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擼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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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車顛顛簸簸,硌得我渾身發疼,拉車的是風寧那兒見過的老僕,他發現我醒了,回
頭看了我一眼,便繼續前行。
「小夥子很幸運咧,現在離開台北城,是個好時機。」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木輪擦地聲不絕於耳,簡陋的板車彷彿與老僕一般年邁,一瘸
一拐的把我蹬得難受。
我使勁揉著眼睛,昨日之事恍如夢,好像風聿趕我走只是我的想像、從風府逃出來只
是場意外,什麼都沒有發生,而我只是正在歸途之中,並非行在分別的路上。
太陽剛剛升起,山中小路狹窄難行,這小徑是來往載貨的行腳人所走出,若遇往來過
客,便要耽擱好一段時間。
「老先生,是不是日本人來了?」
「日本人昨天從澳底來,說不準今天就進入台北城囉!」他謹慎看路,並不轉頭過來
與我閒聊。「只一天,什麼都變了!少爺小姐給了我一筆錢,讓我以後照顧你,這個時候
走,最好不過啦!」
我的妄想破滅,雖已明白事實,卻不肯盡信。
我不該過問,合該就如此沿蜿蜒小徑行向我以為的歸途,而不是遠途。令我安睡的藥
力已退,我抱緊包袱,望著天,五月的晨空清清淡淡,明亮而不會太過,就好像風聿向來
的神色。
「能遇到風少爺是你的好福氣咧!」
他頭也不回地繼續侃,在他正準備將板車拉上坡時,木輪子磕上一塊小石,板車因而
蹬起,我認為機不可失,扭身跳下板車,上坡瞬間的重量差會使他誤以為我還在車上。
我怎能就此一走了之?
以風聿的性子,定是回去與他娘親周旋,讓風夫人放過我,說不定還答應了她什麼無
理的條件,豪門中上位者的思考模式我再清楚不過。
他是多麼渴望自由的一個人,絕不能因我而放棄想望。
板車自然比走路的速度快,走時需要半天,我獨自回程卻要花上近一天,好不容易回
到城內,我特意繞過市區,找到當時的地道爬了回去。
地道盡頭被嚴實的木板封住,我正愁不得其門而入,卻聽見房裡有人聲,我很能沉得
住氣,貓腰將耳朵貼在板子上。
風夫人的聲音不難辨認,而另一道嗓音猶如天籟,正是那個畫中女子的聲音。
「……風夫人,請您罷手,您明知道他絕不願如此。」
「妳這妖孽!膽敢威脅我!不信我燒不死妳!」
接著是一陣物件被掃落地面的噪音,我估計那是畫卷,嘩啦啦像是紙瀑。
「我並不會那麼輕易消亡,您是知道的。二少爺並沒有真的把我變成了人,否則這麼
多年,您怎麼就擺脫不了我?」
「笑話!妳可知道真正造出妳這樣的人,他得花費多少鮮血?如果讓妳成真,可就壞
了風家的規矩!」
「我知道,我不願他如此,所以我才甘願囚於畫卷之中,始終都將自己當作物件,不
願與您衝突──即使我已有了為人的身姿與思想,我仍盡量保持我最初的模樣──而此刻
,雖然我不是人,卻也絕不是惡鬼。」
場面忽然一片暗潮洶湧的寧靜,從頭到尾,畫中人的語氣都相當平和冷靜,與現下正
吭哧吭哧大聲喘氣的風夫人大相逕庭。
敢情我這回是趕上了場赤裸裸的婆媳戰爭了麼?
