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遇在黑底白字的世界。
從聊健身與運動開始,先是三小時的水球,然後互換LINE。
她以為他跟大多數網友一樣,只是四百多個LINE友其中之一,很快就會遺忘彼此。
然後再無交集。
約過三十幾個人,來來去去,不是對方先膩,就是她先,聊天少了淡了,也就散了。
太習慣這種模式,她明白一段緣分的開始,必然通往結束,時間長短問題。
她並不特別積極與他交流,看多人來人走,她討厭那種無力掌握的失落感。
自那日交換LINE後就再也沒聊過了,直到兩星期後某一天,男人主動傳訊息給她。
「週六要不要一起去健身房?」
幾個月前培養起運動習慣,她喜歡和網友去健身房勝過咖啡廳。
「好啊。」有人一起比單獨更有趣。
初次見面,她注意到男人和自己一樣內雙的眼皮,及彷彿蘊藏千言萬語的眸子。
健身房裡,他指正她使用器材的姿勢,也教了幾招,譬如啞鈴臥推。
練完後他們來到咖啡廳,她喜愛和人聊天,透過談話了解一個人。
「妳說幾個月前才開始健身,為什麼忽然想運動?」
「這個嘛……是有一段小故事的。」
「嗯?」他發出單音,鼓勵她說下去。
「就是以前對約的人產生獨佔欲囉,他喜歡健身女孩。」
「那妳有獨佔成功?」
她大笑:「當然沒啊,那是我自己該處理好的情緒。」
「你呢?很常見網友?」
她轉移話題,並非為了避免回憶,只是懶得敘述。
啜了口咖啡,放下杯子,他看向她:
「不常。老實說我不愛打炮,很空虛,沒有愛的感覺,我寧願自己打手槍。」
那種感覺她懂,「嗯,我約人主要也是為了滿足心理需求。」
「喔?」
「透過體溫、觸感、擁抱以及撞擊力道,滿足對安全感的需要。」她解釋。
接著他們聊了些關於人性與價值觀的話題,男人憂鬱的眼定定地看著她。
「要約嗎?我覺得會想跟妳。」
她並不在意他言語背後的真偽,重點是此刻他誠懇真誠的眼神讓她相信。
「好。」她點頭。
進了房間,他們並不急著脫去彼此身上衣服,而是擁抱。
「妳還蠻好抱的嘛。」
吶吶說了聲謝謝,很久沒人對她說這種話了。
約過不少人,有的連擁抱或接吻都不曾有。
她不承認其實當下她有點害羞。
讓她覺得自己真實存在且被需要的,大多數時候只有龜頭用力頂撞子宮頸的力道。
分別清洗後,他們裸身半躺在床上,男人將頭靠在她的頸間,「妳好香。」
她笑,「我們用同樣的沐浴乳。」
她伸手撫過他的背脊,而他將面前的女體摟得更緊。
忘記是誰先開始挑逗對方,總之她濕得很快。
翻身覆於他之上,準備把男人的挺立納入體內。
「可以幫我含嗎?」男人用殷殷期盼的語氣問。
她一向不愛口交,上一次的經驗停留在剛開始約人那時候。
或許男人令她感覺自己是被愛的,張嘴將眼前男根含入,直抵喉嚨,移動頭顱上下吞吐。
「嗯……」他的呻吟如此性感,一種極致的誘惑。
而後男人將她輕輕拉起,讓她從上而下緩緩吃進他的硬挺。
他們像兩條魚相濡以沫,以親吻與舔吮佈滿彼此身軀;
又如生命短暫的夏蟬,每一聲低喘悶哼,都是絢爛的花火。
時緩時急,從輕輕抽插到重重撞擊,最後以女人高亢呻吟劃下休止符。
稍事清理,男人摟她在懷裡,讓她枕在他的臂彎。
他入睡得很快,輕撫眼前放鬆的男性臉龐,她想記住他的模樣。
畢竟還有沒有下次見面的機會很難講。
不期待,就不會失落。
這是一路走來她體認到的真理。
垂下眼睫,她將男人抱緊,不如憐取眼前人。
那天之後,在LINE上男人和她常聊一些健身相關和生活瑣事。
有時聊得深點,講到他過往的傷痕,以及她看盡人來人往的心境轉折。
她知道男人跟自己都沒有勇氣相信了。
過於淺薄的緣分,讓人不敢投入得太深。
飛得愈高,摔得愈重。
這句話也適用於這樣的關係裡。
經歷太多拉扯,想相信可是她不能。
她是成績不好但努力的學生,或許總有一天她能學會只享受當下,不奢望以後。
打從心底接受遊戲規則。
終有一日她可以做到。
