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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午安。
新年快樂!大家要小心武漢肺炎喔。
感謝這次山海活動投票給我的朋友們,這個系列也是因為山海才出現的呢。
明天要去澎湖,希望能釣到魚啊嗚嗚嗚,但感覺很冷。
這章在寫的時候,心情很好莫名的興奮,果然我就是個S啊金拍謝。
下一章試試看能不能在澎湖期間更新,如果沒時間的話離開澎湖之後我還得去一趟高雄,
也可能在高雄的時候更新。
我在台灣的時間也開始倒數計時了,逼死自己也要在上船前寫完啊,長篇結束之後應該會
回歸短篇系列文,長篇根本就是在補完背景啊,剩下的就在船上寫,有靠港再更新了。
那麼,就請大家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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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無魚系列:浮生若夢
第四章 眉南面北
「──如此這般,陛下您瞭解了嗎?」
「原來──」「不了解啊。」
清涼殿內,忠行剛才向天皇稟報完近期的天文調查(註1),天皇正要回應時,我也同時出
聲打斷了他,讓他們倆人都轉過頭,擔心的看著眉頭深鎖的我。
「蒼大人有什麼不解之事嗎?」
「──失禮了,其實我沒有在聽。」
我剛剛根本沒有在聽忠行說的話,因為我腦中不斷圍繞著同一個疑問,這個疑問已經困擾
我好一段時間了。
自從我上一次見到吟,已經過了幾個月,她可能是還在生氣吧,就算在街上也無法遇到她
,我還曾偷偷跑到在原家的庭院,但她的房間的紙門永遠都是關上的。
人類真是複雜的生物,總是為了我根本不了解的事情而生氣,為了我不了解的行為而悲傷
。
我是妖怪啊,人類就不能像妖怪一樣隨心所欲嗎?
這幾個月來,我原本還是一樣每天在街上閒晃,每天和天皇加上忠行愉快的聊天,但是漸
漸地,我開始對一如往常的街道開始感到無趣,一成不變的市集無法再給我帶來跟過去一
樣的新奇感,我待在御所的時間增加了。
有時候我會隱去氣息,偷看天皇在清涼殿與公卿上朝,討論我一點都沒聽明白的政事,忠
行教我和天皇如何下棋,天皇也教我玩一種貴族們聚在一起踢著鹿皮製的圓球、被稱為蹴
鞠(註2)的遊戲。
我和天皇午後常常一起在御所的蹴鞠場踢著球,他總是不滿的說明明是他教我玩的,但我
卻玩得比他好,讓他覺得在一旁看著我們踢球的女官前面子掛不住,甚至有一次忠行還偷
偷要我放水讓天皇贏一局,不然他心情會不好。
──畢竟原本就是一隻青鷺,我也是蠻習慣只用雙腳的啦。
「這麼說來,好一段時間沒有聽你提起在原家之女了呢。」
「當然啊,因為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遇到她了。」
天皇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我連他這個表情的意思都不懂啊,忠行掛著溫和的笑容
看著我問道。
「蒼大人,萬葉集看完了嗎?」
「看了幾十遍了,每天晚上都在看呢。」
「果然書畢竟只是書啊,還是得身體力行實踐才能學會吧。」
天皇煞有其事的說著,眼神飄到忠行身上,瞇著眼看著他,卻被忠行厲聲勸阻。
「陛下,萬不可以此為藉口停止每日的學習。」
「嘖嘖。」
聽了忠行的話,天皇嘖嘖舌表示不滿。
天皇最近因為大臣的建言,每日都午膳後都會花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由大學博士陪讀困
難的漢語經典,似乎正處於一個學習倦怠的狀態。跟我一樣,不管重複看萬葉集多少次,
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吟為什麼要生氣,我也有點倦怠了啊。
「這麼說來,在原左衛門佐近來似乎頻繁告假呢,好像病越來越重了。」
天皇像是想起什麼一樣,拍了一下手。
「似乎是的──據小人所知,在原左衛門佐和他的父親在五中將一樣,也是個放蕩不羈的
歌人,生活揮霍無度府上家財所剩無幾,過去的華服與侍從都賣給其他貴族換取金錢了,
在這種狀況下病情加重應該很困擾吧。」
所以有可能吟是正在忙著親自照顧重病的父親,才無法像之前一樣擅自離家嗎?
