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灑掃的清潔工剛剛下班,醫院裡瀰漫著比平常時候更加濃厚的消毒水味。
櫃檯的值班護士盯著監視器,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畫面總是模糊,這三更半夜的,工程師
早就已經下班了,所以她除了盯著看,也沒別的辦法。
正當她百無聊賴地讀秒時,一道漆黑的影子閃過眼前,自動門往旁滑開,她連忙站起身,
問道:「小姐,需要我幫忙嗎?」
苗條的黑影轉過身,有些吃力地駄了駄背上體積龐大的黑帆布包,咧開鮮紅的唇,「不用
了,這些是家裡病人的換洗衣物,不好麻煩別人。」
那嗓音甜蜜蜜、軟酥酥的,值班護士一看是個妝容艷麗的美人,也笑了笑,「那好吧,辛
苦了,不過這麼晚了,小姐回家可要小心啊!」
「謝謝妳,妳真好。」黑衣美人拉上兜帽,微一點頭,轉身達達離去。
值班護士目送她遠去,面上的微笑停不住,在這麼個月黑風高的沉悶值班夜,還能遇見一
個賞心悅目的美女,心情瞬間好了起來,她欣然坐下,繼續把監控螢幕當電視看。
她「咦」了一聲,用力地揉揉眼,發現剛才還模糊不清的畫面,一下子又全正常了。原本
閃爍模糊的畫面,此刻清晰無比。
「阿協,我拿回來啦!」黑衣美人回到大樓一角的藏身處,將黑色大布包摔在了桌上,發
出沉重的悶響。
被換作阿斜的男人從內室裡出來,也是一身墨黑,臉色卻很蒼白,凹陷的雙頰讓他顯得陰
沉,「楊美伊,我說過不要叫我阿斜的吧。」
「那怎麼叫才好呢?」楊美伊脫下了黑色大外套,火辣的身材一覽無遺,她一邊捶著發痠
的肩膀,一邊用柔軟豐滿的身體靠近黑衣男,「協協?小協?親愛的──」
「請叫我平副教。」
黑衣男對她的糾纏不為所動,伸手拉開了桌面上那個體積可觀的大包,一具面目殘破、皮
肉翻捲的女屍顯露而出,他舉起手上的碎骨刀,在女屍傷痕累累的脖頸上比劃。
「不先解凍嗎?這麼硬,切起來有些麻煩。」楊美伊體貼地建議道。
「冰起來的才好,之前不是做過好幾次了嗎?妳這就忘了?要是解凍了,屍水灑了一地,
妳要清理啊?」
「我沒問題呀!」楊美伊勾起一抹又甜又利的笑,「反正髒活都是我來做,弄死遊民去替
換屍體是我來、清理現場是我來、追蹤雙生的能力者也是我來。父神死後,我做髒活已經
很有經驗了!」
才說到那個「死」字,黑衣男手上寒光一閃,那把碎骨刀已架上楊美伊纖細的頸項,女子
輕呼出聲,卻沒有閃開。
「父神沒有死!」黑衣男手上發抖,碎骨刀幾乎貼上了女子細白的皮肉,落出一條紅痕,
「請妳慎言!」
「你才該慎行呢。」楊美伊輕輕地把刀刃撥開,「父神以前是最疼我的,你可要謹記了,
他醒來如果看到我怎麼樣了,唯你是問!」
黑衣男嗤笑出聲,「他是最疼妳,但是也只是最疼妳而已,妳什麼地位也沒有──我就不
一樣了,我可是僅次於父神的唯一的副教主。」
楊美伊搶走他手上的碎骨刀,扛在肩上,媚聲媚氣嗔道:「囉嗦死了,快做正事吧,父神
醒來前,我們要替他掃除障礙才是。」
她睨了睨黑衣男,憋住了一聲冷笑──教團都敗落多少年了,還惦記著這個名頭,端給誰
看呢?
