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棋盤,對我而言,是陌生的棋子,陌生的規則。然而,卻是我對手
熟悉的,或許,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懂。
面對眼前這場棋戲,我開始懷疑自己。為了挽回一個錯誤,我是不是又犯
更多錯?
「輪到你了。」他移動了一枚棋子,然後說。
我顫抖著手,移動了我的「眼」棋,這一步根本沒用,說真的,我也不知
道自己在幹嘛。
但是算了,反正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確定嗎?出了手,就不能反悔了。」他嘴角的微笑,彷彿嘲笑我的張皇失
措,移動他的「手」棋,推倒了我的「眼」棋。
霎時間,我的一隻眼睛看不到了。
我發出一聲慘叫。
「我不玩了,我要退出!」我尖叫地說。
「你許下了承諾,就不能反悔。沒有退出,只有認輸。」他冷冷地說,「你
的一條爛命,我要來也沒什麼用,只是,認輸的話,就要把命留下。」
冷汗流下來,身體一陣冷一陣熱,不停發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會
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
不,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要不是這人早有預謀,我怎麼會掉入這個陷阱?
很快地,我的左手麻痺了,看著他把我的一隻「手」棋丟入棋盒裡,感到一
陣恐慌。
但是事情並未結束,接下來左耳聽不見了,然後右腿沒知覺了。我的對手毫
不手軟,將棋子一隻隻丟入盒中,發出異常清脆的聲響。
「你知道嗎?為什麼這棋子聲音如此清亮,而且有這麼特殊美麗的色澤?」他
說,好整以暇地,拈起一枚棋子,細細欣賞。
但這時候我已經不能回答他了,因為我的舌頭不受控制地懸在嘴巴外,口涎
從唇角淌出,眼淚也流了下來。
隨著他輕輕鬆鬆地推倒了另外一隻「眼」棋,世界終於陷入一片黑暗。
「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這副棋,是用人的牙齒做的。」他說。
對,醫生,我叫劉孝賢,我是五十二號。
喔,不是,我不是近視,不是散光,是看東西看不清楚,我快瞎了。
你剛剛叫我做什麼?喔對了,專心看機器裡面的熱氣球。我看不清楚。這樣
不清楚。還是看不清楚。
對不起,醫生,我盡力了,從很久以前我就快看不到了。不是我太消極,有
一天我會瞎掉,這是註定的。
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說?真的?你真的想知道?我說,醫生,你真的想
知道一切是怎麼回事?
那好,只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把我當瘋子。
不要把我當瘋子,求求你。
該從哪裡說起?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對吧?
我媽老是說,一個人的命運是自己造成的,聽她講的話,好像這一切都是我
自己造成的。
我媽就是會說這種話,好像假如別人要欺負我、排擠我,那也是我自己的問題。
如果不是你有問題,別人怎麼會這樣對你?
你不要老是把錯都怪在別人身上。她又說。你就是愛推卸責任,才會把自己
搞得那麼難堪,我真是衰透了,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我曾經恨透了她,恨到想把她掐死。
不過,現在我只覺得有些後悔。
我後悔了,但後悔也沒用。
醫生,你還有興趣聽嗎?有的話,我就從頭到尾講給你聽。
從哪裡講起好?
