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是產婦死後化作。
我是這村唯一的獵戶。平常打些野兔、野鳥倒也尋常,難得才能遇上些大型猛獸。
老虎、熊這種珍奇猛獸我鮮少遇過,真想再會,來場可給世人議論的剽悍廝殺。好比畫師
想要畫出前所未見的浩大麗景、樂師想要譜出世間難能可貴的天籟之音,身為一介獵戶,
自然最想捕一隻空前巨獸。
狩獵的箭上塗抹家傳毒藥,我再依據多年經驗加進幾種毒草,搭配百步穿楊的箭術,獵物
不死也半條命,怎逃得出我的掌心?
見血封喉,這藥性就是這麼猛烈。
為了追求這心之所向的唯一目標,迄今我孤家寡人,反正一個大男人,粗茶淡飯,加隻山
雞野兔,正好一頓飽飯。
今日我又將我的箭矢磨得更為銳利,我有一股直覺,說不定我命中那隻巨獸,就快出現了
。
我是族裡第一神射手,雖然為了追求夢想我脫族甚早,但我想時至今日也未必有人能超越
我。
我撥動弓弦,一切穩妥。
我或坐或臥在這已經好些時辰,籃子中不乏竹雞、野兔等,只是我滿心期盼的珍禽異獸,
到現在還沒出現。
「咻──」
一陣騷動,我背脊聳起、寒毛直豎,如鷹的雙眼卻不曾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樹林中一道紅
光飄忽葉叢間,高度不低,看上去應有七呎上下。
總算讓我遇到珍奇異獸!
我拉開弦一箭射出,此箭帶著勢如破竹的氣勢,卻被一掌揮下。我並未看清那道紅光是屬
於何種動物,我的動態視力沒法追上,可是反射神經沒有遲鈍下來,立即抽出兩箭連忙射
出。
這回確實射中目標,我趕忙衝上前,沒想到獵物比我的反應更快,以拔山倒樹的瘋狂之姿
落荒而逃。
不過困獸之鬥。
我的腳程亦是我所自豪,我的步伐如飛,總算見到那巨大獵物,是一襲通體漆黑的野獸,
待我欲瞧清究竟為何,牠卻一掌朝我打來。
這回我沒閃過,我就這麼暈了過去。
醒來時夜已深,我摀著疼痛欲裂的頭,兩眼昏黑,耳朵甚至被不明的嗡嗡聲干擾聽覺。看
來我應該有些腦震盪。
到底是甚麼猛獸可以把我傷得這麼厲害?罷!牠中了我的毒箭,非死即傷,待我傷好再去
擒牠便成。
我拾起斷了一半的弓箭與被其他野獸咬的稀爛的獵物,悻悻然回去。
我沖了杯安寧心神的藥草茶,趁熱喝下緩解全身痠痛。再撿了那些被咬的殘破的禽鳥,挑
了還堪吃的部分煮了碗雜菜粥。
「嘶─嘶─嘶。」
聽聞怪聲我立即起身。方才雖然昏沉,但回來的路上我仍仔細留意有否留下腳印、血跡,
應不會被那只巨獸追蹤回家!
我無法拉開距離,因此擅長的箭術只怕使不上力,我抽出屠刀,躡起腳步閃至門旁,只要
那巨獸一探頭,我就可即刻砍下牠的頭顱。
「沙─」
門扉被緩緩推開,我一個勁道揮出劍,卻在瞬間猛地煞住,急煞的結果讓手筋受傷,屠刀
應聲掉下。
推門的並非巨獸,是一位女人,一位穿著破爛衣裳、披頭散髮的女人!
女人雙眼盡是血光,她滿嘴鮮血、披頭散髮、臉部漆黑,腰上纏著染血的布巾,雙手捧著
一名通體紫青的嬰兒,臍帶在地上拖著。她步伐蹣跚,磷火在周圍閃耀。
我嚇到啞口無言,雙腿一癱倒在地上。
這荒郊野外哪來的女人!這定是魑魅魍魎,妖孽之物!
──那是產女!我在書上看過!
強烈的驚駭與上午的傷讓我昏厥過去。
「我聽說先生是名震八方的驅魔師,請您一定要救救在下。」
我帶著之前風乾的臘肉前去山腳邊的驅魔師家中。在我再次醒來已經天亮,產女早就不在
,但我曉得一切並非我的幻覺,地上的斑斑血跡像是警醒久久擦不掉。
我一向認為驅魔師不過是遊手好閒、滿口怪力亂神的宵小一流,沒想到我也有有求於他們
的今日。
和室的主人,驅魔師背對著我,我從鏡子裡瞧見他宛如全世界的災厄都同時降臨的臭臉。
他轉過頭,桌上滿是剛烹煮好的便菜,從袖子中伸出手撈起茶杯。
「你說你見到甚麼來著?」
「產女!我是名粗人但我看過書上的插圖,那絕對是產女!抱著嬰屍的產女!」
「產女?把你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
驅魔師的表情仍非常難看,不過好歹對我起了興趣。
我將我平生最大的願望一路說到日的打獵,最後再以產女來襲作結。
驅魔師聚精聆聽卻沒有任何表示,待我故事說完,他點首示意,接著雙手合十,閉起雙眼
對飯菜……禱告?
