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的並不好,儘管身體很累,但卻始終保留著一絲模糊的意識。
在半夢半醒間,一陣涼風從外邊吹入,一開始也沒多想,後來才感覺有異,明明睡前門是
關上的,怎麼會有風呢?
我從床上躍起,發現關上的門不知何時已被推開,彩蝶站在門外,靜靜的看著我,然後伸
出手招了招,示意要我過去。
彩蝶揮舞的手彷彿有種魔力,我不假思索的下了床,絲毫沒有懷疑在這夜半時分,彩蝶為
何會出現,更沒注意到在她微彎的嘴角中,夾雜了一絲苦澀。
「跟我走吧。」彩蝶說。
「要去哪兒?」我滿腹疑惑。
彩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拉開步子,她的步伐很快,無論我怎麼加快速度,卻始終保
持著一定的距離,下了樓,出了客棧大門,彩蝶卻仍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如引路燈般帶
著我不斷前行,不知不覺地,待我回過神來已是到了城郊一條小路上,路的盡頭有一排破
舊廢棄吾人祭拜的廟宇,由主門連著側門串成一座如小城般的建築,平時白天便已罕見人
煙,更別說大半夜了。
「彩蝶姐姐,這裡很危險,我們回去吧。」
不是我膽子小,這地方鄉里間傳聞不少,誰知這毫無準備的亂闖會遇見什麼?
聽到我說話,彩蝶終於停下來,回頭望向我,眼裡盛滿了懇求的意味,
「小掌櫃,我只能帶你到這裡,等會兒你往前繼續走,看到第二間廟時推門左轉會有另一
扇紅色小門,你一定要替我打開那道門,一定要。」
我真的是糊塗了,「彩蝶姐姐,為什麼妳不自己過去呢?」
「因為我過不去了,我只能走到這裡。」一行清淚落下。
「為什麼?」
「等會兒你就會懂了。」彩蝶說完,身影忽然遁入一片黑暗之中。
說不慌張是騙人的,我四處尋著彩蝶,但黑漆漆的小路上,哪裡還有其他人在?涼風又起
,那刻間,我開始猜測到了一些事實,不過若真如我猜想,那麼彩蝶交代我的地方就更非
去不可。我鼓起勇氣依著她剛才說的路徑走,先找到了第二座廟,廟裡充斥著一股腐肉味
,像店裡小二設的捕鼠籠中死去多日的老鼠發出的氣息,厚厚的灰塵蓋在陳舊的供桌上,
每個呼吸,那些灰塵及臭味都在鼻間不斷翻滾。
我推開了廟旁左邊的小門。
直到現在,想起當天映入眼簾的那幕景象,依舊會讓背上發出冷汗。
一個男人躺在地上,渾身遍是傷口,衣服皮膚上全黏著已乾的黑色血垢,麻繩纏住了他的
手腳,雙眼腫脹,嘴邊吐著碎碎白沫,要不是還可見一絲胸口起伏,幾乎不是活人模樣。
他的旁邊還有一具已經潰爛的女屍,女人倒臥背對著我,雖看不清楚長相,卻有種說不出
的熟悉。
楞了半天,我放聲尖叫,那女子的穿著打扮和彩蝶同出一徹,不是彩蝶哪還會是別人?
腳軟不穩跌退了兩步,一隻不知何時出現的手,抓住了我的頭髮,將我重重摔在地上和男
人躺在一塊兒。這一摔並不輕,力道之大,讓我無法立即站起來。
「旺伯?」我瞪大眼看著出手的男人。
旺伯的臉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得猙獰,他冷冷的回望著我:「小掌櫃,你怎麼會跑到這個地
方來?」
「是彩蝶帶我來的。」
聽見彩蝶的名字時,旺伯的表情明顯的益發扭曲,他踏近了兩步,伸手指著一旁彩蝶的屍
體,大喝:「哪來的彩蝶?她不是已經躺在這裡了嗎?我本來打算離開這個城後就當沒發
生這回事,你不要怪我無情,是你自己多管閒事發現了我的祕密。」
「你為什麼要殺了彩蝶?」
「誰讓她不要臉!」旺伯對著我的肚子踢了幾腳,又重重帶上一拳在已經性命垂危的男人
頭上。「戲子就要認份,我從小教她唱戲,養她寵她,好不容易有個園子主人要出高價把
彩蝶收為側房,這忘恩負義的女人居然還沒進門就要跟個木工跑,還敢說什麼欠我的帳都
清了,我不給他們一點教訓面子怎麼掛的住?」
旺伯又說:「戲子跟了我,命就是我的,你這外人懂什麼?」
「好了,不跟你多說,你還有什麼話到地底再跟你的彩蝶姐姐講吧。」旺伯從懷中拿出了
另一條麻繩,往我的脖子一勒,我慌忙的伸出手在空中亂揮,旺伯叫了一聲,他的手臂被
我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我驀然想起出客棧前,手中一直握著彩蝶的木簪子。
疼痛讓旺伯更加憤怒,他發狂的死抓著我,重新將繩子套牢,用力一扯,粗糙的麻繩緊緊
的陷入了脖子的皮肉中,我痛苦的想用腳踢開他,可根本是砧上的魚肉,只得任他宰割,
無能為力。
「當你倒楣了。」旺伯的臉無比猙獰。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踏進鬼門關時,一根棍子不偏不倚的打在旺伯頭上,他鬆開了手上的繩
