我依然假裝那個小男孩不存在,可是好像沒什麼用,就算我若無其事換用右手抓吊環
,他也只是改成抓我的上衣衣襬,沒有離開的意思。
下車後我還特地跑去便利商店和超市這些熱鬧明亮的地方晃一晃,也沒用,這個幽靈
小孩就這麼跟我回家了。
假裝沒看見就不會被跟這種說法根本是假的!
回家之後小男孩倒是放開我了,一個人安安份份地坐在沙發上,看著我在廚房泡茶。
看起來是個蠻有教養的小孩。這麼小就死了,真令人唏噓。
我這才想到,這個小孩會在醫院,表示他之前是在醫院往生的吧?可是遺體應該已經
安葬了,怎麼靈魂還在醫院裡晃?難道是父母離異,死亡時媽媽沒出現,所以一直在找媽
媽?
既然我可以「聽」到他說的話--雖然鬼的話真的不好聽又難懂--我還是問問他家
在哪裡好了,或許還可以請警方代為找一下他媽媽。
我拿了一杯紅茶和回來路上買的雞肉飯,在小男孩的對面坐下,看著他。
「好,我投降,我看得到你。」我半舉起雙手,「你家在哪裡?我帶你回去。」
小男孩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我的腦中出現一串話,是小孩的聲音,但那串
話我幾乎聽不懂,只覺得裡面好像也出現了「媽媽」,還有「歐吉桑」之類的。當然也可
能是我自己亂抓自以為聽得懂的字,因為那串話我真的聽不懂。
「媽媽?我不是你媽。」我皺起眉頭,向他確認我自以為的另一個詞,「歐吉桑?」
他緩緩點頭。
媽媽?歐吉桑?一定是我理解有誤,我又不是歐吉桑。
不過我發現另一件奇怪的事--剛剛「聽」到的聲音,和在公車上的那聲「媽媽」完
全不一樣。公車上的聲音聽起來非男非女,緩慢又令人不舒服,剛剛的聲音卻像個普通小
孩講話。
「剛才公車上對我說話的,是你嗎?」我一字一字慢慢問。
--不……是……
腦中響起那個讓人不舒服的聲音。小孩收起笑容看著我,嘴巴完全沒有動。
我撐著無力垂下的頭。
噢,太好了,原來是還有另一個我看不見的傢伙跟著我。現在是怎樣?我是法醫,不
是通靈人啊!早知道就不去看陳檢了啦!
先解決眼前這個小鬼好了。
「我不是你媽媽。你家人在哪裡?什麼時候死的?」我看著小男孩問道。
小男孩沒有看著我,而是看向我旁邊,害我也自然而然看過去,但我旁邊空無一物。
然後他的童稚聲音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鬼的話真的好難懂,該不會我只能聽得懂
那種很可怕的聲音,而這個小孩還不會?上次江梓嫣說話的聲音也很可怕,而且湊不成句
子。
--不……知……道……玩……
那個讓我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又來攪亂。我不耐煩地轉頭對旁邊的空氣道:「我不是問
你,安靜一點。」
小孩的話我聽不懂,聽得懂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我覺得心好累,決定先填飽肚子再
說。
我拿起雞肉飯扒了一口,電視突然開了,是我平常看的新聞台。我沒有特別愛看的節
目,頂多看看今天國內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是哪個鬼開了電視,也罷,我就順便看看好了。
才剛這麼想,頻道切換到日本台,這個時間正播日劇。
我沒有特別愛看電視劇,因為看了這集或許看不到下一集,更何況現在是沒頭沒尾地
突然轉到某集中段,我當然不想看,於是拿起遙控器轉回新聞台。
剛放下遙控器,畫面又跳回日本台。
「不要玩電視!」我生氣地對小孩道。
小孩張大雙眼一臉無辜地看我,好像不懂我生什麼氣。
可能不是他幹的。我對旁邊的空氣罵道:「不要亂轉電視!」
我轉回新聞台,吃了兩口飯後變成NHK,看來那個不知名的鬼不喜歡台灣的新聞,
可是日文我又聽不懂,索性轉到CNN。國際新聞總行了吧!
但沒幾分鐘,畫面又被轉回NHK。我一臉漠然地看著電視,心想我也太倒楣,被鬼
跟就算了,鬼還跟我搶電視看!不看日文的節目不行嗎?
我忽然靈光一閃。該不會那個我看不到的鬼,是……
「佐藤先生?你是佐藤雄一先生嗎?」我叫出早上解剖的死者名字。
--是……
喔,很好,真相大白了。
「你有冤情嗎?」我問。不然他幹嘛跟著我?
--不……媽媽……
混蛋!我哪裡像你媽了?你比我還老耶!
「你搞錯了,我是解剖你的法醫。」我拿出手機,「我幫你問問你母親什麼時候會來
。說不定已經來了。」
我打給張欣瑜,問了關於佐藤先生家人的事,得知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了,佐藤雄一是
意外身亡。根據在他家中找到的遺書,就算他不因為硬腦膜下出血而死,也打算喝個爛醉
跳樓自殺,所以他才會在頂樓喝酒。
因為他活了四十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初戀情人,前兩週車禍過世了。
「他的同事最近都陪他喝酒散心,就怕他想不開,沒想到昨晚送他回家之後,他還跑
到頂樓打算自殺。」張欣瑜感嘆道:「他父母和妹妹已經趕來了,交流協會已經派人去接
他們,應該待會兒就會先去殯儀館。」
為愛自殺或殺人的案例我看過很多,總是難以理解為何會愛對方到那種地步。佐藤雄
一的家人一定很難過吧?支身來台灣長期出差的兒子,最後客死異鄉。那些人為什麼不能
多為家人想想?
