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冤親與債主
照理說,一個常識公認的帥哥要和妳深入了解彼此,應該是件很開
心的事,但我只有寒假作業雖然帶了但是沒寫完,被老師當面檢查
書包的毛骨悚然。
我的戀愛功能早就壞死,對異性沒有賣牛奶的期待。
如果你聽不懂賣牛奶的意思,這是個寓言故事,有個賣牛奶的少女
將牛奶罐頂在頭上去市場,一邊幻想她可以用這罐牛奶換到一籃雞
蛋,孵很多小雞,換成牛羊賣更多錢,買漂亮衣服,最後到舞會上
和王子跳舞,她搖啊搖的翩翩起舞,牛奶罐就從頭上掉下來摔碎了
。
通常,讓我們動心的人就是那罐牛奶,就算那罐牛奶不是自己的,
大多數人還是想把它頂在頭上搖一搖。許洛薇還算是好的,說她只
會把牛奶喝掉,當然還是會付錢。
好看的人看多也就麻痺了,別忘了我那柔道社不知是否磁場特別,
總是吸引到顏值高但個性有點問題的俊男美女加入,我算是個例外
。
「呃……」我過了五分鐘還是說不出來。
「妳在模仿某種蟲的叫聲嗎?」刑玉陽不耐煩。
「我在努力思考了!」
「隨便,想到什麼就說,反正我也不期待妳知道問題癥結點,但線
索一定就藏在妳的記憶裡。」
「好吧,我家真的很普通,老爸當水電工,老媽是家庭主婦但會接
一些清潔和保母工作,我是獨生女,他們不是沒想過再生弟弟,不
過一直生不出來。家人感情算是還不錯,老爸沒工作時全家還會去
郊遊踏青。」於是我比照他的做法先交代家庭背景。
「記憶中我小時候家裡並不寬裕,老爸是白手起家,我上小學前都
住在鄉下爺爺家,爸媽到大都市找工作,算有點隔代教養。我爸媽
本來很節儉,所以到我讀高中時就賺了兩間房子,我們一直住在第
一間老公寓三樓。」我不自覺在「本來」那兩個字加重語氣。
刑玉陽聽得很專心。
「鎮邦以前描述過妳,加上這陣子觀察妳的樣子,大概能想像妳的
家教,父母不像是輸光家產臥軌自殺的類型。」他直言不諱。
「物極必反吧?小時候我住在爺爺家無憂無慮,只是不高興爸媽為
何很少來看我,卻沒想過他們連一個便當都要斤斤計較分著吃,為
了存更多錢買房子,所有物質慾望都忍下來了。」因為刑玉陽問了
,我認真地從父母的角度想了想。
「以妳對雙親的了解,真的是物極必反嗎?」刑玉陽若有深意地問
。
我抿嘴,這就是我不想和他交代細節的原因,他鐵定會問些讓我不
舒服的問題。
「我想應該是的,嘗過自由的滋味,當時要上小學時我也嚴重適應
不良。」
「蘇小艾,妳視線在飄,有什麼想說沒說的嗎?」
釣袖入腰、單臂過肩摔,摔死你摔死你摔死你!我沒種地在心裡詛
咒。
「好啦!我說。大人真的是說翻臉就翻臉,他們迷上賭博後就像換
了個人,我怎麼勸都沒用,到最後我連飯錢都沒有,還好我有好幾
隻豬公撲滿。」我有個怪癖就是把紅包都換成銅板存進撲滿,這樣
就能想像我有很多錢,想要買東西也可以拿支小刀偷挖幾個銅板出
來用。
不是父母苛待我,相反地我什麼都不缺,文具或娃娃他們總是幫我
買好了,只是零用錢也給得少,不能滿足我餵飽小豬的樂趣,從他
們沒用幫我存錢的名義收回紅包,就看得出其實我的父母對小孩子
很慷慨,另一方面當然也是我從小就愛存錢而非花錢。
「那時是高三下學期,我在忙指考和術科考試,真的沒心力介入了
解狀況,直到老爸平常一起接案的朋友來家裡關心,我才得知他超
過半年沒工作,明明有案子找也不接。」
「我真正覺得他們失控的時候,是有次肚子痛沒參加晚自習,提早
到家時發現我媽在房間裡翻東西,雖然她聲稱是在替我整理房間,
但我明白她在找撲滿,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知道。」我抓著杯子說
。
「我一直以為只有爸爸在賭博,不知媽媽也跟他一起去,他們都趁
我上課時去賭,我不知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指考完以後我就整天
待在家裡想阻止他們,但那些聚賭的人一直打電話來……只要一接
電話,他們就走了,不分白天晚上。」我一接起電話就掛掉,不想
讓那些壞人聯絡到父母。
剛開始父母還會聽進一點苦勸的話,答應我不再賭了,但他們總是
在我洗澡或睡覺時順手接起賭友的電話,然後一聲不響開門騎車離
