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日頭已經降下去,不再是盛夏的酷熱,節氣似乎恢復正常又依循著慣例往前進
,不過那時已經入冬了。
今年第一場雪落下,靄靄的白雪如同一張銀色的毛皮,將一切瘡痍掩蓋在其中,像是
想抹平一切悲哀,大雪斷斷續續降了三日夜,直到綿延萬里看過去再也沒有其他顏色,踏
在土地上也是沙沙的雪聲。
那場大雪中,村裡最後一個人下葬了,他們的墓碑被染成了白色,上頭凍著一層薄薄
的霜。靖蒼就站在那堆墓塚前方,他將他們與自己的父母葬在了同一塊地,想這樣以後清
明掃墓時,也許還能守望相助。
這個村子只剩下靖蒼一個人了。他抬頭看著天邊不斷降下白雪,寒冷的感覺麻木了他
的神經與四肢,面對這景像,他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似乎連眼淚也被凍結在眼眶。
白靈從方才就一直安靜地站在他身後看著,琥珀色的眼睛裡映射著白雪,像是淚光一
般,閃爍發亮。
「對不起……我沒能救他們。」
靖蒼被聲音拉回了注意力,他回頭看見白靈與自已一般站在雪裡,碎雪堆積在兩人的
肩上與頭頂,成了一塊一塊的。
「大仙為什麼向我道歉呢?」
「那些人救不了……我早已知曉。」白靈說。
他原以為聽到自己這番話靖蒼定然會感到驚訝,不料對方卻只是淡淡的說了句:「是
這樣呀……」
「大仙早就知道會這樣了啊……」那長長的尾音隱沒在雪落下的聲音中。
「我一直無法向你坦承這件事情,天地間的安排有其宿命,並非我可以擅自更改的。
」
靖蒼點頭,「是啊,我以為自己很聰明,以為只要下雨,大家都會得救。可是現在看
來,事情並不如我所想的……大仙說救不了他們,憑我自己的能力卻也救不了他們,到頭
來我們都只是命運操控的玩偶嗎?」
「可是大仙,我並不怨恨你,也不後悔自己向你求助。村裡的大嬸大叔們秋穫時抱著
又多又大的稻穗,那笑容我至今都恍惚能見到。謝謝你,為我們迎來了這樣的豐收。」
天頂落下的雪逐漸變得猛了,白靈伸出手不過片刻,雪便厚厚的在掌心堆了一層。他
翻掌抖去落雪,隨著動作一件白色的狐氅出現在手臂上。
他彎身將狐氅披在靖蒼身上,細雪自他的眉眼髮梢落下,有些落在了他的臉上,融化
成潮濕的水氣。
「大仙,我不想再乞求你的幫助了。我想靠我自己的雙手,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算失敗了,那也是我自己的宿命。」緩緩地,靖蒼抬頭看著他說。
白靈看不語。
「在村子的更西邊有一個關口,據說那裡是保衛國家的第一道屏障,我想去那裡。」
白靈皺起了眉頭,語氣中有幾分嚴厲:「你想從軍?」
「是,大旱過後顆粒無收,接著又是大雪,四處都餓死了人,凍死了人,搶匪盜賊橫
行,多少人因此而死,如果能抓到那些濫殺無辜的盜賊,即便天命不可更改,我想死的人
也會少些。」
「不行,絕對不可以從軍。」
「大仙,為什麼我們會遇到這樣的災難呢?鎮裡的人都在傳唱這是因為君王失德,倘
若可以改變這樣的情況呢?倘若可以讓君王回到正軌呢?」
「你們的皇帝如何我不知,但憑你一人是不可能改變的。」白靈有些激動,罕見的不
願意做半點退讓。
「不試怎麼知道?」
白靈聽見這句話感到有些恍惚,前不久也曾經有人這麼說過,但是那樣做的結果,卻
什麼都沒有改變。
他感到有些生氣,不知道是對誰。
「你若不要命就去從軍。」
靖蒼望著他的眼睛很清澈,像是能看透他的內心,那當中帶著一種堅定而令人安心的
力量。