「他已答應我提的親事,就算妳再像人,他終究會和別人生下孩子!風家的香火不能
斷,至少,絕不能在我的眼皮底下。」
風夫人振袖,似是打算轉身而去,卻不知是撞見了啥,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鬧夠了?」
風聿沉穩的嗓音橫空而入,原本紛亂糾結的場面被生生捋平。
他似乎就在站在書房門口,風夫人沒好氣地哼了聲,停駐的腳步再次響起,逐漸遠去
。
「妳怎麼出來了……很危險。」他嘆氣道,急急的過來摟她,我聽到衣物窸窣的聲音
。「妳現在不比從前了。」
「如果我生而為人,就不可以保護你,也保護不了自己。」她的聲音悶悶似被摀住,
我想大概是她將臉埋進風聿懷中吧。「但若不能為人,就不能和你在一起。」
「是我不好,我太自私。」
接著是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響,我在黑暗陰涼的地道中有些侷促,覺得是走也不是,不
走也不是,老臉一熱,後背汗如雨下,如果此刻有光,定能看見到我臉上紅得如火,還在
一番掙扎,就聽到女聲笑著道:「等等。」
眼前厚重的木板忽然被移開,光線直奔而來,兩道身影出現在我面前。
站在左面的風聿並不驚訝,只是面色驟然一冷。
「你為什麼回來?」
我沉默好半晌,終於拚命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我說了要走一起走。」
「娘已答應我,如果我成親,她就會放過你們。」他似乎極力隱忍怒意。「你到底搞
不搞得清楚狀況?張言?」
看他那個樣子,我也火起來,猛然跳出地道。
「你才搞不清楚狀況!」
我伸出手心,讓他看清我手中那已有銅錢般大的紅點,只是旁人看不到的是那紅點生
出的一只蜘蛛,正伏在紅點之上,才過了一天,牠就已生到手掌般大小,這東西遲早會變
得更大,直到足夠將我殺死。
風聿往後退了幾步,有些蹣跚,喃喃著我聽不到的話語。
他似乎又更瘦了些,身披質料精良的藍緞長衫及鵝黃色馬褂,腰間掛著通體碧綠的翠
玉環珮,身上無不顯示出他的出身有多麼富足,然,他的心中卻是空洞無比。
「也許你不相信,我自小就能看到與你們所見不同尋常之物,你說的蠱毒根本沒有解
開。」
「我相信,但我不能走。」他斷然道。
「為什麼?」我怒道。「風夫人甚至曾將蠱毒下在你身上!你不知道那是多麼陰邪恐
怖之物,她可是連親生兒子都能下得了手啊!」
我感覺心頭一陣野火燎原,他激起了我多年來一直掩藏的烈性,自我偷畫以來,他讓
我火冒三丈的時候當真是愈來愈多了。
「我知道。她是為了讓我無法接近書房裡的畫,下了只要我觸摸到畫便會受傷的蠱,
也許那會使我喪命,但她終究是不敢,因為我是風家唯一的血脈。」他看著自己手心,推
開畫中美人的攙扶。「還不明白嗎?有我牽制,你還有一線生機,我一走了之,也許你就
立斃當場。」
「難道這蠱毒當真無法可解嗎?」畫中人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來回的看他又看我。
「有。」風聿果斷道,這使我眼睛一亮。「蠱蟲怕火,我去燒了母親在府邸設置的蠱
壇,也許就可除卻蠱毒,只是……」他痛苦的看了看我。「蠱毒害人害己,若被燒死,怨
氣沖天,首當其衝的便是其侍奉的下蠱之人。」
我拉住了他,我曉得他終究是有辦法,只是下不下得了手罷了。
「真要這麼做?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家?」我默然。
「若不這麼做,母親定是不會罷手;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他苦道:「我總是在想
,這次她也許就能聽進去我的話,可是她卻一次又一次令我失望。」
我大驚,見他的模樣,肯定是下了決心,他分明犯不著與母親如此,可我卻是阻止也
不是、不阻止也不是。畢竟,他的母親一再毀約,從來不顧旁人,只為達到目的,身受其
害的我再清楚不過。
可我還是想阻止他,我這麼一條卑微的小命,何德何能令他如此,最終竟是那畫中人
點醒了我。
「聿當然重視與母親的感情,才會容忍她至今;但你可知道至今她已殺了多少人?我
好幾次試圖救他們,他們卻反被我嚇得驚慌失措,才令夫人就此得手。夫人對我毫無辦法
,她無法除掉我,就不停找人來偷畫,最後才找上你,把你騙來這風家園。」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畫中人走出畫中時,我也是嚇得不輕,原來風聿把我給制住,就是
怕我嚇得亂竄。
我腳步有些虛浮,扶著牆沿,知道事態嚴重,望著那隻未有行動的蜘蛛,悠然的在我
的手上攀附,牠縱使此刻無害,我卻知道牠要不了多久就能輕易奪去我的性命。
事情需要計畫,風聿暫時把我藏在密道中,一舉一動都相當小心翼翼,減少自己的食
量,就是為了替我留下飯菜,不讓他人起疑。
日本人前日自澳底登陸,台灣各地揭竿而起,風家為了支援台灣民主國戰事,顯得相
當忙碌,綢緞與金子一車一車地送過去,早晚不見停歇,這些當然是畫中人告訴我的。
我很困惑,風家再怎麼有錢,也不至於取之不盡,這麼一車一車送出家底,不怕風家
垮台?