「或許是如此吧,但──」
「但?」
「不──沒什麼,都是一些沒有根據的傳聞,請不要在意。」
忠行習慣性的摸摸下巴,露出安撫的笑容。
如果是因為生病,所以無法離開家,對我來說算是可以理解,畢竟我也知道吟家裡不如其
他貴族富裕,即使血統高貴,也不代表家財萬貫吧。
她應該已經不生氣了,但是因為家裡的變故,而無法離家。
沒有侍從的在原家如果家主生病了,也只能由母親跟長女來照顧吧,畢竟吟的弟弟妹妹們
都還很年幼,也難怪她看起來會如此的能幹啊。
在我腦中打成一團的思緒,瞬間就被解開了。
「話說回來,據說近日會有知名的異國相工(註3)來訪京,寡人想請他來看看朝臣面相,
蒼也一起來如何?」
天皇笑嘻嘻的說,露出了愉快的表情,連我都感覺好像很有趣的樣子。
「好啊。」
最近確實也開始對自已的外表有點好奇了,想知道自己的人型到底對人類而言是什麼樣子
。待在御所的時間變多了,有時候還真的會遇到御所內的女官們在討論我的場面,害我不
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幾天後,到了相工來訪的日子,天皇召集了幾位大臣們來到清涼殿內,並在離他自己最近
的地方佈置了我的坐墊。
我用人型的姿態坐在位子上,大臣們對我的存在沒什麼意見,看來我的妖術也是蠻方便的
,沒有人對我有什麼反應,反倒是我稍微觀察了一下在列的幾位大臣。
僅次於我距離天皇最近的位子,左邊坐著藤原本院大臣,他帶著自信的表情微微笑著,對
我點了點頭,右邊坐著菅原右大臣,不苟言笑的臉還是一如往常的嚴肅,他們面對面坐著
。
其他還有四、五位我沒看過的大臣們,倒是在比較靠後的位子看到一位看起來跟本院大臣
長的蠻相像的、穿著高等貴族才能穿的紫袍的年輕大臣,看起來大概只有18歲左右,在除
了時平以外全都是中年老年的大臣群中鶴立雞群。
「天皇陛下,相工來了。」
「讓他進來吧。」
清涼殿外傳來天皇侍從源內記的聲音,一位看起來年紀頗大的老人在源內記的帶領下進入
清涼殿內。
「天皇陛下。」
老人在最末列的地方跪下,對天皇行了一個大禮,低著頭不敢抬頭。
「你就是相工吧。」
「是的,小人名為蕭。」
「這次想請你來幫寡人看三位的面相,你向前吧。」
天皇把蕭叫向前,蕭唯唯諾諾的向前爬行到天皇面前。
「先從這位開始,這位是蒼公子。」
天皇指著我,示意蕭抬頭看著我。
竟然從我先開始嗎?
蕭抬起頭,仔細的看著我的臉,為了能讓他好好看著我,我也只好看著他,想著要避免讓
自己感到不自在,我開始數著他額頭上的皺紋。
不知道身為妖怪的我,在相工眼裡會是什麼樣貌呢?
「好了嗎?」
「──是的,陛下。」
蕭終於轉開視線,再次面對著天皇低下頭。
「那麼說來聽聽吧。」
「蒼公子方額且額頭光滑明亮,雙眉濃密細長、眼神清澈,代表心地善良、意志堅定,嘴
唇型美而菱角分明,代表言之有物,表裡如一,是為吉相,但是──」
蕭講到一半,吊人胃口似的停了下來。
「但是怎麼樣?」
「──但是長的太過美麗了。」
天皇聽了蕭所說的話,右手緊抓著自己大腿上的袍子下擺,身體微微顫抖,一副忍著笑的
樣子。
太過美麗是怎樣啊,是稱讚嗎?
