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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郭俊格天生長著一副「有內情」的模樣,實在是這狀況太過蹊蹺,顯然有許多的
內幕與深意,只是溫然暫時猜想不到,再者郭俊格這個接觸過當事人的知情者,知道的內
情並不多罷了。
從林勇氣的手機、電腦,各大社交媒體上大致了解到他原來是怎麼樣一個人,即使他過著
非常低調的生活,不太發表文章也不太將內心的一面表露在公開網路上,但多少可以從中
窺知一二。
林勇氣老家在花蓮,是秀姑巒阿美族的後裔,父母親在部落中地位不高,卻也是頗有人望
的人物,很小的時候,祖靈就已經透過部落裡的老巫師提醒他們家,林勇氣是屬於巫師此
職的天選之人。
族中之人都知道巫師一職所面臨的痛苦和艱難,林勇氣的父母也一樣,因此始終不願使用
巫師給的族名生活,試圖讓孩子過正常的生活直到長大,前些年不知道是受到了什麼感召
,林勇氣竟瞞著父母開始學起族中的巫術,擁有了一本屬於自己的《影子之書》──早期
的原住民是沒有文字記載的,所以影子之書是由西方巫術文化帶來的一詞,是屬於自己個
人記載巫術奧秘的一本書。
其父母雖然抗拒巫師之職,林勇氣從來沒有表示過推辭的意向,甚至經常從家裡偷溜出去
跟族裡的老巫師學習巫法。
不過,矛盾的是,林勇氣非常想要念大學。
這是他所有願望中和巫師一職最為牴觸的事情,阿美族巫師必須守戒律,終身待在部落裡
為祖靈與族人服務。
也許是因為部落裡的大學生不多吧,林勇氣一直以身為阿美族人而驕傲,想要為阿美族爭
光。
林勇氣個性外向,外型挺拔,穿著品味跟韓風而走,人緣似乎頗為不錯,與鮮亮的外表相
反,他為人低調不喜表露情緒,偶爾在社交網站上發言,也都是一些不觸及內心的表面之
詞,因此溫然並沒有找到什麼太深入的線索,資訊從他上大學以後就沒再更新了。
那本影子之書裡面,幾乎所有文字都用羅馬拼音搭配中文書寫,雙語合璧,閱讀方便,內
容包括了各類儀式的作法,從祭祀到驅魔等等包羅萬象,甚至還有圖畫詳解,描繪得非常
精細生動,真不愧為美術生。
溫然翻著翻著,忽然皺起眉毛,高高地「嗯」了一聲,總覺得有那裡不對勁──
照林勇氣的背景來看,他似乎十分熟稔於阿美族語,那麼為什麼還要附上中文解釋,撰寫
一本教科書級別的影子之書呢?
一個想法在溫然的反覆懷疑中呼之欲出。
那就是這本書極有可能本就打算給不懂阿美族語的對象看的──林勇氣的身邊會有誰不懂
阿美族語?郭俊格嗎?可是他從未將這本書交給過郭俊格,然而,這本書卻好端端地放在
林勇氣的行囊裡,被借屍還魂而來的溫然瞧見。
或許他早就預料到溫然會看到這本書。
可是,他為什麼要大費周章,下那麼多中文註腳和解釋,只為了讓一個根本不會使用阿美
族巫術的漢人去看懂這本書呢?
答案也許只有一個──
林勇氣明確地知道溫然會用他的身份活下來,而這具身體裡保留著林勇氣的力量,為了讓
溫然學會巫術,所以他要留下這本書給溫然使用。
這又是為什麼呢?
