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航對鬼洞一直很好奇,這種好奇是他叔叔給他的。
他叔叔不是壞人,只是典型那種閒散度日,註定一事無成的人,嗜好是在
幾杯黃湯下肚後,吹噓過往功績,講講自己認識哪些大人物,撒些無傷大雅的
小謊,或是些半真半假的鬼故事,騙騙小孩子。
鬼洞的故事是他大學時聽到的,那時候他剛發生車禍,待在租屋處休息。
叔叔年輕時到外地工作,偶然的機會下,在離島上住過一段時間,那是在
台灣的東南方海上,一個叫燕歸的島嶼。
鬼洞是燕歸海邊的一處岩洞群,由好幾個大小不等的洞穴組成,洞穴彼此
相接,零碎的陽光透過岩隙照進陰暗的空間,漲潮時海水灌進洞裡,退潮時洞
裡浮出許多水漥水潭,深淺不一。
那時島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居民,叔叔認識一個叫大同的年輕人。
大同家算當地望族,有幾間房子,一些土地,還開了雜貨店和米店。那時
候他跟大同的感情還不錯,但離開後沒再聯絡過,幾年後聽說大同死了,溺死
在鬼洞的潭水裡。
「我也只是聽說,大同一直很有野心,他想出去闖,不想靠家裡的祖產過
活,想做一番大生意,但聽說他去到本島後,交到壞朋友,投資失敗,所有的
錢都被騙光了,後來有人看到他在鬼洞裡跳潭自殺了,找人去救他的時候,遇
上海水漲潮,以為他的屍體被沖出海,就這樣不見了。」
「好幾年後,我有天走在路上,遇到了大同。」叔叔又說。
「啊你不是說他死了?」志航忍不住插嘴。
「是沒錯,但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照理說,跟我講的那人不會騙我才對,
這種事哪能拿來開玩笑?」
「總之,好幾年後我又遇到了大同,他不但沒死,生意還做得滿成功,混得
風生水起,非常得意。他請我吃飯,聊了很多天,也喝了很多酒,」講這話的
時候,叔叔也正喝著酒,玻璃裝的台啤一瓶一瓶開,「喝到有點茫的時候,我
問他說,我之前聽他老家來的人說,他跳鬼洞的潭自殺死了,怎麼回事?」
「他那時候已經喝很多了,眼睛紅紅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像很想跟
我說些什麼,」叔叔的眼眶也紅紅的,是長期飲酒過量的那種紅,是你無法預
知他下一秒要放聲大哭還是暴起毆人的那種紅,「他說,還記得鬼洞裡有個潭
嗎,很深的那個,我們曾經一起去過,我還指給你看的那個?」
「我說我還記得,他接著講,他那時候被朋友騙,生意做失敗了,錢全部被
騙光,落魄地回到家鄉,也沒臉見人了,就在鬼洞裡跳潭自殺,他跳的時候,
一直想著,如果沒被朋友騙就好了。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沒有死,
而且還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他剛帶錢出去做生意的那個時候。」