那時候我還在讀高中,很蠢又自以為是的高中生,其實大家高中的時候都會
不怎麼聰明,只是我做的蠢事特別多。
該從哪裡說起好?就從那個女孩的死開始吧。
那個女孩就是葉元禎,跟我同一屆,某天晚上爬到某棟正在施工的大樓樓
頂,然後墜地身亡。她是個文文靜靜、普通到不行的女孩子,但她死了以後,馬
上變成學校裡人人談論的話題。
警方判定自殺,但動機他們還沒釐清。
「喂,李淵,你不是知道隔壁班那個葉元禎,怎麼回事啊?」為了別睡著,我
用手肘推了推我的好哥兒們,當然他不叫李淵,叫李城淵。
這時候上的是數學課,而且是統計,什麼標準差變異數,非常好睡,不講話肯
定睡著。
李城淵目不斜視地盯著黑板,好像很認真似的。假掰,我內心咕噥著,他不
回答的話,還要再繼續逼問他。
「知道啊,不熟。」這時他回答了,頭也不回。
「什麼不熟,」我說,「她不是喜歡你,迷你迷得要死,常常用熱情如火的眼
神看你。」
那時候我很幼稚,說這種話也不覺得慚愧。
李城淵視線黏在黑板上,但把身體湊近我,好像想說八卦,我趕快奉上耳朵。
「人都死了,你確定你要把人家講得那麼難聽?」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句。
呿,假清高。我暗罵,裝什麼裝啊。
雖然碰了一鼻子灰,但我不放棄,盤算著該怎麼套他話。
放學時,我們經過老師辦公室,看到傳說中葉元禎的爸媽,他們哭得兩眼紅
腫,抓著她的班導,一直在說些什麼。旁邊還跟著一個女孩,大眼睛、瓜子臉,
長得像我D槽裡的學生妹。
我知道她,「欸,葉元禎她妹耶,」我對李城淵說,「長得超正的。」沒想
到長得那麼路人的葉元禎,竟然有這麼正的妹妹。
李城淵看也不看地走過去了。
真的很假掰!我暗幹一聲,內心忍不住暗罵,自以為長得帥了不起,我總有
一天要給你好看。就不要讓我抓到你的把柄。
我心裡撂著狠話,但嘴上還是什麼都沒說。
突然手機提示音響起,拿起來一看,兩封簡訊,一封是我那囉嗦的老爸老媽
叫我回家吃飯。煩死人了,一個外頭有女人,一個忙著求神拜佛,妄想靠什麼大
師抓回老爸的心,偶爾心血來潮,想裝裝一家和樂的樣子,就叫我回家團聚吃飯。
我只覺得煩死了,婚還不趕快離一離,離了乾淨,省得我整天在那邊看他們
吵架演大戲。
才不想理他們。
另一封則是芬芬傳的,問我晚上有沒有空,約我在公車站旁的麥當勞見面。
我猶豫了一下,盯著螢幕發愣。他媽的,我想去,為什麼他們每次都挑在這種時
間找我回家吃飯?
「你在看什麼?誰傳給你的簡訊?」李城淵明明剛才跩個二五八萬的在前面
走,理都不理我,這時候卻突然出現在我身邊。
「沒什麼,」幸好我反應快,馬上把畫面按掉,「還不就我爸我媽,叫我回
家吃飯。喂,別講這個了,要不要去租書店看看?」
我們一起走進租書店,我挑揀架上的漫畫書,李城淵則去找小說。他這人很
怪,淨挑些恐怖小說來看,什麼茅山道術、女鬼、傀儡、殭屍之類,看得津津有
味,這就算了,有時候他看一看竟會笑出來。有什麼好笑?超怪,講話又無趣,
那時候我真心認為,要不是他長得帥,根本沒有女生會理他吧。
架上的漫畫大部份都看過了,我只好無聊地到處亂晃,經過言情小說的新書
區時,看到了芬芬想看的新書。瞥一眼李城淵那邊,他還專注地盯著他的恐怖小
說瞧,沒空理我,於是我胡亂抓了幾本漫畫,裡頭夾著那本小說,到櫃檯結帳。
然後挨到李城淵身邊,「喂,李淵,你覺得櫃檯那妹怎樣?」
「什麼怎麼樣?」他裝傻。
「什麼怎麼樣?」我學他裝腔作勢的模樣,一定要這麼惹人厭就是了,那女
的一直在偷瞄他,他怎麼可能沒注意到?這傢伙該不會是喜歡男生吧?我可得小
心一點,「那女的胸部超大耶。」
「是喔。」他聳聳肩,繼續看他的書,是一本詛咒殺人的書。
「嘖!」我瞪他一眼,他無動於衷。
走出租書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們沿著馬路走到十字路口,在這裡,我
們道別各自回家。李城淵右轉,我則往前,走回那個充滿鬧劇的家。
還沒走到十字路口,遠遠地,我看到一個詭異的身影站在十字路口,那是我
