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了。
我匆匆向店長請無限期長假，不顧他的哀嚎，我掛掉電話。
王承文打了數十通電話給我，我不敢接，數十則LINE訊息我不敢看。
室友LINE告訴我，他到我們的租屋處來找我，問我人在哪。當時我已經搭上回老家的火車
，對這則訊息已讀不回。
我知道我逃跑是不對的，但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回到林家老宅，這裡如今已經是三叔的家了。
阿嬤過世後，叔叔伯伯們，還有我爸，他們分光了所有財產，三叔分到這間老宅，重新翻
修了一遍，舉家搬遷過來，從此這裡就沒有我的位置了。
一早過來叨擾，三叔的臉很臭，三嬸倒是客氣。
我說我要借住幾天，三叔擺明不願意，但在他開口拒絕前，三嬸制止他，同他私下說完幾
句後，隨即告訴我沒問題。
我到樓上的神明廳，向林家的牌位上香。三叔一臉不自在的瞧我，我不以為意。
我的存在，在家族裡是個尷尬的話題。
三嬸很快清出一間空房給我，並放了一床棉被枕頭。
我在村裡到處走走，肚子餓了，我卻沒有吃飯的胃口，隨便買了早餐店三明治解饑。
手機還不斷震動，電力剩沒多少，我乾脆關機。
我向三嬸借了腳踏車，騎去蓋在隔壁村公墓附近的一處靈骨塔，那兒是阿嬤住的地方。
明明有滿腹心事想對阿嬤吐露，到了阿嬤的塔位前，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愣愣的發呆
，發呆到天黑，天黑了再騎回三叔家吃晚餐。
就這樣過了三天，第四天當我再度來到阿嬤的塔位前，有個人來找我搭話。
「是說我每天看到你來這裡都惦惦，不知道在想什麼，你有什麼心事？」
是認識的聲音，我回頭，是那個跟阿嬤有交情、很像林美秀的阿桑。
王美如，她衣服上別著的名牌這麼寫，我現在才知道她名字。
「阿姨，你真的會通靈是嗎？」
「叫我姊姊。」
她強調。
「是，你想問什麼？」
「我阿嬤死了這麼久，為什麼她從來沒有託夢給我？頭七時候不是說死掉的人會回來嗎？
我等了一整天，什麼也沒等到。」
「你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要問你阿嬤。不過你如果平常有睡不好、失眠的問題，你可能
要先找醫生看看，不然你如果都沒睡，要託夢也沒法度。」
我這陣子的確是睡不好。
「那你現在幫我問阿嬤。」
「你阿嬤不在這裡，我怎麼問？」
「我阿嬤不在？！」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廢話！你阿嬤又不是宅男，都不出門。最近一些地方辦法會，她可能跟朋友去湊熱鬧了
。那你是有什麼心事？我若遇到你阿嬤我幫你問問看。」
「其實……應該也沒什麼，就是有個好朋友跟我告白……」
「停！」
她突然打住我的話。
「這裡很多人在聽，走，我們去後面池塘。」
很多人？
我正納悶著這裡只有我們兩人，很快地我明白了她說的“人”是什麼意思，頓時頭皮發麻
。
我跟著她走到了她說的池塘那兒，旁邊供奉一尊地藏菩薩，她對著菩薩拜了拜。
「好了！你說有男生跟你告白喔？」
「欸…」
興許是她身上那股熱心樸實的親切感，讓我感受到可靠和信任，我不禁一五一十吐露著。
「嗯，所以你也喜歡人家喔？那就答應啊！」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他啦…而且哪有這麼簡單？你明知道我……如果我答應了，我跟他
……那我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在跟他交往？」
「還有他現在喜歡我，是因為我是女生吧？萬一…我說萬一以後我會變回男生，又該怎麼
辦？」
「我本來也以為很簡單呀！喜歡就喜歡，可是…」
她插嘴。
「你不是說他知道你的情況？那他告白就表示他不在乎啊！你不要考慮這麼多了。」
「老實說，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我的事，因為我沒有跟他說過詳細的情況，搞不好
他以為我只是動了手術，或是小時候被當男生養……」
「那也沒關係啊！他現在就是愛著你這個人，就是這麼簡單，這麼單純，不會複雜。」
「姊姊我跟你說，雖然我沒有結婚，也沒有談過戀愛，可是在廟裡待這麼多年我看了很多
。」
