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中南部鄉下地方,一層樓高的磚瓦三合院和大片大片的水田占了我童年記憶的
大半。
十多年前在父母工作穩定後我便回到北部和他們一起住,自那時起我再也沒回過老家。稻
田,大排水溝成了塵封的記憶,直到這周末我的舅公過世,父親打算帶著我們一家人回去
上香,我才有機回重回此地。
回老家的路途上我透著車窗望向外頭,只覺得眼前景象就和我童年時的印象所去不遠,在
快到老家前,我們看到三個小孩蹲在路邊圍成一圈。
他們穿的邋遢,衣服上全是灰黃的塵土和一塊塊補丁,其中一個小胖子手上拎著樹枝似乎
正在戳甚麼東西,突然父親踩了急煞,我們其他人慣性地往前傾嚇了一跳。
父親將車子停在路邊逕自開車門走下去,我坐在車內透過車窗這才看清楚他們正圍著一隻
大田鼠,那隻田鼠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尾巴偶爾無力地甩動。
那群小孩沒立即意識到我父親靠近,顧著繼續嘻笑打鬧,只見我父親站到他們身邊,拎起
小胖子的胳膊問了他幾句話,接著奪過他手中的樹枝大聲喝斥。
我在車內隔著窗還能依稀聽到像是
「這有甚麼好玩的嗎?」
「本來快死了就能這樣?」
之類的教訓。
直到父親放開手,三個小孩才有默契地一起逃走,父親沒想追上,但是那隻田鼠我猜他也
不在乎的,因為他只是輕輕一腳將牠踢進柏油路旁的排水溝。
「他們還會回來吧。」
父親回車上後我平淡地說出我的猜測,希望他知道他的行為只是徒勞。
「至少沒讓我見著。」
父親沒再多說甚麼,搖起了檔桿頭重新上路。
我的推測可不是胡亂瞎猜,我清楚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孩可怕的很。
這個年紀的小孩,會用紅磚頭敲碎路邊的蝸牛,只因為想知道蝸牛會不會鑽進其它空殼。
這個年紀的小孩,會雞婆地替結網的蜘蛛找食物,會拔斷蝴蝶的翅膀放在螞蟻窩的洞口前
,會在下雨過後從泥地挖出一條大蚯蚓然後狠狠地砸成兩半再觀察哪一半先不動。
這個年紀的小孩就像天真的小惡魔一樣,而那也曾經是我。
我當然也後悔過,現在的我甚至連學校生物課的解剖實驗都只敢看著別人做。
我忽然好奇,是甚麼時候開始我才對身邊的生命多了一些些尊重,而我也馬上有了答案,
我回想起亞古蟲,回想起那個濕黏的夏天。
那是下過雷陣雨的午後,我一個人在玩蚯蚓打結,觀察他們有沒有辦法自己解開,忽然耳
邊傳來了陌生的聲音。
「你在做甚麼呀?」
我猛然回頭,眼前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大姊姊,她穿著黃色的洋裝戴著一頂綁著淡藍蝴蝶結
的鬆軟草帽。
「我在綁蚯蚓喔!」
我像是獻寶一樣將蚯蚓捧到她眼前。
「哦…好像很有趣呢。」
「本來我想找更長一點的!這棵樹下的蚯蚓都很長喔,我之前還抓到這麼長的!」
黃衣服的姊姊似乎很感興趣,她蹲了下來盯著我的掌心,我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蚯蚓該怎
麼綁才不會讓牠們掙脫。
我問過她的名字,但說來慚愧,我記得初次見到她的打扮,記得她饒有興味聽著我說話的
微笑,可我完全想不起來她的名字,我那時只是姊姊,姊姊地叫著姑且就繼續稱呼她黃衣
