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過了人的鬼女──若菜攀上了平安京中某座樓閣的窗台。
深夜時分的平安京格外的靜謐。
畢竟還不到百鬼夜行的日子,今晚卻也未免太安靜了些。她卻記得,雖然因為地藏大
人的制約而不敢隨意作亂引起騷動,平時的這個時候明明還會有三三兩兩的妖怪在平安京
中活動的──
或翻上了屋頂趕著在櫻花完全凋謝前到城外的櫻花林中進行最後一次的賞花酒會,在
季節遞擅之後或許還會模仿著人類偷偷辦起百物語大會或試膽大會。除此之外賞月、賞雪
,或只是一時興起玩著各式各樣的遊戲,咯咯咯哇哈哈哈的笑著踩過屋瓦與奔走在街道上
的聲音在平時明明不絕於耳,今晚的若菜卻什麼都沒聽見。
伸著長長舌頭的天井嘗、為了趕路總是特地選擇屋頂路徑的貓又,還有降雨小僧、一
反木棉、會和自己一起討論著哪種顏色的脂粉好看的齒黑和濡女……還有很多雖然不能算
是熟人,平時在夜裡遇見時,也還是會向自己打聲招呼的妖怪們,今夜也不知道躲到哪裡
去了。平安京的街道和屋頂上難得變成了今晚的空無一人,唯獨身上穿著一襲唐草紋暗色
和服的若菜,藉著夜色的掩護,一個人靜悄悄的爬著。
雖然一開始有些擔心,但她其實也沒有太多閒工夫能思考妖怪們的事。所以就算留意
到了平安京中的異常,腦中閃過了不太好的猜想,她很快的又強迫自己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
取而代之、漸漸充滿了整個腦海的則是──自己和「那個人」之間的事。
若菜在這一夜之前,在決定要攀上樓閣之前,就已經領悟到她自己和「那個人」似乎
都快要沒有未來了。
近乎無路可走。
岌岌可危、束手無策。別說是未來……別說是明年了,就連能不能平安渡過這一夜都
無人知曉。無論採取什麼舉動,等在前方的似乎都只有悲慘的結局。
儘管如此,也不知道為什麼,內心深處卻還是存在著有些單純又自知很可笑的期望:
總覺得事到臨頭說不定還會有轉機;如果單獨一人不行的話,兩個人一起攜手努力說不定
還能做出某些改變。是出於「不想就這麼放棄」的心理也好,是想在迎來最壞的後果前再
拼盡全力的掙扎一次也罷,若菜最終仍舊下定了決心。
──即使是這樣的世間,即使有著那樣的難處,還是想……再試一次看看呀。
她相信窗內的「那個人」也懷抱著同樣的想法。
窗內的房間裡沒點燈。
今夜又正好是三日月。不只是沒有月光,就連星光在這樣的夜裡也黯淡上好幾分。來
自身後的光源根本就無法照亮房內的黑暗,但正因為身為非人,她還是「看得見」,也很
快就掌握了房內的現況。
「……」
然後,成為了鬼女的若菜,笑了。
她對著靜靜佇立於黑暗中,凝視著自己的那名身著華麗十二單衣的人類女子伸出了手
,愉快的笑著說出了:「我們一起逃走吧。」
──到底是為什麼呢?她只覺得從來沒有一刻的心情像現在一樣輕鬆。
「至今為止發生的一切,還真是不可思議呢。」──在稍早之前,若菜自己要離開那
個暫時的棲身之所時,曾經對包括齒黑和濡女在內,無論是親近或僅有點頭之緣的那些妖
怪友人們這麼說過。
這一次分別後,也大概再也沒辦法回到這個地方了。
正因為當時的若菜隱隱約約有了這樣的預感,她是以連自己都沒查覺到的依依不捨的
目光注視著每一位友人的。
就算未來僥倖能隱藏起非人的身份再次回到此處,那也應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也沒
辦法保證這些友人還留在這個地方,今天過後,可能也很難再見到面了。所以才睜大了雙
眼,仔仔細細的把每一位妖怪友人的樣貌,連同這段日子以來相處的記憶,全都在珍藏在
內心,化成了珍貴的寶物。
