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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中篇〈蜷曲〉,隸屬於《共生人》系列
共兩萬餘字,分為上下兩回。
每個故事完全獨立,無任何關聯。
──
宇天明沒有媽媽。
更正確地來說,他有過媽媽,不過只擁有過幾天。
宇天明的母親在他出生一周內便因大量出血死亡。
他與父親宇文治自小到大一向疏離,以前,他以為是因為自己——媽媽為了產下自己才會
死掉,爸爸因為這樣生他的氣。
他還記得——依稀記得,他曾經問過為什麼自己不像其他人一樣——有媽媽?
父親的表情讓人印象深刻。。
後來他記得,不能用這種問題問爸爸,所以他改口。
「媽媽是什麼樣的人?」小天明指著相片裡的母親。
母親周巧婉在照片裡笑得好燦爛。
她一頭俐落中分短髮,不完美的瀏海掩住半張臉,但遮蓋不了她野性的美。
但他記得——父親並沒有回答。
宇天明還因為這樣問過爸爸少數還往來的朋友。
「叔叔,你覺得我爸是因為我害死媽媽才不喜歡我嗎?」
「別亂講!你爸爸怎麼會不喜歡你?」父親好友先是驚訝,隨即替宇文治解釋道:「他可
能不知道該怎樣跟你相處而已……加上……爸爸本來就不太擅長跟兒子互動。」
宇天明當時七歲,他疑惑的看著叔叔。
「像叔叔我有兒子、也有女兒。小時候還好……不過隨著小健越來越大……我還真的有點
不知道該怎麼跟他溝通。」叔叔是這樣解釋的。叔叔口中的小健,當時十三歲,上了國中
,已經不再出席大人們的聚會。
當宇天明望著父親與其他人的互動,宇文治分明不是內向少話的人,但不知為何,他對孩
子並不多話。自從孩子邁入青春期後,他幾乎跟自家兒子無話可說。
身為父親,宇文治當然關心兒子,他在孩子年幼求學階段悉心陪著讀書,直到他認為天明
可以管理好自己。除此之外,也儘可能地滿足孩子的喜好。
不過,他老是替孩子買玩具車、機器人,殊不知宇天明更喜歡玩娃娃——當然,我是故意
這麼說的。
並不是不玩變形車的人就非得玩洋娃娃,他只是沒有這麼男性化——與其硬派的組裝模型
、釣魚遊戲、他更喜歡玩迷你涮涮鍋、幫泰迪熊換衣服,或者布置玩偶的家。
當宇天明年幼時跌倒在地,他也被宇文治罵過——男孩子怎麼可以愛哭——宇文治不會第
一時間把孩子擁入懷中,安慰他、輕拍他,而是要他自己爬起來——但他可以等、不會催
促。
當別人家的孩子在玩具店大吼大叫時,宇天明會冷眼旁觀,他知道倘若自己這麼做,鐵定
當場被父親過肩摔。
他與父親談條件,他想要選自己喜歡的玩具。
「是什麼?」宇文治這麼問。
「你不想要我玩的那種玩具。」
宇文治斜眼望向女孩子的玩具特區,他似乎天人交戰,畢竟他天真的以為玩具只有分兩種
:男孩玩的,以及女孩玩的。
「還是你想要去看電影。」宇文治提議。
宇天明彷彿鬆了口氣。
「也可以。」
他們的互動,就像是兩個成年人。
宇天明的書桌上擺著父親買給自己的——他不喜歡的玩具,便只好暗地跟學校女同學借玩
具回家玩,他當然被男同學笑——不過,他並不在乎。
當同學都在看《鋼之煉金術士》,他更沉迷於《交響情人夢》,不過,被同學笑總比被老
爸罵還要好。
當進入青春期,其他男同學通常都有帥哥病,一昧耍帥,他卻輕易地打入女同學人際圈,
與同學聊戀愛動畫與韓團明星,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同志。