「事已至此,告訴你也無所謂。」
畫中人閒來無事就會與我飲茶,這事也是當作茶餘飯後的閒聊來同我說,因此我絲毫
沒有即將得知秘密的緊張,她帶我來到風聿房中,所見之處都堆滿了綢緞,我發現,這些
綢緞竟然只有金銀兩色。
「等會你就親自看看風家的秘密吧。」她指著那些綢緞,優雅地笑著,輕飄飄的回到
座位上,「順便一提,我叫元翎,別老是小姐小姐的叫我。」
我躲在書房的門縫偷窺,這時風聿回來了,手上綁著繃帶,我就疑惑他為什麼身上常
常有傷,絕對不是因為當時下的蠱,他那樣小心的人,被下了蠱,必然不會隨便觸摸畫讓
自己受傷。
於是,接下來的場面,令我費了好大勁才不至於喊出聲來。
他自袖中抽出一柄小刀,極快的往自己手上一抹,竟然毫不猶豫地割破自己的手腕,
將血灑在布疋上面,出血量相當嚇人,幾乎要將那些布疋全都染紅。
原是金銀二色的布疋,顏色混上了鮮血變得深沉,然而那抹深紅瞬間就不見了,竟是
被吸收得一乾二淨,滿室的綢緞如同蛇蟒般蠕動起來,我連忙緊緊摀住自己的嘴,只見金
浪銀浪纏成一團,浮在半空中,風聿老神在在,轉身打了傘,傘布撐開的瞬間,空中的布
條就煙花似的應聲炸裂,破碎的布料化作無數隻小兔直直落下,如同一場黃金暴雨。
落在地面的小兔竟凝成了一顆顆的金元寶,灑在了地面,正所謂遍地黃金便是這種景
象吧,我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回神,只聽風聿涼涼道:「既然來了就近點兒看。」
我不敢置信,連掩飾都免了,看著那些金銀財寶,竟然是由風聿的血變出來的,不由
得一抹冷汗,殭屍一樣的走出書房。
亂世之中,風家在台灣能如此有錢,原來並非只靠單純的綢緞坊生意。
他收起傘,用繃帶將傷口包好,看也不看地上的金山銀山一眼。
「今天爹娘要將這些東西獻給國家,參與抗日。」他的眼神滿溢了感慨,甚至有些滄
桑。「我們早被清廷放棄了,人們怎麼就只會做些徒勞之事呢?」
他告訴我這些,是想表達今天便是個好時機。他出去前,吩咐我躲在密道中,元翎則
是在房間裡觀望情況,沒有多久,便聽見家丁們慌慌張張喊失火的聲音,火勢洶洶,來得
突然,風府內幾乎都動員參與支援抗日,因此人手不足,根本無法滅火,竟有不少人都逃
走了。
忽然,我感到腳下一陣刺痛,雞皮疙瘩自腳底竄到了頭頂,我忙去看手心,發現蜘蛛
已經不見蹤影,我嚇得魂飛魄散,摸遍全身也沒有找著那隻手掌大的蜘蛛,這時,我感覺
肩膀有什麼東西爬過的麻癢感,後腦處傳來寒意,我心中警鈴大作、冷汗直流,卻一點辦
法也沒有,我就像被點穴了一般,忽然就動不了了。
沒一會兒,我像是牽線木偶般,雙腿不由自主地開始跑起來,硬生生撞開了木板,衝
出書房,元翎上前攔住我,一句話還沒說完,我便猛力把她推開,力道之大讓她幾乎飛出
去。
我雙腳大開,用不正常的姿勢跑著,那種感覺像是我的兩腿各自綁了石膏,直著腿被
外力提著走那般,雙腳幾乎沒有彎曲的跑著,像是蹩腳的木偶戲,鞋子中途被蹭掉,我赤
著腳狂奔至內院,腦中一團亂麻──不應該是這樣的,這些行動都非我所願,我到底是怎
麼了?