也可能是這樣想的我太無情,畢竟我沒有寧死也要在一起的戀愛經驗。
讓人連命都可以不要的愛啊……
我放下手機,喝一口紅茶,不知為何想到陳檢察官,可是我對他沒有那樣的感情,應
該說我對他……嗯……只是同事而已。
「佐藤先生,你家人現在已經來了,你還是快點回殯儀館比較好喔,免得來不及和他
們回日本。」我一邊吃著飯,一邊對著聽不懂的NHK新聞台自言自語。
--不行……媽媽……
「想找媽媽就得回殯儀館去。」我想了想,「還是你不知道怎麼回去?」
--媽媽……
一個四十三歲的老男人一直對我喊媽媽實在好煩。我打算不理他,吃完飯之後再帶他
回殯儀館一趟。
我不經意朝對面沙發瞄一眼,小男孩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看電視。
這個從醫院跟我回來的小孩又該怎麼辦啊?
傷腦筋的我把吃完的紙盒拿到廚房沖水,思考著。那個小孩往生之後為什麼沒有跟著
遺體一起走?家人應該會一路呼喚他才對吧?
雖然不知道小男孩是什麼時候過世的,說不定是最近,也說不定是好幾年前,無論如
何我還是得去醫院問一問。
我看了看時鐘,已經很晚了,我看先去殯儀館,明天再去醫院好了,因為說不定小男
孩往生的時間太久,查起來會很麻煩。
「真是,為什麼要跟著我啊……不是有女友嗎?」我叫了計程車之後,發著牢騷出門
搭車。
殯儀館的禮儀廳只開放到下午,所以我到的時候一片空蕩蕩,警衛看到我有點驚訝,
問道:「白法醫妳來幹嘛?驗屍不是明天早上嗎?」
「驗屍?」明早組長才會分配工作,所以我現在不知道有什麼屍體送來了,「又有什
麼案件了嗎?」
「妳不是為了那個來的嗎?」警衛更莫名其妙了,「溺死的小男孩啊。」
「溺死的小男孩?」聽起來通常不會是需要驗屍的對象,我問道:「檢察官看過了嗎?
為什麼要驗?」
「檢察官看過了。」警衛現在覺得有點怪了,「妳不是來驗他的?」
「不是。」
我才剛回答,左手就被一團冷氣包圍。
小男孩的雙手握住我的左手,抬頭看著我。
為了避免警衛認為我是怪人,我只看小孩一眼就刻意望向冰櫃的方向。
溺死的小男孩……跟這個小孩有關嗎?
「我是來等那個日本人的家屬,想向他們致意,如果他們對死因有疑問我也可以解說
。聽說他們在路上了。」我想了一個還算正當的理由,然後問道:「小孩是從C醫院送來
的?」
「這麼晚了,家屬不會來啦,應該會住一晚,早上才來。妳明天早上再來吧。」警衛
道:「小孩是C醫院送來的沒錯,聽說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張刑警說佐藤先生的家屬待會兒會來,我再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我轉身走向冰櫃的方向,小聲自語道:「佐藤雄一先生,你在這裡等你家人來帶你回
日本,別再跟著我了。」
我撥手機給張欣瑜,耳裡一邊聽著來電答鈴,腦子裡又出現那個討厭的聲音。
--不行……媽媽……
「你只要在這裡等,你媽媽就會來了!」
我按捺不住不耐煩的情緒如此說的時候,剛好電話接通了,聽到後半段的張欣瑜問道
:「誰的媽媽?」
「沒事。」我搪塞過去,道:「佐藤先生的家人今晚會到殯儀館嗎?還是明天?」
「他們想先看遺體,我會過去和他們會合……咦?」
她最後發出一個疑問聲後掛了電話,我在想她是不是遇上什麼事時,右肩被人拍了一
下。
一回頭,就看到她驚訝的臉。
「白法醫,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嘆一口氣,「佐藤先生跟我回家了,我怕他回不了日本,只好趕緊再帶他過來找家
人。」
她張大雙眼,連忙環顧四周,當然什麼都看不到。
「他跟妳回家幹嘛?」她小聲問:「他不是很愛往生的女友,還要為了她自殺?怎麼
還糾纏妳?」
「誰知道。」
--不是!
才剛說完,兩個字像打雷一般重重劈進我的腦裡,我不禁彎腰捂住雙耳。
「怎麼了?頭痛嗎?」張欣瑜擔心地扶著我。
「不是……好像他在抗議,很生氣地說『不是』。」我的大腦內部隱隱痛起來。
「那他是怎樣?」
「管他。我只是要叫他跟家人回去,別留在台灣當孤魂野鬼。」
去停車的另一名男警過來時,交流協會的人也到了,面容哀傷的老夫妻與女子跟在後
面,應該就是家屬。
我們彼此鞠躬自我介紹,瘦小的老太太雙手握住我的右手,低頭哽咽起來。她說的一
連串日語裡,我只聽得懂「謝謝」和「醫生」。
交流協會的人幫忙翻譯我們的談話,聽著一句又一句不懂的語言,我好像有種似曾相
識的感覺。
看過遺體後,頭髮斑白的老先生強忍哀痛,母女兩人泣不成聲。他們決定明天火化佐
藤雄一的遺體,帶回日本再舉行葬禮。
--不行!
強硬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難道佐藤雄一想留在心愛女友所在的台灣嗎?可是那不是
我管得著的。
目送家屬離去,張欣瑜道:「我們送妳回家吧,這麼晚了,妳搭車也不方便。」
「不好意思。謝謝。」我由衷道謝。
我一直看不到佐藤雄一,不確定他是否乖乖留在殯儀館,或者跟著家人去旅館,只知
道那個冰涼涼的小男孩還在我旁邊。看來明天早上我得請楊朝安給我那個溺水小孩的案子
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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