「叔叔,這真的有點豪洨。」志航忍不住插嘴。小時候被叔叔用各式各樣的
鬼故事騙到大,已經免疫了。叔叔唬爛沒極限,他還記得小時候叔叔騙他,只要
唸咒語「卡不里挖拉雞」一百次就可以飛,害他真的去試,結果跳的時候受傷,
手臂上劃了超大一個傷口,縫了好幾針,疤痕現在還留在手臂上,提醒他不要太
輕易相信豪洨叔叔的鬼話。
「你聽我講。」他叔叔還一臉嚴肅,「這一次他選擇不跟原來的壞朋友合夥,
而是跟了另外一個老家來的朋友一起開了加水站,這次就賺到錢了,他後來陸續
做了一些投資,也都有不錯的結果,慢慢地就變得很有錢。」
「我那時候想說,他講的事情也不知是真是假,也有可能是喝醉了,在那邊胡
言亂語。沒幾天,我想聯絡他再聚聚,結果,他們告訴我,他死了。」
「什麼?」志航聽得有些錯亂。
「這一次,他是真的死了。沒有任何徵兆,他死了。死在鬼洞的水潭裡面。
身體都被泡得脹脹腫腫的,他們從屍體口袋皮夾裡找到證件才確定是他。這次他
是真的死了,我確定,」叔叔又再強調一次,「我還有回到燕歸去祭拜他,跟他
家裡人聊天。奇怪的是,我遇到以前跟我講大同已經死掉的那個人,他是大同的
一個親戚,他根本不記得自己講過這件事了,我問他他那時為什麼要騙我,他還
莫名其妙,也不記得大同投資失敗的事,還說很奇怪,大同一輩子都過得這樣一
帆風順的,錢賺得那麼多,怎麼可能自殺呢?況且他跳潭前一天,根本沒人看到
他回到燕歸,他賺大錢後都一直住在本島,根本沒回過燕歸。」
「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他叔叔說,眼睛更紅了,充滿了血絲,「我在想,
是鬼洞帶走他的。那是個邪門的地方,有很多鬧鬼的傳說,大同他,你知道我的
意思嗎?是被鬼洞幫助的人,因為鬼洞,他後來才會過得這麼好。他就不應該再
跟任何人講這件事,他講了,鬼洞就會帶走他……」
從此志航就對燕歸島上有鬼洞這件事印象很深刻。
但他並未料想到,他跟詠晴的蜜月旅行會去燕歸。
燕歸島原本只是國軍駐守的荒涼小島,開放後轉型推動觀光,島上那些神祕
的軍事基地大半成為景點,鬼洞有許多鬼故事,大同的自殺不是唯一的一樁,於
是被繪聲繪影描述成厲鬼出沒的極陰之地,吸引一些年輕人跑去試膽。當然,也
會有鐵齒的人說那裡不過是天然景觀,根本沒什麼。
詠晴和他本來要去馬爾地夫,但第一是他們兩人都才剛工作不久,沒存什麼
錢,即使在網路上翻遍了所有馬爾地夫的資料,做了許多功課,最後還是沒成行,
第二個是他們排好的假期,他老闆卻說旺季需要人手,軟硬兼施地拗到沒剩下幾
天,也沒心情出國,原本計畫只能延後,但婚假不能延後太多,最後講著講著,
只能環島旅行,其中的一站就是燕歸島。也是個海島,總是能看看美麗的海景,
稍微彌補無法去馬爾地夫的遺憾。
講到這趟旅行,他想詠晴雖然作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但他知道她只是不
想讓他太愧疚而已。他不知道詠晴為什麼老是對他這麼好,這麼為他著想?早知
道應該去馬爾地夫就好了,一生一次的蜜月旅行,為什麼要將就?