被人看到的話,我便死路一條了!
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與自己抗衡,卻都停不下腳步,後腦一陣泛疼,似是被一隻大掌
緊緊壓制,後面元翎已經追出來了,她想要拉住我,卻再次被我一拐子撞飛,終於,我停
在了被燒成灰燼的一處風家院落,火星仍然在一片漆黑中閃爍。
風夫人就站在那裡,她的穿著是那樣華美,裝扮是那樣精緻,即使已有了年紀,歲月
並未摧殘於她,乍看之下她優雅得彷彿只是來問聲好,卻不知秀雅的臉上透著危險的凶光
。
她抬起手,一隻人臉大的蜘蛛就伏在她微彎的手掌之上。
「就算燒了我的蠱壇,你的蠱頭仍然在我身上,我冒險將蠱頭導進體內,總算是對的
!」
她手腕一揮,那隻蜘蛛便朝我飛奔而來,速度之快令我不及閃避,人面蜘蛛毛骨悚然
的邁著八足攀上我的胸膛,我感到一陣椎心之痛,人面蜘蛛將尖牙刺向我的左胸,卻因為
力道薄弱而無法令我即死,我嗚咽一聲,跌落在地,死命地將那隻巨蛛從身上扯下。
「你……」風夫人雙目圓睜,臉上唰地煞白。「你看得到我的蠱?」
我將蜘蛛從身上扔下,發了瘋用沒穿鞋的腳將牠生生踩爛,腳下的觸感卻並不使我噁
心,因為牠竟然在一命嗚呼的那刻便已消亡。
我見此法有效,便想去捉我身上那隻,沒想到下在人體的蠱蟲,竟是如靈魂般虛無飄
渺,我摸了半天都碰不到正伏在我腦後為非作歹的蠱蟲。
風夫人雙手結印,寬大的衣袖間,我見到她的手腕上綁著一條黑布,隱隱散著陰寒之
氣,也許那才是所謂的蠱頭。元翎此刻已經擋在我身前將我護著,我們都沒料到,風夫人
永遠都有下一著。
我的雙手被一股力量提起,竟自動死死卡住自己的脖子,這並非我已厭世!而是我遭
蠱蟲之操控,堪堪要活活掐死自己!我滾倒在地,元翎抱住我,淚眼汪汪。
風聿不知從何處出現,慌忙朝這邊跑來,我痛苦得不能自己,只聽得他哽咽的說了一
句話。
「母親,求妳放過他。」
我被自己掐得幾乎斷氣,口水鼻涕糊成一團,舌頭歪了一邊。
接著我隱隱見到銀光一閃,並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麼,只聽到風夫人忽然歇斯底里的尖
叫起來,元翎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被逼入絕望的悲鳴,聽得令人心碎。
「不!聿兒、聿兒──!」
風夫人請了城裡最好的大夫來府中,總算將風聿的命保住,他被安頓好後,仍在昏迷
。風夫人不讓我和元翎見他,將我們移轉到了奴僕廂房。
元翎說,風聿情急之下,反手將小刀送入了左胸之中,他的下手之狠,受的傷比起被
虛幻的蠱蟲啃噬的我要重多了。
那之後,我仍經常下意識地檢查手心,雖然紅點確實已經消失,再看不到那隻能控制
我行動的蜘蛛蠱了。
「風家的血脈不能斷,在他醒來以前,你們必須離開。」
風夫人怨毒的目光,令我印象深刻。那是明明恨不得你抽筋斷骨,卻又要好生待你的
複雜目光。
當晚,我與元翎發生爭執,她竟然主張要走。
「他為了我們付出性命,我們所能為他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我本是外人,繼續待下去也只會令他與母親再次爭執,下一次
也許就會造成不可抹滅的傷痕。
「聿刻意刺了心臟下三吋處,那處有骨頭擋著,受傷了也不會太過嚴重,只是失手了
照樣會死,夫人大約是已經看出了他的決心了吧,心狠手辣如她,卻已禁不起再失去兒子
了。」