碰的一聲,寢室門被粗魯地推開,郭俊格嚷嚷著衝了進來,手裡拿個平板電腦,塞到溫然
的門面,催促著他快點看。
「你拿這麼近,我怎麼看啊?」他把平板電腦接過來,影片新聞的聲音傳出:『雙胞胎兄
弟鬩牆,哥哥發狂暴打一起生活了二十四年的胞弟……』
溫然不知道是該翻白眼還是閉上眼,不想再理胡鬧的郭俊格,「這個我看過了啊,這不是
我被打死的新聞嗎?」
郭俊格卻猛搖頭,道:「不是啦!!!」他突然激動起來,「是你死後的一個月裡面,又
死了四對雙胞胎!」
溫然悚然一驚,影片播報的聲音在斗室內流淌著,隨著報導的深入講解,他的雞皮疙瘩也
爬滿了全身。
『又一對雙胞胎姊妹積怨已久,在激烈爭吵之後,妹妹從廚房拿出了菜刀,姐姐也奮力反
抗……兩人產生了激烈扭打,最終都傷重不治死亡……」
這個報導是記者統整的新聞專題,蒐集了五對產生口角的雙胞胎,彼此暴力相向,最終非
死即傷的新聞,而與他們不同的是,溫則並沒有受到溫然的反抗,案發後是毫髮無傷,溫
然死後的靈魂則安於林勇氣的身上,所以,也不算完全死去。他們倆人竟都勉強算在安全
存活的範疇內。
除了他們,其他對雙胞胎都在爭執後死去,接連發生的離奇死亡事件已在社會上造成譁然
,儼然是這一個月以來被各大媒體爭相報導的熱門社會案件。
這讓溫然又想起了在哥哥溫則抓狂之後,所看見的詭異景象。
溫則殺紅了眼、戾氣橫生的臉上,長了一個妖異的人臉腫瘤!
「一個月內,發生了五對雙胞胎發狂攻擊手足的案件!」郭俊格顫抖著道,「這不可能是
巧合吧?!」
溫然閉了閉眼,而後很艱難地張開,看向郭俊格,「我看到了奇怪的東西。我哥發狂殺我
的時候,好像有個鬼魂附在他臉上……」
「你的意思是說,有可能……他們有可能是像你附身在林勇氣身上一樣,被別的東西附身
了?」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好像是的吧……」
「幹嘛不想承認?」郭俊格抱頭,走向窗邊,想要壓下自己恐懼的情緒,「有個東西附身
在你哥身上欸!然後你就死了!這也不可能是巧合!」
溫然苦笑,「就算有怪力亂神介入,但是想想我哥那副德性,本來就是一個哪天失手殺死
我也不奇怪的一個人……你知道嗎?我在死以前聽到他口中最在乎的事情,竟然是我父母
一氣之下差點不認他做兒子這件事,只因為這樣他就分不到遺產……他甚至一點也沒有反
省自己都在幹什麼。」
郭俊格擺擺手,「抱歉,我知道你不想提你哥。那我們換個方式思考……」他按著腦袋,
擰眉咬唇,一副苦惱至極的模樣,「這些案件的共通點是:雙胞胎、抓狂、手足相殘,地
點都在雙北。難道是某種邪術嗎?」
溫然把不停重播的影片關掉,塞回郭俊格懷裡,「現在變態那麼多,他們也有可能是被下
藥了吧……情緒失控的可不是我。」
從出生到現在,失控的總是只有溫則一人而已。
如果真的有人有意為之,那也只是引出了他本來的殺戮慾望罷了,正是因為本性如此,只
需要一點引子就會露出馬腳。
人們哪那麼容易被控制呢?只是因為本性如此罷了。
溫然不想去思考,溫則究竟為什麼殺了他。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親哥哥殺了他。他的世界就此分崩離析,再回不到從前。
「我們一定要知道真相!」
郭俊格突然咆哮,握著拳頭,眼底燃起熊熊火光,他走到自己座位,居然拿來了一大疊像
模像樣的案件資料。
「什麼真相?」
「你為什麼會被殺的真相!」
「沒有真相。」溫然目色淡淡,把郭俊格送來的資料推了回去,「我哥本來就討厭我、恨
我……你不懂,他那時是真心要我死。」
