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沒那麼古老的,藏在下水道或森林中。」
喬符身高超過一米九。他有著堅毅的臉廓,眼神彷彿爬蟲類般冷峻沉靜,面頰與皮膚
散滿了若隱若現的鱗片狀淡斑。
因為奇異的骨骼、不詳的外貌,他在童年時,周遭人幾乎都以對待怪物的方式對他。
而喬符只要與其他人有了爭執,不論對錯,注定是受到譴責的一方。
然而,這也讓他漸漸對教師瘦弱手臂揮出的巴掌毫無痛癢。唯一會使喬符受挫的,是
他們彷彿要滅除蟲卵的厭惡眼神。
所以當他成為一名教師時,誓言決不要成為類似之人。
「前輩。」
聽到喬符呼喊,古兆在路央停下腳步。由於兩旁山坡很陡,而且雜草叢生,顯得那條
小徑又窄又長。他紙剪似的身軀不可思議單薄,令人忍不住懷疑是否也像正常人那樣裝了
五臟六腑。
「怎麼?」古兆側傾肩膀,轉頭回應。
「為何路兩旁可以看到有些階梯都只連到了雜草堆,完全不知道會通到哪裡?」喬符
指了指階梯問。
「哦,那個喔……」他低頭看向高達腰間的草堆,漫不經心說:「以前每條路都是通
往某個人的祖墳,只是後來沒人來掃墓,植物就亂長遮住路了。」
「原來如此。」
「哦,還有,奉勸你一句。」
「嗯。」
「別太靠近那裏。」古兆不懷好意淺笑。
「為什麼?」
「之前有個新來的老師,才來第三天,就把菸蒂彈進階梯的草叢裡。」
「嗯。」
「不到一個星期,連薪水都不要,就像發了瘋那樣坐飛機逃走了。」
「為什麼?」
「不太清楚。」古兆聳聳肩:「只知道他離開前和我說了一些東西。」
「他說了甚麼?」
「一直有東西試圖拜訪他。」
古兆語畢,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去。
喬符皺眉,不再亂瞄路的兩旁,加緊步伐跟上。
喬符為何在此,要從上個月說起。
父親臨終前再三交代,永遠不要去尋找母親。
他是在深夜去世的。那天下午,安寧病房的父親一反病懨懨模樣,神采奕奕地坐在
病床,興奮地望向窗外大叢大叢的繡球花,撐瞪眼睛,笑得像個大男孩。雖然雙頰凹陷,
可彷彿年輕了二十歲,彷彿再次回到擁有強大魔力的全盛時期。
他好奇地問了喬符三遍:「你是誰?」喬符說:「我是你的獨子。」他卻淺笑搖頭道
:「獨子?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怎麼可能會有孩子?」喬符不發一語看著父親,他卻
只顧著專心撫摸插在瓶中的虞美人花,就像那是唯一值得挹注溫柔的事物。
接著,他忽然絮絮叨叨,說幾乎旅居過世上每個角落,單靠對那座城市的女孩印象來
歸類國度:熱情似火的阿姆斯特丹、知性體貼的布魯塞爾、高貴璀璨的倫敦、幻夢如詩的
蘇格蘭、恬靜柔雅的京都、憂傷淒美的群島……
他沉溺於思緒,數著手指,邊笑邊語焉不詳地嘟囔。喬符只是憐憫地注視自己的父親
,默默聆聽。最後,他霍然眨了眨眼,表情恍然大悟,語調從輕快轉為肅穆:「我想起來
了,喬符,不要去找你的母親,只要是我的兒子,就得抵抗,就得永遠不能放棄抵抗。」
他霎時抓住喬符的手,語帶要脅:「我要你發毒誓。」力道大得快捏碎腕骨。喬符越
想抽回手,他越纏得更緊,直到都泛出了指狀瘀青。
「我……」
「發誓呀!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他眼珠暴凸,下巴浮現深藍靜脈。
「我不懂。」
他傾刻萎頓,像斷了操偶線玩具向後倒去。然後只是空洞地望著窗外,任憑喬符怎麼
叫喚都沒有反應。
後來聽護士說,父親在那晚看著月亮斷氣了。
除了酗酒,喬符的父親其實並不算太糟的人,然而,他病逝這件事情,卻未帶給喬符
任何情緒,畢竟兩人關係生疏,父親總是鎖在地下室,喬符童年幾乎是由小青姑姑撫養成
人。
但即便如此,父親仍教會了喬符不少事情。譬如,人終究無法改變自己的血脈。
火葬後半個月,喬符回到父親最後住過的地方整理遺物。
他知道父親有間充當藏書室的地窖。
雖然與他兒時闖進去的那間有所不同,但目的性應該是差不多的。
喬符還記得,他跑進舊地窖時,惹得父親勃然大怒,狠狠地將自己攆了出去,他永遠
無法忘記父親當時的神情,彷彿多年的恐懼終於驗證了,只能以咆哮來掩飾對喬符尚未理
解的,某種事物的害怕。
喬符驀然離開沉浸的思緒,從父親書房找出一串鑰匙。
他搜索房子後,找到了一個入口。
門上有很多鎖。奇怪的是都被撬開了,而且明明很新。
其實連鑰匙都不需要。
開門瞬間,又沉又重的霉味傳來。
進近兩米的喬符,得要稍微彎腰,才能依循旋轉階梯走下去。
階梯覆了一層灰塵和昆蟲屍殼,很久沒人來打掃了。