塗著赤紅蔻丹的纖纖玉手舉起大刀,重重落下──
那具死相慘烈的女屍頭頸應聲斷開,身首分離,頭顱還因為楊美伊用力過猛噴飛出去,被
一隻枯槁乾瘦的手臂撈了回來。
「小心點,這可是珍貴的材料。」平協瞋道,陰鷙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耐,「妳也不想再花
個幾年去找這麼一個素材吧?何況這是最後一個了。」
楊美伊接下那顆頭,即使有些不悅還是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到已經畫滿陣法的水泥地上,新
鮮的血痕散發著刺鼻的鐵鏽味。
打從于寒被林溫柔暗殺死去後,她與平協就四處搜尋並追蹤天生具有靈能力的雙生子作為
祭品獻祭,藉此從靈力強大的雙胞胎中獲取能量,以這些充滿生機的能量,以期驅動于寒
現有的軀殼,讓于寒的靈魂進入其中得以重生。
傳說雙胞胎在古代是不祥的象徵,且會剋親,因此若有雙生子,一般人家會將其中一個送
養或棄養,甚至是殺死。而在帝王家,若是同性則會造成身份辨識上的不便,因為容貌相
同,在皇位的繼承之爭中容易遭受利用,通常御醫在雙生子出生後會立刻將其中一個較為
虛弱的掐死,這已是皇室中默認的潛規則,因此史實也不會記載如此不祥之事。
然而事實是,只有能力強大的雙胞胎,才足夠影響他人的命格,而這種雙胞胎對彼此通常
有一定程度的感受能力,靈魂也十足地契合,許多邪術術士經常會利用這樣的靈魂,在他
們死後將兩者合而為一,藉此完整獲得雙生靈魂強大的力量,在術士的提煉下甚至可以得
出意想不到的新能力。
打從上一回謀取一對姓溫的雙胞胎魂魄失敗,平協的情緒便異常焦慮,楊美伊完全不知道
他是更年期犯了還是腦子蛀蟲了,只知道這個人成天用追魂術去找一個人,而那個人正是
害得他們奪魂失敗的原因。
楊美伊還記得那天是個晴朗的天氣,她與平協苦苦找尋將近十年的溫姓男孩終於有了眉目
──這男孩的蹤跡在這十年間幾乎是人間蒸發,即使平協是個舉世難見的追蹤高手,竟也
無法找出任何蛛絲馬跡,冥冥中目標物似有高人相助,直到十年後的那一天。
說來也是古怪,楊美伊的追蹤術雖遜於平協,卻因為沒有他的矜傲,不堅持只找那男孩,
於是她靈機一動換了個定位人選,發現其兄不僅在台北出沒,似乎還離目標物不遠。
那天,時隱時無的連線突然明晰許多,她幾乎是立刻就找到了男孩的哥哥,在其身上種下
了鬼蠱。
楊美伊欣喜若狂。
她派遣小鬼尾隨於哥哥,順便再將這對雙胞胎作為封禁鄧河這凶神惡煞的素材,一舉兩得
!
終於找到了,是那個擁有金瞳的孩子。
只要殺了他,父神復活後,世上就沒有人能再威脅到父神了。
楊美伊成功了嗎?
對於殲滅威脅的目的而言,她成功了。
溫然被親哥哥活活打死,溫則也命在旦夕。接下來,她只要將這對雙胞胎殺乾淨,只消斬
下其中一人的頭顱,就可將兩人的力量納而為一,完美地成為他們佈陣的陣樁。
沒想到,變故還是發生了。
當她操縱鬼蠱,打算羅織成溫則失控誤殺弟弟再畏罪自殺的場面時,忽然有一人手執樹杖
,口唸異族之語,自溫家公寓門口緩緩行來。
楊美伊是縱魂師,只需要在幕後操控別人的肉體來達成目標即可,本不用親自現身,但為
了割下雙胞胎之一的頭顱,她才特地來到現場。
然而,這一現身,便與同樣為溫然而來之人碰上了。
楊美伊向來單獨行動,無論如何,來者都不會是自己人。
她狠瞪來人,「你是誰?!」
高大的來人面色凝重,「我是林勇氣,一個阿美族的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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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遠,林勇氣就看到瘦削的男子提著一個紙袋艱難地路過馬路,穿過一個又一個的街頭。
他很困惑,他雖然並不認得溫然,但從過去姊姊的描述中,這個人應該是個天生就靈能力
卓越的天才,自小可以感知和看見另一個世界的任何靈體與變化,不需要借助修行或外力