「那麼你再看看蒼公子身邊這位,藤原本院大臣。」
我斜著眼看著還在忍笑的天皇,天皇壓抑著上揚的嘴角,接著對蕭示意。
蕭抬起頭看著本院大臣,本院大臣露出有餘的笑容與他對視,然後轉過身再次低頭。
「藤原本院大臣大人臉圓而不尖,眉粗而濃,代表八面玲瓏,善交際且身體健康,鼻高而
粗,表示對自己要求甚高,且盡心事業,但就只有一點可惜了──擁有太多智慧了。」
這個相工怎麼感覺很喜歡在最後補上一句不知是褒是貶的話啊,不過人類貴族們聽了這種
話好像心情很好,本院大臣笑吟吟的看著他。
「最後再看一下右邊這位菅丞相吧。」
蕭抬頭看著菅丞相,菅丞相也瞪大雙眼看著他,竟然能夠跟嚴肅的道真對視,這個叫蕭的
老人內心還真是堅強啊。
「菅丞相大人眼大且圓,目光如虎視物如射,代表學識淵博,不畏難事,鼻小但翼廣,表
示做事小心仔細,但是才能過高,非全福之人。」
菅丞相聽了蕭的話,挑了一下眉,但表情沒有改變,似乎本身就是個不太相信占卜的人吧
。
「好,下去領賞吧。」
「謝天皇陛下。」
蕭往門的方向走去,但在經過剛剛那個紫袍的年輕男子時,忽然停下腳步,仔細的看著他
的臉,年輕男子也挑挑眉,微笑的看著蕭。
蕭忽然轉身對著天皇跪下。
「怎麼了?」
「小人尚有一事稟報。」
「喔,說吧。」
「這位大人──」
蕭伸手示意年輕男子,年輕男子一臉「是在說我嗎?」的困惑表情。
「藤原參議(註4)嗎?」
「是的──藤原參議大人,神識才貌皆為吉祥之相,未來必會久奉朝廷,永保富貴,在這
廳堂上面相最佳的只有此為大人了。」
殿內的其他大臣們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包含當事人自己,除了本院大臣跟菅丞相以外,
本院大臣只是淡淡的皺了一下眉頭、又恢復了原本的表情,菅丞相則微微挑起了嘴角,似
乎表現出喜悅的神色。
「有趣,下去領賞吧。」
天皇笑嘻嘻的看著還在困惑不已的藤原參議,示意蕭離開後,轉頭對著我眨了眨左眼使了
個眼色。
中午過後,大臣們都離開了,天皇用一種詭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讓我覺得不太舒
服,連才剛來到清涼殿、隨侍在一旁的忠行都察覺到了。
「天皇陛下和蒼大人發生什麼事了嗎?」
聽到忠行的問題,天皇像是想到什麼一樣露出調侃的笑容。
「沒有啊,只是有人長得太過美麗了而已。」
吼喔喔,果然還是在說這件事情,煩死啦。
「你怎麼不讓相工幫你看面相啊。」
我不滿的對著天皇說,惹得他哈哈大笑。
「哈哈哈,先知道自己會發生什麼事就不有趣啦。」
天皇笑咪咪的看著我,不知怎麼的讓我有種不悅的感覺。
「這麼說來今天相工來了呢,有說了什麼嗎?」
忠行好奇的問道,天皇立刻開心的回答。
「他說蒼有吉相,但長太美了,說本院大臣太聰明,還說菅丞相太有才能了,最後還說藤
原參議在整個殿上的大臣中面相最佳呢。」
「藤原參議──是本院大臣的胞弟吧,小人聽說他是一位與本院大臣完全不同,對門第出
身都不太在意的貴族公子,跟菅丞相似乎也是莫逆之交呢。」
我想起在那群中年老年大臣中,唯一一個的年輕男子,雖然長得跟本院大臣相似,卻不像
本院大臣永遠掛著同樣的微笑,反而喜怒情緒都寫在臉上的藤原參議。
「沒多久這件事情就會傳出去了吧──別說這個了,來下棋吧,蒼!權少掾,寡人最近的