向友人們道了謝,也道了別,若菜有些戀戀不捨地轉身走出小屋,但最後還是沒有回
頭、也沒有要再回到那個棲身之所的意思。隨後,已經確認好目標了,她沒有絲毫猶豫地
朝著不遠處的平安京快速移動著。
──若菜……想要前往那座樓閣,想要盡快見到「那個人」。
二
若菜並不是第一次攀上那座樓閣的窗台。
在這之前,她就已經多次隱藏氣息遁入平安京中,做出如此舉動的次數也早就多到她
自己都快算不出來,隨著次數增加也越來越熟練。不過有時還是會遇上些麻煩事。
諸如造訪時被驅逐、被這家人特地請來的陰陽師或修行僧識破身份而差一點被祓除、
差一點就被埋伏在拉門後的武士砍下手臂、被等候在樓閣外的地藏大人勸退之類的,若菜
在這段期間也全都遇上過。但就算每位友人都說了「不會有好結果的」,若菜從來就沒有
想過要放棄。
然後──
回想起來也真不可思議。若菜在朦朦朧朧間想著:一切的開端,只不過純粹是因為自
己餓到受不了,想要找點「東西」填飽肚子而已。
嚐過了人肉味道的「鬼」會一直都記得那味道。若菜也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吃人時的情
形,但除此之外,卻遺忘了更多東西。
她曾經從妖怪友人們那裡聽說過「人類」會轉變為「鬼」的事,也隱約意識到自己大
概就是那麼一回事,若菜卻已經無法想起自己是出於什麼緣由變成「鬼女」的了。
無論作為人類時曾經經歷過什麼事,曾經對什麼人產生過愛慕之情、曾經嫉妒過怨恨
過什麼,最後殘留下來的只有強烈的飢餓感而已……正因如此若菜曾經猜測過:自己在成
為「鬼」之前該不會是餓死的吧?
無論如何,作為「鬼女」的若菜似乎是從最初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尋找著「
可以吃的東西」,持續在深山中遊走著,直到前方出現了舉著火把,有著與她相似外觀的
「那個」。
──好餓。
那時的鬼女對於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連是怎麼變成鬼女的都不知道。
一開始也只是藏身在茂密的樹叢中,亦步亦驅地跟著「那個」,看著異常熟悉的身影
發著愣。什麼都不知道、似乎遺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然而內心還是有個聲音在告訴他「
一旦吃了的話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自己也不太了解「再也回不去」是什麼意思。
「回去」,那是指自己曾經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嗎?再怎麼試著回憶卻仍是一片模糊。
為什麼想要回去……為什麼要一直在山中遊走著、這種飢餓感又是怎麼回事,若菜在那一
天默默的問了自己許多問題,於此同時,肚子也越來越餓,很快就到了忍受不了的地步─
─
若菜果然還是吃了。
把向著自己揮動大砍刀、面露懼色地大喊著「不要過來、不是我們把妳害死的」的那
兩個人殺死了、吃掉了。
──人血與人肉的味道出乎意外的甘甜。對於餓昏了頭的若菜來說,更是足以讓人成
癮的美味。
鬼女雖然不記得自己變成鬼女的過程……卻很清楚了解到就是從那一天起,人們口中
的自己就已經是生活在平安京附近的山中,殺人食人、罪無可赦的「鬼女若菜」了。
──吃過了人的「鬼」往往會遭到人類的驅逐和討伐。
來到山裡討伐自己的人多起來了後,若菜有一段時間沒有再吃人。
並不是因為不再感受到飢餓,更多時候是根本無法從那些手上拿著武器、胸口還掛著
由某位大陰陽師製作的護符的武家人那裡找到下手的機會。