「可是,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在你們之後又有這麼多雙胞胎抓狂、手足相殘嗎?」郭俊格不
依不饒,又把資料塞過來。
「不想……」他瞥了一眼內容,郭俊格整理得之詳盡,連部分屍體照片都列在其中,溫然
閉上眼睛。「你不要找了,這些事情不是我們能管的……」
「說不定你哥不是真的想殺你呢?」郭俊格展開關於溫家雙子的那一頁,半強迫地湊到溫
然臉上,「你看!你哥還活著,他明顯受到了驚嚇!記者和警察請他還原案發狀況的時候
,他連話都說不清楚!」
溫然睜開眼,眼底有些水光,但語氣還是溫溫淡淡,「什麼驚嚇?因為我的屍體太可怕,
嚇到他了嗎?」
正巧,郭俊格翻到了案發現場溫然屍身的照片,雖然打了馬賽克,卻不難看出屍體的頭顱
變形、血肉模糊的模樣,郭俊格手一抖,一整沓資料便唰啦啦地掉了下去,四散一地。
溫然蹲下來幫他撿拾那些新聞資料,輕輕地把凌亂的紙張捋整齊,在書桌上立起來敲一敲
,一一把紙張給敲齊了,方方正正地還給郭俊格。
「我哥生來就不懂得什麼叫做愧疚、什麼叫做後悔……他那個樣子,只是要演給我爸媽看
罷了。」
屍體的狀態慘不卒睹,郭俊格一個勁地找相關資料,卻不曾細看圖片內容。他從沒問過溫
然是怎麼死的,溫然自己當然也不會說──他卻不知道,原來溫然死得竟然這樣悽慘,而
這個死過一次的人,就正在郭俊格眼前,溫柔地替郭俊格將寫著自己瘡疤的資料整理好,
彬彬有禮地還了過來。
「對不起。」郭俊格低下頭,「是我太魯莽,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
認識以來,在溫然面前老是沒個正經的郭俊格,竟神色嚴肅地跟他道歉,當真是罕見至極
。
「你不想追究的話,我也不會勉強。」郭俊格不敢看溫然,「先不管那些命案,命案有警
察去查──但是,勇氣是為了什麼召喚你來的,我希望我們還是要弄清楚才好。」
溫然看看他破天荒心虛愧疚的樣子,忍不住笑了開來,「這是當然的啊,這不是我的身體
,不能在什麼都不知情的狀況下還恣意使用它吧……」
「那……」郭俊格搔搔頭,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們一起研究影子之書,看有沒有
什麼辦法能聯絡上勇氣?既然是他召喚你來的,那他做這一切一定有用意!必須要問清楚
才行。」
「俊格,你是不是已經想到了怎麼做?」
「『招魂』。」郭俊格眼神一亮,「我們可以召喚看看勇氣的靈魂!我對靈學這方面不是
很理解,但勇氣的身體做得到的事情,你應該也做得到。我看過他招魂,我也可以幫忙!
」
「招魂啊……」
溫然拿起那本厚實的影子之書,在手中掂了掂。
這本書的重量,他承受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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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白皙的大手揮開了鏡中的霧氣,清亮的鏡面上,雪白的面龐慢慢顯現出來。
這是一張五官深邃的容顏,雙眼皮,長眉大眼,直挺鼻樑,帶著三分洋氣、七分異域風情
,溫然還記得在很小的時候似乎看過類似特徵的人,如果不是混血兒,就是台灣的原住民
,其中只有阿美族人,皮膚才會這麼白。
該說生前還是前世?林勇氣比過去的溫然個頭高上不少,應該有180公分高,身體也比他
健康強壯,衣著也頗有品味,再仔細端詳這張臉,不就是一張迷倒萬千少女的帥臉嗎?