棋力可是越來越高啊,蒼都連輸寡人好幾盤了。」
天皇轉開話題,示意女官擺上棋盤,忠行摸著下巴看著我和天皇下棋。
因為覺得吟應該只是家中的變故才無法和我見面,我把吟的事情拋諸腦後,繼續過著我愉
快的京內生活。
不知不覺,夏季接近了尾聲,御所內的楓樹像點起熊熊烈火般轉紅,變成一片美麗的景象
。
我和天皇約好今天下午要一起下棋。
在下棋的方面天皇略勝我一籌,最近他都不和我踢球了,每天只想用下棋扳回一城。
等待天皇政事結束的時光,我化為鷺鳥的原形站在御池旁的石頭上,有一陣子沒有整理自
己的羽毛了,也該稍微處理一下了。
就在我專心整理著自己的羽翼時,池邊草叢後的步道傳來有人對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剛
離開清涼殿的公卿正在討論事情,其中有一段對話出現的關鍵字引起我的注意。
「──這麼說,在原左衛門佐終於答應了藤原中納言(註5)大人嗎?」
「沒錯,在原左衛門佐也真的是丟臉啊,一生放蕩不羈、揮霍無度,現在落到這步田地─
─為了治病,連自己的女兒與兒子都要賣給藤原中納言了。」
「對古稀之年的藤原中納言大人而言,可是一樁極好的交易啊,用少少的金錢換到了京內
最美的女子為妻,真是讓人好生羨慕,即便仕途不順,也算是人生圓滿了。」
「可不是嗎?後世會永遠記得在原左衛門佐的『事蹟』吧,哈哈哈。」
這兩人對話的語氣,還真是令人心生厭惡,有些人類很喜歡用這種嘲諷的語氣在人後嚼舌
根,尤其是這些思想迂腐的公卿們。
雖然如此不喜歡這兩人對話的語氣,但我並沒有漏掉其中提到的幾個關鍵字,「在原」、
「京內最美的女子」、「娶妻」,這三個關鍵字,讓我的心中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京內最美的女子,只可能是一個人。
──吟。
以我對吟的了解,像她那樣的女子,絕對不會為了錢財而委身於其他貴族。她言詞中無意
透漏對於女子在社會中地位的不平,還有對戀愛的憧憬,是絕對不可能會為了錢,而放棄
這些事情的。
只有可能是被父親逼迫的,她的父親在原左衛門佐,如果真是像這些公卿所說,或像過去
忠行所說的,是如此無可救藥的人,甚至逼迫吟去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情,那麼我可不能坐
視不管。
我腦中一熱,轉身飛離御所。
對我來說,吟是我的朋友,無論她是否還在生氣,我都會幫助她。
朋友就應該要互相扶持,我還記得葛之葉是這麼說的,如果吟不想屈服於這些人類的紛擾
,那麼就讓我幫助她吧。
我朝著記憶中在原府的方向飛去,我仍然記得看著她的背影、陪著她走回家的路,記憶彷
彿昨日才剛發生般清晰,領著我前往她的方位。
當我來到在原府時,記憶中冷清的在原府,現在卻人聲鼎沸。
原本只有渺渺數人的在原府,瞬間湧入了十數人的侍從與侍女,忙裡忙外的處理著準備著
,這些人想必是那位藤原中納言準備的吧。
這種情況下我也不能隨意的現身,肯定會引起騷動。
我降落在在原府外牆的屋簷上,看著記憶中應該是吟的房間的方位,拉開的紙門被木簾給
擋住,看不清房內,但有許多侍女正在進出,或站在緣廊邊閒談。
只能等了──等到夜幕降臨。
我站在屋簷上,隔著已經被侍從打理的整整齊齊的庭院,緊盯著吟的房間。
