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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氣【小雪】捌
「……真希望這輩子能就這樣避開看見你這張臉。」
這是冬后面對春神殿主的第一句話,語氣裡滿懷藏不住的厭膩與嫌悪。
「為什麼?是因為我們長得很像嗎?」春神殿主輕快回應。「天上諸神長年以來都不住盛
讚冬后的美貌,身為與妳同一批由世界線親手產出的手足,聽聞三界百萬眾生對妳的讚嘆
,總能令我同沾染莫大光榮。」
「你是特地來揶揄我這個?」冬后直勾勾地瞪著春神殿主,冰冷地嘲諷著笑了出來:「要
說長世以來對自然的褒揚誰收受的功名能比你少?春國國主…四季諸君之首、萬靈起源、
蓬勃與生命的代名詞,有無數的詩歌與樂章為你而生,名聲讚頌及好處都被你佔盡……不
要忘了,諸啟,你現在坐的那個位置,原本應該是我的。」
「世界線到底對凜冬之境有多差,讓妳老抓著這種上萬年前的舊事念念不忘。」春神殿主
嘆了口氣。
「別想趁機挖苦我,諸啟,我跟得天獨厚的你不同,凜冬今日的地位與規模都是靠我一個
人親手打造出來的,和你這種靠著自然的寵愛坐享其成的傢伙不一樣。」
「嗯,就這一點而言確實無可挑剔,妳很了不起呢,穹儀。」
他也不慍,反而欣快地像對待孩子一樣、伸手就要往她頭上探去,一團威厲的冰雪卻在觸
及前在他眼前炸開。
「別碰我!」
春神殿主微笑著退開了一步,五步之外的寶瓶帶花座都炸了個粉碎,卻沒有傷他分毫。「
怎麼了?小時候妳還常常黏著我不放呢,老追在我後頭一聲聲哥哥的叫,還說著長大要與
哥哥結合,那些過往妳都忘了嗎?」
「閉嘴!!」冬后把整殿的桌椅及擺設全部轟碎、同時室內所有什物都凍出厚達一尺的冰
層,不願意承認這個人生中的奇恥大辱。
而她那該死的兄長只是站在原地微笑,輕輕吹了口氣息就融掉了所有的寒冰。
「這麼久沒見還是這麼火爆……啊啊,可惜了那個琉璃塔,我還挺中意的說。」相較於她
怒不可遏地把整個宮殿變成實質意義上的冰宮,春神殿主見招拆招地在更多什物被凍傷凍
壞前解了冬后的冰咒;同時為了預防自己術法的高溫對她造成衝擊,貼心地將冬后護在室
內現在溫度僅次她低的地方——他懷裡。
「你這個混蛋放開我!!」術法比不過他、冬后一時氣得拋棄端莊,拔下頭上銳利的白石
玉簪就要往他側頸扎去,卻一反手被奪了下來。
「真的是太久沒見面都讓妳這丫頭忘了規矩,乖,『兄長大人』……想撒嬌的話就跟以前
一樣叫哥哥。」
春神殿主行雲流水地將髮簪按回她頭上,鬆手時簪上開了滿串盛白的梔子花。
「你作夢!!」
冬后掙開他的懷抱、凌空賁射出更高張的威壓,能量強大到殿所外的樑柱都結了厚厚的冰
層,還險些波及到站得離正門口近了些的雙方隨侍。
春之國度的使節們最慘,本來就水土不服著、又挨了這一波衝擊尾韻,後背險些生生凍出
寒瘡。
啊啊……又開始了。
兩位陛下的貼己侍官早在春神殿主剛開始跟冬后討論長相話題時,就嫻熟幹練地將屋內所
有不相關人等全部撤了出去,如今他們站在殿所外看著時不時從窗紙迸出來的風光雪影,
開始非常公事公辦的討論賠償事宜。
「那屋裡書棚旁擺放的可是太陰娘娘在主上壽辰時特賜的月華石畫屏,粗估價格是那樣那
樣……」冬后的侍官是一位真身是渡鴉的嬌小少女,有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蛋,卻具備非常
靈敏的五感與精明的頭腦。在屋子裡傳來的一陣清脆碎裂聲後, 她飛快地打著手上的瑪
瑙珠板,掐指一劃給出了一串數字。
春神殿主的侍官則是上古鹿蜀的遠親,真身是有兩對俊角、披覆著極淡虎斑紋的白鹿;他
的角在化人時會凝為高挺鼻樑上那桿簡樸但精緻的掛面,就外型來看,是一個高挑俐落的
奶油色短髮青年。「有一說一,東西是冬后自己凍的、裂了也是她自己摔的,這帳不能賴
我們,要算……我們頂多認那組千年寒樟做的寫字檯。」
「可那是配套的,椅子……」
「勉為其難吧,賠你們就是了。」
正當兩人一來一往、分斤掰兩計算著天文數字般的賠償金額時,殿內突然又傳來轟隆一聲
,整個殿所……外殿壁,全都結上一層厚厚的冰殼,好好的會賓殿這下連外觀都變成了物
理上的冰宮。
春神殿主的侍官無語地看著一整排被冰層擠歪的雕樑。「這要算誰的?」
「……算我們的吧。」少女看著結冰的掛匾從堂檐上掉下來、俐落地斷成兩半,臉幾乎要
漫上跟真身羽毛一樣的純黑。「但春國國主把整內殿的冰都融了,濕氣對建材會造成很嚴
重的消蝕、需要一筆維修款,這得按帳目來。」
「……行。」
