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四季非常分明，在這裡生活比在台灣時需要花更多心力去考慮自身整體與季節的協
合方法，漸漸地整個城市的呼吸頻率會刻畫進生理時鐘，差不多第二年開始就習慣了春天
市中心也滿開的櫻花、夏天媲美墾丁的豔陽、秋天滿城的紅葉與逐漸乾冷的空氣、與冬天
路上偶爾飄下的細雪。
每一年的夏天我都會和同事一起到琵琶湖看煙火，那一小時間的花火璀璨如同我記憶中的
耀眼；但我捏緊了手心、只有自己的拳頭，不再有澄那溫暖而細緻的手。
我把自己弄得很忙，工作之餘也上課、進修，公司的自由度很高，允許建立自己的品牌，
所以我額外經營了幾個自己的社群平台，正職工作之外也接零散的梳妝案件，漸漸地開始
承接來自各地的委託，算是一個迷你個人工作室。
從台灣帶來的東西很少，不過慎最初跟最後給我的那兩張畫、我一直擺在床頭。
在日本的期間我始終一個人生活，有時夜晚睡前我會熄掉房間的燈、點起蠟燭，搖曳的燭
光會沉澱一日的繁忙後帶來安心感，這樣的夜晚我會邊喝著威士忌看著那兩張畫，反複咀
嚼這幾年自己的軌跡。
許多年過去了，我有成長一點了吧?
還是依然蜷縮在自己的繭裡?
一直得不到答案的我就那樣在燭光中漸漸睡去，隔天天亮又是一個已然熟悉卻始終難以融
入的異國日常，週而復始。
2018年春天，三月初的空氣漸漸透露溫涼的氣息，櫻花樹上的花苞正蘊釀著煽爛前的鼓漲
，有個工作找上了我。
那是一組台灣的新人，預計櫻花季要到京都來拍婚紗照。
我熟練地遞交自己的報價卡、協助給新人攝影師資訊，協調一些婚紗款示與希望的造型風
格等事宜，然後新娘告訴我她剛好正到京都來玩，希望可以當面溝通細項，比較可以避免
風格落差的問題。
這樣的客人通常謹慎而要求很高，不過我還是同意了，在日本遇到台灣客人提出碰面溝通
的要求雖然非常少見，但不是什麼會造成困擾的事情。很快地我就跟她約了隔天我下班後
的時間。
結果當天我下班比原定的延遲，電車趕去會面點的路上我一直在給她發訊息，不過一直沒
有得到對方的回覆。到了約定的咖啡店時我還是聯絡不上她。
我有點慌張，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在人滿為患的鬧區找到一個我沒見過面的人。
然後我的背被人拍了兩下，一回頭是一根食指戳在自己臉上。
離開台灣三年。
過往的一切在我眼前交錯，用模糊又不可能出錯的樣態重疊在眼前的面孔，拼湊出一個我
無比熟悉卻又陌生的樣貌。
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認錯人了。
「嚇一跳嗎？這種再見面是不是很戲劇化？」
那個女孩子站在我後頭，食指沒離開我的臉還多戳了兩下，笑臉盈盈地看著我。
鬧區的行人嘈雜在那一瞬間像是全部安靜下來了，我所有的感知集中在那張跟印象中相似
、卻又相當不同的笑臉。
那天的天氣還很冷，我披著圍巾，卻清楚感受到對方纖細指尖傳過來的冰涼溫度。
我看著她，很久很久都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澄？』
澄跟我約定的咖啡館在夜晚兼具酒吧，我們兩個人坐上吧台，然後看著她努力地試著用英
文跟酒保點了一杯自己可能都沒搞清楚到底會是什麼味道的雞尾酒。
『所以…妳現在可以喝酒了？』我記憶中的她還是那個喝兩口水果啤酒就會癱軟的女孩子
，現在眼前這個端著雞尾酒杯露出滿足笑臉的女性……在我看來有點微妙。
其實不只這樣，澄整個人都跟我記憶中有點…不太一樣了。
我記憶中的她還是那個出門會穿著可魯貝洛斯大Ｔ恤搭球鞋、在我身邊笑得像個妹妹，眼
神間還帶著點稚氣與呆萌的她。短短這段歲月裡時光就這麼把她帶走了，換給我眼前這個
燙著浪漫卷髮、素淨淡妝、何時宜的裙裝搭配中低跟的繫帶皮鞋，有著成熟溫柔笑容的女
性。
搭配她手上那杯有著透明藍色光澤的調酒，整體而言對我來說都非常的…美麗而不協調。
但那種不協調之於我而言，只是被隔離在時光以外的疏離感而已。事實上，此時的澄是非
常美麗的。
搭配她指節上閃閃發光的戒指更是相得益彰。
『所以…現在還在醫院工作嗎？』太久沒見面我對於澄的信息量基本等於0，問出來的問
題又基礎又尷尬。
這明明是我曾經熟之一切、幾乎僅次於我自己更貼近於心裡的女孩。
「不是哦，前幾年我就離職了，現在在國小當老師。」她撐著下巴用那張相當美麗的臉對
我微笑。「未來老公也是現在的工作認識的，是跟我同一個學校的同事。」
『啊、』我這才想起了正事。『所以要跟我談櫻花季拍婚紗的事真的不是開玩笑的？』
「當然不是啊！」澄笑著揚了揚戴著戒指的手指。「不過我為了找到妳確實花了一點功夫
，還好妳有工作用IG。」