天色漸漸昏暗,等到月亮取代太陽升起時,喧鬧的府中也歸於平靜,剛剛那些侍從們都離
開了,庭院變得十分寧靜,似乎都能聽到水滴落在水池上的聲音。
仍然打開的房門內,隔著木簾閃著蠟燭的火光,將形影單隻的人影映射在木簾上。
房內沒有其他人的氣息,只有令人熟悉的、吟的氣息。
我化為人型,降落在庭院中,朝著吟的房間前進,小心翼翼的隱去自己的腳步聲,但還是
在踏上緣廊時發出了微微的踏步聲。
「──是公子吧。」
木簾上的人影抖動了一下,發出了我聽了無數次、但卻也似乎很久沒有聽到的呼喚。
她的聲音仍和過去相同,但似乎非常疲憊,讓我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啊啊,是我。」
聽到我的回應,吟發出了一聲輕笑,不像是以前講到有趣的事情時那種充滿喜悅的笑聲,
而是一種像是御所裡的女官會發出的、陌生的笑聲。
「事情我都知道了,總而言之,先跟我談談吧。」
「請不要動!」
我伸出手,想要撥開面前的木簾,卻被吟厲聲阻止。
「──恕妾身無法答應,妾身已與藤原中納言大人訂下婚約,近期即會成婚,這是妾身的
責任,妾身不便與公子面對面。」
她冷靜地用讓我感到陌生的語氣,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責任什麼的,那種東西,拋下不就好了。
我了解吟所想要追求的事物,這種像商品一樣被賣掉的人生,絕對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
她現在卻在我面前說著違背自己內心的話語,不對──她甚至不願意面對我,躲在這個門
簾之後。
一股熱度從我的頸後湧至全身,我似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感覺到身體正在發麻,這是一
種我從未有過的感覺。
「為了你們人類口口聲聲的責任,你就要賠上自己的一生,與自己不愛的人在一起嗎?和
像祖父一樣的風流男子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不是你的夢想嗎?」
我壓低聲音,怕吵醒在原家的人,但是隱藏不了語調中高亢的情緒。
「像我們人類一樣──公子果然、不是人類呢,公子是神明嗎?還是妖怪呢?」
吟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拋出了那個讓我難以回答的問題。
我咬一咬牙,嘆了一口氣。
「是啊,我確實不是人類──所以或許我可以治好你父親的病,這麼一來,你就不需要再
為了父親犧牲了吧,只要你向我求助就好了。」
這是我所能做的最大的讓步,也是現在的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不管要我怎麼低頭,去拜託三輪大人,拜託柴右衛門,拜託葛之葉,總有可能找到可以治
療人類的方法吧,只要她願意向我求助,我就有可能幫助她。
「妾身心領了,公子沒有必要為妾身如此。」
雖然早就知道她是個固執的人,不然也不會在我一直不給她好臉色的情況下,仍然不厭其
煩的纏著我,但是在這種時候,就放寬心接受身為朋友的我的好意,不是皆大歡喜嗎?