開,等我發現不對勁衝出來,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因此得了
電話恐懼症。
「他們沒有打我罵我,我的要求他們都說好,只是做不到,我好像
在對垃圾桶說話。」我實在不想和外人承認這些。
「妳最嚴厲的阻止行為是怎樣的?」刑玉陽問。
我一時無法理解,沒有說話。
「為了不讓他們去賭博,妳只有勸嗎?」
「爸媽叫我不要和別人說,我不知道怎麼辦,那時就聽他們的了。
刑玉陽,要怎麼阻止你說啊!」一道記憶劃過腦海,我無意識停了
下來。
「怎麼了?」
「那時候我真的很生氣,差點離家出走,又想當面要他們在我跟賭
博裡選一個,後來冷靜下來覺得很腦殘,就沒這麼做了。家裡就剩
我一個了,離家出走根本沒意義。」
「妳還沒說完。」刑玉陽又釘住我的話尾。「沒這麼做的真正原因
是?」
「我有強烈的直覺一旦問出口他們不會選我!夠了吧!刑玉陽!」
有哪個小孩子喜歡自己被拋棄!就算木已成舟,我也不想從父母口
中再印證一次。我那時雖然快成年了,被照顧得太好心理還是很幼
稚。
「妳的父母性情大變,大約在半年之內,從老實人變成拋家棄子的
賭徒。」刑玉陽複述一次經過重點。
「你到底想表示什麼?」他根本卯起來一直挖我隱私。
「妳本能已經注意到他們精神出了問題,雖然很矛盾,只是生活習
慣墮落的話,家人感情還是在的。」他說。
「所以我父母其實是生病了嗎?」我這幾年的確有關注精神病資訊
,只是沒往父母身上想。
「但兩人同時快速惡化的情況也不太尋常,加上現在已經確定有冤
親債主想殺妳了。」刑玉陽欲言又止,彷彿他早有定論,只是引導
我去思考。
「蘇小艾,妳難道沒懷疑過,妳的父母就是被冤親債主害死?」
他剛剛說了什麼?
我盯著玻璃杯上的透明倒影,臉孔因為變形看得不太清楚。
「刑玉陽我聽不懂,你再說一遍?」我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仔細
一看連手指都在發抖。
「妳已經聽見了,慢慢地,好好想清楚。」打從我認識他以來,刑
玉陽的聲音從來沒這麼溫和。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妳讀大學以前也是無神主義者嗎?」
「不記得了。」我囁嚅。
「也許六年前妳不曾考慮這種可能性,畢竟因果輪迴冤親債主聽起
來簡直就是迷信,但是遇見許洛薇以及差點被操控去死後,妳現在
回憶看看,是否有這種可能?或者反過來告訴我,妳的父母有明確
的自殺動機,譬如得了絕症或有憂鬱症病史,可以排除被惡鬼害死
的理由也行。」刑玉陽道。
「我不知道!」
「那就努力想!」
「當時他們已經輸到去搶銀行都不奇怪了!」我根本沒懷疑父母的
死因。
「蘇小艾,我認為妳不是沒想過,只是下意識迴避事實。」刑玉陽
愈發堅持。「按照邏輯來說,妳遇到冤親債主時就該想到這件事了
。父母死得蹊蹺,所謂的冤親債主,不就是先找上一代報仇才輪到
妳?只有妳早就知道原因,才會無視這麼明顯的關聯性。」
我不想再待在這個人面前了,他那白色的眼睛太可怕,人也好,鬼
也好,那顆眼透出的目光都像在讀著一本書,只想翻看發展,那也
是顆異類的眼睛。
「我要去找薇薇……」
「妳再逃,下次就是不明不白的死!」
他那聲低吼鎮住了我。
「六年前,妳看到或聽到了什麼,讓妳非得忘記否則就會崩潰的事
,現在是妳活下去的重要線索!」
「我記得爸媽打電話回來交代遺言,說我對他們很重要……一想起
來就難過,可是至少爸媽是愛我的,就是這樣我才還有勇氣活下來
……可是……家裡的電話早就被我摔壞了,我不確定爸媽有沒有換
新機,誰在繳水電費?吶,刑玉陽,這只是我的錯覺對吧?」我用
力敲著自己的額頭。
「我不記得接到那通電話前,燈到底是亮著還是被斷電了?」
我何時被餓怕了,一旦許洛薇餵食我,我就開心得唯命是從?明明
我也是從小衣食無缺的獨生女。
刑玉陽抓住我的手,阻止我傷害身體。
其實我的理智早就在說,那個時間點根本不會有人去買新市話機替
換,而當時我連怎麼繳水電費都一竅不通,但因為我一直有電話不
斷打來的記憶,潛意識合理化成電話沒壞,水電費則是從戶頭自動
扣繳,無視在父母欠下高利貸後,帳戶裡怎麼可能還有餘額可扣?