「哎。」兩個人對完帳後收起算板,齊齊歎了口氣,有些悲怨地惺惺相惜。
外傳春國國主與凜冬之后這對兄妹的關係非常惡劣。
確實,除了每年歲末基於規矩,諸神必須聚集於天帝殿同宴之外,這兩兄妹幾乎沒事不會
碰面,就算偶爾因事逼不得已見上一回、也必然會導向這樣大打出手的結果。
毀壞一兩座宮殿還是小意思,據說某一年冬后曾經讓春之國度境內某座山甫入秋就凍上數
丈高的厚雪,直接引起當地劇烈的生態浩劫,最後還是出動了自然親自擺平,兩位國主間
的關係就更緊張了。
四季諸君皆是由世界線親手創造,算是相當先代的神祇,因此現世沒有多少人知道事情的
真相究竟如何,但還是有古老的流言傳了下來。
謠傳,當年自然進行儲君選位時,還很年輕且能力強大的穹儀公主原本聲望最高,她本人
更是對拿下首君之位勢在必得;但最後的爭奪對決時她對上了諸啟,卻意外折戟沉沙敗下
陣來。
據說她本來其實要贏的,在最後關頭時本想直面猛進,卻被諸啟殿下冷不妨從地面突了個
月季藤的絆馬索…穹儀公主噗一聲摔進月季叢,咬了一嘴花瓣。
在試煉中,一剎那的猶豫都可能造成萬劫不復的結果,何況是那樣重重摔落的失誤…她的
分數生生地往後掉了好幾個位階,不管怎麼在後續的複試努力都補救不回來,最後雖然還
是拿下了儲君的位置,卻萬般不甘地位居末位。
她帶人對此鬧過抗議過,在術法對決時使用物理攻擊(?)是違反規則的,但擔任判決的
諸神們評斷再三、認定能破土而出的植株也是屬於術法的一部分,而且允了這件事的還是
“自然”本身。
她咬牙切齒地看著諸啟接下了首君的桂冠,從那時起,對這個算盡心機的哥哥可說恨入骨
髓。
剛出生時,大家都是平等的,她一點點也沒有比諸啟差,但自四季開始運轉後,諸啟因為
自然的眷顧越來越強大,反之,她只能一步一步踏實著精進,耗盡所有方成就今日的凜冬
之境,在天帝殿上才勉強換來一個跟他平起平坐的位置。
她好不甘心。
「你到底來做什麼?」冬后還被迫掛在春神國主肩膀上,豎著眉毛的她忍不住大吼。
「我如果說我只是思念我親愛的妹妹,妳相信不?」春神殿主輕快道。
「嗤!你這人會惦念妹妹?當年設我那一套時怎就無情得忘了留手?」 舊恨不去,過了
千百萬年未削減半分,她回過頭、不齒地反唇相譏。
「我沒有對妳設套的必要,再說、那一戰哥哥我不是對妳很溫柔了嗎?月季藤呢,讓妳摔
也美美的摔在花海裡;難道說,爬山虎或是常春藤這種樸質點的植物比較好嗎?」
「少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果這麼不屑爭奪首君位置,當年何必要暗算我?」
「當年就算對手不是妳,我也會這麼做的。」春神殿主笑吟吟回道:「哥哥我只是不喜歡
輸而已,妳知道。」
「我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態度!」
只是一個“不喜歡輸”的念頭,就輕而易舉地奪去了她的所有。
他的位置、他的國家、那些永世的讚嘆、那個溫柔美麗如同仙樂桃花的居土……她本來就
是為了這些出生的,都是她的想望。
他奪走的一切,原先應該都屬於她。
「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妳還要為這個氣我多久?」
每次見面都要吵上一次同樣的內容…雖然他覺得穹儀這樣是挺可愛的,但有時候還是很想
扭正她這壞習慣…春神殿主將她放了下來。「凜冬不挺好的嗎?我很喜歡……看看妳,在
這裡養出了多少優秀的孩子。」
……說穿了就是為了這個?
冬后冷下臉龐,漠然揮開他的手。「……你到底還要搶我多少東西?」
「嗯?」
「別裝蒜!」她不留情面地怒斥:「春之國度給你了、首君頭銜也給你了,現在連我兒子
你們都要帶走?諸啟,看在天帝的份上我不會對春之國度出手,要打的話現在的凜冬之境
不會輸給你們,如果用實力證明了凜冬的強大,我就不信自然還會選擇你而不是我。」
「怎麼老想著打打殺殺的,和氣點不好嗎?」春神殿主輕輕嘆了口氣。「再說了,我可從
來沒有干涉過孩子們的私事哦?那孩子會走出凜冬選擇尋找世界的遼闊,也是他自己的選
擇…說不好、是“自然的選擇”?」
「…如同落雪一樣。」他淡淡補了一句。
頭一偏閃過了凌厲的術法,冬后炸碎了他身後半根殿柱。
「……這樣你很高興是嗎?」她對著他失控咆哮:「踩在我的痛口上你很高興是嗎?一次
又一次,你為什麼老要這樣若無其事的傷害我?」
「那妳呢?妳又怎麼可以做到那樣若無其事的傷害他?」春神殿主斂起笑容,自從進屋以
來第一次沈下臉色。
「那孩子即使差點毀掉自己也要守下凜冬之境,妳究竟希望他為妳的國家做到什麼程度?