「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
「風家大少爺就是死於自戕。」
我跌坐在地,看來為了逃脫風家的束縛,他們已有先例,因此才會總是對風聿毫無辦
法,卻又對外人手段決絕。
我與元翎留下一封信給他,第一次大大方方自大門離開風府,我對這裡再沒有留戀,
除了心上仍懸著對風聿的擔憂,我卻明白虎毒不食子的道理,再如何掛念,為了他好,也
只能離開了。
發生了這麼多事,我著實累了,離開前,我再一次仔細地看過了風府大院,花草樹木
都與我來時無甚分別,卻已物是人非,風家院山石靜默,流淌的只有誰也不能言說的秘密
。
平安離開風府使我心神疲憊,同時也鬆了一口氣,當時,我真以為風夫人會就此罷手
,我以為是。
我們行在山間小路,我才發現,元翎竟然也要吃東西,她告訴我,她已經轉變為人了
。
風聿每天都會割血浸畫,一次灑下的熱血雖不多,但日子一久,也能積水成流,再佐
以他強烈的願望,終於在前些日子,令她轉而為人,雖然失去了一些非人的法力,但她很
慶幸能以人的身份再與風聿並肩。
「難怪都不見妳再回到畫中。」我在山間摘下蘆葦,指著她打趣道:「那麼妳當日其
實是嚇唬那風夫人的?」
「是呀!就算我變為了人,她也不會同意我們成親的。」她有些惆悵,不愧是我所繪
,眉眼當真如畫。
只見那美好的眼波一轉,又嘲道:「風家的血有以假成真之力,只要有媒介,就能創
造一切,他們真是把自己當作了神呢。」
我笑回:「小時候聽娘說,女媧氏有造人之能,後嫁給伏羲隨夫姓風,說不定他們正
是神的後裔呢。」
我們這些天都躲在山林之間,斷斷續續行路,身上行囊準備充分,偶爾採些果子吃,
雖不是蒙頭趕路,卻也不想走得太慢,總之是離台北府城愈遠愈好。
閒談中,她很誠懇地告訴我,她很高興被我和風聿『生』了下來。
這言下之意自然不是指實質的生產,而是經由我的創造,被風聿的血轉而為真罷了。
她鄭重的握著我的手,輕輕的道出了感謝,我緊張兮兮地回握她的手。
那雙玉手柔軟而纖細,傳來溫熱的生者體溫,她就像真的人一樣,會哭會笑、會去愛
人,這實在無比真實,我頭一次慶幸自己有一雙能夠作畫的手,能夠把她畫了出來。
她溫柔地看著我,小嘴微張,似乎正要開口,忽然,她纖細的身軀撞了過來,將我撲
倒在地,同時,幾枚羽箭咻咻而過。
我驚得呆了,腦中一片空白,以為自己是在作夢,但望著她背上流出的鮮血,我怎麼
樣都無法回過神來,告訴自己這不是夢。
「快跑!」
她轉身擋在我面前,白裙輕柔,背影卻凜然,手上玉鐲叮噹作響,如我與她初遇那般
,優雅而果決。
「妳……妳不是要與風聿成親嗎?」我急得胡言亂語,無法承受突如其來的變故,羽
箭已將她穿胸而過,她卻絲毫沒有退縮。「那就活下來與他成親啊!」
她推了推我,力氣很大,無數的羽箭飛射而來,她將我推至樹幹,用身體圈住了我,
嬌美的小臉染了鮮血。
「你們如我父母兄弟,我早已下了決心,要拚死保護你們。我本是不該存於世上之物
,如今就算死了,也只是回到了原點。」她對我笑了笑,笑靨如花。
「只要有你在,或許我們還能再見。」
他們將她嬌弱的身軀射成刺蝟,我卻只能在她的掩護下不停地跑、沒命似的跑。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靈魂,也許她只是模擬人性的複製品,但我卻實實在在地為她的話
所動容,久久不能忘懷。
也許是因為她的死,老天爺總算憐憫了我,放了我一條生路,風家的人沒有再追過來
。