姊姊吧。
黃衣姊姊從那天起很常來找我,我也期待每天見到她,那時沒有同齡的玩伴,總得自己找
樂子,現在多了一個樂於聽我炫耀的人我自然是再開心不過。
而除了聽我炫耀,黃衣姊姊似乎總能比我想出更「有趣」的遊戲。
「你會畫畫嗎?」
「我會!」
「要不要玩一個新遊戲,叫做蝸牛畫呢?」
於是我們開始抓起蝸牛,其實是我一個人抓黃衣姊姊總是在一旁看著,鄉下地方只要下過
雨後到處都會爬滿大大小小蝸牛,我一下子便捉滿了一個手掌多。
「很棒,現在我們要開始畫了喔,你看到那面圍牆了嗎?現在用力的把蝸牛丟到牆上。」
「為什麼要丟到牆上啊?」
「因為要畫畫啊!」
我不疑有它,抓了一隻蝸牛便往圍牆上擲去,伴隨一聲清脆的碎裂聲,灰白的水泥牆上多
了一條水漬。
「沒錯,你畫了一筆囉,要接著畫下去嗎?」
我點了點頭,開始一顆一顆地將蝸牛往牆上猛砸,沒有刻意集中哪個地方,也沒真的想「
畫」些甚麼,我只是消耗著手中的蝸牛,當掌心的重量少了三分之一時我忽然覺得丟蝸牛
這件事情似乎滿好玩的。
挑選,指尖輕輕捏住,大力轉動手臂,當蝸牛用罄時我竟覺得一絲意猶未盡。
回過神來,原先死灰的水泥牆如今已是大大小小的殘骸碎塊,黏液和碎殼不規則地布滿了
牆面,哪裡來的美感可言呢,可我那時盯著我的傑作卻意外地有些成就感。
我大口喘著氣,剛剛不停地甩動手臂,肩膀還隱隱傳來陣痛。
「太棒了,畫得很好喔。」
黃衣姊姊拍著手對我微笑。
「我畫狗喔,那邊是眼睛,然後那個尾巴。」
我指著牆胡亂說一通。
黃衣姊姊聽了我的解釋沒多說甚麼只是瞇著眼微微笑,印象中的她總是在笑,而她笑的樣
子是令人著迷的,對一個七歲小孩而言那只是不帶邪念的喜歡與想要接近,好吧,也許有
邪念但頂多就一點點。
總之我渴望繼續看到她笑,於是那時我們玩了各式各樣的遊戲,昆蟲拼圖,青蛙組裝,老
鼠紋身。
青蛙組裝就是抓兩隻青蛙後試著把他們的腿交換,看牠們還能不能跳起來,別問我細節怎
麼做,那過程我現在回想起來也不太舒服,黃衣姊姊總是隨身攜帶著針線,火柴,刀片等
等的「小玩具」,並讓這些小玩具發揮神奇的價值。
但有一天,她帶來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這個送給你。」
一樣的夏天午後,一樣的迷人笑容,黃衣姊姊的手上是一隻奇怪的生物。
乍看之下像一隻大蛞蝓,肥胖的管狀身體覆滿了她的手掌而黑色濕潤的皮膚閃著光澤可上
頭卻是佈滿了許多錢幣大小的眼睛。
「這是甚麼?」
我伸出雙手接過,碰觸的瞬間一股冰涼帶刺的觸感自掌心穿來。
「你的禮物喔。」
「真的嗎!」
我開心極了,黃衣姊姊並不是第一次送我禮物,可這次的卻讓我覺得十分珍貴,我盯著手
上的牠,牠背上的眼睛也同時盯著我,我注意到並不是所有有眼睛都睜開,有些閉合的地
方就像一條一條凹陷的裂縫,牠在我的手上微微地扭動,我必須時不時小心翼翼地調整位
置才不讓牠掉下來。
「牠是甚麼東西啊?」
「你來取名字吧,因為是你的禮物啊。」
「可以嗎?」
黃衣姊姊點了點頭輕輕笑著表示同意。
「那就叫亞古蟲吧!」
上個月隔壁鄰居家住在都市的小孩回來玩,他帶一台數碼暴龍的電動玩具,容我為數碼暴
龍解釋個兩句,那東西有點像是電子雞,可以透過幾個按鈕做出餵食清理大便之類的小互
動,而亞古獸正是那隻數碼暴龍的名字。
我從沒看過那麼新奇的東西,不斷央求著鄰居的小孩讓我多玩一會兒,哪怕一分鐘也行,