」
「春國國主特地造訪就為了談這個?這關你什麼事?還是說,現在連凜冬的主位你也想探
手?」
「不是,但妳是我的妹妹,我名義上怎麼樣也是那孩子的舅舅,在妳做錯的時候就有義務
出來阻止妳。」
「我做錯什麼了?世人尊稱你至高無上的春神,就讓你自以為可以擺出一副溫柔慈愛主君
的架子,還把爪牙伸到我門口來?」冬后冷冷地從鼻子噴了口氣嘲諷譏笑:「要說寶愛孩
子我不會輸給你,諸啟,那孩子在凜冬的庇蔭下還是成為了我們的驕傲,不管是投身虛境
或是馳騁沙場、我的孩子沒有一個怯場過。我敢說,即使是那樣一個不需我留心管教的孩
子、還是比你養出來的任何一幫蠢蛋們優秀。」
「那樣妳就開心了?」春神殿主看著她、上前了一步,眼神裡的淡漠讓冬后相對往後一退
。
「把孩子養得唯諾卑怯、漫長的一生中從來沒有跟母親進行過有效對話,內心拓開了自殺
式的崩壞也只顧強硬把歲祭進行下去,只因為下意識地尋求報復式的解脫……就是妳所謂
的投身?身為一個母親,這就是妳要的成就?」
冬后青了臉,揚起手本來正要發難,殿所的門卻被敲響。
「主上大人?」渡鴉女官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會賓殿的結構部分區域出現一些塌壞
,為了兩位的安全,特請移駕至安排好的別殿。」
「…進來。」冬后推開春神殿主冷冷發了令,渡鴉女官隨即入屋、快速地幫她整理了儀容
,隨即喚進更多隨侍,將兩位陛下一起迎了出去。
「樺風殿已備好,這就將兩位接駕至該所歇息。」渡鴉女官走到她身側略後方的位置,垂
著目光朗報。
女官沒說出口的真心話是:那是名貴擺件放置最少的別館,隨便他們怎麼再打第二回,就
算再次把整棟屋子炸了、損失都比任何一個殿所要小一些。
但冬后只是冷冷地給了指示:「主殿。」
「是。」女官有些意外,但只是短短地愣了一秒,隨即伶俐地發號移駕,將兩位主子都挪
移到凜冬主殿去。
凜冬的女官們重新將顯得有些微凌亂的冬后請進內殿梳理,那期間春神殿主就獨自一派悠
哉地留在側廳烹茶;等冬后出來了,茶湯也泡好了。
「好了?」春神殿主抬起頭看見她只是溫和地引她對坐,像是方才的衝突只是場錯覺。「
今年剛收的春茶,嚐嚐好嗎?」
冬后不語,沈默地看著他遞過來的杯盞,盞心漂浮著小巧的梨花瓣。
那一直是她最喜歡的花,但凜冬之境種不起來,從此讓她對這種只長在春天的花產生了一
種心情上的埋汰。
而喜歡的原因追溯起來,是因為梨花枝是小時候諸啟送她的第一件禮物。
她討厭這個哥哥,討厭得不行,討厭他得天獨厚的天賦,討厭自然對他過分偏袒的寵愛,
討厭他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輕易奪走她的一切。
討厭明明如此,她有時候望著遠方國都的花林,還是會暗暗地遙想小時候在他身邊時的美
好。
世界線當初造出這批氣候神祇時有三千多,最後在當時還很狂爆而嚴酷的自然中慢慢淘汰
,在季節即將成形之前僅存上百,她是一路讓諸啟護著領著、才在當時還彷彿煉獄般的環
境中活了下來,成為了有資格進入自然考驗的百神之一。
就因為諸啟一直都寵著她順著她,所以她無法原諒,在那個他明明知道她最重視的儲君之
選時,因為兄妹相對、她才有短短一瞬放下了戒備。
他卻毫不客氣的拿出全力對付她。用一種光風霽月的笑容奪走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她恨死他了。
「穹儀?」看她盯著杯盞發怔,春神殿主出聲叫喚。
「你到底來做什麼?你兒子當著我的面奪走我的兒子,就忙不迭過來笑話我?」冬后眼神
沒抬,冷冰冰地說:「親眼見證著我失去了一切,你滿意了?」
「自然給了妳恩典。」春神殿主溫潤地看著面如死灰的妹妹,慢慢開口。「祂在那孩子崩
潰之前強制截斷了他的精神,親力親為的代替他將歲祭進行了下去,我想妳知道這是什麼
意思,如果不是自然網開一面,凜冬國界分崩離析尚且不言,妳甚至連那孩子都會失去。
」
「你兒子如果有個萬一,我那傻兒子也會跟著壞掉。」他用一種就事論事的口吻說:「而
不巧我有點寵小孩,所以我不能讓妳繼續任性下去,穹儀。」
「有那種心情的人不是只有你而已!」她拍桌站起,茶湯上的花瓣濺了出來。「那是我兒
子!是我親生兒子!諸啟!」
「那妳為何……」
「別碰我、薄情寡義的混蛋!」冬后手一揮甩開他。「你也沒資格跟我提起落雪!如果那
時候…在可能還來得及的時候……」
她看著諸啟的眼睛,張了張唇、一時卻酸澀得無法再發出言語。
沉霜落雪還小的時候,春之國度與凜冬之境在外交上還算中立友好關係,兩國之間的交禮
接洽還算頻繁,雖沒親膩到會沒事走訪,但重大節日還是會互通往來。
國與國之間維持著公制,但她本人對諸啟貫徹始終地保持一種生冷的距離,只有在公開場
合會與他進行生硬的道安問候,私會更幾乎能免就免。
可是落雪卻很喜歡他。
「母上大人為什麼不親近諸啟舅舅?」還很小的落雪曾經環在她肩頭問。
「……我跟你舅舅關係不好。」她沈吟了一下,斟酌要說多少。「他拿走了對我最重要的
東西才得到春之國度。不然或許,你們也該是春之國度的孩子。」
「是嗎?」小小的落雪歪頭想了想。「可是我還是喜歡雪,也最喜歡有母上大人守候的凜
冬之境。」
「…那你還時不時就把舅舅掛在嘴邊。」
「因為春之國度的糖糕好吃,去拜訪時所有人都對我們很親切,而且…諸啟舅舅很有趣啊
,跟我們這兒的人大部分都不一樣,一點大人樣子沒有,總任我跟沉霜騎在他肩膀上玩。
」落雪瞇著眼睛笑得像株無暇的雪鈴蘭,想了一下後補充:「好像父親一樣。」
她轉頭望向一旁的沉霜,沉霜則是應和似地輕輕點了頭,這是「落雪喜歡我也喜歡」的意
思。
沉霜跟落雪都是由自然賜予,本質上並沒有真正的父親。而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明明是同一個幼胎分裂而成,沉霜確實點點都較她相似,落雪身上卻時不時有著諸啟的影
子。
那幾年,還小的兄弟倆老是會磨著她帶他們去春之國度玩,她與諸啟的關係確實親近了一
些…雖然老是會一言不和的打起來。
常常兩國的孩子們在花園裡玩得歡快,各自的父母則在較遠的殿所把宮殿盡興地炸了個散
;渡鴉跟白鹿兩個貼身官會有那抱著算板等候在一旁的習慣,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養成。
冬后總是抱著玩累的兩個孩子在歸程的飛車中舒暢而安靜的微笑,並默默地、渺小地祈禱
。
自然非常寵愛春神國主眾所週知。
或許,她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允許落雪與他親近。如果諸啟喜歡並重視落雪,興許就能連
帶得到自然的垂憐、比預期活得更長更久。
幸運的話,說不定世界會願意就此放過這孩子。
她抱著這一絲絲期盼,在那幾年小心地守著自己與落雪、甚至可說是與諸啟的關係。
而一切在落雪死去那年戛然而止,冬后重新封閉了自己的心,從此放話永不再進春之國度
。
隨後,自然指定了新任小雪。
看著明明不管是資歷還是年紀都明顯不達標的暮隱,盛裝華服地被送來跪在王座階下,冬
后感覺一陣暈眩。
為什麼?