「先生不是驅魔師嗎?怎跟洋人一樣?」
「似而不是。我是在對這些逝去的生命做感謝。人吃禽鳥走獸維持生命,若不以謙卑的心
奉上感謝,那人與豬玀又有何異?你那裏沒有要驅除的東西,你需要的只是睜大雙眼看清
真相!」
我搔搔頭:「先生說的我不懂。」
「你為什麼說糾纏你的是產女?為什麼不是滑頭鬼?天狗?女郎蜘蛛?」
「因為她抱著嬰屍呀!先生有見滑頭鬼抱著小孩的嗎!」
「你說你在書上看過,那何謂產女?」
以為驅魔師先生方才都沒有在聽我講話,沒想到一字一句聽的真切。
「產女……我記得書上寫的是……因為難產而死的女性,執念未散,方成鬼怪。」
「遇見災厄有兩種處理手段,一種是拔除,一種是祝禱,你需要的是後者,沒有我出馬的
餘地。」
我驚慌失措:「怎麼會沒有先生出馬的餘地?那鬼怪我是真真切切看到了!」
「回去。」驅魔師先生突然大怒。
「啊?」
「我叫你回去!你已經看到真相卻置之不理我如何幫你?你的魔障存在己心。」
是我打擾驅魔師的早膳?我就這樣被不明就裡被趕出去。
我很害怕再遇產女。神經緊繃讓我疲憊萬分,我滿眼血絲,絲毫不敢打頓。
一入夜,拖行的聲音又出現,我從窗縫就看見產女蹣跚的步伐,她懷中的嬰屍比昨日腐敗
得更厲害,我光在屋內就聞到那股酸臭味。
我的獵槍已上膛,屠刀也在手邊,既然那該死的驅魔師不肯幫我,我就自救!
一步、兩步……我屏息數著腳步。
就算是妖怪,只要把頭剁下來就會消失吧?
「喝!你這蠢驢!」
一陣中氣十足的斥喝,我猛一看,是那位驅魔師!他毫不畏懼、倘然掠過產女,直接朝我
走來。
「我曉得汝蠢,竟蠢到此等地步。」
「先生是來驅逐產女嗎!您怎不念咒呢?」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蠢貨!你需要驅逐的是身上的魔障!」
「我的……魔障?」
「你的問題出在你的執念!陰陽兩生,天地有鬼自有神,敬之而無畏。」
我心急大喊:「先生在胡扯甚麼!那產女要來了!」
「你且再看!」驅魔師厲聲,手指猛地指向屋外前來的產女。
我定睛一瞧,哪來甚麼披頭散髮的產女?那是一隻熊,一隻渾身是傷、巨大無比的熊。母
熊抱著半腐的幼熊屍體,怒目看著我。
──是熊呀?既然是熊就好辦了。
我默默摸向腰際的獵槍。
「慢!萬萬不可呀!」
驅魔師的驚呼擋不住子彈的咻咻聲。
「先生好,小販今日冒昧向您請問。」
穿著粗布衣裳的魚販挑著魚乾,謙卑有禮的詢問驅魔師。
「你且問。」
「小販初到貴寶地,聽聞先生通大小事。想問先生這村是否有獵戶?小販想要用魚乾換點
熊膽替內人補補。」
「這村沒有獵戶。」
小販訝異:「但……這村大的很,怎麼……」
「山上本有一獵戶,上月初遇見產女因而發瘋,於屋內上吊,故本村再也無獵戶。」
「怎麼會?」
「成佛、成魔都只在一念之間。千年的修行全毀在一枚鉛彈,己身尚不足惜,偏偏母子俱
損,怎叫人不心寒?徘徊在生死間的巨獸,如果好好祝禱,尚可斷此劫,偏偏獵戶被執念
所囿,導致對方的執念墮為魔,因而殞命。。」
「我沒聽懂……先生的意思是那獵戶本命不該絕?偏偏自尋死路?」
「就是如此。不想遭遇同樣橫禍你且記住,天地有八百萬神,有神自然有鬼物,敬之而無
畏。蒼生為了活著難免殺生,何者可為而何者不可為,且莫忘記。」
魚販不解:「敬之……先生,鬼物也有情感?怎曉得被尊敬?」
驅魔師沒好氣地瞪著魚販,慢慢啜了一口熱茶。
「廢話!就是縱於七情六慾者,方才入魔。」
究竟獵戶看的是甚麼?我希望在文章中表示得很清楚
這麼說吧,白蛇傳中的白娘子一出生就是妖了嗎?就是這概念。
亡魂如果好好超渡也不見得會成為索命厲鬼,敬之而無畏不代表所以過錯都可獲得諒解,
但我們必須為此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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