第一次看到,就在我們每天必經之處。
越走越近,原來是個老太婆,老得不能再老,眼睛陷在皺紋裡,每條皺紋都
像刀刻的,恐怕一百歲都有了。
老太婆佝僂著身體,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在昏暗的燈光下看
起來有幾分恐怖。
為了驅除那份不安—我絕對不會說我怕一個老太婆,只是因為她看起來就是
他媽的很恐怖—我用手肘推了推李城淵,「欸,你看到前面那個老太婆了沒?都
老到走不動了,會不會站在原地就死掉了,我說啊,她家人也真是的……」
「那是我奶奶。」他說,我一時不知該說啥。
李城淵曾跟我提過,他是單親家庭,奶奶撫養他長大。不過,我從未見過他
奶奶。
「奶奶!」他揚起聲音叫。
奶奶緩緩轉過頭來,動作僵硬,彷彿頸子裡裝了機關,有人在後頭轉動絞
盤,讓她的頭顱可以緩緩挪動,朝向我們。
怎麼說,真……他媽詭異,不是說我討厭老人,如果你看到就會明白。但當
下我不敢再說什麼,雖然李城淵看起來不太介意的樣子。
奶奶的臉像風乾的橘子,上頭的皺紋,真不知道怎麼形容,有些看起來不像
皺紋,反而像是刀割的傷痕,一道皺紋橫過她的唇角,嘴巴都歪了,從歪斜的嘴
唇露出一小塊發紫的牙齦,這是我這輩子看過最醜的臉,當她把視線轉向我,我
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的眼睛我只看一秒,就趕快轉開了。她的視線,她的視線
穿過我……不對,事實上,不是她的視線穿過我,而是她根本沒在看任何東西。
我說不上來,為什麼那雙眼睛讓我毛骨悚然。
現在想想,那就是死人的眼睛啊。
不過,跟後面發生的一切相比,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奶奶,這是劉孝賢。」李城淵指了指我。
奶奶朝我點點頭,彷彿頭上被無形的控制繩扯了幾下。
「妳好。」我勉強擠出字句,控制臉部,小心別露出厭惡的神情。
我不想靠她太近,但李城淵這傢伙,有意無意地用身體擠我,把我推向她。
奶奶盯著我,面無表情。我硬著頭皮,心一橫,想說怕屁啊,不過是個老太
婆,從她身邊走過去就沒事了。
「你…好…」奶奶蠕動著黯淡發黑的嘴唇,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像砂紙磨
過一樣粗糙。
我愣了一下。電光石火的剎那,她抓住我。
瞬間,我只覺如墮冰窖,渾身發冷,打了個寒顫。不只因為她的手指冰冷僵
硬,更因為她抓住我的當下,一股電流似的異樣感受通過全身,雞皮疙瘩都站立
起來。
還反應不過來,我本能驚惶失措地打掉她的手。
李城淵站在旁邊看著,對於我的動作,沒特別的反應,只說:「沒事的,我
奶奶只是想認識你而已。」
我有些尷尬,更多的是說不出的不舒服,只好胡亂搪塞幾句,就和李城淵揮
手道別,繼續往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走。
走了幾十步,我回頭張望,李城淵和他奶奶已經走遠了,於是我折回十字路
口,過了馬路,往另一頭走去。
路上邊走邊想剛剛的情景。真是莫名其妙,不過一個老太婆,怕屁啊?
李城淵這怪咖,講那個話也很奇怪。什麼叫你奶奶想認識我?抓著我的手嚇
我一跳就是認識我?幹。幹幹幹幹幹。
我走在路上,忍不住邊走邊罵,搞得行人都回頭看我。
到達麥當勞的時候,芬芬已經點了一杯可樂自顧自喝著,還幫我點了我最愛
的六塊麥克雞。真貼心,我可以假設她心裡還是可能有我的位置吧?雖然我明知
她想的是誰。
但還沒坐下,芬芬就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外帶出去。」她說,用眼神示
意,不遠處坐了我們學校的學生。
我們一前一後離開,芬芬走在前面,我在後頭。其實我也搞不懂我們幹嘛要
這麼偷偷摸摸的,反正別人又不知道我們在幹嘛…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芬芬不