誰都好,小雪之位誰繼承她一點也不在乎。
失去了落雪,那個虛位由誰去坐、都好。
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與落雪心性相仿、落雪一直帶在身邊、言行有著他濃厚影子的孩子?
「母上大人,」她想起落雪,將成長為青年的他雖然對外意氣風發,但內心還是個柔軟愛
撒嬌的孩子,明明高了她一個頭不只,獨處時還老是賴在她肩膀上。「跟暮隱相處時,對
他好一些好嗎?」
「……雖然確實對你是特別的,但我一直寶愛你所有弟妹。」冬后有些無奈地笑。「怎麼
會突然這麼說?」
「暮隱那孩子其實很喜歡妳,」落雪枕在她肩上、柔聲:「可是他實在是太纖細了,有點
不擅長應對凜冬天人的自律與漠然,導致於他…有點怕妳;說起來這可能是我的錯,我實
在太慣膩他了,讓他遇到尋常的凜冬天人時,反而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你還說呢,有時候我都覺得被自己兒子搶了兒子。」她皺著眉佯做嗔斥樣。
「可是可是,暮隱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愛了,軟軟糯糯怯生生的,一看就忍不住
想抱他,」落雪環在她肩頭咯咯地笑了起來,萬分柔軟地說。「親近他之後,您一定會喜
歡他的……無論如何,對他如同對我,好不好不?」
好不?
落雪的話言猶在耳,但冬后看著台下年幼的暮隱,茫然了。
漫長的一生中,除了落雪的事情以外,冬后第一次茫然得無所適從。
「這就是要替位落雪的孩子?」她聽到自己冷冷的說。「……沒有資質的東西。」
她退卻了。
忽略了落雪當時的祈求,她拒絕親近眼神與落雪如出一轍的暮隱,不願去看他身上不論是
舉止還是姿態都跟落雪越來越相像的影子。
不可以。
千萬不可以,再有一個孩子,走上落雪的後路。
她想對自然怒吼、想對暮隱尖叫:放過那孩子、離開小雪的位置,但她不可以。
她只能被動的、無所適從的、幾乎是卑微地祈求著,求暮隱不要像他。
不給予關注、不給予指導,無能也好,廢了也好,只要她的孩子安然地待在她身邊,都好
。
可惜冬后越想掌控一切,情況越是失控,所有人都在讚揚詠嘆,一遍一遍地、不住地在提
起新任的小雪殿下時,連帶著談起落雪。
她冷冽的臉龐讓人看不出真實的想法,內心卻絕望非常。
當年的落雪黏著諸啟,現在的暮隱則跟諸啟的兒子越走越近,並且這幾年歲末,每當暮隱
祭舞時,舉手投足間總會釋放出其他三季、尤其是春的氣息。
彷彿一切都在仿造,一切都在複製。
她看著祭台上暮隱的祭舞,不得不承認,如今那身段與姿態都與當年的落雪如出一轍。隨
後想起自己抱著落雪的屍身、一遍一遍哭嚎著“不要丟下我”時的心情。
她難得地召了暮隱說話,卻已無法像對其他孩子一樣自然而然地將他引進私廳、排除所有
外人說體己話,所以母子倆難得近距離會面,還是在冰冷森寒的公殿。
但那孩子抬起頭對她說話時,眼神卻疏離地越過了她。
是從哪裡開始出問題的?
為什麼她的孩子會對著她露出這樣的眼神?
她真正想表達的只有一個:『待在凜冬』,或者更正確地說:『待在我身邊』。
可是對話結束,暮隱毫不戀棧地退出去,表面上像是安分地聽從了她的安排,眼神卻已不
再為她停留。
而當諸啟的兒子膽敢無視禮教地衝上她凜冬的殿臺,竟然還放肆地朝她怒目厲視,眼神有
著毫不掩飾的不諒解與責難。
為什麼?
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怪罪她?
是你們、乃至世界,一路都在搶奪她的珍寶。
她做錯了什麼?
「穹儀,」諸啟朝她喚了一聲。
她抬起臉,有東西失重地滾落,才發現自己滿臉淚水。
「沒事了,過來哥哥這裡。」
冬后咬緊牙關,捏著雙拳看向春神殿主。
他說這話的語調依然如同當年那個護她寵她的哥哥,可她已不是往日那個嬌蠻任性的少女
。
雖然如此、雖然如此……
她無助而脆弱地蹲下身、掩著臉無聲大哭,深藍色的絨墊地毯上無法止歇似地暈開點點的
深色水漬。
春神殿主離開茶席走來,傾身將她深深抱進懷中,被她頭上盤金繞絲的玉石珠翠扎了胸口
,乾脆一根一根往外拔。
「……好像就是從凜冬國主登基之日開始,讓妳養成這種壞習慣,用滿身華飾來撐起一身
架子。」他一邊拆一邊說,沒幾下就散了女官方才精心梳好的髮髻。「身為妳的兄長,我
還是喜歡妳披散著髮辮赤足踩在花池裡的樣子。」
「……我是國主,披頭散髮成何體統。」她抽著背哭泣了一會兒,才在間歇時斷斷續續倔
強著說。
「在我面前就別管體統,哥哥在你身邊什麼都別怕,穹儀。」
「騙子……」她想要相信,相信哥哥就像兒時護在她身前時看起來那樣強大,但抓住他的
後襟、冬后只是滑下更多淚水。「落雪還是離開了我,你什麼都做不了。」
「對於這一點我很抱歉,」他低聲地說。「但這不是妳懲罰暮隱的理由。」
她在他懷裡僵了一下,春神殿主只是溫和地拍拍那華服下瘦弱的背脊。「妳只是在藉由懲
罰暮隱去抗議落雪丟下妳,但落雪對此不會有任何感覺,而承受這一切的是那個可憐又無
辜的孩子。」
「雖然長相不同,但那孩子在能力上、真的幾乎跟落雪毫無二致。過於溫柔的他又無法分
辨妳的惡意是不是真的惡,才會導致這種結果。」
「我剛剛說的是真心話,養育了這麼好的孩子們,妳真的很了不起。只是既然失去過落雪
,怎麼還會差點犯這種錯誤?」
「不……」凜冬之后心性本就冷然,崩潰的哭了幾分鐘就夠使她釋放出大部分情緒、較為
冷靜下來,此刻她看起來只是孱弱地抵在他前襟,苦楚地搖著頭。
「穹儀,」春神殿主卻反而箍緊她、將她摟得更深:「告訴我實話,好嗎?」
她抽抽噎噎地咬牙沈默了很久,才低聲說出了:「……我不敢愛他。」
「你無法體會,我當年花了那麼多力氣疼愛落雪,他還是那樣走了。我如果,如果用一樣
的方法疼愛暮隱,讓那孩子成為真正名義上落雪的繼承者,他會不會、會不會……」
她不是不愛暮隱,相反的,身為孤高倨傲的凜冬之后,國土與孩子就是她的所有,她深愛
所有孩子。
只是身為一個母親,實在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接二連三的被掠奪的難受。
世界線漠然地回收了落雪,不啻是活活刨去了她的心。身為母親,她怎麼可能看不出暮隱
有多強大的潛能?但就如同沒有人明白落雪為什麼必須死一樣,暮隱與落雪這麼相似、又
在極其年幼就被自然指定,這當中是否單純只是個巧合?