鏡子裡的人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臉頰,對這張好看的皮相一番折騰,一不小心還用力過猛,
吃痛叫了出聲,溫然撫了撫發紅的臉,咧嘴傻笑,笑出一口整齊白牙,但不過須臾,他的
唇角就耷拉下來。
倒是沒什麼感嘆這張臉有多帥的心思,只是對於鏡子裡那張不再是自己的臉感到萬分地遺
憾與排斥。過去的他很少照鏡子,宅男如他,也不太對外貌進行什麼打理,但即使如此,
他還是想念以前自己的那張臉。
人們在出生後自然而然就對自己的容貌產生認定感,而容貌的改變通常是隨著時間緩緩推
移的,溫然卻是一夕之間從原來的身體換成了別人的身體──何況這具身體不光是容貌、
身高、聲音,甚至到手腳長度都跟以前不盡相同,心理和生理都有一段可長可短的適應期
等著他。
就連民間傳說中的朱秀華女士,也曾因為從妙齡少女變作而立婦人而不自在過,她是已經
做過了孤魂野鬼,可溫然不一樣,他連漫天神鬼都未曾見過。
鏡子外忽然伸來一隻手臂,勾住他的肩膀,「別看啦!是不是覺得我勇哥帥死了?當他簡
直是賺到了!」
轉頭一看,郭俊格另一手抱著個盆子和香皂、毛巾,已經脫掉衣服,只穿了件四角內褲打
算來洗澡,溫然臉上有一瞬爬滿了極度的嫌惡,像是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猛地將他
推開。
然而見郭俊格跌落在地,吃痛哀號,那些厭惡卻又驟然退去,換上了擔憂愧疚的神色,驚
慌失措地想去扶他,雙手卻在半途停下了,原地躊躇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維持現狀,看
郭俊格罵罵咧咧地自行爬起。
「哎唷我的天!不過是搭個肩膀,你有必要這樣嗎?」
「我……對不起,我不習慣和別人肢體接觸。」
「算啦,沒關係,我以後小心點就是了。」說著郭俊格撿起地上的盆子,往公共浴室的內
裡走去了。
然而溫然卻在郭俊格進淋浴間之前叫住了他。
「俊格!其實我發現這張臉,好像在哪裡看過……」
如果溫然沒記錯的話,林勇氣的這張臉,過去他確實是看過的。
當時作為御宅族的溫然提了一袋子的3C產品打算回家更新他的電腦設備,悠然地走在臺北
街頭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不在焉,不過一個恍神,人就走到了馬路中央,迎面而來的一
台大卡車幾乎要撞上了他。
他還記得那雙手強而有力,救了他一命。只是……後面的情況詭異至極,林勇氣居然拿著
條童褲在臉前狂聞,這個人該不會是個戀童癖吧?
「不可能!」郭俊格斬釘截鐵道,「我勇哥才不是這種人!」
溫然用毛巾胡亂擦著頭髮,頻頻回頭看床位與他相連的郭俊格,而郭俊格沒等他回應,嫌
這樣說話太費力,就把自己的椅子搬了過來,「你一定是搞錯了!」
「我不認識他,我為什麼要說謊?」溫然汗顏,對於這個林勇氣的腦殘粉絲盲目相挺的行
為費解。
「那他一定是在做別的事情,只是你看不懂罷了!」郭俊格頂著一頭海藻般的濕髮,兩腮
鼓鼓囊囊又通紅,逗得溫然「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幹嘛?笑什麼?!我勇哥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今天晚上我們就出發!管你熟悉作法了
沒!」
「我雖然不善言辭,但是卻不笨,這書上寫的也沒有很難。」
他低頭翻看影子之書的內容,郭俊格卻把一隻手伸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你不會真的以
為我勇哥有什麼奇怪的癖好吧!」
「可是我看到的就是這樣……」
「不准說我勇哥的壞話!」擋住視線的手轉而過來拉溫然的衣領,把他扯得左搖右晃,東
倒西歪。
溫然傻笑著被他不大的力道搖來搖去,本來打算吐槽他幾句,房門卻突然打開了,郭俊格
一溜煙連人帶椅回到自己的位置,閉上嘴不再出聲,溫然也趕緊在自己位置上正襟危坐。
宿舍寢室採四人一間,為了節省空間,全舍的床一律在上舖,床的下方則是書桌及衣櫥,
郭俊格的床位在門口右側,而林勇氣的床位與他相連,配置在房間的右後側。
剛才進來的室友是跟他們不同系所的學長,聽郭俊格說叫鄧霖,不喜歡別人吵鬧,所以每