不,他只是比較女性化……應該說中性的男孩罷了。
那些陽剛男生應該做的,好比喜歡在豔陽下運動,把自己弄得臭氣熏天的事情他一概不做
。
他更喜歡游泳,也更喜歡逛街。
這導致他在同性人際關係一向十分惡劣,不過他不怎麼在乎。
反正我也比較喜歡女生,無聊。
那天,他從房間出來,卻忘記自己擦了指甲油。宇文治正在做菜,喊著要兒子把桌面清一
清,他卻走到兒子身邊,揪了兒子的手。
「這是什麼?」
「指甲油。」宇天明並非故意,但他也很坦然承認。
事實上,這也不是指甲油,而是護甲油。宇天明只是覺得指甲看起來黯淡無光,便存了好
幾個月的零用錢買了護甲油。
「你怎麼搞這種不男不女的東西。」
這哪是什麼不男不女,你不反對的話,我也可以幫你擦呀。
「我喜歡。」宇天明嘗試吸引父親的怒火。
宇文治嘆了口氣。
「你沒有媽媽……結果我竟然把你養得這麼娘。」
話題便結束,宇天明以為會挨一頓罵,但他那個父親竟然就這麼完事。
宇天明洗完碗後,他便進入房間。
宇文治甚至下了結論。
「我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你好就好吧。」
宇天明自高中後就蓄了長髮,我說的並不是過肩的長髮,而是紮向後的丸子頭,單純只是
喜歡。
加上他本來鬍子就留得特別快,這種美式風格讓自己顯得更加粗獷、迷人,能夠補足自己
陰柔外表下的陽剛味。
他回家後,大多將長髮放下,宇文治會斜眼看他,似乎不大贊同……但是……他也沒表達
什麼。
或許是放棄了吧?
他們倆父子一個禮拜說的話通常算的出來。
大多都是——我今天會回來吃飯、我今天不會回來吃飯、我明天出去一整天、我明天在家
,諸如此類的。
但宇天明不會描述與父親的感情不好,而只是——無話可說。
不過,這也代表他們完全不溝通,凡事並非只有極端。
宇文治是郵務人員,更多人則是叫他們郵差。
不過宇文治與常人見到的郵務士不同,他主要的業務是開著郵務車處理EMS郵件——國際
快捷郵件,所以他假日也需要值班送貨。
他工作一向很努力,對宇天明來說,他總是辛勤上班,對於工作並不埋怨。
宇天明讀高中時面臨到選組的抉擇,他破天荒地問了父親的意見。
當時父親剛煮好一桌飯菜。
宇文治似乎對兒子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意外,他沉默了一會兒。
「你喜歡文組還是理組?」
「文組,我數學很爛。」
「不過讀理組比較有出路。」宇文治說。
「我知道。」
「那你還問我。」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選你喜歡的,就好。」
宇天明對父親這番言論感到意外,畢竟從小到大,他喜歡的——父親似乎都不喜歡,而如
今攸關人生大事的選組,父親竟然交給他決定。
「謝謝。」
「嗯。」宇文治向宇天明伸手,接過兒子的碗。身為父親的他,一概不幫兒子夾菜,但卻
會替兒子盛飯。
「吃飯。」
宇天明接過一碗滿滿的飯。
他低頭扒飯,如果好吃,他還會故意發出嘖嘖的讚嘆聲。
「吃飯不要這麼大聲。」
天明點頭。
很久之前,宇文治曾經對孩子說過,要吃飯才會長大。久而久之,他便都替兒子盛飯。
這是他多年以來,對孩子唯一的主控,其餘的……自從孩子進入青春期後,他大多選擇理
解、選擇接納,即便再不喜歡。
天明永遠記得他有次因為跟同學打架——那是他國三的時候,一群男孩真以為他是同志,
