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了一天澄不在家的下午我回到公寓,帶走了部分必要行李,其他全部清空。
屬於兩個人的家,只留下了澄的痕跡。
我在客廳桌上留了一個信封,裡面是一年份的房租,本來想留張紙條寫些什麼,最後我還
是什麼字也沒有留下。
反鎖了門把鑰匙丟進信箱,就是我在這個住了兩年房子的最後痕跡。
我想好好道別,但畢竟只是我個人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心知肚明澄不可能有辦法再直視我
的臉。
我不忍心看到她面對我時臉上必然出現的悲傷或忿怒,即使那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那段日子我所有工作全部停擺,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在一三家躺著看窗外日出與夜幕掛上的
反覆風景,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把他書架上各種書籍一本一本慢慢看過。
一三一直保持著那種不冷不熱的態度,如果我沒開口他就不會特別跟我說話,但他不反對
我每天都待在他房間像一件會活動的大型家具,偶爾心情悶了靠在他身上,他也不嫌我礙
事地繼續做著自己的事。
這樣的日子可能過了一或兩個月。
直到有一天,我那幾乎只剩下分辨時間功能用的手機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慎。
『……喂?』我謹慎而緩慢的開口,面對這通意料之外的電話。
「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嗯…還行,怎麼了?』
「有東西……果然還是想要給妳。」慎的聲線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和緩且低,初識時般的溫
潤、卻也因此有些生硬。「這兩天能見面嗎?」
我跟慎約了時間地點,約定的那天,出門前一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我換衣服。
「……我也去吧。」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我半晌後,他開了口。
我有點困惑,但沒有說不的理由。
一三只陪我走到約好的咖啡廳外,說了一聲:「我再來接妳。」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慎坐在咖啡廳相當顯眼的窗邊位置,四目交會的時候朝我揮了揮手。
總覺得好像很長一陣子沒見到他了,他其實沒什麼變…就是頭髮變長了一點,笑容還是一
如往常的溫潤,雖然眼神有一點點遲疑,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在與我交會的一眼之間就可
以讀出傾注的溫柔。
這讓我覺得慎的身體周邊透著一股青色的氣息,讓他與人之間隔出了一種微妙的距離感,
很像剛認識時、那種完全無法融進他身邊的感覺。
「手上的傷好了嗎?」他把桌面上兩杯水其中一杯推過來給我,指了指我的手腕內側。
『好了,一個小疤而已。』
『你也瘦了啊。』我看了他一眼。『又不是你失戀,幹嘛不好好吃飯?』
「茵……」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像是在快速解析怎麼回應我說出口的話。
『我開玩笑的。』制止了他接下來想說的話,我怕他真的說出口了什麼,最近好不容易平
復下來的情緒可能無法維持淡定。『然後呢?怎麼突然找我?』
慎配合地停止了這個話題,然後從背包裡拿出一個袋子。「妳的生日禮物。本來想早一點
給妳…不過中間猶豫了很久,等到終於滿意地完成時,妳的生日已經過了……」
我怔了一會,然後看向窗外霧青色、攪拌著幾片橘色暖意的天空。
啊……。
原來如此,九月已經結束了啊。
難怪最近想著天氣好像稍稍變涼了呢。
我打開慎遞過來的袋子,拿出裡面的紙盒,裡面的東西不意外的是張畫。
那是跟慎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他在我工作室畫的那張素描的完成稿。
那是一個細長的圓形物體,圈圈裡面細緻地描繪出了我們所在這座城市的樣貌。高樓、公
園、指標性的大廈、纜車,細膩而精緻地拼湊著我所熟知的這個城市,密密麻麻地壓縮在
這個圈裡、像一只富饒生命力卻又沉重的繭。
繭的底部是一個女性跪趴在地上的樣子,蜷縮著、彷彿承受著這座城市的所有重量,底部
有一個裂開的破口,那個很明顯是我的女人,從那個破口朝外傾其全力般地伸出了一隻手
。
像是掙扎著呼救、也彷彿下一秒就要緊緊抓住什麼。
我盯著這幅畫良久。
抬起頭看慎時發現他同樣在看著我,像等著我的反應,平靜、卻帶著一點點擔憂似的悲傷
。
『這是?』我問。
「妳那天晚上看上去就是這個樣子,然後我想了很久,其實很有可能、妳從一開始就一直
是這種樣子…」
「妳被困在自己造出來的牢籠裡太久,一直到現在,妳都還是被自己壓在這些沉重的過去
下面。」
「這就是從我的角度看到的妳。我猜我某個程度來說應該傷害妳了,但是我想讓妳自己正