在山中四處躲避的若菜結識了許許多多的妖怪友人,還和友人們一起在山林的隱蔽處
建造了屬於祂們所有人的棲身之處。
除了腹中的飢餓感無法紓解之外,那段時光可說是愜意愉快……在那段時光中,若菜
其實也是試過進食其他東西來填飽肚子的。然而到頭來卻還是念念不忘先前吃人時口中盈
滿的那股味道。
「那是何等的美味,如果能再嚐上一次的話──」
漸漸的,對於擺在面前的菜餚,若菜又食不下嚥了。
無法忘懷那時吃人的感覺。腹中的飢餓感越是強烈,就越是渴求人肉人血的甜美……
直到最後,無法再壓抑自身食慾的鬼女若菜,還是行動了。
無法對來到山中的人下手,若菜遂將目標轉向山腳下不遠處的平安京。
儘管平安京有著地藏大人和其他具有神格的大人們的加護,但在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
制約中卻也有疏忽的地方。「平安京中也存在著沒有任何神祇加護的地方」,發現了這件
事的若菜僅僅驚訝一瞬,在飢餓和食慾的驅使下更是很快的將那個地方──那座位於平安
京外圍的樓閣選定為下手目標。
「好餓……好想,再嚐一次那樣的味道!」
決定下手的那一天,若菜不由自主地舔起了嘴唇,一面回想著人類血肉的滋味,一面
悄悄地爬上了那座樓閣的窗台。接著,就這麼與窗內身著十二單衣的那位美麗的人類女子
對上了視線。
凝視著額上長著角、以看著「食物」的目光緊盯著自己的若菜,女子似乎有一瞬間愣
住了,但那一瞬的表情變化太過曇花一現,她還來不及看清楚,就已經被神祕憂傷的笑容
所取代。
那位女子自稱「蓑蟲姬」。
面對眾人畏懼的鬼女若菜,女子的反應卻十分泰若自然。在若菜還來不及開口或動手
時,率先就是一句「哎呀,真是稀奇,沒想到來的會是鬼族的客人呢」,接著就是「妳是
要來吃掉我的嗎?」過程中臉上的笑意也沒有絲毫改變。
不知怎麼的,若菜內心的好奇壓過了生理上的飢餓感,也就在不知不覺間順著這個問
題問了下去:「我還以為……人類都是希望能夠一直活下去,活得久一點的。」
「啊啊,如果能那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不過活著也有活著的難處呢,比起活下去,
死去或許還輕鬆一點。就算是妳、就算是非人之物,多少也應該這麼想過吧?」
──若菜對於女子會說出這種話的前因後果全然未知,只是卻對女子話中的某些部份
頗有同感。
作為吃過了人的「鬼女」,當初在山中找尋獵物的這段時間內,若菜長期被像是山伏
、僧侶、陰陽師還有帶刀武士之類的人物給追殺著,也有好幾次在山路上逃亡時撞見化身
成人類、高舉起禪杖的地藏大人。
雖然每一次都僥倖脫逃了,但若菜也看過逃不掉的妖怪友人被殘忍斬殺的景象。不斷
逃著,忍受著飢餓、壓抑著食慾的若菜在那個時候也的確有過「活著真的很麻煩」的念頭
。不只是人類,她和其他必須藏身在黑暗中的奇形怪狀,在求生存時的確也會面臨許許多
多的難處。
「……活著要躲避那些來到山裡討伐自己的人的確是難處,肚子餓了卻找不到食物也
是難處,比起這個,說不定死了反而會比較輕鬆……對我來說,活著會遇到的難處,也只
能想到這些。」
當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女子時,女子大聲的笑了起來,歇斯底里地笑著,笑到眼角都
流下了眼淚。自己真的說了那麼好笑的話嗎?或是自己的表情、樣子看起來實在太過可笑
呢?若菜不太明白,疑惑地歪著頭反問了後,女子笑著回應了:
「活著的難處啊……如果真的都能像你們那樣用『生死』和『食慾』來概括起來的話
,那事情倒是會簡單一點呢。說的也是,我怎麼會期待非人之物能夠懂得人類的難處呢?