究竟為何要如此堅持,我不懂。
「我不懂──你到底在堅持什麼?我不懂啊,吟,告訴我吧,我就是這麼愚蠢,當初不懂
你為何生氣,現在也不懂你為何拒絕,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吧。」
對於我低聲下氣的懇求,吟只是沉默了一下,再次開口說出的是冷淡的言語。
「──妾身這一生都不會再與公子相見了,公子請回吧。」
簾後的人影吹熄了房內的蠟燭,房內變得一片漆黑,飄出蠟燭熄滅的味道。
──她拒絕了我的幫助。
我站在木簾前,伸出手,想要掀開木簾,但不知為何,我卻無法繼續掀開木簾的動作。
心中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如果我真的掀開了木簾,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可能不是我
能夠承受的。
──什麼時候,身為妖怪的我,也變得像人類一樣猶豫不前了呢。
懸在空中的手緊緊的握拳,我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往御所前進。
我不能就這樣放棄。
腦中浮現的是天皇的身影,如果是他,人類的皇族,應該可以幫助吟吧,如果不能用妖怪
的方法解決,天皇一定能想到人類的方法。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御所,遠遠就看到清涼殿的方向還亮著溫暖的燭光,表示天皇還未就
寢。
就算他睡了,我也會把他從榻上挖起來。
我降落在清涼殿外的緣廊,衝進殿中,天皇一個人坐在房內,他的面前擺著棋盤。
我這才想起我和天皇約好今天下午要下棋的事。
「你回來啦,蒼,寡人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呢,來吧,今天還沒分出勝負吧。」
天皇展開了溫和的笑容,伸手拍拍面前的棋盤,木製的棋子已經在盤上擺放整齊了。
「我──需要你的幫助,不對,她需要你的幫助,幫幫她吧。」
「──先坐吧。」
天皇看著我,嘆了一口氣,一臉不服氣的表情,口中叨叨念著「你應該有什麼話要先跟寡
人說吧,寡人可是等了你一下午呢。」
「抱歉,但是今天──」
「寡人想聽的不是道歉,寡人擅自為你擔心,這不是你的責任,所以你不需要道歉──因
為寡人和你是朋友,無論如何寡人都會擔心你。」
「──讓你擔心了,謝謝你。」
天皇的話讓我激昂的情緒冷靜了下來,對著等了我好幾個時辰,卻沒有一點生氣的跡象的
天皇,心中雖然感到抱歉,卻也讓我覺得安心。
「就是在等你這句話──那麼,換你說了。」
天皇有神的雙眼直直地看著我,我也直視著他的雙眼,我思考著要怎麼說出口。
「──她為了給父親治病,要嫁給藤原中納言。」
「然後呢?」
「我──我想要阻止這件事情,因為我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那、你聽到她說她不想了嗎?」
天皇的問題,讓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知道,她並沒有說她不想,相反的,她拒絕了我的幫助。
「她沒有說,但是、以我對她的瞭解──。」
天皇低頭嘆了一口氣打斷了我的話。
「你不了解她啊,就像你不懂她為何生氣一樣,如果你了解的話,你就不會阻止她了。」
天皇的話像一根利箭一樣刺中我的內心,直接揭開我不想面對的事實。
我確實不了解人類,即使有好多日子我每天都和人類對話,我也不懂吟到底在想什麼,就
如同現在,我也不知道天皇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在原左衛門佐身患重病,他自己也了解就算有再多的錢也不可能治好了,即使如此他仍
然掛心自己的家人,在他去世之後,長子尚且年幼無法繼承家世,所以他以維持在原家為
條件,把女兒嫁給藤原中納言,也把長子過給藤原中納言作為養子,這是保護在原家唯一
的方法,也是他最後的責任。」
又是責任。
為什麼這些人類都要為了責任這兩個字困在自己所不能接受的人生之中呢?
而且,這根本不是一個年幼的孩子需要承擔的責任吧。
「那是她父親的責任,不是她的責任啊。」
她還如此的年輕,就必須面對這樣的責任,也太不公平了。
就像天皇一樣,為什麼人類社會都要逼迫年幼的孩子去承擔他們根本無法承擔的事物呢?
