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要一副新的桌椅,剛好和窗子對得上,我想在傍晚透過外頭的花園欣賞西下的夕陽
。」
新入主的女主人瑪莉有著一頭捲翹的金髮和翡翠般的碧眼,身上一襲水藍色的大禮服
繡著白色的蕾絲,就像從童話世界裡走出來的公主。她指點著聘請的清潔工人,「這裡灰
塵太多了,還有這些窗框,都得擦乾淨,」瑪莉還得跟一旁年輕的室內設計師商討著裝潢
細節「我總覺得這裡採光怪怪的,你不覺得嗎?」她用手帕遮著口鼻,擺弄著窗簾,然而
西裝筆挺的設計師瞧著那些光線和繫在上頭點滴浮沉的灰,露出淡淡的微笑。
據瑪莉口述,自從丈夫去世後,給她留了筆不少的財產,然而她妥善運用的第一步就
是買下一間大屋子。首先變賣了與丈夫的公寓後,在市中心旁的郊區物色了間便宜的老舊
房子,外貌是傳統哥德式建物,約莫有三層樓高,光是一樓就占滿了十二間房。
最顯眼的十字大走廊,蔓延著被時間侵蝕成暗紅色的地毯,邊上還鑲著金邊,直達屋
子中央,通往二樓的白石樓梯,白得剔透,像是盥洗過的骨頭。
通過走廊,可以看見每條走道兩處都有半身大的空相框,十字的角落各自羅列三間客
房,而在十字的四處終點,一個是架著老舊鋼琴的大客廳,另一處是供膳的廚房,下一個
地方則是碎了一地的落地窗,向外看去,連接著外頭雜草叢生的花園;最後的那間房,有
著厚重的窗簾,似乎吸飽了灰塵,即使是在白天也沒有任何日光,到處都是碎紙,中間立
了一副空的木製畫架,想來應該是前屋主的畫室。若非經時間侵蝕,這棟雄偉的建築想必
不會如此殘破不堪。
當初售屋的房仲在電話裡提到,這附近沒甚麼住家,是因為在二戰時期市中心這塊全
都是戰場,這間空屋也是公司最近才從個叫威廉的中間商手頭領到的案子,雖然仲介總避
免直說──這就是間『鬼屋』,但瑪莉可沒在乎過那些東西,她可是看足抓準了商機才買
下這棟建築的,況且也只是算平價購,根本沒便宜到哪去。瑪莉說,這附近不遠有港口還
有新興的商行、教育機構,把空房租出去肯定能賺錢的;但對房仲來說,只要有人肯買下
房子就好,哪怕要買來燒他也無所謂。
工人們忙進忙出,瑪莉則佇立在客廳一處被鑿開的牆壁前,從外觀上看起來像是被燒
穿的破口,邊緣盡顯焦黑,當初房仲介紹到客廳時還很怕瑪莉就此收手,沒想到瑪莉卻有
更好的打算。
靠在鋼琴上的她跟身旁設計師說道:「就是這裡,底下我想弄個酒窖,然後丈夫的書
櫃就擺在這兒吧,你覺得怎麼樣?」許多人從中世紀的大理石地磚上走過,踢翻了底下厚
重的灰塵,過去的富麗堂皇在人來人往間若隱若現。
瑪莉亮出袖中的玉手,在毀壞的鋼琴防塵蓋上劃著裡頭滿是灰塵的琴鍵,斑駁裸露的
金屬映照一頭金麗的捲髮,「你挺像我兒子的,算算他今年也二十來歲了,你今年幾歲呢
?」碧綠的眼神裡,看上去似乎充滿對自己下半輩子的打算。
瑪莉的身分雖是個貴婦,也許是保養得當,看起來依舊不及三十,束腰讓瑪莉的胸腺
更為突出飽滿,洶湧的慾望像要從蕾絲編織的領口奪襯而出,誘人的賀爾蒙,婀娜的步伐
,只要是個男人都不得不為之傾心;設計師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在她屢屢向他討教豪宅
內的環境架構時,涉世未深的他已無心聽瑪莉碎口的隻字片語,心神早讓這位艷麗的寡婦
給奪得一乾二淨。
●
傍晚,夕陽沿著窗櫺向下攀爬,它的血跡,染紅了半邊天際。陽光透過枯萎的花園照
入落地窗的盡頭,照不出坐在椅子上頭的人是誰,只亮了他黑色的西裝鞋,水藍色的禮服
依偎在椅子後頭,瑪莉夫人緊靠著坐前的男人,環抱著他的肩,緊閉的窗戶沒有風,即便
外頭的風景再迷人,裡頭的死寂依舊顯得格外陰鬱。
