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認錯人。雖然對五官沒有具體的印象,但蒼白的臉、黑眼圈加上抱怨
我有臭味的細小聲音,全部加起來就沒有別的可能。
怎麼回事......?現在是什麼情形?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感受到冷汗從頸後滑下。
蒼白的女人還是拿著手帕摀住嘴,只是這次她沒有糖果。
腦中一團混亂。
她似乎在等我回答。我正要開口,想起講話也會被嫌,於是從公事包裡掏出
手帕,灑上除口臭用的薄荷噴霧充當口罩。
「那個,讓妳困擾了我很抱歉......可是,我想我大概是沒辦法放棄吃肉的
。呃,我想......嗯,如果我噴了香水還是有讓妳不舒服的味道,那我去別的車廂
好了。」
連企劃案被老大釘的時候都不覺得緊張,這時卻全身僵硬。大概是所謂的腎上
腺素爆發嗎?我覺得我現在好像可以在三秒內從車廂頭衝到車廂尾。
蒼白的女人沒有回答。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緩緩轉向車門,用奇怪的姿勢拖著腳走過去。
才想著她應該要下車了,冷不防地她轉頭,下一秒她已回到我面前,空著的
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差點大叫。即使用力掙扎,竟然甩不開腕上細弱的指掌。
「妳到底想怎樣啦!」我忍不住喊道。然後才發現另一件不對勁──列車異
常停靠又出現這樣的怪人和騷動,四周乘客居然毫無反應,睡覺的睡覺,看書的
看書,滑手機的滑手機,看都不看這邊一眼。好像我和她根本在另一個次元。心
中的恐懼更濃重了。
「跟我走。」她宛如腳底塗了強力膠一樣穩穩站著,簡直就像跟我拉扯的不
是她的手。隔著袖子傳來的冰冷,無論如何也忽略不掉。跟我說她三秒前才把手
從冷凍庫拿出來我都會相信啊!
她是人嗎?
如果不是的話她是什麼?
為什麼找上我?
我努力穩住呼吸,逼自己和她對視。
雖然抓著我不放,卻沒辦法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的樣子,這算是不幸中的大
幸吧。我儘可能用最兇狠的眼神筆直地瞪她,暗自祈禱能將她嚇退,更祈禱她不
要發現我的手在微微發抖......
「跟我走。」
別開玩笑啊──想要這麼反駁,一開口卻發現我不知何時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只能從喉嚨裡擠出嘶嘶的氣音。而她像壞掉的播放機一樣,用異常扁平的音調
說:
「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
「我是好人啊我很慈悲我很慈悲我很慈悲我很慈悲我很慈悲我很慈悲」
「我是好人啊我明明很慈悲我有菩薩心腸你看我吃素就知道我很好吧」
「我很慈悲我很慈悲我很慈悲我很慈悲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
「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
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
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
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
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
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
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
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
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
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
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
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
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明明是好人你為什麼不跟我走?
」
到底在搞什麼鬼?她能讓我發不出聲音,會不會接下來就讓我失去行動能力
,或者乾脆把我當木偶一樣操縱,讓我自己站起來?雖然很想跳起來在她臉上揍
一拳,但這樣會不會正好趁了她的意,我一離開座位她就可以把我帶走?
別鬧了──我還有父母啊,妹妹也還在唸書,就算假設我孤家寡人,憑什麼
妳一句話我就要乖乖跟妳走!妳誰啊妳!
靜止的列車忽然發出巨響,伴隨激烈的顛晃,她被震得鬆開了手,而我暴吼
出聲:
「要去哪裡妳自己去!我拒絕跟妳走!」
說時遲哪時快,有一股溫暖的風從我背後拂過,還有類似鳥拍打翅膀的聲音
。她立刻觸電似地縮起肩膀,露出好像快要哭了的表情,轉身小跑步下了車。
她一踏上月台,車門沒有發出警示音就迅速關上了。我餘悸猶存地往外看,
發現除了空無一人且昏暗破舊的月台以外什麼景物也看不見,而標示站名的燈箱
,則用白底黑字寫著:
「奈落」。
什麼......?