「即使如此,她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像藤原中納言那樣身份背景高貴的
好色男,不會有人想迎娶沒有辦法帶來昇官機會的在原家長女為正妻吧,頂多作為妾室罷
了,藤原中納言可是都七十歲了卻從未娶正妻。寡人倒是覺得,為了自己的弟妹們的溫飽
,她所做出的決定,是很值得尊敬的。」
天皇語氣平淡的說著,好像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一樣,甚至還有點認同吟的做法。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剛剛在在原家時一樣,微微的發熱,頸後發麻的感覺再度湧上來,
額頭感到莫名的緊繃。
為什麼他能夠如此平淡的說著這些話?好像他早就知道這一切會發生一樣。
──我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但是還是想親口向他確認,不想要無端的懷疑他,我相信他
不會欺騙我。
「──你早就知道她會嫁給藤原中納言了嗎?」
天皇聽到我的問題,沉默了一會兒,緩緩的說。
「──啊啊,確實是好一段時間前就知道了,在原左衛門佐告假前就聽說藤原中納言一直
對在原家的長女很有興趣了,知道這件事情大概也是在在原左衛門佐告假後不久吧。」
我瞪大雙眼看著面前的天皇,他就像是在說什麼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樣。
「你早就知道了,卻從來沒有打算告訴我嗎?」
將這句話問出口時,我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在劇烈的跳動著,夜晚寧靜的清涼殿讓我清楚的
能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聲。
問出口之後,我才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聽到他的答案。
「就結果而言,是啊,畢竟你不是人類,不能插手人類的事,告訴你也沒有意義,而且─
─一直以來你也沒有要插手的意思吧。」
他尖銳的話語讓我的胃一陣翻騰,想要嘔吐的感覺湧上我的咽喉。
我確實無法下定決心向吟揭露自己的身份,也沒有辦法下定決心改變她的人生。
即使在飛往在原府的路上,我想了各種方法,甚至也想過直接將她帶走,但卻一直顧忌著
自己妖怪神使的身份,不願插手人類的事務,就如同我不願插手天皇的事一樣。
一直到剛剛為止,我都很相信天皇,或許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時他曾說過,我們是朋友,但
是現在,我知道他背叛了我的信任。
他明明知道我之前的煩惱,我什麼都告訴他了,但他卻沒告訴我。
「你也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吧──既然你給不起,就讓她做她該做的事吧,你能帶著
她逃避一時的現實,但是,是逃不了一輩子的。」
我一言不發的看著面前的少年天皇,從他口中說出冷淡的話,而他臉上嚴肅的表情讓我覺
得非常的陌生。
──我確實知道吟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但身為妖怪的我,卻永遠不可能給她。
「她說──她一生都不會再和我相見。」
我想起吟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在聽到那句話的當下,我還沒有餘裕思考這句話背後的意
涵,但是我似乎了解為什麼她會說出這句話了。
「真是倔強的女子啊。」
天皇露出了無奈的笑容,仍然是那個事不關己的語氣。
過去讓我覺得愉快的笑容,現在只讓我想吐。
「──我想我也是,一生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胸口好像被撕裂了一樣,傳來一陣痛楚,這是一種我從未體驗
過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我丟下這句話,沒有再看他一眼,站起身轉身走向殿外,化為原形逃跑似的飛離了御所。
在我離開京的過程中,那種詭異的感覺還是沒有消失,我直直地朝著東方的三輪的神社飛
去。
我覺得自己生病了,而我想到有可能可以幫助我的人,只有三輪大人。
當神社已經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時,我看到三輪的身影正站在神社入口,就像是早就知
道我會出現一樣。
我在三輪的面前降落變成人型,三輪看著我,露出了讓我感到熟悉的笑容。
明明不過是一小段時間不見,我卻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
「回來了啊,青梧,你還好嗎?」
「──三輪大人,我好像生病了。」
三輪伸出手,輕輕的撫著我的頭。
「你不是生病了,你的身體發熱發麻,是因為你感到『憤怒』,你的胸口疼痛,是因為你
感到『悲傷』。」
我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沒辦法幫助想幫助的人,而且內心變得非常脆弱,我過去從來
沒有這樣過,這種難以說明的情緒盤據在我的腦海中,我覺得眼前黯淡無光。
這就是憤怒和悲傷嗎?了解到這些情緒之後,就會變得脆弱嗎?