當他一進門,兩個人都會自覺噤聲。
一開始溫然還以為那是一種動物的名字,叫蹬羚,差點笑出聲來,沒想到與這個具有活潑
感的名字不同,鄧霖本人性情淡薄,十分喜靜,當他在寢室裡的時候,他們連大氣都不敢
喘一聲。
林勇氣和郭俊格是藝術學院的學生,經常會帶著畫筒去上課,可是這個明明是資訊學院的
鄧霖也有一個很像畫筒的長包,像是某種長樂器,連睡覺都不離身側。
他的床位在林勇氣的對面,也就是離門口左後側的位置,對膽小的溫然來說,離這個氣場
強大的人太近,總是會讓他備感壓力,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對方惹毛了。
不過這個人一旦看起書來就有如老僧入定、心無旁鶩,所以不論他們怎麼大肆觀察他,他
也沒甚反應。現在鄧霖手裡又拿起一本磚頭書《厚黑學》開始研讀起來。
十點舍監進來點名,他們的第四個室友仍在外宿中,郭俊格知道那個室友正值熱戀,老實
交代了行蹤,舍監一般是不會管這些事的,只是例行問問就走了,兩人心照不宣互看一眼
,打算趁著鄧霖睡著之後溜出去。
學校的男宿舍在半山腰上,座落的位置很奇葩,是整棟宿舍插在山體中,從五樓進出,四
樓以下因為是地下室容易淹水且有蟲患,已經禁止入住了,往上一直到十樓最高,而男宿
隔一道坡對面就是女宿。
學長津津有味地讀著那本磚頭書直到大半夜,才依依不捨地熄燈上床睡覺,兩人終於如獲
大赦,躡手躡腳地爬下床出了門,整棟宿舍幾乎都已陷入熟睡了,走廊裡靜悄悄的,外頭
連一絲夏季蟬聲都沒有,只剩下蒼白的燈光和微涼的清風陪伴著他們。
「東西都帶了嗎?」郭俊格帶他往上走,進樓梯間前問了一下。
「帶了。」溫然小聲道:「你為什麼要拿手電筒?」
「十樓跟一到四樓一樣,都沒人住,也沒通電,當然要帶著。」
兩人沿著樓梯爬到了十樓,愈是接近十樓,燈光愈是昏暗下來,讓本來就有點忐忑的溫然
更加不安了,胸膛空空蕩蕩,可他還是忍不住去摸過去戴了十多年的護身符本來該在的位
置。
十樓的格局和下面幾樓都一模一樣,因為鮮有人跡,幾乎廢棄,走廊上積灰嚴重,甚至還
有一灘一灘淤積的污水和枯枝敗葉。
郭俊格打開手電筒,將另一支手電筒按開遞給溫然。他試探著按開走廊的電燈開關,果然
是沒有通電。
整層十樓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走廊窗戶不多,透進來的月光極其有限,看著一望無際的黑
,兩個人對看一眼,捏緊了手電筒。
這裡久未通風,極為潮濕,悶熱得讓人難受,空氣像水泥般凝固住,連帶呼吸都有點滯塞
。
郭俊格一馬當先,熟門熟路地往裡走去,很快就到了一間寢室面前。
黑暗中,手電光下清晰可見房間號是:10004。
溫然吞了口口水,「這裡就是勇氣當初作法的地點?他為什麼要在這裡作法?」
「不曉得,我也是偷偷跟著他才發現的!但是我聽他說,好像這裡的能量最強。」他伸手
去轉門把,轉不開,他蹲下來,要溫然替他拿著手電筒。
郭俊格從懷裡掏出兩根鐵絲,就像電影裡面的神偷一樣將它們插進鎖孔,在裡面攪動了好
半晌,喀擦一聲,門就開了。
溫然目瞪口呆,這個郭俊格到底又是什麼人啊……
當門真的打開的時候,溫然忍不住想到,為什麼這麼悶熱的夏天他要離開舒適的冷氣房,
到這種陰森的廢棄房間找罪受?他大可以回去,接受現況,去過林勇氣的人生,根本不用
管這些──
郭俊格轉開門把,正想進去,忽然感到後領被一扯,「溫然?」
「我們回去吧?」他低聲說道,「你不是說他作法完就心臟停止嗎?萬一等下發生了什麼
不好的事怎麼辦?」
「可是,我們都來了……」郭俊格的手還緊緊抓著門把,「十樓在勇氣出事之後就打算請
工人來封死了,只是學校效率不好,等了一個月,你都已經從昏迷中醒來了還沒封住,我
今天聽到舍監說,也許今明兩天就會來封了……再不做就沒有機會了。」
跟他緊緊握著門把一樣,溫然也牢牢捉住了他的後領子,不讓他前進一步:「那你有沒有
想過,如果我作法失敗,勇氣的身體會怎麼樣?」
「這個……」
溫然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還有,如果我成功呢?你有想過,我會怎樣嗎?」
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佔據這個身體,原先也是陰錯陽差,非他所願。然而,若是沒