「我絕對不會死的,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
白靈看著那對眼睛好一陣,從裡面清晰的看見了積雪反射的光,像一束白色的火焰,
那當中有著自己的影子,淺淺倒映。
他伸手去拿靖蒼胸前那塊琥珀,以指甲將自己的手指割破,血順著指尖滴落在那塊半
透明的琥珀上,沿著上面深淺不一的凹痕,像是畫畫一般的舒展開,歪歪扭扭的線條,也
看不出勾勒出的究竟是什麼。
直至確定血的確被琥珀吸進去後,他又將琥珀放回靖蒼胸前的衣物中,「這塊琥珀上
有我的血,不管你在哪,我都會知道。只要你叫,我便會去。」
靖蒼將琥珀拿在手裡看了看,對他笑著,「好,可我不會再拜託你事情。」
「你若有難,我就會幫你。」白靈對他的回答很不以為然。
靖蒼似乎不想繼續在這件事情上爭辯,又說:「大仙跟我一起去西邊的關口吧?」
「明天啟程吧。」
靖蒼將裹著自己的狐裘又攏緊了幾分,親暱的靠在他身旁,「我沒了親人,從今日起
你就是我的親人,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窮盡所有,我都會保護重要的人,不再受傷害。」
白靈摸著他靠來的腦袋,「為什麼?我並不是你的親人。」
「那你呢?你又為何對我這麼好?」
※
雪接連下了幾天後終於停下,那是一個短暫晴朗的好天氣,太陽溫和的掛在空中。每
每當靖蒼凝視太陽時總會想起那場大旱,與那些死去的人,但這回天空的太陽透著暖和的
光芒,光是置身在其中,似乎就能減去一兩件衣裳。
明明是同一個太陽,前後造成的結果卻是天壤之別,靖蒼不免在心底發出這樣的感嘆
。
「要用的東西都帶了?」白靈卻並未察覺這樣的心思,只記著要提醒他不要忘記出門
該帶什麼東西。
靖蒼收回目光,朝白靈點頭。見遠處隱約走來一個身著玄黑錦服的人,不需多想,他
便反射性的說:「墨哥哥似乎來了。」
白靈定睛一看,那襲黑色的布料在雪中顯得十分突兀,他手裡拿著一柄白傘,即便是
如此遙遠的距離,他仍看見了那柄白傘面上的紅梅,艷麗的像血。
墨淵的腳步走得很慢,讓他倆足足在那站了一刻,才見到人緩緩地踱到了跟前。他笑
得很自然,說話的語氣帶著一種雀躍,「聽說你們要去西邊的關口?」
白靈扶著額,不用等他說完,便說:「怎了?你也要去?」
他將傘挾在脇下,笑著一擊掌,「正是!有我路上當保鑣,你們走起來也安心,何樂
不為?」
白靈雖然覺得這一路上多出一個人其實也沒什麼了不得,可是考慮到這人愛看熱鬧的
心性,卻頓時又有些猶豫起來。而一旁的墨淵見那兩人站著,卻沒有人接話,顯然是不太
歡迎自己,當下腦筋一動,又鼓動起那條能說善道的舌頭。
「我說……你們不會是忘了吧?前陣子六通鎮才遭屠城啊,那群劫匪現在說不準還在
往關口的路上呢,要是給你們碰到了,你說這該怎麼辦?」
白靈自鼻間溢出一聲冷笑,「那有什麼,管他們多少人,通通叫他們有命來,無命回
。」
他一想起那日墨淵回來時形容的慘狀,加上這事情師傅還牽扯在其中,心底不打一處
來火,簡直把那些匪徒當成了頭號仇人。
墨淵見他的態度如此狠戾也有些發愣,不過到底是相處了幾百年,一下便猜到了他的
心思。
「妖精殺人,要受天罰的,犯不著拿自己的命去賠吧?我倒有個想法,你們帶上我,
兩個百年的妖精要阻擋這群人就容易多了,絕計不傷害半點性命。」
白靈一想這也是在理,不過就是有些牽強,就算僅有自己一人,大不了就是帶著靖蒼
先避避風頭,也不見得會吃什麼虧。可是看在墨淵似乎很有誠意,並且對西邊那群劫匪似
乎抱持很高的興趣,他想這一路上如果有墨淵陪著,說不定還能遇上些不尋常的事,比如
搞清楚師傅與皋蘭究竟想做些什麼?