如果會如此,不如一生都不要學會這兩種情緒就好了。
三輪伸手輕輕地把我擁入懷中,我的臉貼在祂的胸口上,隔著衣服聽著祂平穩的心跳聲。
祂的體溫非常的低,但不會讓我感到不舒服,雖然是第一次被三輪擁抱,卻給我一種很熟
悉的感覺。
「你終於開始擁有自己的情緒了,我很開心喔。」
祂在我耳邊輕聲的說著,我忽然感到身心都十分的疲憊。
慢慢的閉上了雙眼,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天已經亮了,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我回到了神使的生活。在那之後,我未曾離開神社,也沒有和柴右衛門、葛之葉他們見面
,只是每天在神社裡打掃著,也很少與人交談。
在那之後三輪沒有對我說什麼,加賀也是,祂們就像知道我不想談論自己在京到底遇到了
什麼事情一樣,特意避開不提,確實我也不想跟祂們說什麼。雖然很少對話,只是加賀總
是會在夜幕降臨時,無言的遞給我她釀造的神酒。
那天過後,我的妖力增長了。
按照三輪的說法,因為爆發的情緒使得我的妖力得到了突破,我的人型外貌已經從人類少
年變成了人類青年的樣子,身高也超過了三輪的身高,祂有時候會因為沒辦法再輕鬆的摸
到我的頭而露出有點可惜的表情。
三輪時常慶幸的說著,幸好那天晚上,我沒有跑到哪座深山去躲起來,不然我很可能就會
入魔了。
在精神混亂的情況下,我還是好好地回到了神社,妖怪只要入魔,就無法再回頭了,只會
更加的沉淪、墮落下去,到最後,身為主人的神明也只好負責取走我的性命吧。
但是我仍然覺得,現在的自己像入魔了一樣,好像心裡少了一些什麼,再也回不來了。
──時光飛梭而逝,對我們妖怪而言不過是轉瞬之間。
不知不覺,二十幾個年頭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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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天文調查,平安時代初期中務省所屬的陰陽寮中,陰陽道又有分為天文道、曆道與
這兩種方向,天文道包含觀星、紀錄天文異變、占卜術等,陰陽寮會將天文現象以天文奏
或天文密奏紀錄並上書給天皇,並可以不經由太政大臣。
註2:蹴鞠,始於戰國時代,在唐朝開始盛行,隨著遣唐使與佛教同時而流傳至日本,京
都御所至今仍有蹴鞠之庭,甚至依照技術考試段位不同,踢球時要穿不同顏色的衣服。
註3:相工,觀相專家,又稱相人或相者,會依照面相給出類似占卜被觀相者的評論。
註4:參議,律令制最高機關太政官中的令外官(律令制體制外的官員,作為能讓僵硬死板
的律令制帶來任官彈性而設)的其中一個官職,可以參與每日上朝政事,通常會從四位以
上的官員中選擇有才能者擔任,上一章提過的近衛中將昇官之路中的參議就是這個職位,
又會被稱為宰相,任職條件也略顯複雜,但並沒有年齡限制,比較偏向是選賢與能的職
位。
註5:中納言,律令制最高機關太政官中的令外官(律令制體制外的官員,作為能讓僵硬死
板的律令制帶來任官彈性而設)的其中一個官職,地位高於參議,任職條件須擔任參議滿
15年,後因為平安時代貴族人口爆發而更改了任命方式,避免貴族的昇晉受到人口數量過
多影響無法晉升,增加了許多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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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時代12歲就結婚實在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同時無論男女,老少配也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歷史紀載許多天皇的中宮或皇后甚至可以
比天皇大10歲以上,大部分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婚配還是有訪婚制度,但在特殊情況下,也
有如本篇內容的、不是訪婚的形式結婚的案例。
關於訪婚的制度,未來考究時會跟角色一起說明。
下一章劇透,消失兩章的妖怪夥伴們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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