視,妳一直背負在身上的東西,如果可以,希望妳可以從那裡出來,不再繼續把自己壓在
裡面。」
「這樣的話,不管是妳自己、或是妳未來即將面對的人…或許彼此都能坦然一點。」
我看著慎,不知道要怎麼回應這些我明明都知道、卻不奢望別人戳破,他卻瞭然、但一切
都以為時已晚的這些。
『…謝謝。』所以我只回了他這個,這是我唯一給得出口的回覆。
離開咖啡廳的時候一三在門外等我,他摘下淌漏著磅礡貝斯音的耳機,淡淡的瞥了我一眼
:「談完了?」
『嗯。』我捏緊慎給我的袋子,拉著一三的外套下擺走向捷運站的方向。
「茵,」在我後頭走出咖啡店的慎突然喊了我一聲。「繼續在裡面沉睡,還是要爬出來,
都取決於妳。」
我停下腳步。
在那個時候強烈的明白一件事。
這可能是我跟慎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想回頭對慎說些什麼,但一三拉住了我。
他沒有阻止我走向慎的方向,但淡淡的說了一句:「妳現在回頭的話,就真的會有人受傷
了。」
最終我沒有回頭,就那樣被一三拉著頭也不回的往前走,走進捷運站,然後走出慎的生活
。
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一三說的”有人”是什麼意思。
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如果那個時候我有路繼續和慎維持聯絡下去,按照我的個性加上慎
的溫和,我還是會自由的眷戀著慎給我的溫柔,即使心知肚明我無法給慎任何代價。
但是或許自始至終,一三對我的盲點以及了解,都比我本人還要來得透徹。
那之後我沉寂了兩天,然後借了一三的電腦上網,開始製作自己的履歷。
一個月後我從一推石沉大海的信件中收到一個採用通知。工作地點是當年擊敗了我的京都
,會社是當地一個專門拍婚紗的工作室。
再度出現在工作室的時候蕾挑了挑眉毛:「我還在想妳要過多久才會出現呢。」
『我消失這麼久妳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
「大概猜得到,妳們天秤座怎麼都有那種毛病。」她搖了搖頭,俐落地掃著地板上的髮絲
。「然後呢,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要去一趟日本,長期的,還不確定什麼時候回來。』
蕾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就像是一點也不意外。「那這邊退租嗎?」
『我就是回來找妳談這件事,妳還租下去嗎?我可以先留幾個月房租給妳、直到妳找到人
承租我原本的空間為止。』
「Sophia妳有一個很大的毛病。」蕾把掃起來的東西抖進垃圾筒,轉過頭看我的時候臉上
的笑容帥氣又清爽。
我真的很想成為她這樣的女性,自由地闡述出自己的主張,卻又溫柔地不傷害任何人。
她當然沒聽見我短短一秒間的心裡獨白,她只是走近我,然後把手刀劈在我頭上。「該告
別的時候就爽快告別,不要老想著其他後路。為其它人考慮過多的事,也是沒必要的事情
。」
「妳就只是妳自己,把自己安頓好就是對周遭人最好的做法;至於其它人要怎麼過下去,
從來不是需要妳擔心的問題。」
『欸?所以妳……』
「該退租就退租吧,反正我到哪都能重新開始。」她走向陽台點了根菸、毫不在乎地聳聳
肩。「我唯一比較在意的就是……」
她看著我的眼睛,平靜而慢地呼出一口長霧。「妳只要不跟那個人一樣”消失”,我就會
祝福妳的。」
我看著蕾。『所以……不管我之後我有沒有回台灣,都還是可以跟妳聯絡嗎?』
她用看智障的表情睨我。「那不是很當然的事嗎?妳這個人怎麼這麼奇怪。」
『也就是說我可以認定跟妳是朋友了?』
「……妳想幹嘛。」
『既然真的是朋友了以後我有什麼要求應該就可以答應我了嗎?那在我出國之前、我有好
幾個造型還想拍,妳哪天有空來當我模特兒……』
「滾,幹。」她熄掉菸閃身回到室內、當著我的面關上陽台落地窗後上鎖。
不久之後我處理完所有離開台灣前需要解決的瑣事,行事歷上跳出機票資訊的那一天,我
提著一只行李箱和一三道別。
「Sophy,」一三只送我到他房間門口,斜靠著門雙手環胸睨著我,嘴角一如繼往地掛著那
邪氣而平淡地微笑。
「別死啊。」
一般人會在離別的時候說這個嗎?
電梯門在我眼前開啟,走進去時我想讓自己看起來率性、用背影對他揮揮手。『我會努力
的。』
於是,2014年的年底我到了京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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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完結篇。
這個連自己寫起來也感覺心情沈悶的故事竟然也寫了快一年( ;ˊ _‵)y=~
然後雖然我一直都在京都生活所以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日本人怎麼樣,不過京都人的自我認
知在台灣來比擬的話真的很像天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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