子,我趁著這空檔往角落靠去,躲在他一時抓不著的地方,大口大口的呼吸。
「對這麼小的孩子也下手?」
居然是父親。
撿回一條命,我忍不住大哭,父親攔住還想衝過來攻擊我的旺伯,他手裡拿著一根比手臂
還粗的木棍,往旺伯的膝蓋又是一擊,旺伯軟跪在地,目光對上父親凌厲的眼神,更令他
害怕的是,父親後邊還帶了一群人各個拿著火束,全是戲班成員。
「你好狠的心腸…」一名女子尖銳的叫喊著,剩下的人同樣氣憤難平,他們湧向旺伯,又
是踢又是打,旺伯不斷慘叫,起初還哀求著手下留情,但後頭見大勢已去,任那些人將他
五花大綁,沒有抵抗。
父親放下棍子,抱起在角落蜷曲的我,「好險我發現你夢遊離開了客棧,跟著過來。」
「夢遊?」我想告訴他這不是夢遊,真的是彩蝶帶我來的。
「別說話,回家吧。」父親好像知道我想說些什麼,先阻止了我,他抱著我走出廟,臨去
前交代戲班大夥把旺伯交給衙門,並把男人帶回客棧療傷,戲班子應諾了,幾個壯漢過去
扶起男人,但見彩蝶的屍首還躺在一旁,我不放心的扯了扯父親的袖子。
「記得把那姑娘也帶回來,她需要安葬。」父親說。
~~
回家後,我連續發了幾天高燒,高燒不退的日子裡,我每天都看見彩蝶溫柔的坐在床邊,
細細的對我說著她和男人之間的故事。
她們是在去年戲班上戲相識的,男人是那大戶人家的木工,彩蝶和他一見鍾情互許終生,
男人答應她會準備好贖身的銀子,等今年戲班到京城表演完,就和旺伯提出成親的要求,
那支木蝶簪就是男人留給她的定情之物。
男人沒有辜負她,辛辛苦苦存了一年工資,還變賣了老家的兩畝地,誰知造化弄人,大戶
人家的主人看上彩蝶美貌,用大筆的銀子和戲班班主約定好讓彩蝶留下來當偏房,彩蝶說
什麼也不肯,和木工約好私奔,旺伯就在這破廟中逮到他們。
兩個人,一死一重傷。
夢裡彩蝶滿是歉意的說道:「小掌櫃阿,真抱歉苦了你,可是其他人都看不見我,只好讓
你去替我救人,害你受傷了。」
我想告訴她沒關係,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等你醒來後,記得替我跟他說,我不在了他也要好好過日子,我不過只是個唱戲的女子
,不要人牽腸掛肚,他可沒欠我什麼,有緣九泉底下見面,記得打個招呼便足夠。」
彩蝶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然仍是笑的,眼眶卻早濕紅一片,我不能說話,只好跟著哭。
「別哭了,我很幸福。」彩蝶柔柔的安慰我。「他沒有背棄我,走到這個地步有緣無份也
無可奈何。」
「很多事情不能強求,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
這些話,叫人怎能不哭。
據父親說,昏迷時,我有大半時間眼角都噙著淚水。
幾日過去我終於醒轉,床前沒有彩蝶,只有父親憂心的面容,我顧不得喉嚨還在發痛,劈
頭直問父親男人下落,父親說男人回了城找大夫,不過旺伯下手太重,有幾下直傷頭部,
男人似乎對於之前的事情全失去印象,還不知醫好了後會不會變得痴傻。父親又說,旺
伯在到官府前就咬舌自盡,戲班把屍體扔在衙門前便離去,沒有人願意安葬他,算也是自
食惡果不得善終。
我一點也不同情旺伯,但男人的遭遇卻讓我嘴裡又苦又鹹,這代表不單是彩蝶交代我的沒
有機會轉告男人,甚至連他之後記不記得彩蝶都還是未知數。
人真的可以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事嗎?我好難相信。
鼻頭一酸,「那彩蝶呢?」
「她被安葬在一個很好的地方。」父親拍拍我的肩膀。
這件事情就這樣算是落幕了,父親再也不提,但我偶爾會想起彩蝶和男人,以及那個驚險
的晚上。
幾年後,聽說京城裡出了一個有名的木工師父,作品栩栩如生。
專雕蝴蝶。
~~
「掌櫃哥哥,這個簪子我可以留著嗎?」阿靜把木簪從髮髻中抽出,涎著臉看我。
「留著阿,反正我又用不到。」我很快的答應了。
阿靜露出一個狡詰的笑容,「嘿嘿,其實師父是要給你的喔,他說這枝簪子要送給客棧老
闆未來的新娘子。」
「喂…!」
「那我就收下啦。」阿靜說完又一溜煙的跑走,留下我一臉錯愕的楞在原地,又好氣又好
笑。
突然肩膀被輕拍了一下,轉頭一看,店小二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
「幹嘛?」
店小二一臉正經:「果然隔壁賣豆腐的大嬸說的沒錯。」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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