總之,他們最後選了燕歸島作為蜜月旅行中的一站,坐渡輪出海的那天早上,
詠晴的心情很好,雖然坐船時她暈船想吐,臉色蒼白,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又再
說了一次對不起,說以後他們一定會去馬爾地夫。她說沒關係,握住他的手,眼
睛閉著,說只要可以在一起,不管去哪裡都很好玩。
到島上之後,他們租了機車,第一天和第二天都騎車在海岸邊公路閒晃,拿
著旅客中心的導覽地圖,遇到景點就繞進去逛逛,看到漂亮的沙灘就停車,走下
去踩踩水,悠悠哉哉地過了兩天。
第三天,他們發現該去的地方都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參觀點吸引力不大,
去不去也無所謂,志航終於按捺不住好奇,提議去鬼洞看看。
他的感覺有點矛盾,他一直想去鬼洞看看,心裡又有點抗拒,但從小到大他
對於靈異鬼怪的東西始終保持著濃厚的興趣,鬼洞又更特殊,對他別具意義,加
上他覺得這次不去,以後就不再會踏上燕歸了,無論如何都想去看看。詠晴在這
些事情上跟他相反,她不敢聽鬼故事,看鬼電影,也總是避免去些奇怪的地方,
是個膽小的女孩。
一開始說要去,詠晴流露抗拒的模樣。可是她也提不出其他行程。
「當地人都覺得燕歸海洞沒什麼,只是地形特殊,滿壯觀的,很值得一看,
什麼鬧鬼不鬧鬼啊,只是遊客穿鑿附會亂傳的而已,其實根本沒什麼事。」他騙
了她,其實那裡鬼故事超多的,但好奇心可以殺死貓,再陰森的故事還是無法阻
擋他前去一探的決心。詠晴拗不過他,也只好跟著去。
他們大約正午時分抵達鬼洞,太陽曬在皮膚上微微發痛,他們很快躲進礁岩
的陰影下,一路沿著木頭棧道走進了鬼洞。
洞裡沒有其他遊客,一陣一陣的風從黑暗深處吹出來,即使是這樣的天氣,
洞裡陰風吹在身上還是教人打哆嗦。
木頭棧道架高在水面上,曲曲折折穿過相連的洞穴。正是退潮時候,木棧道
下方露出青黑色的礁石,舖著柔軟的深色海草。
志航牽著詠晴,沿著蜿蜒棧道走過相接的孔穴,這裡還算明亮,好幾個面向
海面開放的洞口,從洞裡望出去,海洋藍得沒有一絲雜質,詠晴拿起手機,對著
美景拍了幾張照片。
志航停下來等待,眼睛搜尋著棧道下方的水漥。
他在找那個潭,鬼洞裡的那個深潭。
詠晴拍完照,他們繼續前進,來到一條岔路上。
一條路通往明亮的地方,往外走就會繞到海面,可以倚在欄杆上,曬曬太陽,
近距離看海,另一條則通往幽暗的洞裡深處,一條寫著「施工中勿入」字樣的黃
色塑膠條鬆鬆地綁在棧道兩側木把手上。
他只猶豫一下,拉起布條,走向那條陰暗的路上。
「不要去啦……」詠晴小聲的抗議,緊緊地揪住他的衣服,「施工中欸,沒有
開放。」
「不然妳在這邊等一下,我去去就回來。」他說。
「不要,那我跟你一起去。」詠晴害怕黑暗,寧可跟他一起去。
志航順勢牽起了詠晴的手,她小心翼翼地用另一隻手抓著他的袖子,兩人往
幽闃的深處走去。
路的狀況不好,沿途是損毀的欄杆,用黃塑膠條勉強堵起來。
穿過一小段狹窄的甬道,廣大而幽暗的空間赫然呈現眼前,棧道往斜前方沿
伸,結束在一道狹窄的縱向岩隙。海水和光線灌進來,外頭陽光正盛,光線投射
到這廣大的空間深處,卻變得十分微弱,彷彿被吸進去,吃掉了。在這裡,他們
腳下,潭水是黑色的,漾著微波,好像通往一個他們無法想像的陰暗所在。
「志航,我們走了……好不好?」她小聲地說。
志航知道她害怕,但他有點心不在焉,即使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他知道,這
就是他叔叔說的那個深潭。
這裡有種既莊嚴又詭異的氣氛,海水拍打岩壁,聲音是喧鬧的,但這空間卻
如此靜謐,又充滿壓迫感。
「詠晴,妳想……」他指向洞穴深處的黑暗,不知那裡究竟是一片乏味的岩
壁,或通往一個更深更遠的未知之地?這種神祕深深吸引了他,「那裡,會有什
麼東西?」
「我不知道,」詠晴毫無興趣,「我們出去了吧,好不好?」
她催促著,然而這裡的神祕感早已緊緊攫住他,他想要多待一會兒,不想這