」
「人類要活著的難處,和妖魔鬼怪要活著的難處,看來還是完全不一樣的啊。」
──的確不一樣呢。
儘管生活過得再不如意,若菜自己和那些妖怪友人卻從未動過「想死」的念頭呢。這
又是為什麼呢……若菜在恍恍惚惚中似乎就快要捕捉到了答案。
「人類的生活,那可是遠比我們這邊還要更難以捉摸的世界啊。」
若菜曾經聽同樣以人類為食的妖魔鬼怪在饜足之後說過:無法被了解也無法被接納的
遺憾、自責、憤怒、因某事而怨恨起別人或怨恨自己……人類在這廣闊的世間生存時所遇
上的難處可要比他們這些妖魔鬼怪都要複雜得多。
為了活下去雖然還是要努力跨越,但也總有跨越不了的時候。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時
,「就會改以非人的姿態來生存下去」,似乎也有著這樣的傳聞。
記起這件事時,恍恍惚惚間若菜的腦海中響起了某個人說著「好想回去……好想……
再見一面」的聲音;迎上女子的目光時,也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好像在很久很
久以前,也曾經像這樣與某個人靠得很近、並且高高興興地談笑著。
然而再怎麼努力思索,卻始終無法從混沌的記憶中得到答案。如今的若菜已經習慣了
這件事,同樣的情況發生時,也已經學會用「那只是錯覺吧」來解釋一切。
她很快的就放棄了思考。
連帶的那些與女子對視時被稍稍勾起的細微情緒,不知為何而來的傷感、無奈和絕望
也一起被拋到腦後。取而代之的,是被女子的那些喃喃自語帶起的新的疑問。
──遇上吃過了人的鬼女卻不曾表現出畏懼的女子,到底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話?
──自稱為「蓑蟲姬」的這名人類女性,又擁有著什麼樣的「活著的難處」?
也不知為何,很強烈的想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的若菜,儘管一開始是為了「進食」
而來,那天直到最後卻還是沒有吃掉女子。
反而是很快的在女子身前坐下了。若菜端正身姿睜大了雙眼,語調中帶著自己前所未
有的興致盎然,向著原先理應成為「食物」的女子請求著:「能夠說給我聽聽看嗎?那個
『難處』到底是什麼樣的──」
若菜感覺得出在那一瞬間,那位美麗的女子彷彿遭受到了什麼刺激一般地,嘴邊的笑
容漸漸僵硬起來,與之相對的則是那雙眼睛中猛地有什麼亮了起來。
──宛如落入地獄的死者望見天空中垂下了佛祖的蜘蛛絲一般;宛如被剪去雙翅鎖在
籠中的夜鶯臨終前奮力發出聲音。
「哎呀,妳想聽呀。想知道……是嗎?」
──宛如自知毫無「未來」可言的人仍舊努力掙扎著想要抓住最後一線希望。身著十
二單衣的「蓑蟲姬」卻在頓了一頓後,淺笑著淡淡開口了:
「說的也是呢,好不容易相遇了,就這樣死去的話也未免太無趣了。那麼,好吧,就
稍微的來聊聊吧。不過若要說到我的難處,這個故事大概有點長呢──」
三
那真的是個有點長的故事。
由於並非一夜就能聽完,接下來的日子裡,若菜總是在深夜中前來,聽女子用閒聊的
方式敘說著自己的故事。在黎明即將到來時又悄悄爬下樓閣。
原先明明是視為「食物」的對象,兩人現在的關係又算是什麼呢?若菜不太清楚,只
知道自己總是不知不覺中就沉浸在女子所說的故事中,對於故事的內容,也總有種身歷其
境的熟悉感。從情境中回過神來時,也總是發現自己腹中的飢餓不知不覺消失了。
於是內心的疑問漸漸變成了:「蓑蟲姬」……這名女子的那些故事,真的有著那麼不
可思議的力量嗎?