喬符摸黑走到底。
他按了按燈泡開關,毫無反應,只好用手機螢幕充當光源。
地下室的佈置詭譎迷幻,他慢慢挪動視線。
牆壁爬繞水晶拼成的蕨類與熱帶鮮花,空氣陰暗、潮濕、又沉悶,隨處可見亂放的筆
記本和書冊,不少紙張已經泛黃,許多看起來很久沒動的資料也鍍黏上一層灰塵。羊皮古
地圖、裝滿不同砂礫的瓶罐、蝸牛殼、貝殼、南美洲風格的面具……
喬符踢到空的威士忌角瓶,險些跌倒。
「竟然在工作時喝酒。」他暗想。
喬符將光照到前方。
黑暗中有個巨大蟲蛹瞪著他。
牠接近一米長,頭頂有著密密麻麻的複眼,後頸有著橢圓腫囊,身體兩側佈滿氣孔,
六隻腳有如被俐落切斷的手臂骨骼,擁抱著嬰兒胚胎形狀的不明物體。乳黃表皮和薄膜顯
示那東西似乎不是成體。
喬符緊繃地倒抽口氣,可是冷靜一看,才發現只是件栩栩如生的工藝品。
「這是……甚麼鬼東西?」他忍不住自言自語,一點都沒有靠近它的打算。
他下意識握緊口袋的彈簧刀,思考那詭譎之物的材質。
平復情緒後,他繞過去,牆壁懸掛許多畫像和動物標本。
喬符停下腳步瀏覽,有個標本櫃擺滿了昆蟲綱的口器:原尾目、雙尾目、彈尾目。舔
吸式、嚼吸式、咀嚼式、刮吸式、虹吸式、銼吸式、切舐式、補吸式、刺吸式。
並在旁邊寫上詳細敘述,例如:刺吸式,上、下顎延長成口針,取食時,喙留在宿主
外,口針藉由重複舂打刺入組織,接著分泌抗凝物質或消化液,抽吸寄主體液。
他又往更深處走去,順手拿起散亂的資料閱讀。
喬符認出是父親的字跡。
「喉交魚」射精與孕卵生殖器都長在喉部。
「慈鯛」將其他魚類的兒女拐帶,飼育在自己子嗣外圍作為天敵誘餌。
「淡黑銀光魚」會吃了其他魚種的幼卵,並產下自己的讓宿主養育。
「雄鮟鱇魚」體型不到雌鮟鱇的千分之一,終其一生絕對寄生母魚,吸食其血肉維生
,會退化至僅剩精巢。
長桌上還有大量海生爬行動物的化石與不明哺乳類的頭骨。
除了這些以外,最不搭調的是竟然還有許多像是天蛾人、蜥蜴人、未來人等等,這種
有關於遠古文明、傳說、宗教的插圖。
喬符兜繞一圈後,就準備要離開這座地窖。
但有件事情他心裡實在想不透。
「為什麼父親要蒐集這些?莫非他成了甚麼邪教的狂熱信徒嗎?」他喃喃自語。
他在房間最深處找到了側頁燙金,用沾墨鋼筆紀錄的筆記本。
褐色封面沒有寫字,卻有長長短短的刻痕。看起來是指甲造成的,喬符猜測。
喬符翻開封頁,黏貼著一張相片。
是名少女。
他倒抽口氣,決定立即上樓,就在倉促之際——
喬符倏然掃到一行字,以原子筆歪歪斜斜地寫在牆角。
他蹲下檢視。
「有些自外太空,躲在偏遠山區、深海或極地,有些沒那麼古老的,藏在下水道或森
林中。」
喬符滿是困惑:「甚麼意思?是指病毒嗎?隕石?外星人?教徒?還是毫無意義的
惡作劇?」
鏗鏘。
黑暗深處傳來重物跌落桌面的聲響。
他直覺有東西靠了過來。
喬符悶哼,頭也不回地上樓。
那東西跟了上來。
他裝成若無其事,壓抑那陣陣惡寒,從口袋取出彈簧刀。直到光源充足的一樓才停下
來。
牠也停了下來。
喬符轉身。
是條白襪黑貓。
牠上前用頭蹭著喬符褲管。
「貓?」
雖然很納悶,但喬符也沒想太多。蹲下來搔了搔牠的咽喉。黑貓很享受似地撒起嬌來
。
「我怎麼不知道爸爸有養貓……?等等,爸爸住院這段時間是誰在餵牠?」
那瞬間,黑貓彷彿虧心事被拆穿,露出人類般的笑容。
喬符呆愣。
牠竄溜回地下室。
「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滿腹疑問,但眼前有更要緊的事情。
喬符走回客廳,黑貓卻不見蹤影,他順手拉了張椅子坐下,開始翻開地下室找到的筆
記本。
相片整體的色調淒美,拍攝時間是夜晚,天空除了滿月還能看到木星,以及清楚到彷
彿能詳細數出繁星數目的銀河。
他皺眉,心想:有月光應當會壓抑過繁星,這照片經過修改嗎?
彷彿鍍了層淡紫暮靄,圖央有位背對鏡頭的女子,腰部以下浸泡在海水,可以隱約看
到因濕透而緊貼肌膚洋裝下的美背。
海水色澤十分不尋常,隱約發著藤紫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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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脊島》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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