在他離開這裡回到都市後,我腦中好一陣子都是亞古獸因為吃完肉開心跳躍著的畫面。
「亞古蟲?好吧,這名字應該可以。」
黃衣姊姊點點頭,蹲下了身子。
「那麼,你想對亞古蟲做甚麼呢?」
「咦?」
「你想切牠嗎?還是幫牠裝一些東西?還是,還是想要挖牠的眼睛,就像上次玩的那樣,
牠有很多顆喔!呵呵呵呵…我有帶的,我甚麼都有帶的…要針嗎?還是叉子呢?咯咯咯咯
…」
黃衣姊姊好像顯得很興奮,她不斷發出奇怪的笑聲,最後甚至有些聽不清楚她說些甚麼。
「我可以養牠嗎?」
「養牠?」
笑聲停止了,黃衣姊姊的臉一瞬間垮下來。
「對啊…牠好像很酷,我從來沒有看過,牠會不會進化啊?」
下一秒,她一把將亞古蟲從我手上搶回去站了起來。
「養牠?你竟然想要養牠!」
黃衣姊姊朝著我大吼,她全身因為憤怒而顫抖著,右手像是鉗子般狠狠扣住亞古蟲,黑色
身體從指縫間股出,牠現在每一只眼睛都打開了,有的眼珠骨碌地打轉,有的則是動也不
動看著前方,而有些被黃衣姐姐細瘦的手指死牢掐住的,則是透出了絲絲血紅的紋路。
「你這個…雜種…不成材的…噁心…蛆蟲一樣的…」
黃衣姊姊咒罵一連串我那時根本聽不懂的話,雖然聽不懂,但我知道我一定是惹她生氣了
,我很緊張,連忙朝她道歉。
「對不起…我…我不養了,還給妳,姊姊不要生我的氣…」
「還?你已經取名了啊!」
「你…取名了……」
「你取名字了啊———」
黃衣姊姊發出刺耳的尖叫。
我哭了。
我不懂黃衣姊姊為什麼不笑,她現在變的很可怕,我想要她是笑的但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只能一直哭。
尖叫聲停了下來,只剩我還在吸著鼻子的聲音,亞古蟲在她的手上扭動身軀不停地掙扎。
「對不起…對不起…」
我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不停地道歉。
「你怕我嗎?」
我停止哭泣,偷偷抬起頭看了黃衣姊姊的臉,她此刻正面無表情眼神冰冷地瞪著我,我這
時注意到她的下巴右側有一顆淡淡的痣。
「我不怕。」
「你說謊,不過算了,你是應該怕的。」
一說完,黃衣姊姊將亞古蟲塞回了洋裝的口袋,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說的沒錯,我沒有追上去,而這便是最好的證明,也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到黃衣姊姊。
我等過她,也找過她,好幾次思索為什麼惹她生氣,我偷偷跟家人提起過亞古蟲這神奇的
生物,得到的也不過就是大人對那年齡小孩該有的回應。
父親的車停了下來,老家的三合院前廣場如今搭起了簡單的帆布棚子,棚子兩側是鮮艷的
假花假草,我跟著家人上香,聽著他跟一堆叫不出稱謂的親戚寒暄,後來我受不了,找到
空檔便獨自跑到了小時候常玩的地方。
那棵榕樹還在,可一旁的圍牆早已被推倒剷平,我看著空無一物的泥地,想起那面滿是蝸
牛屍體的牆。
想起那時我要是毫不猶豫地追上去呢?那又該會是甚麼光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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