在亂世之中,只有痛苦是人人平等的,比起我先前所受之苦,如今真是小巫見大巫,
我本以為這樣的苦我會受不了,但我仍然撐了過去。
我跟著幾個同在躲避戰亂的夥伴四處顛簸,數月後,我總算遠離了台北府,南下安頓
於台灣府一處山區小村。
逃亡的時候,總有無數的磨難來沖淡我的悲痛,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平凡的生活迫
使我在靜謐之中重新想起過去的苦難,但我卻有如隔水望月那般不真切,故事書中經常提
到的恍若隔世,或許就是如此。
我經常喜歡塗塗畫畫,卻沒有錢能買紙筆,只能用竹枝在地上作畫聊以慰藉。
與我一道自台北府南下的幾個夥伴,經常講在台北時的際遇,我則總是緘默,絕口不
提有關自己的事,他們只知道我是風家府的小厮,後來因戰亂逃到了山中。
也許是刻意試探,他們經常從遠方帶回風府的消息。
後我得知,日本人查到了風家支援台灣軍隊的實據,竟然趁亂將風府給毀了,一夜之
間,曾盛極一時的風家園就此化為齏粉,什麼也沒有留下。
失去風聿與元翎的悲痛頓時排山倒海而來,把我渾身上下早已麻痺的五感逼得活過來
,殘忍地用悲傷將我蒙頭蓋臉置我於死;我知道我一直過著麻木不仁的和平日子,自以為
單純的生活會為我帶來快樂,卻不知我只是行屍走肉而已。
我再三確認,雖未肯相信,淚卻已兩行。
夥伴們為了安慰我,知道我愛畫畫,竟然合資自城內買了紙筆贈送與我,拿起畫筆的
我,手上止不住地顫抖。
畫圖會使我忘卻現實,我像是捉住了河中浮木般,將畫筆握牢,久未作畫,我卻不曾
生疏,提起筆仍是行雲流水,我思及隔壁阿毛因為養的公雞病死,正傷心,便隨意畫了一
隻豔麗公雞。阿毛家那隻公雞的雞冠生得奇怪,像極了一把深褐色的紫砂茶壺。
我覺得有趣,又不停畫了許多隻雞來陪牠,興致盎然甚至連天亮了都不曉得。
我在農村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夥伴們一同耕作,這日夥伴見我心神不寧,都要
我早些休息,我提早下工,在回家時發覺我那簡陋小草屋有些動靜。
哪裡來的宵小?房裡最值錢的也就那些紙筆了,我的口袋空得連乞丐都不屑一顧,心
裡暗暗嘲笑那宵小真是倒楣,白忙活了。
我踮著腳尖,握緊鋤頭,輕輕將門推開一隙,屋門立刻自內被擠開,一團毛絨絨的碩
大生物從中掠出,那竟是一隻大公雞,漫天羽毛迎風而散,我定睛一看,牠頭上頂著茶壺
似的雞冠,拍著翅膀咕咕咕的逃離我處。
阿毛家的那隻雞竟然死而復生了?這不可能,我從沒見過一隻雞的雞冠長得像牠那樣
兒奇怪的,莫非是我的畫活了起來?有這種力量的人,難道是……
我丟下鋤頭,著急的推門而入──
一道宏亮的雞鳴聲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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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餘下等待。
一場幻夢,回首成空;尋覓已成悲涼的一待。
一切都已注定毀壞,逼近的夜色覆蓋,繁華落花更不復在,
可,我仍能愛。
我願隨你一同落地成埃──
即便你的死亡埋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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