自然不會給她答案,她也拒絕去猜。
他們是四季,無法違逆自然。
既然如此,她能違背的只有一個。
她自己。
所以,她對自然說謊,對那孩子保持一種殘酷的冷淡,封殺了自己想去觸碰那孩子的衝動
,背棄了落雪的託付。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妳寧願讓他怨怪妳?」
春神殿主溫柔地嘆了一口氣。「妳怎麼會傻成這樣、妹妹啊……」
他抱緊自己的妹妹、輕輕地搖了一會兒,確定她沈澱了下來,才靜靜道:「……但這還是
不對的,穹儀,就是因為珍貴的東西總是會失去,所以才要掌握還在手中的時光。妳應該
、明明應該,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明白這一點才對。」
「晚了,哥哥。」她知道諸啟在指什麼,她也不是沒有後悔過,但此刻只能無力搖頭。「
那孩子跟我說話時,目光已然不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怎麼去挽回這一切……」
「妳都還沒開始跟他進行有效的對話,怎麼知道晚了?」
「穹儀,關係是可以填補的,針鋒相對的打了多少年,但終究像這樣在妳需要時我還是會
出現,我倆還只不過是同一批爐石煉就的兄妹,何況那是真真切切從妳肚裡出來的親兒子
。」
「可是來不及了。」聽他這麼說冬后本來安靜下來,沒半晌又突然開口抽噎著道:「我不
是不願意,可是你、連你們都要跟我搶暮隱……」
「我是妳哥,又不是土匪。」春神殿主無奈失笑:「如果我可以打開家門接受凜冬之子,
為什麼妳不行?都是自家的孩子,有什麼好分你我?」
他捧著她的臉將她往後稍稍褪開、幫她揩去眼淚,同時溫柔說道:「清明那孩子雖然是個
禍頭,但對暮隱真沒得說。我自己都不得不提點妳,錯過我兒子,不會再有下一個更懂照
顧暮隱的人。」
冬后那張連哭泣都顯得美豔的臉龐很明顯地皺了一下,這讓春神殿主笑了出聲。
「放開這裡,聽聽孩子的實話。」
他伸出指頭指了指她的心口。「真的愛他就別在彼此彼此心裡留下遺憾,這不完全是為了
他,更是為了妳自己。」
「好好說話,趁還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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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來想把上週的留言順手回完,但一進入編輯模式就出現亂碼...我決定明天再處理這
個問題,週六凌晨前會回完,有留言的孩子明天記得回去領。
2.這週本來只寫完上面的正文就算了,但偏偏我昨天興致勃勃地看了一篇觀望很久的腐文
,看到最後才發現那是一篇清水文...清水文很好,但心口一汪鬱血的我突然覺得不想讓
自己讀者承受跟我一樣的委屈(?),所以決定自己的車自己發。
(划過板龜,大概安全...吧?)
3.承上,但以前曾說過我不會在這個版發車,所以以下特典雖然引擎聲很大,但應該算無
車,應該。
4.“學校”這個設定是在暮隱去過溜冰場後,清明在次年為了喜歡孩子的暮隱,特地弄了
點神通把暮隱送到了學校去....這個設定一直是有的,但一直不知道該安插在哪裡,所以
乾脆在特典先爆個雷,以後會再提起這個設定,就當既視感吧。
5.引擎聲真的很大,繫好安全帶,本條防雷。
——
【特典】
說起來一切都是一顆西瓜的錯。
那一日,學生們鬧哄哄地圍著他聊天,七嘴八舌地問著他從前的生活;他們都以為,這個
氣息脫俗、一頭烏溜的長馬尾、總是白衣賽雪的年輕教授是原本隱居在山林裡的深山教師
,因為某些理由才會離開遠山、到他們這個濕熱喧譁的鬧城學校。
「理由?」暮隱想起當初清明邀約他下凡時所說的話。「……大概是為了沙灘、煙火、與
西瓜?」
「沙灘煙火我還可以理解,西瓜是怎麼回事?」學生A。
「你不懂,老師以前住在山上,西瓜長在平地裡!應該很少見!」學生B。
「蛤蛤那老師老師、山上的西瓜是不是很貴?」學生C舉手發問。
「那老師你在山上最常吃的水果是什麼?水蜜桃?」學生E眼神閃閃發光露出了美好嚮往
。
「桃子,有的。」他非常認真而溫柔地回答著學生的問題,雖然說的是瑤池林畔生長的蟠
桃。「西瓜…確實是來你們這兒後,才初次看見的東西。」
學生瞪大了鼻孔集體倒抽了一口氣、對著他露出一種像面對保育類動物的眼神。
隔天他就收到了那群學生的愛心:一顆足比籃球還大的新鮮小玉,據說是幾個人早上經過
學校附近的市場時買下、一路接力著連手抱過來的。
當他們用著亮晶晶獻寶似的眼神把那顆小玉呈上來時,暮隱有些哭笑不得。
剛到人間的時候,清明非常認真的帶著他履行了好幾天沙灘煙火打西瓜的承諾……因為西
瓜一顆打爆就沒有了,清明殿下很瘋魔的買下了整車,閒來沒事就拉著暮隱去住處外頭的
海灘上敲著玩。
直到小雪殿下終於發現了西瓜是食物,不是拿來玩的……而且,其實很好吃。
他押著清明把剩下的半車瓜花了好幾天分食完,好不容易處理乾淨後、兩個人達成共識:
三年之內,凡間這個家裡不得出現西瓜。
可看著孩子們閃閃發光的眼神,獻寶似的匯報著:「小雪老師這個是我們一起帶來學校的
。」
「小雪老師這是我們盧著老闆教我們挑的、保證甜。」
「小雪老師你吃看看喜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我們下次買紅色的,比較甜。」
「小玉比較甜啦!」
「屁啦!我媽說紅西瓜才真的甜!」
「小玉啦!」
「紅西瓜啦!」
(註:大學生。)
暮隱溫柔地道了謝收下孩子的心意、看著他們鬥嘴遠去,有些發笑地聽著話題已經從西瓜