麼早離去。她那膽小又侷促的模樣,使他突然意識到,他娶到的是一個多麼乏味
的女人啊。雖然她長得很美,個性又好,不可否認,卻如此乾淨、簡單,是一張
無聊的白紙。
往後回想起時,他都認為鬼洞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在這裡,無論是什麼事物
或想法,都只會往更糟糕的地方發展。
一股小小的惡意突然從他的內心升起。
「真是太可惜了,我還想下去游泳呢,」他逗她,「不然妳陪我下去游,好
不好?」
「我才不要!」她睜大了眼睛。
「來啦!」他揪著她,看她驚惶失惜的樣子,有點好玩。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她正掙脫他往外走時,無意間往右邊一看,那裡只是另
一個窄小幽深的陰暗空間,只是沒有左邊的深潭那麼大,她突然尖叫一聲,好像
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志航不知詠晴究竟看到什麼,總之,她下意識地往反方向閃躲,卻碰在欄杆
上,正好撞在一處已經損壞的地方,就這麼從缺口跌進了深潭之中。
詠晴在水中掙扎著,載浮載沉。
志航一下撲到木棧道邊緣,伸手想抓她。
好幾次,詠晴抓住他手指,卻又滑脫,像塊石頭一樣往下沉。
志航用力往水裡一撈,抓住她一大把頭髮,奮力地往上提。
但很奇怪,平時詠晴輕得像羽毛,在水中,她重得像石頭。
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把詠晴死拖活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她拖到岸上。
詠晴伏在他的身上,渾身濕漉漉地,不斷發抖,面色慘白。
等稍微回神時,她「哇」地一聲開始大哭,語無倫次地罵著他,翻來覆去地
講,為什麼要帶她來這裡,她根本不想來,為什麼要這樣子對她。
她一面罵著,一面斷斷續續的啜泣,完全嚇壞了。
志航自己也被嚇到了,他抱著詠晴,只是一直道歉。
他慢慢攙著詠晴往外走,循著原路出去,找到摩托車。
正午的陽光曬在身上,熱意滲入肌膚,他打了個哆嗦,這才發現自己跟詠晴
一樣,不斷地發抖。
回到民宿,詠晴進到浴室,洗了個很久的熱水澡。
志航則是先脫下濕衣服,換上乾淨的衣服,等著詠晴出來,內心回想起剛剛
的事情,只覺得後悔不已。
當詠晴從走出來時,心情看似已經恢復了平靜。
志航擔心她的狀況。剛剛在鬼洞裡,詠晴被嚇得不輕。若不是自己硬要去那
鬼地方,她也不會發生這種意外。
但詠晴看起來已經恢復冷靜,但也可能只是不想讓他太難受,在他再度小心
翼翼向她道歉時,她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平靜地責備他:「下次不要再帶我去那
種地方了,你明知道我會害怕。而且,那個地方真的很陰森。」
志航同意了她的話。
他們在民宿小憩了一會兒,等到太陽沒那麼毒辣的時候,走去海岸邊散步。
夕陽西下,映照海面,璀璨的金色流光在水上閃閃發亮,如此溫暖而明亮,
祛走了對鬼洞的恐懼與不快,中午時發生的事,此時縮成了一個小小的惡夢。
一邊散步,他們一邊閒聊著。
「明天我生日欸,妳要送什麼禮物給我啊?」志航問。他們明早飛回本島,
詠晴已經訂好餐廳,準備慶祝他的生日。
「還禮物,你還敢講,」詠晴捶他一拳,「送你一拳,當你生日禮物。」
他配合地做出內傷的樣子。
雖然有鬼洞那不愉快的插曲,但這天晚餐,他們吃了民宿附近的碳烤海鮮,
配著海風,喝著啤酒,氣氛還是很愉快;吃完就散步回民宿,早早休息。
房間裡,他們關了燈,志航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想著這一天的事。雖然
發生了點意外,但畢竟還是平安的度過了。
志航原以為自己會很快入睡,沒想到翻來覆去,竟然睡不著。
反倒是詠晴,躺下沒五分鐘就發出淺淺的鼾聲,或許是白天的事情耗盡了她
的精力吧,他想,看著她熟睡的臉龐,突然覺得安心。