便你一言我一語的酸他,甚至推擠他。
天明不像外表看起來弱不經風,他把兩個同學打得當場站不起來,其他人則一窩蜂風鳥獸
散。
「我說我不會管你,不是真的不管你。傷害別人跟作奸犯科的事情,我一概不能接受,這
是我對你的底線——你別越過我底線。」
天明坐在訓導處,他也沒有回嘴,因為這是父親近幾年對他說過最重的話。
他牢記在心。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動手打過任何人。
或許跟再也沒有人敢動他有關係就是了。
這個家庭,並不慶生。
雖然宇天明的出生與周巧婉的離世相距將近一周,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父親才不為自己
慶生。天明生日後幾天——母親的忌日,父親總會開車載著宇天明前去金山山上,母親的
靈骨塔。
母親塔位所在的房間被橫縱排列的靈骨塔櫃包圍,存放母親塔位的房間也是整個生命紀念
館少數有窗的空間。遠眺,能夠看到太平洋。
一個個櫃子約莫一尺見方,像是抽屜,存放的除了骨灰外,也是生者對死者的回憶。宇文
治會打開亡妻的塔位櫃門,珍珠白骨灰罈貼上了她的大頭照,她笑得好幸福,看得出來是
從生活照裁剪下來的照片。
骨灰罈旁,還有一束插在水泥盆器,彷彿時間凍結,經過乾燥製成的永生花。
宇文治總是對著亡妻的照片喃喃自語,也拉著宇天明過來。
以前,他會替兒子發言,告訴妻子這一年來宇天明的「事蹟」。
等到宇天明能夠組織話語,約莫是他國小二年級後,他會自己向母親說說近況。
宇天明總覺得奇怪……一張照片……就代表自己的母親。
他對媽媽真的很陌生,就像對陌生人自我介紹一樣,所以總是草草結束。
「你明年最好認真一點。」宇文治第一次曾經嚴厲地對兒子說。
宇天明知道,這是父親第一次那麼嚴肅對他說話,對孩子有具體期待的時刻。
每到忌日,宇文治總是天還沒亮就起床,進入廚房開始洗手作羹湯,提著自己煮好的飯菜
,十九年如一日——在亡妻忌日時一家團聚。
倆父子會在周巧婉骨灰所在的「房間」,坐在生命紀念館所準備的休憩沙發上,一待就是
一整天。
早到,同時也是為了佔位子,畢竟沙發座位有限,天明直到上國中後才曉得父親算得很精
。
如果遇到周末,還會接連去兩天。
宇天明小時候總是閒得發慌,畢竟一整天耗在稀稀落落的生命紀念館,他雖然不會吵鬧,
但會不斷問父親什麼時候要回家。
宇文治並不回答,他從背包裡掏出幾本書,逕自開始讀書,還故帶玄虛的說:「這裡都是
死人,你不要吵到他們睡覺。你媽媽不會怪你……不過其他人我不確定。」
聽見這段話,宇天明害怕地閉上嘴巴。
他很害怕……他知道這裡放的都是死人的「屍體」,他們怎麼會變得這麼小……?
看見孩子害怕的神情後,宇文治先是偷喵了妻子的照片,再急忙安撫孩子:「我開玩笑的
,媽媽會保護你。你不要吵,在爸爸腿上睡覺好嗎?」
「好。」小宇天明蜷曲在父親腿上,竟也睡著了。
隔年開始,宇文治替兒子帶了幾本童書,但宇天明並不喜歡父親的選書——畢竟兩人喜好
確實有一段落差。
後來,宇文治便會在妻子忌日前幾天,先帶著宇天明去圖書館借書,讓小惡魔能夠在忌日
當天閉嘴。
宇天明從此養成了閱讀的習慣,他甚至會儲備想要讀的書籍——忍著想要讀書的慾望。畢
竟母親忌日一待就是一整天,金山山上訊號也不好,即便玩手機網路也卡得要命,跟朋友
傳遞訊息老是延遲,根本搭不上話。
既然如此,那就帶幾本喜歡的書去看吧!
