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下令,陸判重回判官大人的位子,小蟬也跟著回去當她的小小鬼差
。
官舍的前輩姊姊們都說她幹得好,拿了很多零食犒賞她忠心護主,但小
蟬卻沒什麼胃口,總覺得什麼都沒有改變。
前輩姊姊們摸摸小蟬的頭:「妳看,自從判官大人歸位,我們積了那麼
久的公文終於回來了。閻王大人如果不信任他,怎麼會把國政交給判官大人
處理?」
「嗚嗚,閻王大人只是吃定陸判前輩的責任感……」
「是沒錯。」世道就是如此,認真的做到死。
「沒有辦法幫幫陸判前輩嗎?」小蟬充滿無力的虛脫感,不管她再怎麼
努力都解決不了陸判面對的困境。
紅玉前輩告訴她,在不對等的權力關係下,沒有制衡王權的機制,不管
陸判還是誰,最後只會被壓榨得什麼也不剩。
桃子姊特別為她打氣:「小蟬妹妹,妳不用擔心,陰曹這百年經歷女嬰
案、鬼子案,每次感覺都要完蛋了,但每一次他都挺了過來。」
無臉的蘭姊也柔柔地說:「只要判官大人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希望……」小蟬有氣無力地應道。
陰曹的官差都深信判官大人對付得了發神經的閻王大人,只有小蟬懷疑
陸判其實是個沒用的東西。
小蟬沒辦法見陸判,只能找案子寫公文關心他,陸判用一張垃圾桶撿回
來的便簽回她不要來亂,小蟬好難過,而且還發現陸判之前的公文書有錯字
才會拿來當二次紙打發她。
最不喜歡錯別字的陸判,犯下這種只有小蟬會犯的錯誤,要小蟬不擔心
他也難。
小蟬想起一個也不太相信陸判的鬼,去翻鍾馗留給她的「嫁妝」,看看
有沒有他的聯絡方式。
小蟬從一堆珠寶中翻到金魚造型的紅錦囊,打開來看。
「好可愛喔……有留言耶,我看看吼……『妹妹,妳來跟我假結婚,我
保證他馬上氣得離開官位來追殺我』……嗯嗯?」
好像有點道理,但小蟬覺得她要是投奔鍾馗的「非法集團」,會先被陸
判切成八段。
小蟬果斷放棄鍾馗亂來的提議,參閱紅金魚的使用說明,寫了一封求援
信,放回金魚錦囊的肚子裡。
等小蟬束好金魚尾巴的紅繩,紅金魚慢慢地游動起來,以每分鐘一公尺
的速度往境外前進。
小蟬記得鍾馗單方面自稱是陸判的好友,想拜託他回來跟陸判聊一聊。
就像她爸爸過世的時候,母親菜市場的朋友天天來找她說話。雖然沒辦法幫
陸判脫離辛苦的日子,但至少能讓他心裡會好過一點吧?