想讓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以免別人「誤會」…哼哼,又想利用我,又不想讓別
人知道我們的關係,賤女人。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好生氣好生氣,氣得想殺她,或是狠
狠撲到她身上,雙手用力抓她胸部,讓她尖叫…這股氣憤衝到大腦中,我覺得自
己的臉都生氣到扭曲變形了。幸好最後還是極力忍住,畢竟人來人往,什麼都不
能做,衝動終於像潮水一樣慢慢退了下去。以前不會這樣的,這是第一次,我不
曉得為什麼。
芬芬帶我來到她家。
沒想到竟然有這個機會到她家,我突然高興了起來。她爸媽不在,進玄關,
我們脫了鞋,直接上二樓她房間。
坐在她房裡的木質地板上,我啃著已經冷掉的雞塊,芬芬則忙著向我探問李
城淵的一切。
「你有問他有關葉元禎的事情嗎?」
「有啊,」我說,「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是嗎…」她撇撇嘴,「真的一點特殊的反應都沒有嗎?我是說,搞不好葉
元禎有跟他說…」
「別鬧了,」我說,「他跟葉元禎根本不熟好嗎?」
「欸,你到底跟他熟不熟啊?你不是說你們是好哥們嗎?」她突然問我。
不熟。其實,如果不是為了芬芬,我不會和他有交集。只是因為有陣子座位
在他旁邊,和他多說了幾句話,芬芬就跑來向我探聽,為了有機會和芬芬講話,
才故意跟李城淵漸漸混熟的。
「妳也知道的,李城淵那人……」我聳了聳肩,「很悶的,妳別說我跟他不
熟,我看我們班上,大概也沒人跟他熟吧!搞不好他是暗戀我,才會常跟我講話!」
「聽你在那邊亂說!」芬芬笑起來,拿枕頭丟我,然後站起身,走進廁所裡。
在等待的空檔,我左顧右盼,眼神不知不覺落到芬芬晾在陽台上的內衣褲。
它們在風中悠悠的飄揚著,像在對我招手。棉的、絲的、白色的、粉紅色的、鑲
著蕾絲和小紅花和緞帶……
我咽了口口水。
它們讓我起了朦朧的興奮,但又想起不該想的事情,那些不是我該負責任,
但卻讓我忘不了的事情。
在理智運轉之前,我已經打開陽台門,從衣架上扯下一條內褲,塞到口袋裡。
廁所裡傳來沖水的聲音,芬芬走出來。這時我已坐在地板上,若無其事地喝
著可樂,然而內褲在口袋裡發燙,隔著薄薄的褲子輕輕搔著我,大腿癢癢的。
芬芬一屁股坐在床上,她不知道我做了什麼。
我的腦袋突然混亂無比,滿腦子旋轉著蕾絲、小花,還有葉元禎的事情。
「芬芬…妳覺得,葉元禎自殺,會不會是因為…我們的緣故?」其實我也不
想再提葉元禎,但腦子一團漿糊,忍不住就說出來。
「你怎麼會這麼想?」芬芬睜大眼睛,一臉訝異和無辜,「我們又沒有『真
的』對她做什麼,那時候她的反應也沒有很激烈,我覺得,應該是其他的事情,
不是因為我們的關係吧。」
對啊,我們沒有真的對她做什麼。那是因為芬芬還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我的
胸口突然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說真的,你怎麼會這麼覺得?」她又問了我一次。
「沒有啊,我只是想,妳不覺得葉元禎就是看起來一副神經脆弱,動不動就
緊張兮兮的樣子,像這種人,感覺上就是抗壓性很低,受不了一點點小刺激。」
抗壓性很低是我媽每次都拿來唸我的詞,不過,我想也能用在葉元禎身上吧。
「如果是那樣,那也不是我們的錯。」芬芬說。
她說完這句話後,我們沉默下來,突然無話可說。事實上,我有一肚子話,
只是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兩人像站在薄冰上,小心翼翼,誰都不想當那個先把它
踩破的人。
「對了,我爸媽叫我回家吃飯,我先走了。」我藉故告辭。雖然不想回家,
但待在這裡更尷尬。
回到家裡,爸媽已經在飯桌上等我。
「快去洗手,」媽媽說,桌上擺了十幾道菜,還有一隻烤鴨,太誇張了。只
有我們三個人,誰吃得下啊?