,甚至比任何苦修多年的修練者都看得清楚明白,與生俱來,無可取代。
何況,溫然還擁有除了表象的窺視,更能夠看透人心及靈魂弱點的「金瞳」。
然而此刻,溫然卻像個普通人一樣,對眼前黑壓壓的邪祟視而不見,只是一個勁的提步向
前。
林勇氣的第一個猜想是溫然失去了能力──但天生的能力是不會消失的,那麼必定是封印
在靈魂深處,十年前在寒道教所發生的變故,讓溫然和林溫柔一樣出現了異常。
瘦高的身影消失在盡頭,林勇氣舉起手上的短童褲,口吐咒語,心念電轉,此褲主人的氣
息像條絲線一樣牽了出去,林勇氣隨著指引拐了個彎,抄近路追上了溫然,正巧遇上那驚
心動魄的一幕。
他本就有預料,只因今日纏上溫然的邪祟太過龐大而繁多,溫然懷裡雖有護身符保佑,可
以抵擋邪祟上身,卻無法阻止邪祟以其他外力傷害於他。
一輛突兀拐彎的大卡車衝撞過來,林勇氣的反應很快,幾乎是瞬間就耗費大量心神使用了
無聲咒,將自己的身體能力提升到最高,他提氣一躍,一條強壯的手臂將那瘦削的溫然撈
出了鬼門關。
「你姓溫嗎?」救下溫然後,他困惑地問道。
他實在很難想像,小時候姊姊經常掛在嘴邊,將其能力吹噓得神乎其神、舉世無雙的一個
孩子,竟是一個這麼瘦弱膽小,對危險無知無覺的傻傢伙。
溫然甚至還比他大了六歲,但此刻兩廂對望,林勇氣覺得自己還比較像大人。
「是我搞錯了嗎?」
他握緊手中童褲,不斷用能力感知,再三確認,眼前這個人,確實就是童褲的主人──溫
然。
莫不是認錯成了哥哥?畢竟他們是雙胞胎,氣息相似,再者身上應該都配戴有一道護身符
令。林勇氣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凜然正氣,雖然微弱,但好歹保護著溫然,令他這麼多年
間都不曾被仇家尋上。
殊不知他這感知童褲氣息的動作被完完全全當成了變態,怯懦慌張的溫然連招呼都不敢打
,一溜煙地逃跑了。
「喂,你等一下!」
林勇氣抬起腳想追上前,卻身子一歪,險些軟倒在地,他剛才耗費太多靈力施無聲咒救人
,開始喘了起來。
他找了張公共長椅閉目養神,判斷溫然暫時應該沒有什麼危險。護身符罡力削弱,效力卻
仍在,對其不利的人,應該還找不到這兒來。
他得趁護身符變弱之前,將溫然保護起來……
但林勇氣不知道的是,溫則竟然在這緊要關頭弄丟了自己的護身符,使得護身隱匿的咒力
產生突破口,楊美伊早已行動了。
等他趕到時,只聞到一屋子的暴戾之氣,以及一雙妖邪的目光像刀一樣射來。
他來遲了,溫然已經被害,而溫則神智不清,發了瘋似地掐自己脖子,儼然是兇手的妖冶
女郎從窈窕的腰間抽出一柄碎骨刀,往溫然的頸項間手起刀落──
「Fali!」
他立刻喚請風之精靈速速來襲,一陣颶風憑空颳起,將楊美伊手中巨刃刮飛,哀叫了一聲
,整個人摔倒在地,林勇氣無暇他顧,又念叨「Kawas!」,請求部落神靈相助,一股暖
風飛掠而過,強行撞開了下在溫則身上的鬼祟,溫則總算鬆開自己往死裡掐的手,倒在弟
弟黏稠的鮮血之中,不省人事。
林勇氣從自己的織袋中取出一片芒草葉,按在溫則的額上,念念有詞:「mi’ekak、mi’
ekak……」為他去除汙穢。
狠狠摔了個狗吃屎的楊美伊撿起了碎骨刀,二話不說衝上溫然的屍體,竟還堅持著要取他
的首級!
然而,「噹」的一聲,手中明明握得老緊的碎骨刀竟聲聲被彈飛出去,震得楊美伊的雙手
虎口麻痛不已,咚的一聲,一個橢圓的小東西滾落腳邊,那竟是一顆檳榔。
她抬眼一看,林勇氣不知何時已經除祟完畢,高大挺拔的身軀擋住她的去路,一身漆黑的
異族服飾十分惹眼,手中那根樹杖縈繞著綠林之氣,生意勃勃,儼然是大自然賜予的無窮
之力。
這說明了此人受到天地自然的認同,能擁有源源不絕的自然之力──而這世間又有多少人
能與大自然的力量抗衡呢?無疑是螳臂擋車、以卵擊石。
楊美伊修練多年,不可能看不出這實力差距,但她若是沒有取回雙胞胎之一的首級,還不
知道平協又要怎麼往死裡刁難她呢,況且如此于寒復活之日就將要再推遲,她實在是受夠
了蟄伏在民間中躲避通緝的日子。
找了這許多年,終於有合適的陣樁,何況,這男屍可是金瞳啊!
