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搖搖晃晃的行走節奏,與規律的聲響,共織成無比催眠的曲子,再加上一整夜都在奔
忙的疲倦,馮初上車不久,就靠著車窗沉沉入睡。
直到擱在旅行袋上充電的手機響起收到Line簡訊的通知鈴聲,才將馮初自睡夢中叫醒。
馮初匆匆拿起手機,按了下按鍵。
是馮亭君傳來的訊息。
「到台中後,別忘了跟你媽說一聲。」
昨晚新竹突然的幾次地震,馮亭君看到新聞後,急著想聯絡馮初確認醫院的情況,但是馮
初的手機沒電,林桂蘭又已經關了手機。聯絡不上馮初母子,雖然從新聞報導看不到新竹
有重大災害的訊息,馮亭君還是擔心了一整夜。
天亮之後,馮亭君送了兒女去上學後,立刻匆匆驅車南下,趕往醫院。
馮初想起坐在醫院的餐廳裡吃早餐時,馮亭君慌慌張張出現的情景,忍不住微揚唇角。
雖然都二十幾歲了,還讓父親這麼擔心,似乎不是應該感到開心的事。
馮初迅速回傳了個字:「好。」遲疑了片刻,馮初再次輸入:「天明海運那批古董的損失
賠償問題,順利解決了嗎?」
「差不多,情況沒有太糟。警察抓到了趁颱風夜去撿古董變賣的小偷,循線追回了五個已
經轉賣的古董,減少了很多損失,另外有一個已轉賣的銅壺還沒有找到,警察仍繼續尋找
它。」
那個銅壺應該是不可能找到了。
馮初在心裡默默擦了下冷汗。
「沒有找到的古董賠償問題怎麼辦?」
「有保險公司負擔,你不用擔心。」
彷彿可以想見馮亭君努力維持冷靜的神情,馮初微微一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當面說不
出口的話,藉文字傳給馮亭君,「下次你到台中辦事,若經過老家,就到書店裡吃個飯?
」
「嗯。」
豐原站的到站廣播響起。
許多旅客紛紛取下行李,向著兩側的車門湧去。
馮初站起身,先將放在行李架上大包小包的新竹名產取下,為下車做準備。
馮初剛坐回椅上,就聽見又一聲鈴響。
「到哪?」
非常精簡的說話風格,即使不看聯絡人名字,也可以知道是誰傳來的。
馮初趕緊匆匆回傳訊息,「剛過豐原站。」
馮初下意識看了眼手上的錶。
下午四點多了……
「你晚餐想吃什麼?回去的路上我順道買。」
訊息送出後,卻過了好幾分鐘,都沒有等到回音。
馮初莫名其妙地盯著手機。
凌子猶的手機沒電了嗎?
又等了半晌,還是沒有收到回覆。
台中站的到站廣播,已先一步響起。
馮初匆匆輸入:「到台中了,我先下車,你想到後再跟我說。」
按下傳送鍵後,馮初無暇多看一眼,匆匆將手機扔進旅行袋裡,提著大包小包的新竹名產
,加入了下車的行列。
***
在台中火車站宛如迷宮的廊道間,順著指示左轉右轉,走出閘門,眼前陡地一片開闊。
自有記憶以來,就生活在台中。馮初對台中有著特別深厚的情感,即使父母都已搬離此地
,但是,對馮初而言,台中一直都是他的家,在他心中唯一的家。即使在外地才能與父母
相聚,但是,卻只有看到台中的街景,才讓他有「回家了」的感覺。
走出車站,馮初的步伐不自覺輕快了許多,即使兩手都提著沉甸甸的物品。
前往新竹時,馮初兩手提滿了要給林桂蘭的物品;回到台中時,兩手卻依舊提滿了大袋小
袋的新竹名產。
剛走的颱風,雖削弱了秋老虎迫人的熱氣,但是車站人來人往,車潮擁擠,依舊悶熱難耐
。馮初走了片刻,已出了層薄汗,拂面的風頓時有些寒冷。
馮初從人群裡匆匆走出,放下手上的袋子,正想從提袋裡找出面紙擦汗,忽聽得一聲熟悉
的大喊。
「在那裡!」
馮初循聲望去,是雖在人群裡還是相當醒目的九風,一旁是衣著輕便,戴著海藍色太陽眼
鏡,即使一身生人勿近的寒氣,依舊是行人視線焦點的凌子猶。
馮初看得一怔。
凌子猶竟然會走出家門到車站來接他,真是天要下紅雨了!