詠晴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他也跟著閉上眼睛,嘗試入睡。
這時候,詠晴說話了,「你有看到嗎?」
「看到什麼?」他睜開眼睛。
「他們啊,」她沒頭沒腦地說。
「他們是誰?」他皺著眉,越過妻子的肩頭,觀察她的臉。
詠晴眼睛緊閉著,但他不確定她是在說夢話,還是已經醒了,只是沒睜開眼睛。
但她話說得很清晰,不像是夢話。
「他們啊,冒上來了。就在那裡。」她說。
他皺皺眉。
「詠晴?」他不確定地輕喚。
「你沒有看到嗎?他們冒上來了,從海裡,從水面上,一個一個,全都是。」
「他們的頭。」
「他們慢慢浮上來了,你看。」
「醒醒,」他終於忍不住開始搖晃她,他知道她不可能這樣耍他的,她不是
那種人。
「他們還在滴水,你有沒有聽到滴水的聲音?」可她還在繼續講,「到處都
在滴水了,就連天空也一樣,他們這樣就可以到處走,因為到處都在滴水了,他
們順著滴水的地方走,一個接一個……」
「沒有,沒有滴水的聲音,陳詠晴,妳給我起來。」他用一種略帶威脅的語
氣對她說,如果她是清醒的,就知道該適可而止。
詠晴不再說話,但也沒有醒來,保持原本的姿勢,靜靜地躺著。
看來是夢話。
他的一隻手擱在她肩上,躊躇該不該叫醒她。
然後,那聲響一開始是極其細微的,窸窸窣窣,然後越落越大,劈哩啪啦
地砸在屋頂上。
外面,天空下起了暴烈的大雨。
他抬起頭來,莫名地有些驚駭,但隨即告訴自己,想太多了,這一切不過是
剛好。
他倒回枕上,開始思索著。
也許真的有些古怪,也許沒有。
他突然決定了,將一隻手臂繞過詠晴,從背後環抱住她。這樣有點荒謬,不
過假如詠晴有什麼動靜,他就會知道。她還在,所以一切都還好,他們明天就離
開燕歸了,假如有什麼事,不管是什麼,只要人還在,總是有辦法解決的。
這想法讓他安心,鬆懈下來後,他也睏了,閉上眼睛,慢慢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天氣很好,他是被陽光照到眼睛曬醒的。醒來的時候,懷裡空空如也。
詠晴不見了。
三年了。
站在鬼洞前,冷颼颼的涼風令他打了個寒顫。他回想著一切。
那件事發生後,往後的時間裡,志航常常想到這一天,他記得那個早上的
每一個細節。
那天早上,他先等了一會兒,忐忑地想,詠晴會不會只是買早餐而已?半個
小時過去,他坐不住了,騎車到處找,最後找到了鬼洞。其實他只是不願承認,
他早知道問題出在那裡,但是,當他在鬼洞深潭的棧道邊看到詠晴的鞋,還是一
陣天旋地轉。
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混亂。
報案、打撈、通知雙方家人、尋人……除了心碎,一無所獲。連屍體也沒有。
他們說,漲潮,屍體一下就隨著海水漂出去了。
最後,恍恍惚惚地回到家裡。
他打開她的行李,除了隨身衣物外,他看到一個小小的禮物紙袋,他認得那
個禮物紙袋上的品牌,他之前逛那個品牌的網站時,看到一條山豬牙項鍊,覺得
很喜歡,但是太貴了,又不實用,左看右看,還是沒有下手。
想必詠晴注意到了,所以趁著他生日的時候,偷偷買下來給他當禮物。袋子
裡附的明細表也證實了他的猜測。
詠晴是如此細心,即使他不說,她也總能猜到他心裡想的事。
但是他翻來覆去,卻找不到那條項鍊。失蹤那天,她一定是把它放在外套口
袋,跟著一起帶進了鬼洞裡吧。
日子不得不繼續過下去。對他,詠晴的父母並沒有太多責怪,他們是好人,
溫和的好人,知道他的痛苦和自責,沒打算折磨他,但是他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或者他自以為知道—他們只是不說而已。
一年、 兩年……人們漸漸地淡忘了詠晴,志航也換了新工作。在那裡,人
們不知道他的事,也就不常用憐憫的眼神看他。
這正是他要的,但有時候,他想起詠晴,突然間不明白:詠晴死了,他好像
失去了另一半的自己,這個世界怎麼還可以正常運作,好像詠晴只存在他一個人
的記憶中,而與其他這世界上的人都無關?