時間一過,二十年過去。
宇天明現在也已經是大學生了。
不過今年的母親的忌日很特別,父親人在醫院。
闌尾炎。
宇文治發現身體有異樣,恰巧是妻子忌日前兩天。他原本還想忍耐幾天再去醫院,但實在
痛得受不了。為求保險,他先打電話給家庭醫師。
「割闌尾只是小手術,但拖到了可能會沾黏的呀!我勸你還是別忍耐。」
宇文治以為割闌尾真的速戰速決,但光病房就等了一整天,直到忌日前一天才有床位,他
也不得不入院開刀。
手術花不了幾個小時,他離開開刀房後,天明便在病房內照顧他,說是照顧,就是跑腿買
吃的。
宇文治個性也很拗,如非必要,絕不假手他人。一到晚上,他要兒子回家,說病房不好睡
,有需要再請護理師幫忙就好。
宇天明戴起耳機準備走去停車場開車,便向父親道別。
宇文治以為兒子已經聽不見他說話,喃喃自語道:「唉……不能去看妳了……今年可能要
遲到了。」
聽到這一句話後,天明拉開病床帷幕,示意自己都聽見了。他提議道:「我還是可以去拜
你老婆。」
長大後,除非在母親靈前,否則天明不輕易叫「媽」,畢竟媽媽這個詞對他來說……實在
太遙遠。後來,他大多在宇文治面前用「你老婆」代稱周巧婉。
宇文治斜眼望著兒子。
「不用麻煩。」
「那畢竟是我媽,哪裡麻煩?」
這次就醫,就是天明開車載宇文治來醫院的。他從口袋掏出車鑰匙,說道:「雖然我不會
煮飯,不過你老婆生前有特別喜歡吃什麼嗎?」
「你不用去。」宇文治說。
「腳長在我腳上,鑰匙也在我這裡,你不告訴我……我就隨便買。」
「你不用去。」宇文治再覆誦。
「你就好好養病,我會跟你老婆說你開刀沒辦法來。」宇天明接著說:「我去跟護理師說
你需要訂明天中午的餐,晚上我就回來了。」
「不用去。」宇文治似乎很堅持。
「從小到大,我好像沒順過你,真抱歉,這次也對不起啦。」
「你媽媽喜歡吃外婆家巷口的雞肉飯跟米粉湯,她還喜歡切豬肺跟嘴邊肉,青菜都選大陸
妹。」
「聽到了。」天明表示:「明天晚上見。」
隔天,宇天明自個兒去了金山,當然沒忘記繞順道繞去外婆家一趟。
外婆還健在,不過她一向不出席女兒的忌日,說看了會難過。
天明便問外婆,要不要一起去?
但老人家也很堅持,她說鐵定眼淚掉個沒完沒了。
「這樣你媽媽看到會難過的。」
老人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要天明先等一等,她煎一塊牛排讓天明帶上去。
「你媽媽生前老是說我煎的牛排比外面牛排館還好吃。」
屁!外婆煎牛排的功夫差勁的很,老是把牛排弄得跟牛肉乾一樣,但天明還是收下奶奶的
心意。
天明將供品放在祭祀區,按著多年來見父親參拜的流程依樣畫葫蘆。
拜完土地公及母親後,他慣例擲了杯,詢問母親是否吃完飯,待會就準備燒紙錢給母親。
但無論怎麼擲,都是笑杯。
一時之間,他慌了,問了其他家屬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你一個人來嗎?其他家人呢?」
宇天明解釋了情況。
「那你要跟你媽媽說為什麼爸爸沒有來,她可能沒看到他在擔心。」
致謝路人後,天明還有些埋怨,我還不知道媽妳這麼容易操心呢!
「爸爸他開刀,闌尾炎而已啦!不用擔心,我猜過幾天他好了就會再自己開車上來了。他
真的沒事!今天我會陪妳一整天唷!」
說完後,天明再嘗試擲了杯。
幸好,聖杯。
看來我媽是個明理人嘛!
這次天明也依然帶了自己喜歡的書籍,他帶了奇幻小說——《我不是怪物》的三部曲。這
套書很厚,看著看著,也打發了不少時間。
中午他便以母親的供品果腹,還記得小時候不想吃父親帶來的供品,說才不想吃媽媽吃剩
的,當時還被父親訓了一頓。
話雖如此,宇文治的廚藝精湛,不得不說,天明覺得還比自己去拜訪過——幾個朋友的媽
媽煮得還要好吃。
他曾經想要向同學炫耀,讓同學來家裡一趟,但父親似乎不喜歡朋友來訪,說家裡很亂。
「兩個男人住的地方有什麼好看的?」
加上他鮮少,也不喜歡跟父親討價還價,便作罷。
外婆家巷口的米粉湯確實好吃,怎麼這麼少吃呢?太可惜了!