一輛黑色的野馬敞篷車馳騁在橘紅色的公路上,西西里克隨手一扔,菸蒂便隨著掠過
的強風,遺留在人車漸稀的柏油中,入夜前的陽光不熱,卻能燙傷人心,把疲倦和懶惰燒
成一股怨氣。
「爛攤子都丟給我,錢沒收,人沒見過,還要我加班來這種荒郊野外!那個狗爛死老
頭真夠狠!」
在駛過一段佈滿針葉林的道路後,謾罵的聲響被速度遺留在樹林之外,哥德的尖塔從
夕陽餘暉下穿出視野,那一刻,四周彷彿回溯到了過去,闇紅色的屋樑,素白斑駁的牆垣
填上落日色彩,墨水般的圍籬,一支支尖銳的黑桃欄杆彷彿在眼簾下勾勒出一幅遺世獨立
的中世紀莊園。
西西里克將敞篷車泊在欄外,拉起公事包便動身前去,隨著欄杆的縫隙越來越大,他
推開了沒有鎖定的圍籬,紫橘色的晚霞籠罩在宅邸後頭,夕陽在玻璃上閃爍,直到底下七
彩斑斕的花朵也被奪去光彩,瑪莉夫人這才從屋簷的陰影下現身,西西里克下意識從胸袋
前掏出名片,這才看清女主人的樣貌──一樣的水藍色禮服被晚霞染成了橘紅色,白皙的
臉蛋,晶瑩的綠色眼眸,當纖細的手搭上西西里克的手時,彷彿將這小夥子一日下來的怨
懟盡數抹去,她順手拿過名片塞進胸口後便拉著他走,「沒想到在入夜之前還有客人呢。
」
一進門便是寬闊的客廳,精緻的水晶吊燈像是倒掛在天花板的蓮花,畸形的光影在牆
壁上刻出張牙舞爪的觸手,讓一切看起來昏黃模糊,連同牆上標明時間的老掛鐘,「湯瑪
斯的偉大發明,總讓其他人有更多花樣能玩是吧?」「湯瑪斯?湯瑪斯是誰,是您的丈夫
嗎?」「湯瑪斯‧艾爾瓦‧愛迪生,你沒聽說過嗎?至於我的丈夫,他可沒那麼細心。」
瑪莉夫人讓西西里克坐在鋼琴旁的紅色沙發上,將公事包放在門邊的鞋櫃上,她從走道邊
的木櫃中端出白色的瓷杯和茶壺,將琥珀色的茶水遞給了西西里克,並且優雅的坐在沙發
扶手上,就像從童話中走出來的公主般。
雖然瑪莉夫人的姣好身容令人嚮往,但西西里克更在意自己薪水的著落,端詳手中的
茶杯良久後,還是忍不住脫口「夫人,我今天是來拿房子的頭期款的。」
瑪莉沉默半晌後,便將茶壺擱在鋼琴上頭,她走到後頭的書櫃前,琳瑯滿目的書籍幾
盡蒙塵,只有一本紅色的書特別顯眼與乾淨『米斯卡塔尼克大學』,當夫人拿起書後,書
櫃後頭的齒輪轉動,緩緩向牆壁上若有似無的軌痕移動,「既然你喝不慣茶,那我們來喝
點小酒吧。」酒窖入口的牆上有備好的燭台,夫人拿起火柴,細心地燃起燭光,便撐起燭
台向下走去。
西西里克望著剔透的茶水,起身走到鞋櫃邊,將茶杯放到一旁,隨意瀏覽了下鞋櫃裡
頭的鞋子,都是一雙雙繽紛的尖頭高跟布鞋,上頭都用布疋繡了各式各樣的圖案,有的是
黑白色的大理石紋,有的是透光的黑巾,上頭還綁了條蝴蝶結,全然是非主流的鞋款,他
拎起公事包走回沙發邊,又環顧了下四周,方察覺早該了然於心的異樣,他急忙地攤開公
事包,翻過一張張交屋文件,才找到屋況說明書,印象與緊張的心情重合,一行行的文字
映入眼中,一時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上錯了公路──三層樓,建地約八十八坪,一樓十
二房、四廳堂,二樓五房,三樓為閣樓儲倉,屋齡約兩世紀,二戰時經毀損……當西西里
克再三檢查住址時,酒窖傳來瑪莉夫人的腳步聲。
高跟在木板上敲得骨董鐘擺還大聲,夫人將燈油掛回牆邊,拿著一瓶陳酒踏進客廳,
「夫人,這裡是323-1321阿卡德街,艾塞克斯郡,麻薩諸塞對吧?」夫人依舊沒搭理西西
里克,逕往櫥櫃中拿出兩個高腳玻璃杯,將軟木塞取起後,酒水滾滾湧入酒杯中,夫人優
雅的雙唇緩緩說道「我從沒想過賣我的房子,」不多不少,六分滿,酒瓶被收進櫥櫃中,
夫人盛著酒杯向西西里克走來「也從沒想讓它被誰買下。」
瑪莉夫人間接承認了地址的正確性,她把一杯酒留在鋼琴的音箱上後便走到琴椅前,
掀開整潔的琴蓋,淺嚐了口紅酒的薰香,便擱置琴角一隅。