有這個身體接納他,他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郭俊格一向是個情緒外放的人,很少露出什麼複雜難言的表情,此刻也被問得語塞,面色
沉重。
「果然,你還是比較想念勇氣,希望他回來吧?」溫然淡淡地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沒
關係,我……我願意試試看。」
「溫然──」
他拉開了擋在門口的郭俊格,一個箭步推門而入。
一陣和炎夏明顯不符的冷風從裡面沖刷而來,直撲門面,挾著濃重的霉味,兩人俱是一嗆
,咳嗽了幾聲。
在手電筒的燈光下,地面上還有一些是林勇氣當時留下的作法材料,溫然輕輕用腳把它們
掃開,在地上鋪開了新鮮的蕉葉,擺上了糯米糰、檳榔等,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小瓶米酒─
─為了能找回勇氣,溫然曾向熟知秀姑巒阿美族語的林媽媽請教過念法,至於術式──
他沒花多久時間便熟讀了影子之書,再加上和看過林勇氣作法通靈的郭俊格實際比對過,
確認林勇氣曾經用過一門招魂的術法來召喚他的靈魂。
也不顧地面又潮又髒,溫然跪坐下來,手裡握緊了一根像是法杖的長樹棍,上面綁著編織
了巫師圖騰的紅飾帶,翠綠色的薑葉四散如花開。
在阿美族的觀念裡,一切萬物皆有靈,樹有木靈,特定的木料作為法杖也會有增益效果,
生薑葉則有淨化之功能,能抵禦邪祟、洗滌身心。
「溫然,你真的要做?你真的要……召喚勇氣?」郭俊格站在門口,有些心虛的問,剛才
被冷風一吹,雞皮疙瘩掉了滿地,他開始不安起來。
「不是你自己希望他回來的嗎?」
他把法杖擱在腿上,輕輕地掃了郭俊格一眼。
「我……可是,你……」郭俊格瞪著圓圓的眼睛看看他,又看了看月色灑下的窗外,「萬
一,你……」
溫然苦笑著嘆了口氣,「我已經是個死人了,也許這才是最理所當然的結果。」
附身在他人身體上,強行奪走別人的人生,本就不是他願意做的事。何況,他本是個枯燥
乏味、又沒有人生目標的人,做的最有貢獻的事也只是餵養路邊的野貓罷了,要說他活下
去的意義是什麼,還真的講不出來。
然而林勇氣年紀還非常輕,對於未來還有很多選擇,個性也很堅強,如果是他活下去,也
許對世間會更有貢獻吧。
他打開小米酒的瓶子,將擺開的蕉葉面向東方,用手指沾了一點酒,指尖因為接觸到空氣
而有些發涼,咒語順著滴落的酒水喃喃而出。
阿美族語是南島語系,乍聽之下接近印尼話和菲律賓語,但相較卻更為簡潔俐落,每個字
的一起一落都磅礡有力,卻又不過分剛硬,抑揚頓挫猶如歌曲一般。
雖然念得有些不流暢,但好歹沒有錯漏,他抬手喝了一口米酒,將米酒噴在了擺上蕉葉的
糯米飯和檳榔上,再喝了一口,嚥下肚中,鮮少碰酒的溫然感到喉嚨有些發燙,手中法杖
隨著胸中一股熱意揮舞起來,纖長的薑葉在空中飛揚。
握著法杖的手有些發抖,他感覺到一股氣息從杖中傳來,溫熱又麻癢的感覺在他身上來回
奔騰。
這股氣息愈是洶湧,溫然的手就抖得愈厲害,異樣的感覺爬滿他的每一吋肌膚,這輩子第
一次感受到何為超自然的感覺,要說他怕嗎?
怎麼可能不怕呢。
溫然用盡了全力,握緊了被氣息帶動的法杖。裝了米酒的胃燒了起來,隨著酒勁上來,體
內的那股氣息更加蓬勃。
阿美族有一說,他們不是愛喝酒,而是喝了酒能讓他們與神靈溝通──
「Falah Panay……」
是了,就是這名字,他還記得,這是林勇氣的族名。
他舉起法杖,誠心呼喚。
「Taloma’……」
意思是──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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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語:
歡迎給些意見喔~
謝謝幫推的小夥伴,您的鼓勵是我的動力(?)
人森好難!(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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