明明再怎麼聽,都是平淡平穩、日復一日的故事──
或是身處於殿上人雲集的春日賞花宴中,避開暑氣蒸騰的烈日躲在茶庵內辦起的茶會
;秋螢於周身點點飛舞時聆聽著雅樂的演奏會,欣賞著雪花徐徐降下將一切妝點成純白的
圖畫。
春夏秋冬的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樣的,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也不期望有什麼特別
的事情發生,安安穩穩地、令人昏昏欲睡地就這麼過去了。但是,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聽
著故事的若菜卻也發現了──
……蓑蟲姬的故事裡,一直都有著另一名女子的存在呢。
任由自己沉浸在故事中的若菜,每一夜就有如真正置身於那樣的情境中似的。在舒緩
溫和的氣氛中隔著一段距離,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不遠處的兩人。
自稱為「蓑蟲姬」的貴族千金和無法看清樣貌的侍從女子,年紀相仿的兩人一面聊著
天,一面牽著手穿梭於各式各樣的祭典和盛會之中。
就算是再平常的大小事,就算共同經歷的是再普通不過的每一天,兩人的臉上卻都帶
著十分幸福的笑容……
彼此相繫著的手彷彿永遠都不會放開似的。
一起渡過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走訪過平安京中的每一個地方,一直陪伴在彼此身邊
的兩人,與其用主人和僕人來界定那樣的關係,倒不如用……若菜遍搜腦海,卻沒辦法找
出適合的詞彙來形容。
既非單純的摯友,縈繞在兩人間的氛圍又更像是親人、是能夠一同行至遠方的旅伴或
戀人。
無論如何,無論那份感情到底該怎麼正確稱呼,卻連若菜也能從那些再平常不過的舉
動中感受到,那兩個人都將對方視為自己最重要的人。
就算只是一時的錯覺也好,總讓人覺得那樣的關係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兩個人能夠就
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只是,那樣的畫面卻也不知為何,讓若菜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明明是聽著他人的故事……心中這種奇異的感覺又是什麼?
既惋惜感嘆又矛盾的感到高興,連對什麼感到惋惜都不知道,卻有種強烈的不安感,
就像是已經知道了,在這個故事的最後等待著兩人的並不會是什麼美好的結局。
「那名女子是誰呢?」
裝作不經意地問出了這個問題後,故事中那種舒緩溫和的氣氛隨之一變。
──那是,和那一夜傾聽著故事的若菜身處的地方同樣的房間。
無光的三日月的夜晚,屋內又沒有點上任何火光,在窗前談著話的蓑蟲姬和女子,彷
彿就要被從屋角陰影處四面八方襲上的黑暗給淹沒了似的;房內分明除了兩人的聲音之外
什麼聲響都沒有,就連那細微的話語聲也似乎要被葬送在了大片的寂靜中。
她聽著看不清樣貌的女子,在那樣的情境中,凝視著窗外大片的平安京夜景,輕聲開
口:「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會沒有未來的。」
「到了那一天我們又該怎麼辦呢?」
應和著那句話的,是那時的蓑蟲姬略帶苦澀的笑聲。持續述說著故事的蓑蟲姬臉上也
仍舊帶著微笑,看在若菜的眼中,那樣的笑容、那種扭曲的表情,卻和哭著是沒什麼兩樣
的──
「事態到底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呢?」
「這份感情,既不會對別人造成傷害,也不會破壞這個世間,就只是想要一直在一起
而已,那……不會是什麼壞事吧?」
女子沒有正面回應,但是轉過身來時臉上似乎也帶著同樣的微笑。她與蓑蟲姬雙手交
握著,詢問時的語調非常溫柔:
「妳會後悔嗎?會後悔走上這種路嗎?會對這份感情和至今為止的一切感到後悔嗎?
」
從女子那裡聽到了這樣的問句,那時的蓑蟲姬愣住了,然後大笑出聲。
「這種事沒什麼後不後悔可言,只是時間點對了、遇上了而已。這種兩個人在一起,
一起走下去、一起活下去的感覺真的非常美好呀,可是這個世間卻不這麼認為呢。」
「嗯,是啊。」
「真是可惜,也令人感傷呢,如果能得到理解……如果能被接納就好了。」
女子頓了頓,低下頭去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也像是在那極短的時間內做出了什麼很重
要的決定。
宛如花火明知道最終將會熄滅卻還是璀璨的在夜空中綻放著。再次抬起頭來時──根
據蓑蟲姬描述的,那雙眼中閃爍著異常堅定的光芒。
「那麼,逃走吧。這個世間這麼大,一定會有哪個地方,能夠允許這份感情的存在。
」
「妳願意……和我一起逃走嗎?」
那時的蓑蟲姬似乎答應了女子的邀約。
在結束那一次會面之前,蓑蟲姬和女子緊緊地擁抱了彼此,無論怎麼看都是只要待在
彼此身邊就心滿意足的兩人,如果真的能如女子所說的成功「逃走」,找到能夠接納那份
感情的地方,一定能夠幸福快樂的活下去吧?