小蟬被認識的前輩大哥,叫去支援開庭。
陸判因病無法出席審判,場外的聽證席冷清不少,今日前輩和同事卻把
大殿圍得水泄不通,小蟬問了為什麼。
「有小孩子。」旁邊新來的陰差弟弟嚴肅回道。
堂上審的是樁人倫悲劇的案子,無業的父親帶著年幼的兒子自殺。可能
死前喝了酒的關係,他把小孩的頭壓進燒炭的盆子,活活燙死。
小蟬低聲問道:「依照虐死子女的罪名,人渣爸爸不就下地獄去?有什
麼問題?」
「妳看就知道了。」
堂下的犯父開始胡說八道:「火炭是他買的,火也是他點燃的,是他要
殺我,我只是正當防衛!」
小蟬呼口氣,好在這裡是陰間,等一下就可以去扭斷這混蛋爸爸的脖子
了。
堂上的閻王哼笑一聲,先是從竹簾後盯著想靠人海戰術威嚇祂的眾陰差
,才看向底下面目全非的小男孩。
「你承認令尊的指控嗎?」
小男孩只是睜著僅存的無神左眼:「……是我做的。」
「好,本王就順你的意思,把你的好爸爸放去投胎,你就代替他去輪殺
人地獄。」
「閻王大人!」小蟬突然衝了出來,人家想抓住她也來不及。
「又是妳。」
閻王想起先前追來祂寢宮、最後無計可施哭著要陸判跟她私奔的小蟬:
「前輩,與其跟著這個爛男人,還是我比較可愛!」等祂意識到的時候,已
經被她哭罵一個多時辰。最後陸判說:「陳知涼,回去,聽話。」她就抽抽
鼻子走了,一點也不把祂放在眼裡。
「閻王大人,很明顯這個小弟弟在袒護他爸爸,這不是真相!」
「雙方合意就好,妳管得著嗎?」
「這是不對的!」
「可怎麼辦?本王的話就是陰律,只要立下判決,誰也更改不了。」
眾鬼響起騷動,能夠讓鬼無視閻王的鬼,也只有陸判了。
陸判從後堂走出,小蟬怔怔地望著好久不見的他。那張拿下眼鏡該是清
秀斯文的臉龐,脖子以上整個發紅潰爛,幾近毀容。
「大人,下官來遲了。」
閻王挖苦說道:「陸判呀,你還真是喜歡小孩子。」
拖著一身病體,寧可把這身醜態暴露在眾鬼面前,也要出面為幼子討一
個公道。
陸判花了點時間把掉出來的眼珠塞回去,看向堂下薄命的孩子。
小男孩不害怕陸判恐怖的模樣,擔心地問:「叔叔,你很痛嗎?」
「只是看著可怕,不會很痛。」陸判盡力擠出溫和的嗓音,輕聲向小男
孩說明:「抱歉,我們現在還沒修家事法,審判一律公開聽審。不過圍在你
身邊的人都是關心你的哥哥姊姊,不要怕。」
小蟬在心裡默默抗議:不是說死也說不出好聽話?明明就溫柔到無可救
藥。
「接下來,我會問你幾個問題,你依照自己的想法回答即可。」
小男孩點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思文……許思文。」
「思文,你想要死嗎?」
小男孩悶頭不說話。
陸判又問:「你想救爸爸嗎?」
小男孩眼角瞥向惡狠狠瞪著他的父親,微弱點頭。
「現代社會和你父親那時代不同,有足以救急的社福系統,只要你能開
口求助,基於法治、基於公義,公部門一定會伸出援手。」
小男孩一臉懵懂,不太明白「得救」是什麼意思,他記憶的人生僅有緊
閉的門窗。
「你要先能保住自己,才能救別人,才能救你爸爸。」
陸判不責備他,而是告訴他什麼是正確的方法。
「就算再辛苦,也要活下去,你得活下去。」
小男孩仰著細瘦的脖頸,不知所措看著直接要求他活著的陸判。
父親說他存在就是天大的過錯,讓他以為被母親拋棄、父親痛恨的自己
,死了也好。
「那我爸爸呢?」
犯父聽兒子提起他,高興得不得了,連忙向陸判訴說美好的期望:「我
要投胎到有錢人家,不要再過狗屎日子!」
陸判依然無視犯父,黯淡得快要消失的目光停留在小男孩身上。
「他有應負的責任,你不必替他擔下。你只要說出你的想法,不要怕。
」
「我……我有一個妹妹……請問她過得好不好?」
「嗯,收養她的家庭對她百般疼愛。」
小男孩緊繃的身子這才放鬆下來:「太好了……」
小蟬從其他前輩轉述,得知這場人間悲劇的大概:夫妻因為經濟問題離
婚,妻子帶走女兒,馬上就送養給別人;丈夫痛恨無情的妻子,但也無力照
顧留在身邊的幼子。
小男孩的母親曾經偷偷回到家,問他要不要和妹妹一起生活,小男孩不
忍心拋下孤苦的父親,拒絕兄妹團聚的美夢,最後卻被父親殘忍地殺害了。
他被壓在炭火上的時候,痛苦地求饒,但父親不肯放開手:你去死、去
死!
