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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爐的火燒得正旺，熊熊的火焰是扭動想掙脫爐子的火蛇，金紙還沒脫手，牠就張著血盆
大口撲了過來，全咬成了粉齏。
遠遠地那些蓮花、房子、車子全化成了灰黑灰黑的小點，順著扭曲的渦流，颳起了一陣若
有似無的龍捲風，捲阿捲的，全翳入了雲腳。
九月的午後是牆角上伸懶腰的貓，沒有清晨的露氣，也沒有晚風襲人，暖洋洋的令人打起
了呵欠，尤其鄉下地方的步調又更慢了些，收音機上的掛鐘是打起盹的老人，時間走走停
停，踽踽前行。
三舅舅走了，雖然街坊鄰居很詫異，畢竟四十初頭，還有大半歲月，但如果你見過他病病
泱泱的身子骨，必定感到理所當然，一副風吹就倒的身版，在夏日裡裹著針織的黑外套，
彷彿半步還沒邁出，就能咳出血，說是什麼肺癌，鄉下地方沒得治的，所以我也只見過幾
面，當他走了，其實心裡也沒起什麼水花，一來那時才不過剛上小學，二來他長年在都市
裡治療，聽說藥吃得比米飯還多，你說可不可怕？
外婆本來已經燒過很多紙錢了，只是又聽人家說，三舅舅是病死的，死後還是那身破皮囊
，還得人照顧，所以外婆才買了車子房子，以及那一對小人，男的穿著一身像是大過年的
紅背心，車著金燦燦的滾邊，頭頂著一圓頂小帽，一身青藍的長服；女的扎著兩顆綁得老
高的包包頭，正紅色的上身外罩了件碧色的肚兜，兩只小人細眉鳳眼、高鼻小嘴十分精緻
，像極了周末會在公園外的卡車搭起的小戲棚演出的布袋戲人偶，唯一不同的是兩人的臉
塗得白白的，腮幫子浮著倆圓圓的腮紅，兩人的手藏在袖裡，像是古裝劇裡請安或是拜堂
的模樣，看起來特別逗趣。
外婆手裡的蓮花燒呀燒的，很快燒了房子、車子，我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那兩只小人，當
時腦裡只想著，舅舅有這麼多玩具了，不差這兩個小人偶吧？但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外婆
便抓起小桌上的女紙人扔了進去，我的心裡「擱登」了一下，彷彿火是燒在我的身上似的
，喉嚨乾得嗓子眼都啞了。
好在這時候來了一通電話，外婆這才把左手的男紙人匆匆地擱在小桌疊得高高的金紙堆上
，然後小跑步地前往客廳，這時候我掂了腳尖，把紙人纂在了手裡，細細地把玩。
可能是鄉下地方也沒什麼商店，柑仔店的金剛戰士又不便宜，平時也就只能從舊雜誌剪些
小紙人玩玩，但那些平面的紙張放在鉛筆盒裡帶來帶去，沒多久就皺巴巴的，更不要說若
是碰到下雨，很快就稀稀爛爛的，但這個不一樣。
我把男紙人把玩了一會兒，但又害怕被外婆罵，於是原本收進了口袋、又掏了出來，掏出
來後，又收來回去，我踟躕地站在火爐前面，一時間竟也沒顧得熱，可能是不小心靠得太
近了，裏頭的火蛇一下竄了出來，火星四濺，男紙人的腿一下就給點著了，我嚇得趕緊把
它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兩下，這才熄了火。
爐子裡的火劈劈啪啪的作響，可能是作賊心虛，我方才竟然覺得爐火聲聽起來像是不知打
哪兒來的尖叫聲，定了定神，才趕緊矮下身子把男紙人撿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髒灰，好
在紙人只燒著了右腳，還不算壞得太嚴重。
這時候後方傳來一陣急忙忙地腳步聲，我才趕快把紙人收進了口袋，外婆說是媽媽打了電
話，說是周末會回來看我，順便會給我帶小禮物，我一心繫著小禮物，把剛才藏紙人的罪
惡感，也就拋諸腦後了。
但紙人可不能放在身上，口袋總是鼓鼓的遲早會給外婆發現，我便藏在了床底下，收在了
我的藏寶箱裡，就回房裡午睡，醒來的時候早過了飯點，便端了碗米粉湯，偷偷爬起來追
玫瑰之夜。
窗外偶然傳出的狗叫聲，總會像是長指甲輕撓著心臟，不由自主地讓我把頭探了出去，外
頭的金紙爐就擱在馬路旁，那些沒燃盡的金紙灰早給水澆了熄，大風一吹，焦了的紙屑像
是張開翅膀的蝙蝠，順著颼颼的風不知道飛進了誰的家裡，我趕緊關上了窗，總覺得好像
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
而怪事，就是從那個傍晚開始的。
那天傍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在一個好大好大的空地，幾個小孩聚在了一起，說是要
玩捉迷藏，於是大家猜了拳，輸的留下來當鬼，我和其餘的小孩一下就鳥獸散，全躲了起
來。
我穿過了街道、繞過了小籬笆，其實這些地方我一點都不認識，就是漫無目的的亂跑，而
奇怪的是，整個街道一個人也沒有，不管大人還是剛剛那群小孩，就好像大家約好了同時
躲起來一樣。
我找了個防火巷，然後躲在了垃圾桶旁邊，我就這樣等啊、等的，隱隱地有聽到一陣很緩
慢、很緩慢的腳步聲，輕飄飄的，一下遠一下近，一下又好像根本是自己的幻聽一樣。
這時候一個小小的啜泣聲，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個戴著圓帽的男孩，男孩抱著膝蓋縮
在一旁，詫異的是，我們只不到幾公尺的距離，但在我躲進來以前，根本沒有看見他，他
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
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夢就突然醒了。
接下來的幾天，又是同樣的夢、捉迷藏、猜拳、躲在防火巷，然後轉頭看見那個男孩，只
是一次一次，當我轉頭的時候，他離我好像越來越近，一個禮拜以後，我甚至能看見他的
臉，那是一張很白、很白的臉，好像不帶任何一點血色。
有一天，我終於在夢裡問了他。
「你為什麼哭呢？」
他說，因為他想和大家玩捉迷藏。
於是我說了，我可以讓你一起加入，男孩的臉抬了起來，露出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說了
句：「太好了！」
然後緩緩地站了起來，我才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他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下身青藍的衣襬一揭，不知道哪裡竄進來的陰風，吹得衣料簌簌
作響，尤其是他的右褲管，飄呀飄的，什麼也沒有。
「但我的右腳沒了，你的給我好嗎？」
我嚇得從床上彈了起來，旋即腦中閃過了什麼，我立刻把頭往床下一探，不看還好，一看
一張慘白的臉孔伏在床底，歪著頭瞇鳳著眼，咧開一張嘴說著：「你還沒回答我。」
後來外婆說，是聽見一聲巨大的撞擊聲才闖了進來，進來以後，看見我跌在地板上，然後
她一直不斷的安慰我，但我只是指著床下一直哭、一直哭。
外婆把我的藏寶箱拿了出來，打開裡面一堆紙牌、鬥片、陀螺、壁虎的尾巴、糖果紙，但
就是沒有那個男紙人。
我為了怕挨打，始終沒有告訴外婆，接下來的幾天，我偷偷翻遍了家裡，但始終沒有看見
那個斷腿的男紙人，就好像他真的躲了起來，在這個家的某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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