澄這次來京都挑的是週末假期，也就是她只有兩天的時間在日本，正事還是要做，接下來
我們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非常認真的談論起婚照的細節。
兩個人都個別點了兩杯調酒，然後我發現她的酒力比起以前只是好了一些但還是很弱，最
後還是我必須攙著傻笑不止的她回飯店去。
把她放倒在飯店純白的床單上時，我邊忙著張羅冰塊與濕毛巾，邊忍不住揶揄她，過這麼
多年了還是這麼需要人照顧，不過現在她已經要結婚了我可以放心之類的。
澄沒有提，所以我也只是刻意略過。
在感情上，我深深傷害過她的那個事件。
但是我依然不知道，她在這個時候選擇跟我連絡的原因是什麼。
我希冀自己能夠被原諒，但卻問不出口。
「幹嘛這樣說，我也是會照顧人的啊。」她邊讓我卸妝邊不滿地嘟起可愛的嘴唇，褪去妝
容後的她看起來更貼近我的記憶中一點，這讓我有很短很短的一瞬間，產生一種回到過去
，身處在那個樸素又溫馨、只屬於我跟她的小公寓的錯覺。
那些歲月剪影彷彿回到自己眼下…感覺到一種熟悉的幸福，同時又不知怎麼的很想哭。
「是是是，過去受了妳不少照顧啊。」我用著敷衍的語氣試圖掩飾自己真正的心情，同時
幫著她拍上化妝水。
然後澄抓住我的手，張著那雙酒氣氤氳的眼睛卻無比清澈地看著我。「茵姊呢？來日本那
麼久了，交男朋友了嗎？」
『不……』我把冰毛巾敷在她額頭上。『來日本之後只剩下工作了。』
「嗯哼…」澄只是短短地沉吟了一聲，然後翻身坐起來開始翻找自己的行李。「對了，我
有帶東西來給妳哦。」
『嗯？』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打著緞帶、外觀很精緻的雙層紙盒。
『這是？』
「我的喜餅。」澄塞到我面前，然後看著我不動，乾脆自己動手拆起了緞帶。「其實還沒
有正式決定要用這個，可是我自己實在太喜歡了，就想著這次來日本趕快分享給妳，順便
幫我試試味道，如果妳不喜歡的話我就再換一款下次帶來…」她一邊說一邊打開盒裝，表
情像個急於向人展示禮物的孩子。
……＂喜餅＂這種東西啊。
是代表把自己對於即將進入新生活的喜悅心情分享給自己重視的人，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心
意，代表我把我的幸福傳遞給你、也請你對我獻上你的祝福。
獻上祝福…對澄？我的？
我怔怔地看她打開那個漂亮的紙盒，以及裡面排列整齊像寶石般精緻的餅乾。
可以嗎？
在澄的人生裡強行寫入那樣的劇本的我……
真的具備這樣的資格嗎？
「茵姊！」
在我還發著呆的時候，澄揚高了聲音叫了我一聲。
大概是我一直不動，所以她開始拆開餅乾，迅速地往我嘴巴裡塞。「這個真的很好吃哦，
我知道妳不是很喜歡太甜的，挑的時候我已經盡量選過了，妳吃吃看……」
不等我回話她繼續自顧自的說：「妳喜歡柳橙跟檸檬口味的餅乾對不對？我都還記得哦，
所以特地選的，而且吃起來真的有很幸福的感覺，妳一定會喜歡……」
根本來不及反應的我被澄急迫地塞了一嘴。
「我現在很幸福哦。那個、那之後…跟現在的男友交往後每天都是甜的…就跟這餅乾上面
的糖一樣…啊、我不是在放閃哦！可是這個真的很好吃，妳吃過的話……」她說得很急很
快，彷彿我不瞭解一般，直到我終於痛苦地舉起手擋下她的動作為止。
我看著澄的眼睛。
才發現一直低著頭的她此時眼眶裡一片水霧，同一時間我跟著掉下眼淚。
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澄要來找我。
但是我還是很愧疚、很愧疚的啊……愧疚的想要消失在對方的生命，愧疚地希望自己不曾
存在。
對不起啊。
我存在過妳的生命裡，對不起。
這些真心話太過苦澀，再度會面後我依然說不出口。
但澄將我抱緊，放低聲音。
「很後來很後來以後我才感覺到……當然我還是生妳的氣，但是慢慢的開始接觸過許多人
之後，我好像有點…有點明白了。後來比起自己當時認為受到的傷害、我更氣妳怎麼可以
這樣對妳自己……」
「我沒有那麼弱啊茵姊…我不需要那樣的保護。明明妳也是對我很重要的人…為什麼不好
好跟我說就好了呢……」
我看著天花板刺眼的燈光，被扎疼眼睛許久依然無法回應這樣的質問。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願意付出一切去修正當時犯下的過錯，或許有其它更好的決定。
但是不行，所以我只能夠慶幸，對當時的做法，事實上、我一次也沒有後悔過。
我只是難過，一年年讓愧疚感啃蝕著自己的心靈，背負著自知無法被原諒的罪，直到現在
。
但澄把額頭抵在我肩上，我聞到記憶中那股很清新的甘菊洗髮精香味，那個女孩輕而溫柔
地對我說：
「現在的我很幸福，所以不用擔心我、一切都沒事了。」