至於外婆準備的牛肉乾……倒也不錯啦!能夠當零嘴塞塞牙縫。
天明下午一度覺得有些發睏,但又懶得開車下山買咖啡,只好硬撐。
手上的小說第二集還沒看完,他竟然開始打盹。
支撐不住,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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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
「天明。」
聽到有人叫喚名字,天明醒過來。
但左顧右盼才發現根本四下無人,天明也瞬間毛了起來,他從沙發上跳起,樓層的燈已經
關閉一半。他看了看時間,竟然將近五點。
電梯已經關閉,他只好走逃生梯下樓。
天明便在封閉前跑到生命紀念館大廳。
經過櫃檯時還讓工作人員嚇了一跳,他注意到櫃台人員是一位叫做郭娜的小姐。
「我們才巡過……以為沒人……抱歉抱歉。」
「不小心睡過頭,我才抱歉呢!」
當天晚上,天明又回到醫院,不過已經將近八點,他直到在醫院停車場停好車才看見父親
的訊息。
他本來想要回復,畢竟父親一連傳了好幾則,但因為訊號不好、要不就是開車沒注意到,
但想了想——還是趕緊進醫院吧。
進入病房時,宇文治像是鬆了一口氣。
「我都差點要報警了。」
「誇張。」宇天明撒謊道:「塞車,連環車禍。你晚上吃了沒?」
「吃了,護理師看你還沒來,就幫我訂餐了。」
「要洗澡嗎?我幫你擦。」天明起身預備去浴室拿毛巾,宇文治暫時不能下床,更別說洗
澡了。
「不必了,你塞車塞這麼久,一定很累了吧。」
「還好。」說完後,天明打了個哈欠。
「回去吧。」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天明從背包找鑰匙,這才發現他的小說留在金山。他問道:「你
老婆除了巷口的
米粉湯外,還喜歡吃什麼嗎?」
「幹嘛?」
「我書忘在山上啦,明天再過去一趟。」
「西門町千輝鵝肉的鵝肉麵,但麵放久會爛,你切一盤鵝肉跟買滷肉飯就好,她說滷肉飯
也好吃。」
「我明晚再過來。」
「手機要看。」宇文治叮嚀道。
第二天,天明帶著宇文治指定的飯菜又到了生命紀念館。
這次他特地帶了罐裝咖啡上山,不光是把遺忘在房間的小說帶走,他還打算留在紀念館把
小說看完,據說作者不排除想要寫第四部,真好奇是想寫什麼呢?
書看完時,他也即將動身離開,關閉母親的骨灰罈櫃門前,天明看見她的表情……似乎在
笑。
表情……似乎變了?
不知為何,他突然有個衝動,想要再陪母親久一點。
但手邊書已經讀完了,也沒其他事情幹,不如打個盹吧!宇天明設定好鬧鐘,他讓自己在
16:50醒來,以防跟昨天一樣差點被鎖在紀念館,但無論他換遍多少坐姿,他就是睡不著
。
就是這樣才煩,不想睡的時候猛打盹,想睡的時候卻睡不著。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經蜷曲身體在父親的腿上睡著,見四下無人,今天探訪的家屬也不多
,自己便嘗試在單人沙發蜷曲。
不曉得嘗試了多久,也不曉得自己有沒有睡著——
……
「明天會更好!我想幫孩子取名叫天明!」女聲說。
「天明!怎麼不乾脆叫明天?」男聲開起玩笑。
「宇明天……好難聽噢!」女聲埋怨道。
天明似乎聽到一對男女在說話,剛開始沒仔細聽內容,睡夢中以為有其他家屬來了——被
人見到竟然在靈骨塔睡覺,這還像話嗎?