我還沒定神,列車已經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急急駛離了車站,其他乘客依然神
色自若,彷彿剛剛為止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覺。用顫抖的手打開公事包,想把手
帕收回去,低頭卻發現自己大腿上有一根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黑色羽毛。長度
跟我的手差不多,像從墨水缸裡撈出來的一樣,連中間的羽管也是黑色,整根閃
著絲綢般的光澤。憑空出現這樣的東西,怎麼想都很奇怪,我卻莫名覺得心安,
帶著感謝的心情把它用手帕包住收進公事包裡。
劉姊當時的「預言」接二連三地實現。我遇到恐怖的事情但好歹全身而退,
腸病毒的疫情不知何時開始降了溫,明明進入好發季節,政府卻宣布警報解除了
。雖然跟劉姊沒有公事以外的特別交情,我還是忍不住打回前公司找她,怕被總
機認出來,還刻意壓著嗓子,正經八百地說請幫我轉企劃部的劉經理。劉姊耐著
性子聽我說完,語帶笑意地問我羽毛呢?我說,那天太累又被嚇到,回家就直接
睡了,隔天早上想拿出來看,羽毛已經不見了。劉姊笑著說:
「不能跟你說得太明白......總之,羽毛的主人保護了你。」
「劉姊你......以前就知道了嗎?」
「對啊。黑色的翅膀十分漂亮呢。」劉姊聽起來心情很好。她不肯告訴我羽
毛的主人是誰、或出手幫我的原因,只語帶暗示地說,有時候人以外的眾生,比
人更懂得知恩圖報。
我可不記得我哪時幫過什麼背後長翅膀的傢伙啊別鬧了啦──聽我這樣半真
半假地哀號,劉姊爽朗地笑了。我問她能不能說說關於那個蒼白女人的事,劉姊
沉吟半晌,說雖然可以告訴我,但是太複雜了用講的要講很久,她下班後再寫mail
跟我說明。果然是劉姊的作風。
照劉姊信上說的,那女人八成是「癘」。不是「瘟」那種神靈等級的東西,
而是更接近蟲的存在,沒有辦法長時間停留在人界,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漂流到另
一個地方,「冬眠」一陣子再捲土重來。大抵沒有嚴重到動搖國本的流行病都屬
於「癘」,像中古世紀黑死病那樣的「瘟」已經沉寂很多年了。劉姊特別提到,
「癘」照理是沒有辦法變成人形的,那個蒼白的女人,應該原本是人類,因緣際
會下和「癘」起了共鳴而被寄生,只能隨著「癘」四處徘徊,再也回不了人間。
劉姊下了註解:
「會被『癘』寄生的人,多半有著異於常人的貪念、執著和憤怒。變成了這
樣不人不鬼的姿態,儘管可憐,也只能說是她自找的。雖然你的應對很好,既維
護了自己,又不傷害對方,但或許也正是這樣才吸引了她,想把你帶去作伴呢。」
......意思是我一開始遇到就該罵她神經病嗎。
關於那個不存在於地圖上的「奈落」站,劉姊則沒有多著墨,只叫我別想太
多,反正基本上也不會再看到第二次了。身為人,尤其身為一個麻瓜,就普通地
腳踏實地好好過日子吧,橋歸橋、路歸路、壁壘分明最好。太過沉迷於縹渺的世
界,只會白白打亂生活惹上麻煩,一點好處也沒有。看到劉姊這般語重心長的字
句,多少有些好奇她是不是經歷過什麼,只是就算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吧。我照
她的交代,看完信沒有存備份就整封刪了,也沒對母親或小妹提過關於蒼白女人
的事。她說得對,身為凡人就照凡人的方式生活就好,不需要對神鬼之事太好奇
,也不能白目就是了,簡單來說就是敬鬼神而遠之吧。
我們各自繼續為生活和夢想努力。妹妹已經決定了大學畢業後的方向,大哥
也找到第二春,最讓人開心的消息是,老爸決定年底要退休了。這樣一來,母親
就不用再自己守著一個家,他們夫妻倆可以一起出遊、一起去公園打太極拳什麼
的......光用想的都會笑。
但大哥第二次的訂婚典禮,該說是笑話、鬧劇還是災難呢?也許都是吧。
就在主持人請大家一起祝福準新人時,有個人影怒火沖天奔了進來,竟然是我那
失蹤多年的前大嫂。她好像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婚,當眾指著大哥說他隱瞞已婚