「感情的事，不只談戀愛，家庭的親情、友情也一樣，這些本來都不複雜，就是你們很多
人都想太多，然後就變複雜。」
「你們不要老是去在意、揣測別人怎麼想，人心隔一層肚皮，你永遠不可能猜得到他在想
什麼。最重要的是你的感受，你怎麼想，他對你好、他對你差，他的心意表現出來，擺在
那裡，看你接不接受，你只需要做選擇，要或不要，這樣而已。」
她說的道理我都懂，可是……
「你不要再可是了。可是太多，是你怕受傷害吧？」
她一語中的。
「我想你阿嬤在的話，她會鼓勵你試試看，不要排斥。」
「你阿嬤一直最放心不下你，怕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也建議你不要怕，勇敢一點！
不勇敢也不要緊，我沒有要逼你。你不嫌姊姊囉唆，我們聊聊天，讓你心情比較好。」
「謝謝你，聊完，心情比較舒坦了。」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心情一放鬆，我肚子開始餓了。
「早點回去，外面不要待太晚。」
我騎上腳踏車，順著傍晚的涼風，慢慢回到三叔家。
快到三叔家的房子時，有點意外地看見一輛熟悉的車。
他竟然追到這裡了！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沒有其他地方逃，硬著頭皮面對吧。
回到門口時，正聽見他和三叔、三嬸及兩個堂弟們高興聊著，他笑笑的像是我們之間不曾
發生什麼，只有我知道因為別人在場他才偽裝，他肯定還在不爽。
我不知道他來了多久，從他們聊天情形，看來有好一陣子了。
三嬸留他下來吃飯。晚飯結束後，三嬸命令堂弟們幫忙收拾，我們兩位客人則到外頭散步
。
趕在他開口前，我搶先說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講清楚！」
剛才一邊吃晚餐，我一邊思考，終於下定決心。
「我要說的事，或許你會認為我唬爛、發神經，可是很重要，我希望你聽完後，要是…我
們當不成情人，還是能當朋友。」
他表示洗耳恭聽。
「就算你是外星人披地球人皮，我也認了。」
他牽住我的手。
我噗哧一笑。
「放心，我不是外星人。」
那天晚上，他耐心聽著我講了許多，他的手和我的手緊緊交纏，沒有放開過。
END
－－－－
番外-他疏遠他的理由
王承文的父系家族專出異能人士。
根據他們家族流傳已久的、無法考據的傳說，上古時代，人神雜糅，神與凡人誕下無數血
脈，他們家是少數留存至今的其中一支。
家族的人的確大多都有特別的能力，當然，麻瓜也不少。
因為祖訓有云，身懷異能者不得以此為惡，更不得害人性命，因果報應，後果自負。
他們家族隨便都能舉出例子來嚇人。比如清朝年間他們家有一位太太太……公，自幼即能
感知天地，通鬼入神，並擁有點鐵成金的法術，偏偏不學好，自創邪教，歛財聚眾，擾動
民亂，最後被朝廷軍隊鎮壓，亂箭射死。
還有一個比較近代的例子，他們家的一位伯公，擅長詛咒，常幫有錢人的大老婆對付小三
，或是幫小三對付大老婆，害過幾條性命，晚年染上不明怪病，全身爛瘡，不治而死。
所以，家裡那些有異能的，大部分時候很低調。
除了王承文的伯父，他的異能是感知人心及操控人心，所以跑去選立委，連選連上，還拿
過好幾屆國會啥評鑑的第一名。
家族長輩相當不支持他從政，但是人家有理想有抱負。
王承文他爸則是直覺（第六感）很靈，因此他投資股市、買基金、玩期貨，年年大賺，買
房子眼光好。他爸很低調，不曾上過媒體也不參加任何聚會，儘管如此，仍然默默的成為
被國稅局盯上的交易大戶。
王承文的異能和他伯父雷同，稍微不同的是，人心以外，他還能感知到非人的“意識”。
他三歲時學會改變螞蟻搬家的路徑。四歲的時候學會控制蟑螂的行蹤，五歲時候學會教蚊
子不叮他。
七歲時候學會讓班導師幫他把每科考卷改成100分。
然後他就被狠狠打屁股，因為媽媽仔細檢查過每科考卷內容，發現他的答案根本不該拿10
0，再三追問下，他老實承認。
爸爸一邊打，一邊苦口婆心勸導，做人應腳踏實地，靠著能力得到的成績永遠都不是真的
，不是自己的。
反正，他乖乖唸書就對了。
有一天，他們家族聚會，訂下一間海產餐廳，大約坐了5、6桌的人。
席間大家吃喝聊天，好不熱鬧。吃到第八道或第九道菜時，很多人已經起來到處走動。
一位親戚長輩心血來潮，要幫年輕的孫子輩算命。
這位長輩是他爸爸的阿公的妹妹的……總之，他要喊人家姨婆，她算命看相是出名的準。
媽媽鼓勵他過去算算看。他壓根兒不知道要算啥，還是跟著去湊熱鬧。