「大考快到了,」餐桌上,我爸突然說,「你有沒有好好唸書?」
我懶得搭腔,才剛上高三而已,什麼叫大考快到了?講話就愛誇張。
「你爸在問你話,你怎麼不回答?」媽說,「問你什麼都不回答,你是聾了
還是啞了?」
就跟以往一樣,只要選擇沉默,他們自己沒趣了,就會閉嘴。
果不其然,我們三人各吃各的,誰也不講話。我爸一直看手機,大概在注意
那個女人的動靜吧。我媽有次咬牙切齒的跟我說,那女的聽說跟我差不多大,我
爸根本是禽獸,騙小女孩,死後下地獄。然後,每次爸爸在家,她的態度就好像
那個小狐狸精從來不曾出現過,噓寒問暖地,要說多諂媚就有多諂媚,好像她一
點也不知道他在外頭幹了什麼,或是幹了誰,哈。
對我來說,什麼都不重要。不要來煩我就好了。
「算了算了,跟你們計較,我會氣死,」我媽說,「喏,這個給你們,我今
天求來的。」
不用說也知道,是她又不知道在哪間廟裡求來的符咒。這些符咒效果非常靈
驗,舉凡保平安、保健康、求發財、求學業進步、斬斷老公在外頭的爛桃花……
全都有效。
當然,只有她自己覺得是真的。
不過,她今天心情真的不錯,看得出來。我瞄了一眼她手上的符咒,忍不住
多看了兩眼。
跟平常在廟裡求到的小紅袋子不同,這符咒是暗紅色的,形狀像一隻蝴蝶,
只是這蝴蝶的身體胖了點,翅膀又小了點。怪怪的。
我嚼著豬腳,聽著師父法力多高強,讓她氣場變好,整個人都有精神。
真無聊。
老爸一面夾青菜吃,一面看手機,吃飽就馬上走人,「我晚上跟客戶還有
約,先走了。」
老爸一走,媽媽馬上就變了個樣子。
「那種女人就是個到地的賤貨,」一反剛剛開心的模樣,她咬牙切齒地說,
「小小年紀的就知道搶別人男人,除了腿張開什麼都不會,我看她那種貨色,多
半是做傳播妹,出去賣的。」
「幹嘛不離婚算了。」我說。
「離婚?」她尖聲說,「還不是為了你!我們離了婚,你該怎麼辦?」
又我了?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
我聳聳肩,懶得講話。
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我小心翼翼地拉出口袋裡那條內褲。鵝黃色小內
褲,邊緣鑲著蕾絲。不知道芬芬會不會發現?被發現就慘了。
內褲散發清香。我想起另一條女生的內褲。葉元禎的內褲。白色的棉質內
褲,很單調,就跟葉元禎這個女孩子一樣無聊。
芬芬說她受不了葉元禎那副做作樣,裝嬌弱扮可憐,醜人多作怪,還自以為
公主。所以我們要讓她正常一點,芬芬說,我們讓她裙子下面什麼都沒穿,就這
樣走回家。
我就不信她在公車上敢坐下來,哈哈。芬芬笑了。
我也笑了,覺得這個主意很好玩。其實一點也不好玩。
從來沒明白芬芬為什麼這麼討厭葉元禎,整天想整她;如果只是因為她喜歡
李城淵,那麼也太不合理。偷偷喜歡李城淵的女生太多了,怎會差她一個?
不過,芬芬想做什麼都可以,反正葉元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一開始我是
這麼想的。
但我從沒想過葉元禎會死掉。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的錯。
房間內電話鈴聲響起,我順手接起來。
「喂?」
電話那頭靜悄悄的,只有呼吸聲。
「喂?是誰?」我說。
還是只有呼吸聲,氣息輕輕地吹在話筒上,沙沙作響,我感覺是個年輕女孩。
不知為何,我想到葉元禎。
「神經病。」我罵,手指卻輕輕顫抖,把電話用力掛斷。
今天李城淵請假,聽說是突然重感冒。
有鑑於我跟李城淵(看似)好朋友,放學時我送課堂講義去他家。
李城淵家是一棟破舊的兩層樓水泥建築,我第一次來。敲了敲門,沒人回
應,隨手一推,門竟然開了。
一進去,屋內一片陰暗,有股怪味瀰漫,這裡真讓人不舒服,黑暗彷彿有生
命,隨時會伸出手,將人抓住。
就說李城淵是個怪咖,怎麼就沒人跟我想法一樣?這裡真讓我覺得噁心。
即使如此,我還是硬著頭皮,往裡面走。
穿過客廳後,最裡頭的房間有窗戶,光線照進去,是一間廁所。透過半掩的
門,我看到有人蹲在地上。
那是李城淵。他背對著我,蹲在浴缸邊,嘴裡唸唸有詞。
他在幹嘛?