變成了南北部粽戰爭……
他抱著一顆西瓜站在原地、著實不知如何是好。
清明在一旁哈哈大笑。「收了供品,記得保All Pass啊,小雪真君。」
暮隱斜瞪了他一眼。
「……沒事,不就顆水果嘛,變著花樣玩也是可以的。」清明咳了一聲。
「就跟你說了不要玩食物……」暮隱斜瞪他第二眼。
「遵命,這次保證不浪費。」他自然而然地接手那顆瓜,順便在他側頸吻了一口。「喜歡
什麼酒?老師。」
「……雪柏。」
凜冬的特產,酒味偏辛辣無甜,帶著一股舒心的草木香,與柏樹的清冽氣息。清明挑挑眉
,甚是滿意。「不錯,就那個吧。」
「還有……不要叫我老師,由你來叫,聽著怪彆扭的。」暮隱按著發熱的側頸,瞪過去第
三眼。
「有什麼問題嗎?在這個學校裡你確實是教授,而我是學生啊。」他笑嘻嘻的,無賴得一
臉理所當然。
「所以到底為什麼你把我用老師的身份弄進來了,自己卻只當個學生……」
比他略高一點的清明彎下身靠近他面前、劍眉星目的眼睛直勾勾凝視著他,一本正經地吐
了兩個字:「刺激。」
「……」
事不過三,清明背後頂著新鮮的掌印、哼著歌把那顆西瓜抱回家,當晚西瓜依然渾圓完好
地出現在冰箱裡……只是上頭斜插著一支雪柏酒窄長的瓷瓶。
「……這是做什麼?」暮隱開著冰箱門久久無法挪動,無語地瞪視那個彷彿裝置藝術的造
景。
「放著吧,等兩日便可。」清明只是一派悠哉地坐在落地窗前的靠椅上把他一同招了過去
,抱著心上人一起賴進柔軟的椅墊,一齊看著海岸上繁縟的夜星。
兩日後,暮隱因為學校社團的指導活動比清明晚一些到家,甫開門就聞見了一股水果與酒
精共同交繞的清新香氣。
「回來了?」清明迎了出來,幫著用手解開了他在外時會束成馬尾的長髮,同時溫和地笑
著說:「聽說今晚有流星雨。」
「嗯,聽說了,」暮隱一邊說一邊卸去在外隱蔽用的咒法(調整膚色),失笑又無奈地說
:「北天星家那窩孩子今晚又皮,要把人間座標當賭注扔石子玩兒了。」
「你這發言當心一些,要讓人間這些凡人知道真相,美好幻想非得破滅一地不可。」 清
明哈哈一笑,牽著他走向諾大的落地窗前,面對著湛藍的夜空與海景:「累不累?過來休
息一下?」
「先讓我更個衣,現代人間的衣服過於緊縛,還是讓我有些難受。」暮隱說,獨自走進了
臥房裡。
「大概再一小時,他們的比試就要開始了。」雖然暮隱進了房間,但物理上的阻隔不影響
他們聊天,清明一邊張羅著茶几上的飲食一邊說。「雖然在天上時看那些石子火星像砲彈
一般畫過天際線是挺壯觀的,但在人間看別有一種細膩的美感。」
暮隱走出房間到他身邊,身著的是男性的日式和服——這可以說是暮隱在人間找得到他最
喜歡的服飾了,既比中衣厚、夠顧及隱私,又比任何的現代外衣簡潔方便,還寬鬆通氣,
非常符合他對於在溽熱的人間過暑假時對服飾的要求。
他看桌上放了個木質圓盤,底下墊了幾片新摘的竹葉,在上頭方正切好、鮮澄欲滴地散發
著酒香的,大概就是那顆學生贈與的西瓜。
「怎麼會想到這麼做?」他邊坐下來邊問,同時手指輕輕一揮讓竹葉上築起一座小小的冰
山,讓這景象更有一點盛夏的味道。
「偶然看到人類孩子的影片,學的。」清明坐到暮隱身邊,用手削的竹籤叉了一塊給他。
「味道還不錯,嚐嚐?」
暮隱自然而然地張口咬下。
雪柏酒的味道很清香。
因為辛辣,大大中和了瓜本身的甜膩,在清甜中依然保持著原本的爽脆,吃起來比單獨品
嚐時更有層次;但不知是不是因為糖度酵了,幾顆片好的方塊嚥下去,似乎比原酒更惹人
發醉。
他們一齊看著窗外海潮的起伏與星辰的運轉,清明從一顆一顆用叉子餵,慢慢地開始自己
叼著湊到他嘴邊,傳遞過去的,是挑釁又戲謔的眼神。
「……有叉子不用,你小鬼?」
「就咱們現在的身份而言,你確實可以叫我小鬼,老師。」他還咬著那片瓜,愉快地說。
平常的話,清明這麼做是會被他白眼的。
但暮隱只是張口接了過去、然後毫不意外地連瓜帶唇地被他啃了個遍,等清明終於將他被
汁液淌得一塌糊塗的唇角及頸項吻乾淨,小雪才微喘著氣道:「說了別這樣叫我。」
「啊…是會有這種人呢,不慣於接受新的改變。」清明只是低低地笑了兩聲,接著突然將
唇瓣貼到他的耳際:
「可惜了我還挺喜歡的。那麼……『殿下』?」
那兩個字突然讓暮隱一滯。
字語隨著清明噴出的氣息傳遞進耳朵,像是璀璨的星苗一般攪擾著酒精,往下直探他的胸
口、綿延絢爛地炸了一心窩。
暮隱本來兩手撐在身後,一個分神、手咯吱一聲下墜、變成只有兩手的手肘撐在身後的姿
勢,半躺的姿態彷彿成為一種曖昧的邀約,他剛閃過這個念頭、清明就傾身壓了上來,抬
起暮隱的下顎吻他,須臾片刻同一只手就越過了他的頸線向下滑、又捏又挾地停留在他胸
口。
布料粗糙摩擦著敏感點的觸感讓暮隱差一點就要呻吟出聲,正慶幸著生生煞住了、清明那
隻手卻再度往下,在他回神制止之前、隔著衣物覆上他的腿間。
暮隱的身體硬生生一僵,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清明放鬆了那個吻,將薄唇滑上他的耳廓。
「怎麼硬了?殿下。」他說。
清明的嗓音本來就低,現在更是直接貼在他耳邊,半是氣音半是鬱瘂。
暮隱縮起肩膀、突覺胸口到臉有電流快速竄了上來,驀然地讓他頭頂一麻,同時有什麼衝
出了眼眶。
不用清明提醒,他也早發覺自己生理上的不對勁。
這感覺不太陌生,之前也曾經發生過,最初的一次就是在穀雨婚禮之日那個昏暗花園的小
涼亭裡,他情急之下毆了清明側腹一拳似是要阻止他繼續、其實是為了壓下自己陽鋒之處
那陌生的情動。
下凡同居以來,偶爾的偶爾,在清明身邊、兩個人的接觸比較親暱的時候,身體也會擅自
揚起這酸麻的異感,但一直都不太礙事,總是很快能用真氣壓下來。
他為了修煉終身清心,一直很刻意的在情索關上一路避退,幾乎未曾感受過真正的羞臊,