然而從那之後──
蓑蟲姬所敘述的故事裡就再也沒有那名女子的存在了。
四
因為心裡有些在意,也放不下,若菜曾經向那些平時夜間閒著沒事就在平安京內的屋
頂上邊欣賞著月色邊聊著天的妖怪友人們打聽過蓑蟲姬的事。
百目、數量眾多的幽靈赤子、針女和白坊主,還有先前不太常打交道也僅止於點頭之
交的納戶婆、女郎蜘蛛和鼠女們,從那些鎖碎的話語間一點一點的試著去了解「蓑蟲姬」
這名女性。
而對於友人們的詢問,若菜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那麼在意那個人,可
是──
身邊的妖怪友人們似乎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急著打聽的原因。
所以在打聽的過程中,友人時不時的就會提上一次:「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再去追
究也沒什麼幫助了。」
所以作為平安京老一輩妖怪的番婆鬼才會在自己來訪時,語重心長的對自己勸說著:
「好不容易有了作為『鬼』的生命,再去探究那些也沒什麼意義呀。」
「那些過去的東西只會在身上越纏越緊,越去探究的話,到時候只會變成……『蓑衣
蟲』啊。就算把一切都背負在身上,結起堅硬的殼保護自己,最後卻只能隨風擺盪,會變
成那麼可憐的樣子啊。」
「但是我總覺得……必須知道才行。」低下頭,邊說著,若菜不由自主地握起了拳頭
,「雖然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我總覺得那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事。」
「算我拜託你們了,請你們告訴我吧。」
番婆鬼嘆了一口氣,最後還是鬆了口,說出了──被家族的壓力束縛了的貴族千金和
能夠互通心意的侍從女子約定好了要一起逃走,在約定的那一晚到來時,卻始終沒有等到
對方出現的事。
「在那一夜之後她哭了好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不再哭泣了,卻時常露出沉重的表情
,就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也常常對著那些曾經有著兩人共同回憶的東西喃喃自語著
,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麼,但是那樣的眼神……她的心已經不在這個地方了。」
懷抱著對那個人的、不見容於世的特殊感情。在希望破滅後,一點一點的,身上纏繞
的絕望和思念也越來越沉重。
想著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試圖振作起來,偽裝出強硬的姿態來保護自己,到頭來卻發
現以後自己的人生還是必須任由那些所謂的「家人」擺布,沒辦法與自己真的喜歡的人在
一起,只能由那個家裡的所有人決定自己的歸屬。
無力無助又無可奈何,那副模樣,還真的就有如在風中無所依靠地依著一條細線擺盪
著的蓑衣蟲似的。
──所以才自稱為「蓑蟲姬」嗎?
還有……若菜一直以來都以為是因為自己是「鬼」、是「異類」,所以才會被人們無
情的對待,無法取得人類的信任也無法被接納,卻沒想到原來就算雙方都是人類,還是會
有同樣的情況發生。
原來這就是蓑蟲姬作為人的那個難處嗎?
「那名侍從女子的下落……既然都對這件事知道到這種程度了,你們應該也知道那名
侍從女子在那一夜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吧?」
──沒有前來赴約,未能將「蓑蟲姬」帶走的侍從女子。
「她已經死了。」說到那裡,番婆鬼的態度突然變得冷淡起來,「她們兩個的事被發
現了。她被追殺著到了山中,最後在重傷和飢餓中死去的。」
──重傷,還有飢餓。
「失去了人心,也忘記自己曾經強烈的愛過什麼人,那名女子作為人類的部份已經完
全死去了,已經不存在了……剩下來的,只有山中的食人鬼女而已。」
又一次的夜晚到來時,對於述說著自己故事的蓑蟲姬,若菜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困
擾了自己一天的問題:
「那名女子的名字,難道是──」
「啊啊,因為已經過了很久了,我還以為自己能夠忘記呢,不過事到如今還是好好的
記得呢……是叫『●●●』呢。」
──那並不是自己的名字,但是真正聽到的那一剎那,卻有種久違的、似曾相識的感
覺。
這就是作為人類時的「那個人」的名字嗎?