天明起身,但卻發現空無一人。
現在幾點了?
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才發現手機早已沒電。
啪啪啪啪——
生命紀念館開始關燈,他趕緊拉著背包往樓下衝,這次也沒忘記小說了。
果然,又見到昨日的櫃檯人員郭娜。
郭娜嚇了一跳,急忙解釋還沒上去巡過。
「沒關係——不過我手機沒電了,可以跟妳借個電話嗎?」
他打了電話給父親,解釋自己在靈骨塔睡過頭了,果然,他那個老爸也沒罵他,就丟了句
:「你在靈骨塔也能睡?」
「當然,我日也操、夜也操,畢竟我是兢兢業業的大學生。」天明竟然跟父親開了玩笑。
但父親沒有回應。
「你跟你老婆有想過要把我取名叫做『宇明天』嗎?」
父親那端沉默了好一會兒,天明還以為電話斷了呢!不斷喂喂,結果換來父親的不耐煩。
「好吵。」父親接著說:「你怎麼會知道?」
「我就問問。」
「今天別過來了,我請護理師替我訂餐了。我知道你這兩天都翹課,明天去上課吧,晚上
再來。」
「你就這麼不想見到兒子嗎?」
「不想。」
「這可是你說的。」
天明掛上電話後,他在停車場外駐足,從停車場可以看見母親所在的樓層,從那一扇窗,
雖然見不到母親的櫃位,但他想像或許母親正目送他離開。
像是想起什麼一樣,他又跑進生命紀念館。
郭娜仍然在櫃台,她向天明解釋,其他人去巡場了,再問天明有什麼事情。
「我媽媽在五樓,下樓的時候太趕了,我忘記關她的……大門。」天明有點沾沾自喜,竟
然用大門來形容母親的靈骨塔櫃門。
「我跟你上去吧,以免你被鎖住。」郭娜領著天明。
「我媽媽死了二十年,妳覺得我媽去投胎了嗎?」一路上,兩人無話可說,不過天明突如
其來想問問題。
「我不知道,通常過這麼久,應該都去投胎了。但如果她在人世間還有遺憾,那就不一定
了。」
「遺憾嗎?」天明喃喃自語道。
我是媽媽的遺憾嗎?
當天夜裡,天明翻來覆去,或許因為下午睡了太久,既然都睡不著了,他翻箱倒櫃,試圖
尋找母親生前的照片。
母親還活著的年代,當時還不風行智慧型手機,他也不曾見過父親在面前翻閱母親的相冊
,客廳只留有幾張父親精選的照片。
真奇怪,通常這種家庭……爸爸不都會興致勃勃地向孩子分享媽媽在生前的一切嗎。
他踏入鮮少獨自踏入的父親房間,而父親自從天明能夠獨立睡一間房後,就不允許天明進
去他的房間——除非有敲門;同樣地,父親在經過他的允許前,也不會恣意進他的房間,
這點父親倒是很公允。
他在父親的房間裡翻箱倒櫃——無論書桌、衣櫃甚至床底下,但卻怎麼也見不到相簿。
難不成父親有在外租倉庫的習慣,還是放在外婆家了?
天明嘆了氣,想要找到關於媽媽的回憶真難!