自少年之後便已經許久、許久不知道股間動起念火是什麼感覺了。
明明如此、他的體質明明已經該穩定下來的……卻一次又一次、被清明親手點燃,且越來
越分明、燒得越發肆虐狂妄。
小雪殿下第一次聽到這麼直白的詢問,羞得幾乎無所適從,清明卻沒給他反應的時間,拉
開了他浴衣的前襟,一邊隔著衣袍撫摸他下身越來越明確的挺起,一邊低下頭輕輕啃著他
赤裸的胸口。
暮隱的身體很美。
他很瘦,但不是那種衰薄而消極的瘦弱,習武用劍的他全身上下都有著穠纖合宜的肌肉,
可謂是真正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偏窄的骨架則讓他看起來更顯得既斯文又精實。而身為
凜冬天人,他的膚色在蒼白之外、通身帶著一點淺淺的薄櫻,這種飄渺的膚色讓他看起來
一直帶著種沈靜的凜然,既具有寒薄的氣息,但夾雜了一抹饒有距離的美感。
這樣的一個人此時卻衣衫不正、帶著微不可辨的淚光在他身下抬著臉與他楚楚對望……不
論是男人女人,都會同意此時的小雪看起來既聖潔又煽情。
越是看起來乾淨的東西,越會讓人有一種想要弄髒的欲望,掠奪他、讓他屬於自己……清
明瞇起了眼睛,沒有停下隔著衣布套弄他的手,同時另一隻手伸進了衣側的空漏往下探進
他的後背,輕輕地沿著他的脊柱由下往上摩挲。
而他的唇也沒有停下來。
清明同時碰著他三個地方,不輕不重卻如萬蟻竄動,暮隱的注意力橫衝直撞地在胸口後背
及下身來回流竄,最後竟無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道較使自己心亂如麻。
「在想什麼?殿下?」清明提起眼睛,露出柔情又邪佞的笑。
「別那樣……」暮隱顫著聲音、六神無主:「那樣不……」
「不夠是嗎?」清明偏著頭,相當特意地歪曲了他的話語。「容清明僭越了,那麼直接碰
觸殿下可好?」
「不……」暮隱首次聽到自己的聲音用一種陌生的哭腔開始顫抖:「不可以……」
可那個“以”字方落,他的喉間纏綿地滾出了一聲「啊……」,與此同時腰部不自覺地擺
蹭了一下,結結實實地往清明的掌心擦過。
像是貪婪著、迫不急待著,自動地將那羞澀的挺立往他手底送。
暮隱瞬間僵直了身體,做錯事了一般、又驚又懼的隔著眼眶的一簾水霧看向清明。
用現代的話來說,他此時的心聲大概是:「沒事,剛剛被盜。」
可他沒心思開玩笑,整個腦袋如遭雷擊,亂轟轟地不斷自問這是怎麼回事?
「呵呵……」清明卻極輕極輕的笑了出來,很滿意似的,將手伸進了浴衣下擺的交疊面、
在他出聲阻止之前溫柔的用那隻手赤裸地包覆他。
先是手掌、再是指節,清明的手因為長期握劍、掌心至指尖分佈不一地長著薄繭,那溫暖
厚實的觸感刻意地沿著袋囊底部輕輕滑過、又一路上走,連揉帶挾地直至尖端的傘面,再
摩挲過微微出潤的鈴口,沾附著往下……又輕又柔地重複了數次同樣的動作。
小雪殿下雙手捏緊了他的上臂微張著唇、失神地直盯著清明左側耳際的虛空,通身憋出了
一層粉紫。
「殿下,」清明溫聲開口:「記得呼吸。」
暮隱的眼神拉回來了,但對上他的目光,又覺得自己渾身一麻、連帶著下身在那只溫熱厚
實的手心裡一顫:「嗚……」
「別怕,我就做到這兒。」他溫柔地看著他,語氣安定的像給予著最虔誠的保證,同時吻
上暮隱的嘴角、頸側、喉結、一路下滑到鎖骨,重新舔舐著他薄櫻色的乳突。
清明的舌溫很高,胸前那濕膩的溫熱讓暮隱一陣酸麻,他開始咬起自己的指節還是無法自
制地忘情出聲,悶哼的喉音怎麼樣都壓抑不下來,清明卻沒有放過他,舔弄完那極敏感的
兩點後,再延續著吻過他清瘦而結實的腹肌線條,眼看就要一路往下。
「別!」他按住並推高了清明的肩膀,身體往下一縮、反成了一個蜷進他懷裡的姿勢。「
別……不要看……」
他從來沒有……讓清明看過那麼赤裸的自己。
雖然他每日的沐浴都是由清明執行的,但一直都按著正規的宮廷梳沐規矩,在隱密部位擋
一條褻布,即使是拂拭也會在布面下執行、且使用擦身專用的器物,不會直接碰觸。
如今清明突然赤著手就碰了,還作勢一路要往下吻;小雪殿下完全無法想像如若讓他繼續
下去即將要發生什麼,只能噙著眼淚又慌又臊地止了他。
「好,我不看。」清明倒是很乖順,抬起頭用另一隻手托起了暮隱的下巴,撬開唇舌深深
地給了一吻。
他的呼吸又凝滯了。
不是因為這個吻,而是因為清明吻上來之後,原本只是摩挲著的那只手卻同時套弄了起來
。
「清…啊……」舌頭被強迫探出口腔讓他啃噬著,小雪殿下此時連話都說不清楚。「別…
…唔…啊啊……」
「舒服嗎,殿下?」他噴在暮隱臉上的氣息長而且慢,像是在壓抑著喘息。
「不、不知…啊…哈啊……」
「別說不知道,不下達明確指示的話,清明不知應如何服侍您,殿下。」
「不、不可以…別…嗯、嗯哈……」回應清明的只有他破碎的顫聲。
其實,暮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此時除了類似這樣的否決句,他不知道此刻還能
表達什麼。
「這樣不好是嗎?」清明掛著那抹淡笑偏頭,像是在認真揣測他的語意。「那像剛剛那樣
只是撫觸您可好?」
他這樣問,環套著的手同時放開,回到只用指尖跟掌心撫觸;那若輕若重的動作一直沒有
停下來,卻已完全觸不著邊,只是平白地搔撓、添增他的難耐。
被把弄在對方手底、卻燃起了荒原般的寂寞,方才高漲的快意已隨著他手部動作的轉換迅
速褪去,彷彿有什麼被抽走了。
為什麼會這樣?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帶著七分恐慌、三分困惑,以及夾在那之間薄淡的怒意,用羞臊的眼
神看著清明。
為什麼無法忽視……這種想要被他碰觸、更深更多的慾望?