他最後輕輕的點頭,算是同意墨淵隨行了。
靖蒼肩上背著小包,朝墨淵望了一眼,那張臉上嘴角勾的彎彎的,似乎一直是這樣,
不曾改變過。
「那我們這就出發吧?用走的?」墨淵爽快的音調迴盪在兩人耳邊。
靖蒼對這個問題點點頭表示,「我想用自己的腳走過去。」
墨淵並不知道為什麼靖蒼會有這樣的想法,他也不想知道,便仍是爽朗的說了聲:「
好,那就用走的!」說罷,起步走在最前頭,後頭靖蒼與白靈慢慢的跟上。
墨淵一面走一面說:「你們明知道劫匪向西邊關口去了,為何還要去西邊?」
「西邊關口是離這最近的軍營,我入鎮裡揀辦喪事時聽他們說,很多沒飯吃的人都往
西邊去了,想當兵求條活路。」靖蒼回道。
「哦,那恐怕也不成了吧!」
「如何說?」
「你們想想這邊離西邊關口固然不算遠,但起碼也要走上個十天半月,這一路上下雪
又沒吃食,恐怕那些餓得狠了的,是熬不過去的。況且我不是說了這路上有劫匪,恐怕走
不到半道,我們就會遇上了。」
白靈聽著覺得墨淵的話又長又多,便有些不耐煩起來,「反正那也跟我們無關。」
墨淵轉頭對他露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眼神,這回成了人,扎扎實實可以看見那一點眼白
,「六通鎮滅了,那代表我們這後半路既沒有店住,也沒地方可買糧食。」
兩人都是妖精,不需休息食五穀,但靖蒼卻要,於是他們的眼光同時落在矮小的身影
上。
「我帶了乾糧,六通鎮前頭有個小村,我們可以先在那補充些糧食,就是露宿野外也
沒關係,我會生火,有火就暖和了。」靖蒼直迎他們說。
「你想的倒挺周全。」墨淵對這番說辭似乎不是很認同,但卻沒多說什麼。
白靈也覺得靖蒼的說法似乎有些不妥,這樣的天氣周邊都是積雪,在毫無遮蔽的野外
就算升起火,也不見得會暖和多少。不過既然他們都已經上路,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路上他故意走到墨淵身旁,靠在他耳邊悄聲說:「你看見靖蒼的陽壽嗎?」
墨淵神色古怪的回看他,「看得到又怎樣,看不到又怎樣?那跟我們有關係嗎?」
「你告訴我,看到什麼了?」白靈一聽這麼說就覺得有些不對。
「人面疽感染整個村莊時你就很確定他不會死,因為怨氣從來都是先糾纏陽壽不足之
人,靖蒼明明整日待在村中,卻沒有染病,代表他還有長一段陽壽。」墨淵說道。
白靈對這番話點點頭,但表情又顯得有些遲疑,「我亦是如是想,但這一路上我總覺
得,將有什麼不吉利的事情。」
「什麼不吉利的事情?」墨淵掀了掀眼皮。
「你聽,前幾日連連大雪,颳風的聲音都像哭,可是今天卻一點風都沒有,太安靜了
,這是不祥之兆。」
「你是不是跟著你師傅觀星象,看八卦看得有些糊塗了?這麼好的天氣還颳風,那不
是才奇怪嗎?風都連刮三天了,說不準還真約了今日休假。」
白靈對墨淵的訕笑罕見的沒有發火,仍然解釋著,「我聞到血的氣味。」
「自然得聞到,六通鎮的屍體從那日放到今天估計都要腐爛了,那氣味這麼濃你聞不
到才奇怪。」
白靈一連兩次意見都被墨淵全盤推翻,這下耐心便用盡了,索性不再與他談論這個話
題。
倒是墨淵見他沒有答腔,逕自問:「那小子要去西邊投軍,你跟著去幹嘛呢?不是說
不想看那些穢氣嗎?」
「我那時不想看,現在又想去了,怎樣?」白靈當然說不出他其實是同情靖蒼,便想
裝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但不知怎麼話說到一半尾音就有些下降了,反而顯得有些侷促
。
墨淵本想藉著這點好好撩撥一番,卻聽到身後的靖蒼剛巧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咳嗽,
大約是被天氣凍得有些受不了。
白靈聽著立刻轉頭,「受寒了?」
「沒,就是覺得空氣太乾了。」靖蒼有些靦腆的一笑。
墨淵同時看著那個笑容,紅色的眼睛直直地,像是能在他臉上戳出兩個窟窿。
「墨哥哥這樣看我,是我臉上沾了什麼嗎?」靖蒼當然注意到了這道不容忽視的眼光
。
「沒事,我想我們得走得快些,得找個好的方準備今日過夜,免得你受寒了,對吧?
」墨淵說完轉頭看著白靈。
「嗯,得找一處有遮蔽的地方,才好落腳。」
說罷,白靈一面認真的環顧四周,一面快步的走在路上,墨淵則是與靖蒼對看一眼,
三人再無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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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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