身分欺騙準新娘云云。大哥不甘示弱地嗆她離家出走那麼多年早就離婚了不要現
在來亂,她不可置信地呆楞,還沒往下講,賓客之中居然有準新娘的朋友也跳出
來發難,說大哥同時跟她和準新娘交往最後卻拋棄她。母親臉色鐵青不發一語,
小妹低聲說活該,我們交換了眼神,三人默默離開現場。大哥捅出來的爛攤子,
就讓他自己去收拾吧。
大哥鼻青臉腫地回到老家,西裝都破了領結也被扯散,顯然被準新娘的親友
修理得很慘。未婚妻說要冷靜一下,另一位小姐則說其實根本不想再跟大哥交往
了,只是也見不得他幸福所以要搞破壞。至於前大嫂,因為在現場吵鬧,大哥不
得已,當下打了電話給前岳父母,讓他們來接她回家。後來才知道,她一個月前
在台南火車站前被發現,因為神情恍惚不停喃喃自語,站務人員沒辦法和她對話
於是報了警。警察把她帶回局裡查到她是失蹤人口,聯絡她父母把她接回了老家
。一個月以來她漸漸清醒,心智和記憶卻停留在她失蹤的那一年,父母還沒來得
及告訴她她已經被離婚,她就從臉書看見大哥要再婚的消息,偷溜出門到喜宴會
場去吵。失蹤的這段時間她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她自己也說不出來。依照她
父母跟大哥說的,她只記得自己要去找我哥,路上好像為了買炸雞跟一個女人吵
了一架,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就搭上了火車,被載到一個沒有人的昏暗小站......
再回神,她已經回到自己娘家了。
也許她吵架的對象有什麼能力,或者根本不是人類,不過她和我已經沒有關
係,我也不想對科學無法解釋的事物太過好奇。後來老爸回家後,我們和他說了
這些事,他聽完笑著搖頭說阿賢這次踢到鐵板了啊,完全沒有同情老哥的意思。
老哥娶了老婆就沒有老媽這點,老爸也確實責罵了,挨罵的傢伙有沒有反省就不
得而知。許許多多的事情,因為遠洋船上不方便打電話也沒有網路可用的關係,
當面跟老爸講三天也講不完。我為了可以多陪老爸幾天特地請了假,把一整年份
的特休都用光了,孰料老爸不但絲毫不感謝,還跟小妹爆料我小時候的蠢事,而
小妹竟然也聽到入迷,氣死我也。聊得正熱鬧,母親也來插話:
「阿賢跟阿傑從小個性就完全不一樣。還記得以前你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
次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結果是為了一隻烏鴉。」
我忽然覺得好像聽見了什麼重要消息。
「那時候啊,阿傑好生氣,明明打不過哥哥,卻抓著阿賢不肯放手,哭得滿
臉都是鼻涕,原來是有一隻烏鴉飛到我們院子裡那棵楊桃樹上,阿賢拿石頭把牠
打下來,還想把牠打死,阿傑那時候說:『烏鴉又沒有做壞事!』氣到整張臉都
紅了呢。」
打架打到頭破血流?我居然不記得這件事。還是說正因為打破頭了才不記得
?唉算了隨便,這種事情怎麼樣都無所謂啦。
母親說,她問老哥為什麼要打烏鴉,老哥說因為大家都說烏鴉不吉利。母親
訓斥老哥不可以迷信,但我們也不應該打架,叫我們互相道歉,再押著老哥去院
子看烏鴉的情況,那時烏鴉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根黑色羽毛。儘管如此,母親
還是叫大哥對著烏鴉棲息過的枝頭大聲說烏鴉對不起,外加九十度鞠躬。
我想起火車上那根憑空出現又消失的黑色羽毛,又想起劉姊的話。喂......
烏鴉先生還是烏鴉小姐,這點小恩你也記掛太久了吧?真是不好意思。不管怎麼說
,那時候謝謝你幫忙啊,託你的福我平安無事了,你也保重啊。我心裡默默想著。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附近好像傳來了一聲低啞的「嘎」。
<The End>
噫!好,我寫完了。
不寫出來的話,這個故事一直在腦袋裡頭轉啊轉的煩死人啊。(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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