小男孩抽噎地說:「我不怪爸爸,但我希望不要再當爸爸的孩子……」
「雜種、賤人!」犯父抓狂起來,被壯碩的衙差壓制在地。
陸判吩咐下去:「紅玉。」
「屬下在。」女官長紅玉站出來,立定堂前。
「許子冤厲未散,過不了水,抱他去投胎。」
紅玉二話不說抱起小男孩,忠實執行命令。
陸判破例補上一句:「一直以來,多謝妳了。」
紅玉深深凝視著她愛慕百年的耿介男子,微張開脣,最後還是什麼也沒
說,帶著孩子離開公堂。
孩子走後,陸判強撐的精神已經到了極限。
「大人……」
閻王好一會都沒有應聲,近地看著陸判一塊塊剝落的血肉,腳下淌滿膿
血。
「屬下實難支撐……接下來勞煩大人……」
陸判起身想回到後堂,勉強挪動兩步,卻失足從堂上階梯摔下。陰差們
不顧公堂紀律,一湧而上,不管閻王同意與否,直接把陸判送去奈何醫治。
小蟬沒有去護送陸判,與公堂衙差留在原地聽審。
犯父以為閻王會站在他這邊,誇張地搥胸哭嚎:「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愛
我,為什麼不可憐我!」
閻王道:「虐殺親子,毫無悔意,判地獄總層三百年,退堂。」
沒給罪魂求饒的機會,閻王隻手掃下案桌的文書,拂袖而去。
小蟬始終不明白,高高在上的閻王為什麼要忌憚他眼中卑下的陸判。她
才知道,即便貴為統治陰間眾鬼的閻王大人,也無法更改陸判抵命堅守的判
決。
陸判被孟姜關在奈何等同專屬加護病房的竹棚子,只開放認識百年以上
的親信探望,小蟬沒辦法去看他。
小蟬工作、吃飯都在想陸判,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倚在宿舍陽台
吹陰風。
她往宿舍外圍的水邊看去,隱隱瞥見有人影。鞋也沒穿,直接穿著睡衣
快跑過去。
她以為眼花看錯,可是走近一看,不是別人,真的是她怎麼想見都見不
得的陸判。
陸判沒戴眼鏡,套著破舊的中式衣褲,光著腳、垂著亂髮,可能沒穿制
服的關係,看起來像是未成年的瘦弱少年。
明明臉皮已經被孟姜努力修好大半,可是小蟬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他
可憐。
「前輩,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判恍惚地說:「我來找妹妹……」
陸判從胸口掏出一雙粉色娃娃鞋,低身想替小蟬穿上,可是那雙粉紅鞋
好小好小,小蟬連腳趾都塞不進去。
小蟬趕緊蹲下來,和失魂的陸判平視。
「前輩,是有走失小孩嗎?長什麼樣子?我們一起去找。」
陸判對小蟬說話,看著又不像看著。
「我當時有能力獨力救妳出去……卻判斷失誤……執意要等官府來救援
……」
小蟬看陸判難過的樣子,心底也好難受。
「陸判前輩,那不是你的錯。」
「對不起,都怪我無能,妳才會在這裡受苦……不該和我牽扯上……當
我家人都沒好事……」陸判低著頭,手腳抽搐,不知道是冷還是痛到發抖。
「不是的,絕對沒有這種事,你不要這樣想啦……」
「小嬋……」
「咦、啊,我是,我在這裡……」小蟬第一次聽陸判喊她綽號,慌慌張
張地應答。
「大人……閻羅大人……一定會來救我們……」
新來的小蟬已經知道鬼子案的下場,閻王拋棄了輔佐他千年的陸判,沒
有一個孩子得救。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前輩,你不要這樣,我好害怕……」
不管他怎麼把她緊抱在懷中,那些人還是把她拖了出來,「哥哥、哥哥
──」,淒厲的哭喊迴蕩在耳中,他卻只能抓著那支、被砍下斷腳上的娃娃
鞋。
小蟬把昏迷的陸判揹回奈何,孟姜找失蹤的病患找到鬢髮散亂,還是笑
著說:這畫面真是越來越熟悉。
小蟬向孟姜自薦可以拔她的皮給陸判,心肝脾肺腎,什麼都可以捐給他
。孟姜要她去排隊,已經有百千名笨蛋鬼跟她說了一樣的蠢話。