若菜咬著牙走在岐嶇的山路上,一面輕撫著自己的心口。在確認了這件事之後,有好
幾天她總覺得自己只要再努力一點,就可以想起某件對自己來說十分重要的事。
可是到頭來,腦中卻還是一片空白。
也就是那個時候猛地有了「如果回到自己最初有意識的那個地方,會不會想起什麼呢
」的想法。憑著模糊的記憶,費了一番功夫才回到那個地方時,愣愣地望著那個山谷,若
菜卻發現自己還是想不起很多很多事。
作為人類時曾經經歷過什麼,曾經對什麼人產生過愛慕之情、曾經被什麼人愛過,曾
經嫉妒過怨恨過哪些人,無論是快樂的事或是悲傷的事,全都不存在於她的記憶中。
自己真的曾經作為人類生活過嗎?又或者說,番婆鬼口中的「那名女子」和自己根本
就不是同一個人,從頭到尾都只是自己會錯意了呢?若菜也曾經懷疑過。可是,回想起初
次見面時的蓑蟲姬,如果那一瞬間的發愣並不只是自己的錯覺的話──
蓑蟲姬是不是在那一瞬間就認出了自己呢?
那麼對於已經忘記了一切,變成了「鬼女」回來,還是為了吃人的自己,又為什麼接
著能露出那樣的笑容呢?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難處」,這段時間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
和自己相處著的呢?在說出了兩人共同的回憶時,看著似乎毫無反應的自己,又是什麼樣
的感受呢?
身為非人之物的若菜無法了解,也不知道答案。但是,若菜還是強烈的期待著……
如果自己真的是●●●的話,那麼,她至少要想起來才行。為了蓑蟲姬,也為了作為
人類的●●●,哪怕只有一件事都好──
在那一剎那間,腦海中出現了畫面。
是躺在山谷底下仰望著晴藍的天空,明明是白天卻總感覺視野漸趨黑暗的畫面,周身
四面八方都有著蠢蠢欲動的黑暗,似乎再過一下就要將躺在谷底的身軀吞噬。身在那樣的
情境中,那是──
那是……遺言。
或許也是作為人類的●●●在活著的最後一刻的記憶。在生命最後,●●●一動也不
動地望著天空,用氣猶若絲的聲音不斷喃喃自語著:
「只不過是那麼單純的願望而已啊。」
只是想要兩個人一直在一起,一起走下去、一起活下去,也只不過是如此而已。
卻無法被理解,無法被接納。
「如果並非是人類,而是身為妖魔鬼怪……身為不受世間輪常束縛的其他存在的話,
是不是就能有實現的機會呢?」
是不是就能在這個世間找到能夠允許這份感情存在的地方呢?