「我就是來日本告訴妳這個的。已經夠了，所以……謝謝妳。」
砂糖在我口中融化。
「吃過我的喜餅，妳也一定要幸福哦！」澄抬起臉，努力地用著那張不斷落淚的臉揚起一
個很棒的笑臉，其實看著挺彆扭的，卻深而有力的撞進我的心裡，擊碎了我內心深處某種
厚重屏障。
我看著澄的笑臉，想起那張畫。
真的很丟臉。
我捏著澄的手又哭又笑地，臉上的表情應該也很難看，但也未曾有過的輕鬆。
到頭來，掙脫繭的勇氣，還是必須由這孩子給我才行。
澄的婚紗照在櫻花最燦爛的那一週順利拍攝完畢，同年12月，楓葉季剛結束不久，京都的
人們已經開始穿起各式風衣，我則搭上飛機，回到熱到讓人精神錯亂的台北。
按下一三家門鈴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全身都在發汗，但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身上還提著從日本
拎回來的羊毛大衣的緣故。
等待應門的時間很長，長到我幾乎懷疑他碰巧不在家，但屋子裡淡淡地響起一陣腳步聲，
慢條斯理的，跟我記憶中他的步調如出一轍。
我才意識過來，我其實還沒想好第一句話要對他說什麼。
用普通朋友那種清爽的「唷呼~」當開場白反而顯得僵硬，但我們不是情侶，也不可能撲
進他懷裡小別勝新婚狀，要嚴格嚴格說起來的話，我們的情況或許比較曖昧……
等等、說到曖昧對象。
我跟這傢伙已經快四年不見了，他……
還沒來得及往下想，門開了。
一三的臉跟我記憶中幾乎沒有改變，不過髮型換了，本來精緻而短短的雕剃，已經變成了
很有藝術家氣息的長髮…而且是低馬尾。
我被怔得說不出話的幾秒鐘裡有幾成是因為他的髮型，這個型象落差實在是太大，雖然確
實是滿好看的。
眼睛細長的男人留長髮會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一三的錯愕不在我之下，他就這樣維持著剛開門的姿勢動也不動，氣氛在短短的五秒鐘間
陷入一種漫長的凝滯。
雖然我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不過果然還是很討厭這種糟糕的狀況。
結果我的第一句話是：『嗯、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了…？』
正打算要在未知是否存在於房裡的正宮發現前識趣離開，我被他抱了個滿懷。
過了三年這傢伙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沒多長肉。臉頰撞到他的胸骨時，我腦中的第一個
想法。
「不、我只是在想…」他按著我的後頸，語氣充滿平靜的不可思議。「等待的人會回來…
這還真是第一次呢。」
我聽著他胸口的心跳聲，那句話讓我心裡一陣酸疼。
可是我面對這個男人實在無法維持大方的釋然，所以我推開他扭頭掩飾自己的不自在與尷
尬。『不過就是出國進修三年嘛，有那麼誇張嗎？走啦我剛下飛機陪我去吃飯，我超想吃
台灣的麻辣鍋…』
「等等，」他一把抓住我的馬尾，那個作死的長度是我累積數個月的結果。「妳這個亂七
八糟的層次是怎麼回事？還留這種過腰的女鬼頭？到底多久沒剪頭髮啊？不要以為綁成馬
尾就不用整理髮型好嗎！」
我被揪著頭皮，很不可思議地慢慢、慢慢回頭瞪他。
現在是職業病發作的時候嗎？！
『我也很忙的好嗎？再說在日本沒有喜歡的髮型師啊！溝通什麼的也很麻煩，反正工作的
時候重點都是客人、不會有人在意我的髮型…』
「身為一個造型師妳這樣不合格！」他不可置信似的揚高聲調。
『囉嗦啦！所以我不是回來找你了嗎？』
我們就這樣維持著抓(被抓)著馬尾的怪異畫面中莫名其妙的怒目相視彼此。
然後他笑了出來，伸手一拉我又再一次撞上他的胸骨。
聞著他身上熟悉又令人繾綣的氣味時我突然想到。
我從來、從來沒有看過這傢伙這樣笑過。
應該是挺開心的……應該吧。
『……ただいま。』我再次把臉埋進他的胸前，同時暗暗宣誓決定再也不放手似地緊抱住
他的腰。
「 お帰り。」他低聲回應，輕輕拍了兩下我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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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一年，大家辛苦了大家辛苦了（卸任鞠躬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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