「阿判早孤短命又橫死,就是一條大爛命,就算閻羅剝了最下賤的鬼妓
的皮給他,他也披不上去。他明明知道,但怕閻王會去濫殺生人,寧願全身
爛光也不肯說出口。」
「孟姊,那前輩該怎麼辦?」
孟姜拈著鬢髮,神情凝重。
「如果他沒和陸家撕破臉,送他回去最好……可是以他現在的狀態,陸
家補他一隻眼睛,他會挖一雙出來。」
過去曾派駐到陸家的陰差前輩跟小蟬說,判官大人非常依賴家人。
閻王使計讓陸判與陸家斷絕關係,拔掉的不只是相連的皮,還有更多深
層的東西。人死為鬼,鬼依執念而存在,陸判會病得這麼重,和他心裡的痛
有很大的關係。
「還是我去帶弟弟過來?前輩他最疼弟弟了。」
「就是疼他才會把扒下的血皮送回陸家,警告他不准再踏入陰間半步。
」
小蟬有時候也會覺得陸判狠心,換作是她,見到兄長血淋淋的皮一定會
瘋掉。
「小蟬蟬,妳說,他跑去找妳嗎?」
「嗯,前輩還送我一雙小鞋子,嗚嗚。」
「或許妳能……」
「孟姊,前輩不能辭職嗎?」
「妳怎麼又說了同樣的傻話?」
沒想到陸判醒來後,提筆寫了去職書,從信差到官廳,送了三天還沒到
閻王那邊,最後原封不動回到陸判手上。
信差哭著問陸判,能不能留在陰曹養病,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留在他們
身邊就好。
陸判說,他不會走的。
陸判離開奈何,成了無職閒鬼,整天在陰曹遊蕩。小蟬請了假,悄悄跟
在陸判身後。
鬼眾不時拿花、拿供品送給判官大人,大家都相信,再過一陣子,他就
會好起來了。
有一天,陸判沿河道走著,小蟬一個沒留神,他已經沒入蘆花叢中。
小蟬走進茂密的白花叢,依稀聽見有人在唱歌。
小蟬記得那是陸判在封疆大典唱的歌,鬼王陛下安撫眾鬼苦痛的安魂曲
,不知道他現在是唱給誰聽。
歌聲停止,然後一個微小的噗通水聲,又安靜下來。
小蟬身體動得比腦子快,撥開蘆草,跟著跳下河,死命抓著他的衣角。
小蟬在水中,感覺自己正在「溶化」,皮肉都被水腐蝕。她顧不了痛,
掙扎著大喊:「來人!來人啊!」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小蟬眼角瞥見一抹紅色,趕來的鍾馗抓起
她往上拋,帶劍往水下潛去。
鍾馗的手下和小蟬引來的陰差在河岸上接應,趕緊把小蟬身上的「水」
擦乾。
「快叫鬼醫過來!」
蝙蝠君用肉翅拍打小蟬血肉模糊的臉蛋:「笨蛋,妳是掉了什麼東西下
去?修為千年以上的鬼才得不被黃泉水吞噬魂魄,要不是有我家主子在,妳
這條小魂就要完蛋了!」
「陸、陸判前輩……」小蟬還沒從驚嚇平復過來,話都說不清楚,「前
輩、前輩掉下去了,該怎麼辦?怎麼辦?」
支援的陰差臉色大變:「妳說什麼!」
小蟬不肯離開河邊,心底還抱著希望:陸判只是病昏頭,不小心掉進河
裡,一定是這樣。
可是當鍾馗狼狽地抓著胸下只剩下脊骨的陸判上岸,只聽見他發狂尖叫
:「不要救我──!」
啪地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滅去,小蟬眼中的世界,完全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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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各位讀者親親對這故事的支持與愛護,讓我得以在今年兩次轉換跑道都能繼續連
載下去。
很抱歉我來年計畫進修工作方面的專業領域,要休息一段時間。
希望有緣能再相見~
林綠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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