與詠晴結婚的那年,他們都很年輕,才二十四、五歲,同輩人中,這個年齡
結婚算是挺早,詠晴是學校的代理老師,而他那時候在跑參考書的業務,他們在
學校遇到了,幾乎可說是一見鍾情,很快就在一起。
詠晴離開後,不知不覺也過了三年,他現在二十七歲。這幾年間,他曾試著
跟其他女孩子交往,但是她們從未像詠晴一樣,帶給他同樣心動的感覺。
志航漸漸明白,詠晴是他的上上籤,他幸運地在年輕時就遇到她,抓住她。
然後他失去她。
珍貴的東西都是這樣的,丟失了,就沒有了。
但說到底,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再度來到燕歸,再度回到鬼洞的前面。
他應該這輩子都別再到這鬼地方來了。
站在鬼洞前面,跟三年前一樣,豔陽高照,日頭曬得人發暈,洞內的陰風卻
一陣陣,涼颼颼地,吹到人身上,使他起了寒顫。
站在這裡,志航回憶和詠晴之間的一點一滴。老實說,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
好相處的人,有時候甚至有點幼稚和惡劣,好像也真的只有詠晴不計較這些;他
們交往了兩年,他從來沒看過詠晴說過誰壞話,除了那次在鬼洞裡被嚇壞了之外,
他也沒看過她失態或大發脾氣。
也許問題是出在他身上,他應該自己來,而不是帶詠晴來才對。
「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不好。」他低聲說。
如果詠晴在這裡,她一定說沒關係,不要在意,然後牽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他想起他叔叔說的關於鬼洞的故事,如果時光真的能重來,他就不會再帶她
去那鬼地方了,無論要他付出怎樣的代價,怎樣都好,只要她好好地活著。
延著木頭棧道,他穿過鬼洞裡一個又一個孔道,來到岔路口。
通往深潭的道路徹底封死了,好幾塊木板橫向釘在木棧道兩邊的柱子上;志
航不知這些年是不是又發生了其他意外,但這些難不倒他,周圍沒什麼人,他輕
易地跨越障礙,打開手機照明,一面照著地面,一面往前走去。
地面有好幾處都已經腐朽破損,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剩餘的木板在他的踩踏
之下吱嘎作響,他只能更輕地踩下每一步。
志航也無法解釋這種莫名的執著從何而來,他一直想著有關叔叔講的故事。
雖然叔叔常常騙他,但也許那一次,叔叔是說真的……如果,如果時光真的可以
倒流就好了。
終於,他走到了當年詠晴出事的位置,驚奇地發現當年損壞的欄杆居然還在
原處,又是只鬆鬆地拉了一條黃塑膠條,就連黃塑膠條也破損了。他扯開了塑膠
條,站在那裡。
「如果時光能重來,就讓我……」他突然停住了話語,也許是意識到自己講
的話多可笑,環視了四周,好像會有人聽到。
再猶豫,就什麼事都不會做了,雖然,這樣做可能真的很蠢。他想。
於是他跳進潭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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