他這才發現母親化妝檯的抽屜半關,父親一直捨不得丟掉母親生前的化妝台。天明記得前
幾年上大學時,他將高中教課書全丟掉時,也順道清了家裡的廢家具。
當時他問過父親,怎麼沒想過丟掉母親的化妝檯。
「以後你如果交女朋友,那個阿姨也不想用你老婆的化妝檯呀!」他還記得他開過這個玩
笑,不過父親當然沒理他。
事實上,他知道父親曾經跟幾個阿姨過從甚密,但他從不把她們帶回家,也鮮少發展長期
關係。宇文治有時候晚歸,天明知道他去約會,跟女性約會,但通常維持的時間並不長。
天明坐在母親生前用的化妝檯,他翻開相簿,這才發現父親在照片背後全部黏上了便利貼
,好幾張便利貼。
有些便利貼註明這是在哪裡拍的,什麼時候拍的。
「1994.07.30 澎湖七美」
「1995.06.14 中央大學校園」
「1996.07.23 南寮漁港」
「1996.08.15 苗栗 好望角」
「1997.02.13 金門 陳景蘭洋樓」
「1997.05.20 金門獅山砲陣地」
「1997.10.25 台北 七星山」
「1998.05.20 板橋高中,陪妳回去校慶」
「1998.08.30 嘉義蘭潭」
「1999.03.15 東京鐵塔」
「1999.07.20 花蓮七星潭」
……等,好多好多照片,有母親的獨照,也有父母親兩人的合影。
然後還有好幾張便利貼,則是加註上日期以及宇文治事後寫的話。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我在校門口看見妳朝我走了進來,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去打聽到
妳是念哪一個系的。」
「現在南寮漁港流行騎腳踏車,但我還是比較喜歡牽妳的手在海岸線散步。」
「妳以前都說妳們高中以前是男女分班,妳在慧樓,男生則是在智樓。現在妳學校改成男
女合班了,智樓跟慧樓好像也消失了。」
「今年是妳離開第五年了,我很好,妳別擔心我。」
「我今年有帶天明去七星潭,我沒告訴他,我是在這裡跟妳求婚的。」
「我好想妳,我還記得那個時候妳笑得好開心。」
「天明今天上國小了,他的國小老師剛好跟妳姪女的老師是同一個。」
「妳兒子考不上板中,我懷疑他遺傳到我的豬腦比較多一點。」
「妳兒子不用當兵,我猜是妳如果還在世上,要是妳兒子抽中金馬獎,妳會像我當時在金
門當兵一樣,趁他在島休時去金門看他。」
好多好多便利貼,父親像是寫一連串無人回應的信件,而天明注意到一些便利貼下緣皺皺
的,似乎沾過眼淚。
相簿最後幾頁則是宇天明的照片,他的獨照,大多是生命重大歷程的紀錄,例如稚嫩的小
天明似乎站不大穩,扶著牆面走路;又或者是幼稚園上台表演;國高中各生涯的畢業典禮
照片……等。
上頭都記錄了日期,以及對妻子說的話。
「雖然我跟孩子沒有話說,但我很努力養大他,也沒有讓他一直活在沒有妳、沒有媽媽的
傷痛中,希望妳不要說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爸爸……
宇天明收好相簿。
宇文治的床上仍留有兩個枕頭,一顆枕頭被睡得有些塌陷,那是父親慣常睡的位置,另一
顆枕頭則嶄新如昔,似乎從來沒有人睡過。
兩團棉被仍整整齊齊地擺在床尾。
宇文治仍保留了亡妻的棉被,每天早上睡醒,他都會重新再摺好棉被。
或許他希望……妻子能夠在睡夢中能夠找他……或許留給她棉被,他就不會冷了?
天明睡在父親的床上,他望著天花板發呆。
隨後,他蜷曲身體,像是蝦子,像是依偎在母親的懷裡、肚子裡。
宇天明拉上棉被。
「晚安。」
「我懷孕了。」天明開口。
他以為自己已經醒來,但等到意識逐漸清晰才發現自己在哪裡。
開口說話的人不是他——而是一名女子,他能夠感覺到不屬於自己的雙唇正在開合,心裡
撲通地跳,似乎極為不安。
或許不是不安……而是……試探?
印入女子眼簾的,則是名男子——比現在年輕超過二十歲的父親。
宇文治。
我是……
身體不由自主地撥動遮住視線的髮梢,長瀏海梳於耳後,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這是……
他在母親的身體裡,與母親共生。
後記:
本篇的思路很直線,雖然時空交錯,不過節奏偏快,但有鑑於之前單篇2萬字發文造成
編修困難,所以還是決定拆成兩回。
同樣已經寫完了,不過就是要花一點時間編修,短篇的火侯不足,收尾都會收得很心虛,導致每次都會檢查老半天。
下回預計2/4或2/5晚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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