我會極端害怕電話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家裡那具電話真的不合常理
的恐怖。
「可以了,先到這裡就好。」刑玉陽將一盒面紙放在我面前,但我
沒哭,在他面前我哭不出來,只能死死攢著拳頭。
「那通遺言只是我幻想出來安慰自己的謊言嗎?就像戴佳琬的黑色
胎兒一樣?」
刑玉陽低頭看著我道:「姑且不論電話有沒有壞,那通遺言我想是
真的,妳確實聽到父母最後的聲音。」
「你憑什麼打包票!」
「妳現在還活著,而那個冤親債主六年後才找上妳,顯然那時妳的
父母有奮鬥過,不管用什麼方法,拖累了冤親債主的腳步。」語罷
,刑玉陽說要去做宵夜走進廚房了。
後來,刑玉陽的宵夜做了兩個小時,因為我哭了兩個小時,把面紙
都用完了,袖子和領口都溼透了。
胸口又悶又重,喉嚨也很乾,到後面沒眼淚了,眼睛很澀,心裡還
是像開水沸騰的鍋子,幽暗熾熱的情緒不斷溢出來。
我好想回到之前渾渾噩噩的狀態,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家裡發生了無法理解的怪異現象,當時別說追查父母死因,我連怎
麼走路都快忘了,光是認知到得處理喪事和債務就已經精疲力竭,
唯一的希望是不要想太多,快點逃到新大學去。
大腦為了保護我的理智,巧妙地擱置一些太過危險的訊息,只留下
少許模糊的矛盾。
這段痛哭時間裡,我又想起更多片段記憶,原來我上大學後的一切
習性都有原因。
曾經抓著父母生氣大吼請他們不要再去賭博,被一把揮開。太害怕
被他們徹底遺棄,後期反而愈來愈容忍麻木,柔弱膽怯地困在家裡
,憎恨無能為力的自己。所以我學柔道,練習主動攻擊,逼自己相
信沒有父母照顧也能活下去。
發現父母已經賭到現金涓滴不剩,連水電網路都被斷了,我的豬撲
滿也被搜走,驚慌失措的我跑出去用公共電話找爺爺求救,結果小
時候很疼我的爺爺說爸爸已經被逐出家族斷絕往來,祖先明訓沉迷
賭博勸戒不聽者,親族一概不許伸出援手,他們異常嚴苛地遵守這
條規則。
聯絡媽媽那邊認識的親戚,只得到阿姨們冷淡的語氣,強調已經借
過我爸媽錢,不期待能拿回來,她們也有家庭孩子要顧,叫我爸媽
爭氣些,別叫小孩子來討錢。救急不救窮,何況被我一提才知道借
出去的血汗錢被拿去賭個精光,誰不震怒?接著我就打不通了,貌
似被設了拒接未知來電。
我無法怨恨這些親戚,只是滿懷羞慚,無比心寒。
之後我從來沒想到找親戚,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還有不久後
認識的許洛薇。
高中班導師在危急時刻扶了我一把,替手足無措的我處理喪葬事宜
,阿姨們匆匆來弔完喪就走了,沒有公祭,怕討債人士會來鬧場。
班導師又帶我辦好學貸和拋棄繼承,讓我搬了些私人物品住到她家
直到大學開學,勸勉我好好讀書有個一技之長。因為這句話,明知
前途茫茫,但我還是兢兢業業完成設計系課業要求,至少這是我回
報那個好老師的方式。
就在這時,我忽然明白一件事。
那隻老鬼或許是冤親沒錯,既然無法和解,只能戰鬥到底。
但是,我才是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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