過了半個月,她為男人當了一回壞孩子,又是一次破例。
跟父母說週末要和同學討論報告不回家,實際上是與男人來到有舒適大床的旅館。
相擁,親吻,愛撫,挑逗,沒入,律動,高潮。
一切是如此親暱自然。
夜裡他是不安的大孩子,不只一回驚醒於睡夢中。
與他相擁的她感受男人顫抖,輕拍他的背,像小時候被哄著睡覺那樣。
從來沒有人讓她這樣做過,如此愛憐一個人,一個比她長了幾歲的男人。
跟她約的大部分人只貪圖幾小時歡愉,而後告別,夜晚還是她孤枕入眠。
偶爾幾次過夜,和這些男人也不相擁,高潮過後在同一張床上各自入睡,同床異夢。
她的大寶貝,今晚她是守護神。
在男人被噩夢嚇醒時拍拍他,親親他。
告訴他沒事的,黑暗過去,黎明很快就要來臨。
男人對她總是誠實,她也沒對男人說過謊。
甚至有一次他還主動向她告知週六沒空是因為和一個女生去健身房。
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心裡微微的酸澀,或者說她不想承認這種感覺。
她其實知道,只是沒有資格展露出來。
獨佔欲。
太清楚這種感覺了,有人曾說她不是一個玩咖的料,太容易投入太難抽出。
只要對她好一點,或者讓她印象深刻,那麼她的獨佔欲便會滋長。
她清楚自己的獨佔欲不能讓對方感到困擾,這是自己的事情,與對方無關。
有時她也罵自己,笨蛋,就是這樣才會難受。
可是此時她只能淡淡地回一聲:「喔?」
把情緒盡量壓低到對方無法察覺的地步,這是她的專長,也是必須的不得不。
就像七彩泡泡,想要繼續欣賞它的美麗,就不能拿針戳破。
看著男人向她解釋那個女生是在哪裡認識,沒什麼練過所以他教她練。
並沒有跟男人說聽到他的解釋後,她感到輕鬆的心情以及殘餘一點點的吃醋。
她沒有資格。
男人也為她破例過,譬如跟公司請假,一整天從早到晚跟她在一起。
他們去健身房,一起吃午餐,閒晃聊天,旅館休息,再共進晚餐,而後道別。
捷運上,她會伸手去捏男人上臂的小老鼠,男人並不閃躲,大方任她肆虐。
並肩走在路上,他會把她拉到內側,自己走在有車經過的外側。
天,她簡直快溺斃了,以往離開房間,跟約的人便嚴守身體界線,頂多像朋友一樣聊天。
可是他不一樣。
她不敢去想,假裝自己跟他的互動如同跟其他人一般,就是會上床的朋友。
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仔細區分炮友跟床伴的差異。
以前男同志友人說炮友炮友的,她還會大力反駁是床伴床伴,炮友很沒感情欸。
現在她知道炮友是會打炮的朋友或網友,床伴則是帶有親密感的床上伴侶。
在心底她把男人歸為床伴,但是她未曾對他說。
努力不去在意男人已讀她的訊息沒有,或者從回應內容猜測他的心情;
克制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紅痕的渴望,那是攻城掠地的證據;
不願探究從認識男人後,一直推卻他人邀約的自己是什麼心態。
得失心太重,會導致再一次的重蹈覆轍。
應當引以為戒。
其實她並不怕再次沉溺,只是這種痛楚椎心刺骨,本能地令人想要閃避。
不想再捧誰小心翼翼如易碎玻璃,幾個月前產生獨佔欲的自己是多麼卑微,她歷歷在目。
她真的不喜歡自己那樣。
還記得第三次和男人見面,烈日底下邊散步邊聊天。
「從開始約人以來,妳的心得是什麼?」男人問。
「滄桑。」她回。
她繼續說:「因為要玩遊戲,必須搞懂規則,別人才會想跟你玩。」
「可是妳並不想玩吧。」
沉默了半分鐘,她只用喉嚨滾出的單音回應:「……嗯。」
「但必須玩,因為約人之於我就是為了滿足心理需求。」她接著說。
曾經想要忘記心痛感覺,她在網路上約過一個又一個人,只為沖淡那種痛苦。
飲鴆止渴。
罔顧內心深處不情願的聲音,讓肉體歡愉蓋過心靈的荒原。
但誰知那是否又是一個坑窪?