D大調的八個旋律悠揚而舒心,卻依舊緩不了疑問縈身的西西里克,「威廉夫婦是房
子的賣家,所以您是威廉夫人嗎?」
指頭輕巧的按捻,得心應手的瑪莉依舊能流利對答「我怎麼可能會是那兩個漫不經心
又貪婪的土匪呢?」
「既然地址沒有錯誤,那夫人您總得給我個解釋回去交代呀!」西西里克說得有些惱
怒,他直拿著手中的文件向夫人哆嗦。
夫人沒有應答,但隨著西西里克的聒噪越來越多,瑪莉便停下手下的卡農曲調,賭氣
的站起來大罵「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的客人!茶水不喝,酒也不碰,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你們憑什麼要我給交代呢?」瑪莉利索的拉起沙發上的公事包,
把文件都塞進裡頭,包括西西里克手上的那份,然後推還給他,「給我滾出去,都給我出
去!」西西里克被硬生生送出了宅邸。
「這房子不管什麼時候,總是如此熱鬧,」當西西里克被送走後,瑪莉夫人的神情變
得和上一秒完全不同,坐在沙發的扶手上的她,拿下沒被動過的酒杯,用無名指輕輕在水
平面上撩開一點漣漪,然後含入嘴中,露出滿意的笑容,正想愉快地在客廳跳起一段舞蹈
,身甫一直,名片便從胸口跌了出來。夫人一手攙扶著酒杯,一手從鮮紅的地毯上撩起名
片,嘴裡唸著那道離去的名字「西西里克,一個世界是容不下兩個相同的人的,你還會再
回來。」
離開的西西里克被趕得莫名,公事包隨手一扔,便關上車門準備上路,沿路風光依舊
,只是被夜色汙染得看不清楚,車頭大燈閃爍,看來情況有些不妙,也許是汽油短缺,也
許是電瓶走到終點,西西里克慌張了起來,就在懸宕不止的擔憂還在思考對策時,敞篷車
在半路拋錨了,後照鏡裡,燈火闌珊的宅邸依舊在視野當中,前方卻只剩汽車車頭奄奄一
息的微弱閃光,他拿起手電筒下車掀開引擎蓋,摸不著頭緒的西西里克正躊躇是否該回去
借宿時,一片輕盈的羽毛從他的鼻間掠過,落在了引擎上。
西西里克拿起羽毛,「雞的羽毛?」便聽見野獸般的低吟聲,像是雞鳴又有豬牛雜叫
的轟轟響。
「野生動物?」手電筒亮了野獸的真面目,那是跟牛一樣大小的肉團,似乎比牛的身
體還要長,濕黏的肉塊似乎沿著公路拖行數里,留下滿地的黏液與蒼蠅,在肉團上還長滿
各式各樣的生蔬果菜,而在聲音的源頭,是突出的許多嘴巴,有雞的也帶著鼻環的牛,每
張嘴都在極力嘶吼,渾身上下散發出濃濃的腐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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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ound of trees lied, the leaves were woven into a fishing net, and the
fountain was lush, blocking the sun.
Wander at the thick root, choose right and left, diffuse and fall,
nowhere to stand.
The cicada moaning all day long, resembling the sun's eyeballs, resi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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