每個人可以問一個問題，輪到他時，他還想不到問什麼，乾脆學前面的表姊，一樣問未來
另一半在哪裡。
姨婆沉吟了一會兒，對他說：
「明天你出門後，往北邊走，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未來另一半。」
算完回去，爸媽問他算了什麼，他可不說，秘密！
隔天是星期日，他睡到中午自然醒，醒來後想起昨日姨婆的預言。
他才不信！
卻又忍不住量方位，找找北邊在哪裡。
他還盤算好，那個方向能走到那條賣很多吃喝的街上，順便買飯吃。
沒想到，迎面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好朋友林志豪，他騎著腳踏車，看見他，停下來。
「欸！陳柏宏找我們去他家看七龍珠，一點半。」
「我不去。」
「噢。」
好友沒多問，笑笑說了拜拜，騎上腳踏車繼續往前走。
當下，他的心情簡直是晴天霹靂，但他立刻冷靜下來，昨天沒問得更仔細，說不定姨婆指
的是遇到的第一個“女生”。
遺憾的是，他一直走一直走，路上都遇不到任何女生，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大姊姊、
小妹妹，甚至阿姨、婆婆，只要能被當女生的，通通沒有。
見鬼了！
該不會姨婆算錯了？
否則不可能。
學校課本都是教男生愛女生，電視上的人也說男生愛男生，女生愛女生是有病，會得愛滋
病。
可是姨婆的命相預測一向準確，不曾出錯，從小到大他也聽過不少姨婆為人消災解難、趨
吉避禍的例子。
早知道別去算命了。他煩惱著，這煩惱不可能對爸媽說，也不能找其他人，他會被笑死。
他更生氣林志豪，雖然這怒火發得沒道理，他就是生氣。
因此，當林志豪一如往常找他玩，他的態度非常冷漠。
好友碰了幾次釘子後，也生氣不理他了。
當旁人疑問，他們以前不是很要好嗎？
他冷冷回應，哪有？
從此兩人變得形同陌路。
就這樣過了數個星期後，有天他聽說林志豪無法來學校了，因為生病。
好幾個月後，他聽說林志豪總算康復了，但是他要轉學了。
他的心裡感受到一陣惆悵，他們居然連再見都沒說。
這天，他的伯父來家裡找爸爸。
正好，住在鄉下的表姑也提了一籃自種的菜來家裡。
「原來你也在這裡，我正要去你家找你耶！」表姑對伯父說。
三個大人在客廳泡起了茶，他在旁邊假裝看電視，偷聽大人聊天。
「我有一件事情可能需要你幫忙。是這樣的，最近我幫一戶人家處理事情，他們家……」
在廚房忙完的媽媽出來客廳後，兇惡的趕他上樓洗澡。
他表面乖乖上樓，實則躲在樓梯間繼續偷聽。
「噗哈哈哈！這什麼兩光的祖先！太誇張了！」伯父哈哈大笑。
「你不要笑，這很嚴肅。其實啊，這因果事情是最難解的，神明都不一定有辦法，這狀況
可能只有祖先才有資格……」
表姑絮絮叨叨繼續講著，講到最後，她要拜託伯父的是，人家戶口登記的問題頗為棘手，
這事情也不宜宣揚，看伯父能否想辦法。
「聽起來比車禍調解還難！我盡力。」伯父嘆道。
發現媽媽準備上樓，他趕緊溜回房間，偷聽到的差不多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他即將升上一個年級。
他不曾再聽聞過好友的任何消息，好友和所有人都失了聯繫，除了剛開始仍有朋友會開玩
笑說林志豪是無情的垃圾，進焚化爐燒掉蒸發了。時間一長，漸漸的再沒人提起他。
他偶爾還會想起他，但想起他的頻率越來越少，隨著繁忙的課業和多彩多姿的社團生活，
好友的名字和身影慢慢地淡化成一道過往的痕跡。
來到期末考考完的那天，最後一科考完後大家都瘋了。他和朋友們不急著回家，約好打籃
球。
遠遠的，他在籃球場旁邊的大樹下看見一個穿著外校制服的女孩，她留了一頭及肩的長髮
。
他越走越近，看清了女孩的側面，那張秀氣的臉龐非常眼熟。
「林志豪？」他不太肯定。
女孩聽見了，嚇到似的，當她轉頭望向他，正臉讓他看得更清楚。
她在哭。
其他朋友陸續來到，女孩飛奔離去。他們沒在意她，卻有另一個朋友稍微注意到女孩的臉
，發現很眼熟。
「咦？」
但女孩跑得飛快，那個朋友沒機會多作確認，聳聳肩，打球比較重要。
只是一個短暫的小插曲，女孩的那張臉卻像刻印般，從此烙上他心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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