總之當時她不斷向人敞開雙臂、張開雙腿,熱情呻吟同時保留一絲理智,用來嘲笑自己。
強迫自己弄懂遊戲規則,因為這是得學會的功課。
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美好的童話故事,她不是小孩了。
她必須長大。
雞蛋不要放同一籃子裡。
一旦摔了倒了,那便是損失慘重。她賭不起。
她怕男人在跟自己維持關係的這段時間裡,會同時跟其他人發展同樣關係。
應當與她無關的,只是這種獨佔欲真是可怕得要命。
想要避免被傷害,就必須分散注意力。
如此便沒有理由期盼男人照她的希望走。
因為是她先背棄自己的希望。
她答應了一個男孩的邀約。
過程中她從濕變乾,男孩從硬變軟,他們沒有做到最後,反倒是聊天居多。
男孩問她有沒有固定的對象,她回了句最近應該算有吧。
聊到男人,「為什麼不考慮在一起?」男孩提出疑惑。
「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幾星期後我要出國幾個月,變數太大,人心難測。」
男孩不以為意,「出國後保持聯絡不就好了,等回來再繼續加溫。」
她不回應,只是勾起嘴角,抱持過多期待真的不是件好事。
和男孩揮手道別,他說希望她能找到好的緣分。她回,有一天會的。
有一天會的。
時間推移到幾個禮拜後,出國前夕,一個夏蟬聒噪的午後。
她和男人又去了趟健身房,看了場電影,還有旅館房間內的火熱交纏。
共抵天堂後,男人壓在她身上,將她摟得很緊很緊。
「約過這麼多人,我記得每個人的片段,或多或少。」她開口。
「嗯?」耳邊傳來男人低頻率的磁性嗓音。
「聲音、氣味、一起做的事情等等,唯獨模樣,會隨時間在腦海中逐漸淡去。」
一向不擅長認人與認路,她連二十幾年的街坊鄰居都分辨不出誰是誰。
「可是我很會認人,看過就不會忘,所以這樣才痛苦。」男人回。
他的語氣像極了委屈的孩子,負氣卻又沒有足夠能力掌握主控權。
心疼地捧起男人雙頰,「乖乖。」她說。
沒說的是,她的難受,絕對不會少於他。
男人說她要去的國家是個什麼都大的地方,不曉得是什麼模樣。
「出國後我會傳照片給你。」她應。
這是一種承諾,她清楚地知道,很明顯男人也聽出來了,只是不說話。
揣想他也怕承諾,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她不也是這樣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拖著行李,在天氣晴朗的早上八點她搭上通往大國的飛機。
經歷二十幾個小時奔波,降落地面,景色果真是有別於家鄉的精緻小巧。
她拍了張照,依著自己許下而男人沒有回應的約定,用機場WIFI傳給男人。
正好是台灣的半夜,但她知道他還沒有睡,那個時間他還坐在電腦前呢。
顯示圖片傳送成功後,關掉網路,她把讀取或不讀取的權力交給男人。
他有他的人生要過,她也有自己的旅程要走,像葉蒨文那首歌裡唱的一樣。
她不曉得未來他們會變得怎麼樣,也許隨時間距離而逐漸疏遠離散;
或者其中保持聯絡,等幾個月後回到台灣,如男孩的樂觀言論,他們會繼續溫暖彼此。
誰知道呢。
......
小記:
凌晨五點完成,然後就開始跟房間裡的白蟻們奮鬥。
情節不一定真,但感觸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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