視線越過他肩頭,眼前的景象差點讓我叫出來。
李城淵的奶奶坐在浴缸裡,全身赤裸,癟癟的胸脯垂在凹陷的肚子上,雙手
像雞爪一樣踡在胸口,兩眼無神,面容枯槁,嘴巴大張,紫黑色的舌頭癱在嘴裡。
她已經死了。
她的身上蓋著白色的粉末。李城淵一面唸唸有詞,一面把這些白色粉末灑在
她身上,再把它們抹勻。粉末像雪一樣蓋住奶奶。
我看了半晌,突然明白了他在幹嘛:那些粉末是鹽巴,他把鹽巴抹在他奶奶
身上,好讓她的屍體別那麼快腐爛。
難怪屋子裡有股怪味。
一股噁心的感覺湧上來,我倒退一步,好死不死,撞到了椅子。
聲響吸引了李城淵的注意,他轉過頭來。
我不及細想,直覺不能讓他發現,於是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沒命似的拔腿
狂奔,不斷地跑,穿越好幾條巷子,一直跑到大馬路上,才停下來。
即使如此,我還是邊走邊回頭,怕李城淵追上來。
怕什麼?有什麼好怕?我也不知道。
李城淵殺了自己的奶奶嗎?雖然她已經夠像死人,但回想剛剛看到的景象,
還是讓我胃部緊縮。芬芬知道她喜歡的是這種人嗎?
我該不該去報警?等等,李城淵真的殺了人嗎?我的腦子亂成一團。
對了,我應該要去找芬芬,跟她說這件事。
要讓她知道李城淵很古怪,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也許她能決定我們下一步
該怎麼做。
到她家門口附近時,我刻意在外頭觀察了一下,她似乎還沒回家。
我走到巷口那家便利商店,進去買個飲料,順便等她。
一轉過巷口,她正好出現,不是一個人,而是坐在一個男生的摩托車上,見
到她時,她正跨下車子,把安全帽交還給那人,他說了句什麼,她笑得前俯後
仰,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好笑的話,還輕輕捶了他一下。
馬的,賤人。
這人是誰?他看起來不像我們學校的,不知哪來的混混。
芬芬突然朝這裡看了一眼,我下意識閃到路邊一輛小卡車後面,偷偷觀察
他們的一舉一動。
他們是男女朋友?芬芬不是喜歡李城淵?
那男的終於離開了,芬芬走進便利商店。
我若無其事地跟了進去。
「你怎麼在這裡?」芬芬轉身看到我,嚇了一跳。
「那男的是誰?」我說,聲音意外地尖銳又帶點顫抖,一點也不像我的聲音。
芬芬瞪著我,「你…跟蹤我?」
「我沒有跟蹤妳……」我的聲音突然萎靡下來。
「你跟蹤我!」肯定句,芬芬提高音量,「你幹嘛這樣做?你以為你是誰?」
周圍有幾個人轉過頭來看著我們。
「你離我遠一點!」她忿忿地說,用書包打了我一下,轉身離開。
我跟在她背後,找機會抓住她。
「妳聽我說,我是要來跟妳講有關李城淵的事情的!」
芬芬遲疑一下,停下腳步,狐疑地看著我。
「今天他請假沒來上課,我拿了講義和作業去他家給他,然後……看到很恐
怖的事,妳一定要相信我!他不是妳想像中的那種人!」
盯著我,躊躇了好半晌,她才終於開口,「我們先到附近找到地方聊,我爸
媽今天在家,我不能帶男生回家,他們會問。」
一起走到小公園,坐在長凳上,我把剛剛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才講到一半,芬芬便站起身來,「我要走了。」
我急忙拉住她,「妳別這樣,我說的都是真的!」
「什麼真的?」她冷笑,「你是來告訴我,李城淵殺了他奶奶,還用鹽把她
醃起來?你幹嘛不直接去報警?講這種爛謊話,是想騙誰?」
「妳相信我!」除了這句,我也說不出什麼話。
芬芬想掙脫,但我牢牢地抓著她的手。
「好,」眼見擺脫不了我,她只好妥協,「這麼荒謬的事情,你要叫我相信,
也要有證據,不然我相信你的話,就好像白痴一樣。」
「妳要什麼證明?」我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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