「好餓……也好累,身體好重,明明不能在這種地方就死掉,如果我就這麼回不去了
,那個人又怎麼辦?不行啊,我還沒有好好的回應……那句話。」
「好餓、好累……好想回去……好想……再見一面。」
在完全闔上雙眼之前,若菜看著周身濃重的黑暗一湧而上,吞噬了那個「自己」。看
著作為人類的●●●逐漸轉化為「鬼」的過程,隨之一起湧現的,是大量的記憶。
那一天,回到平安京中的若菜從妖怪友人們的告知下,也聽聞了另一件事。
從陰陽師和修行僧那裡得知吃人的「鬼女若菜」這段時間裡常常出沒在平安京中的殿
上人們,儘管到目前還沒有出現任何鬼女口下的犧牲者,畏懼著食人鬼女傳言的他們卻已
經傳令要武家的人們去退治「鬼女若菜」的事。
「退治大概會在這幾天內就開始吧?如果不想就這麼被斬殺的話,還是先避避風頭,
走得遠遠的,躲到其他地方的深山裡,至少在人們把『鬼女若菜』的傳言忘記前都不要回
來比較好啊。」
「但是──」
好不容易才又再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面孔的。
如果自己又再次一聲不響地消失了,那麼那個人……蓑蟲姬這次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
直到那時,若菜才真正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和蓑蟲姬,似乎都快要沒有「未來」了。
被人類追殺的鬼女,以及有著活下去的難處的蓑蟲姬,還有沒辦法被接受的兩人間的
感情,無論怎麼思考,無論採取什麼舉動,似乎都不可能會被導向皆大歡喜的結局。
快要無路可走了。
儘管如此,若菜內心深處卻還是存在著有些單純又自知很可笑的期望。
總覺得說不定還會有轉機;還是想相信如果兩個人一起努力的話說不定還能改變什麼
。不想就這麼放棄,想在迎來最壞的後果前再拼盡全力的掙扎一次──
五
所以若菜才向那些這段時間一直在照顧著自己的妖怪友人們道了別,所以才在明知道
平安京中可能四處都埋伏著拿著武器的武家人的情況下還是選擇了爬上那座樓閣。
所以才對著靜靜佇立於黑暗中,凝視著自己的蓑蟲姬伸出了手,愉快的笑著說出了:
「我們一起逃走吧。」
──即使是這樣的世間,即使有著那樣的難處,即使不知道未來究竟會如何,還是想
再試一次看看。
「我們一起逃走吧。」
「我們一起逃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吧,我們一起活下去吧,這個世間這麼大,
又充斥著許多不可思議之事,一定……能找到能夠接納我們兩個的地方。」
那番話就形同是在地獄中垂下了蜘蛛絲。不知道何時會被剪斷,但在那之前落入地獄
的罪人們還是會試著奮力向上爬。
「妳──」
蓑蟲姬頓了一頓,又像是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一般地露出了她從來沒有看過的燦爛笑
容,搭上了她的手。而後,藉著那隻手將若菜拉了過來,兩人緊緊地相擁著。
──這份感情,既不會對別人造成傷害,也不會破壞這個世間,就只是想要一直在一
起而已,那……不會是什麼壞事吧?
「那才不會是什麼壞事!那絕對不會是什麼壞事!」這時的若菜由衷的想要這麼吶喊
著。本來就不應該是什麼壞事的,因為是如此溫暖溫柔又讓人喜悅的感覺呀。
幸福的愛著一個人也被人愛著。為了這個,就算連自己好像都變成了在風中擺盪著的
蓑衣蟲,就算落入如此絕境之中,那也已經無所謂了。
而且,若菜還是想要相信著。
只要逃出了這裡之後,在這個世間的某個地方一定能夠找到能允許這份感情存在的地
方。到時候兩個人真的能一直一年一年的牽著手走下去……無論是妖魔鬼怪或人類都好,
能被允許長長久久的一起活下去。
「連明天的事都不清楚了,又何況是明年呢?說那種不太實際的話,可是連鬼都會笑
的。」
還身為人類時似乎從他人的閒言閒語中聽過這樣的話語。
在人們的傳言中,鬼會因為覺得那樣的事太過荒謬的事而大笑出聲。如果是發生在其
他人身上,身為「鬼女」的若菜大概也會嘲笑著那種太過理想的樂觀感和那份希望吧?但
是在這個當下,當事者變成了自己時──
還是兩個人愉快幸福地笑著,擁抱在一起,像是絲毫沒察覺到那逐漸逼近的「明天」
的腳步聲,卻又已經在想著明年、後年、再下一年的事。
就算根本沒有未來可言,就算最終可能還是無法成功逃走,就算逃走後有可能無法在
這世間找到兩人的容身之處,對於未來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明白……
在那座樓閣之中──「鬼」還是大大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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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來源是恐怖RPG「砂の上の楼閣」和楊双子的「撈月之人」
大過年的又是除夕,來點團聚重逢的故事好了,祝大家新年快樂:)
雖然是平安京,不過世界觀背景還是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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