暮隱不知該如何將此番心情化為實際言語,只能無助地搖頭。
清明噙著一抹瞭然於心似的壞笑,緩聲:「剛剛那樣比較好?」
才不好。他心想。
太難受了,停下。
但他微張著唇喘氣,纖長的手指絞緊清明的衣襟,悶哼一聲、點了點頭。
清明再度輕笑了兩聲,那種讓他著迷的、入魔的、墜落的,笑。
「表情…跟身體,都在渴求我,」 清明輕慢緩道,用修長的指側溫柔地套撓著他柱體前
端那一圈凹口。「…您原來是那麼缺乏自制力的嗎?殿下。」
這句話讓小雪殿下短短一個激靈。
拉回一絲理智的他低下頭閃開了他的吻、想抵開他的胸欲將他往後推,清明卻眼明手快
地攬著他的腰將他強制貼了回來,連帶著扶捏著暮隱的手部動作、再度用一種既溫柔又霸
道的力道加重磨蹭起來。
「清明…啊…!」暮隱仰起了纖細的脖頸,忘情地肆溢出聲。
「……我在,您說。」
清明貼在他耳邊,呼吸極緩而重,香蜜似地、魅惑地低聲:「老實說出來,我什麼都給你
,暮隱。」
「……多些,」在他那強勢又柔情的眼神中,暮隱的自制力終於徹底瓦解,他伸出手臂往
上攀緊那雙比自己厚實許多的肩、聽到自己迷離地開口:「再碰我……多些……」
清明再度吻上他,手上恢復了擼動的動作,比方才更快速也更激烈,同時纏咬著他的唇舌
,將暮隱因歡愉而無法自制溢出的破碎呻吟都完封在喉頭裡。
夏夜,晚風,那一盤切好的澄黃西瓜,揉合著竹葉的氣息,在有著兩人氣息的屋子裡,散
發著醉人酒香。
窗外,璀璨的流星雨落了下來,但已沒人有心去賞。
不管是那件薄薄的單衣,還是那根綁不住情慾的腰帶、還是暮隱長而漆黑的髮,此刻都放
蕩地散在清明懷裡,無力地依附著他。
室內有的,只有兩個人的喘息,暮隱無法自制的溢吟,還有一種額外的、細細的聲音。
他不願意去想那是源自跟清明交纏的唇舌,還是從自己下身與清明手底的交疊發出來的,
只知道自己的喘息越來越重,而在粘膩又酸麻的細碎聲響中,清明始終保持著一種淡的可
說是冷冽又相當深沉的微笑,用一種既溫柔又專注的眼神侵襲他。
暮隱的喘息越來越急促,電流般的麻感一直不斷從腦內深處及肚腹往下竄流,直到累積成
一股高峰般的酸疼,讓他無法自制地顫抖著、進退失據地抓緊清明的手。
「要…唔、清明…啊……」他閉上眼睛,在賁張的欲望前無所適從。
「憋著難受,殿下。」清明壓著聲音,聲線厚實的像根繩索,適時地投進他不斷浮游的心
中:「全交給我好嗎?」
彷彿得到了解脫的鎖匙,像是被釋放、又像是被挽救。
暮隱幾乎拉碎他胸口的衣領,在被悶蓋的唇瓣下無助悶哼,發出了似是碎吟又像嘆息的聲
音。
「……我不該如此失態。」冰涼的絹布撫過肚腹的時候,他懊惱地說。
「我對此倒是感到相當滿意。」他細細地擦拭著心上人的身體,還是噙著那抹不緊不緩的
微笑,但看起來輕鬆多了。「清明服侍您服侍得可好?殿下。」
暮隱氣惱的瞪他,思來想去許久,撒氣似地得出結論:「……一定是“殿下”那兩個字的
錯!」
「是嗎?」他挑著眉抬起頭,有些促狹地看著他。
「是這樣、一定是這樣。」得了推論的他壯起底氣,雖然有些心虛、還是撐起了氣焰下戰
書:「若、若他日……他日有一天、我主動對你求情,也這麼叫你試試。」
「……那就這麼說定吧。」清明殿下慢條斯理地折好了絹布,替他將衣服整好,期待而玩
味地瞇起眼神。
「我等著,小雪殿下。」
這個約定,清明等了四年多,首次等到,卻是在凜冬的文史院裡。
他學到了一件事,除了喝酒誤事外……告白更要挑對場合。
清明殿下當日夜宿在凜冬的賓用殿所,獨自面對凜冬之境淒涼的夏夜,神生第二次徒手捶
爆了無辜的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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