她不可能在此退縮。
楊美伊皓白玉腕微挺的瞬間,倒臥在地的溫然屍體,歪歪扭扭地起了身。隨著玉腕間那條
鈴鐺叮噹響動,溫然僵硬的身體也隨之而動,擋在了楊美伊婀娜的身子之前,不讓林勇氣
前進半步。
又是「叮鈴」一聲,一雙雪白手腕引著兩串鈴鐺撞在一起,溫然血肉模糊的身子隨之暴起
,十指驟然伸長,林勇氣向旁邊一閃,寬大的黑袖旋即被抓破了五道口子,布條絲絲飛揚
。
「操屍術。寒道教的人就只會這些邪惡的功夫嗎?」林勇氣一邊嘖嘖、一邊搖頭,外加還
一邊閃避溫然的攻擊,在狹窄的樓梯間雖有些左支右絀,但他卻沒有絲毫落於下風,「
Kawas!」
神靈再臨,一陣暖風拂過,隱約有幾道發亮的身影穿著隆重的阿美服飾飛速而來,撞在了
溫然的身上,將他團團包圍,像是簇擁著營火,手牽著手起舞。
溫然只是暫時起屍,佔有他軀體的是楊美伊豢養的陰靈,祂此刻被代表神聖的祖靈禁錮,
動彈不得,只覺身周滾燙,一道道神聖的曲目滾入耳中,就如兩把尖刀攪動祂的耳蝸,燦
爛的金光就像火球一樣燒灼著周身,他這剛起屍的菜屍又怎能承受得住?只能翻著白眼嗚
嗚鳴叫,不敢再動半步,林勇氣將樹杖往溫然頭頂一點,一股黑氣就竄了出來,他如同揮
舞球棒般,旋身將那股邪氣給打散了出去。
有多少能量,就能做多少事,常人尚且需要修行才有道行將這邪靈勉強收服,而林勇氣竟
然只是如同玩耍般就將這陰極的汙穢靈魂隨意打散,可見其身上的自然之力幾乎到了取之
不盡、用之不竭的地步。
他收回樹杖,拿手在眉上作簷,遠眺著那股遠遠被自己打散的邪氣,很是滿意地「嗯」了
一聲,似乎根本完全不把一旁的楊美伊放在眼裡。
要將附近所能操控的妖屍都召來嗎?畢竟屍骨未寒倉促煉成的溫然根本不堪一擊,楊美伊
目光警惕,準備施展乾坤術的手臂已經抬了起來,然而就在她抬到半空的時候,一陣凜冽
大風忽地壓了下來,不知何處來的樹葉、柳絮一時亂飛,她再次跌落在地,整個人像被紙
鎮壓制的紙片般,絲毫動彈不得。
林勇氣高鼻深目的異族臉孔緩緩地湊向披頭散髮的楊美伊,狂風固然亂舞,但彼時他卻衣
髮絲毫不亂,淺淺一笑,道:「妳以為,妳打得贏台灣最強的巫師嗎?」他的說話帶著一
點阿美族口音,顯得有些頑皮可愛。
對這幼稚的自稱感到不屑,卻絲毫不能做出任何反應,楊美伊簡直氣到要吐血,她的口鼻
盡被風壓輾在地面,她睜開眼睛的力氣都使不出來,正心中怒罵,此刻卻異變橫生。
「警察!不要動!!!」
林勇氣的身後,清脆的皮鞋聲不約而同地響成了一片。他下意識地想要轉頭,然而就是這
份分神,鑄下了大錯。
地面忽地竄起黑火,那火光既是灼身亦是寒骨,刺得林勇氣不自覺倒退一步,濃稠墨焰中
,五隻面色灰白的三目小鬼旋即現身,將楊美伊團團圍住,一道陰鷙的目光於黑火中閃現
,枯木一般的手一張一合,竟就像磁鐵一樣將溫然的屍體吸走,在漆黑火焰中消失不見。
一切發生得太快,當他反應過來,早已經撲了個空。
「平協!!!」
與他幾乎等高的樹杖猛地頓地,發出雄厚的地鳴之音,彷彿這樣就能發洩他此刻的憤恨。
他還是太大意了,初出茅廬,仗著自己力量強大,竟輕敵了。不僅沒保住溫然的命,還讓
人帶著作為陣樁的屍體逃了。
這樁天大的錯誤,該拿什麼來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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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語:
嗨大家!好久不見~
疫情期間,請大家好好保重!
沒事就在家啃一下這篇文吧~
給個機會~~~多多支持!
這章開始會離開溫然的視角,去其他地方自由地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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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何靜坐不動呢?
我們當聚集,進入堅固城,在那裡靜默不言。
神使我們靜默不言,又將苦膽水給我們喝。」
--耶利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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