馮初匆匆提著大包小包上前,「你們怎麼到車站來了?」
「徐姐下午來談工作,剛回台北。」
馮初先是點了點頭,旋即納悶道:「她以前來台中找你,不都是自己回台北?」
凌子猶簡短回答:「順路。」
馮初還沒來得及再問,九風已失去耐性,催促道:「廢話少說,快離開車站!這裡人多,
都是汗味,臭死了!姑奶奶的鼻子都要給薰壞了。」
「喔。」
馮初才剛應了聲,凌子猶毫不猶豫抬腳就走,九風步伐飛快,更是一眨眼已走到了交岔路
口,正左右張望著四處的路口。
馮初提著兩手的物品,左閃右躲避開迎面走來的行人,好不容易追上凌子猶。
「阿姨還好嗎?」
「有點貧血,所以需要在醫院住個幾天,我本來想再多留幾天陪她,但是我爸請了看護去
照看她。看護今天中午開始上班,我媽就嫌我礙事,趕著我回台中了。」馮初咕噥道:「
怕我留在新竹又遇到麻煩,想催我回台中,直接說就好,竟然嫌我礙事……」
「你跟你媽很像。」凌子猶冷不防飛來一句。
馮初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抗議道:「哪有!」
凌子猶沒有接話,只是冷冷哼了聲笑。
馮初還想再多說幾句為自己辯駁,九風的大喊已先一步響起。
「計程車來了!你們快過來!」
司機從側邊鏡裡瞥見馮初兩手都是物品,匆匆下車,繞到車後,開啟了後車廂。
馮初趕緊走上前,將手上的行李放到後車廂,「謝謝!」
將手上大袋小袋的地方名產都放進後車廂,只留下一個裝著些隨身用品與外套的行李袋,
馮初才走至車邊,開門,卻見凌子猶閉著眼,側過頭,枕在窗邊。
雖然才坐上車不到片刻,凌子猶竟已入睡。
馮初當即收斂聲息,躡手躡腳上車,關上門。
馮初攀在副駕駛座的椅背,以著氣音問九風:「他昨晚沒有睡嗎?」
九風瞥了眼已睡著的凌子猶,「寫到天亮,然後編輯就來了。到家前別吵醒他。」
「嗯。」
馮初從行李袋裡拿出長版薄風衣權充被子,悄悄覆至凌子猶的身上。
九風不吭聲的戴著耳機,兀自沉浸在音樂中;馮初怕吵醒凌子猶,不敢跟司機閒聊,只能
安靜地望著窗外的街景。黃昏是車潮湧現的時段,計程車困在車陣中,緩緩前行,從火車
站到柳川,平日不過七、八分鐘的車程,在一個個紅燈停等下,車行已過了十五分鐘,仍
未抵達。
移動緩慢的車流與行車節奏,有種奇異的催眠魔力。馮初剛上車時,還強打起精神看著窗
外,不到片刻,也跟著歪身睡了。
直到有人推了推馮初的肩膀叫醒他。
「到了。」
馮初猛地睜開眼,三言書店不期然躍入眼簾。
馮初拍了拍臉頰,驅走殘存的睡意,才發現風衣不知何時,已挪到了自己身上,趕緊匆匆
穿上風衣,鑽出車內。
忙碌奔波了一整天的人群,拖著夜色紛紛踏上歸程,柳川兩側平日頗空曠的大馬路上,難
得湧現車潮。
雖然馬路上往來的車輛頗多,但是柳川畔開闊的街景,拂面的陣陣晚風微涼,仍是令人心
曠神怡。
馮初閉著眼感受著涼風拂面,伸了個懶腰,「終於到了!」
九風已將後車廂的名產全搬下車,正蹲在袋子前忙著一一翻看,「好多吃的,你到底是去
新竹做什麼?這個肉乾看起來不錯,肉條看起來也不錯……」
「難得去新竹一趟,當然不能空手回來。」
九風打開袋子,看到盒子上的字,瞬間雙眼一亮,「布丁蛋糕!」
「那家餅舖的布丁蛋糕超有名,我媽大力推薦,她入院前訂的,今天正好寄到。」
「姑奶奶今晚的宵夜就是它了!」
「抹茶是凌子猶的。我媽還特別交代,誰都不准搶。」馮初說著一臉哀怨。
「水潤餅?」
「那個超有名,雖然城隍廟邊的舖子有批貨去賣,但是,能買到剛出爐的,當然還是買剛
出爐的。我今早從城隍廟前搭計程車,專程趕去成功路上的總店買,幸好還沒有賣完,不
過也只買到了三包。火車上已經吃掉了三塊。」馮初挑眉瞟了九風一眼,「它是素食,妳
有興趣?」
「只要是好吃的,姑奶奶都吃!」
凌子猶在兩人討論間,已打開了通往二樓的大門,抬手在門上敲了敲,「你們兩個別只顧
著點心,該準備吃晚餐了。」
九風提著有興趣的名產,一溜煙消失在門口,只留下一句:「我先把蛋糕拿去冰箱放!」
馮初看了眼剩下的幾個沉甸甸的大袋子,驚呼:「妳怎麼只挑些小東西拿走!也不幫我多
提幾袋!」
話雖如此,馮初卻也沒有真的想叫九風回來幫忙的意思,只是兀自笑了笑,摸摸鼻子,認
命提著剩下的大袋小袋,跟著凌子猶走進門,上樓。
酣紅的夕日在背後徹底沉入地平線之下,向晚的天空雖幾乎看不見夕陽的餘暉,家家戶戶
萬盞華燈次第開,明亮如白晝,絲毫感受不到秋夜的蕭瑟。
打開二樓的門,走進玄關,放下手上的物品,馮初環視了眼所有擺設都熟稔得閉著眼也能
一一指出的客廳。
雖然如今馮初已不與父母同住,但是每次出遠門回家時,馮初仍保持著兒時的習慣,認真
執行,彷彿這是一種儀式。只屬於他的落葉歸根儀式。
此次前往新竹的三天兩夜裡,所經歷的一切,讓這個過去馮初做了不下數十次,已習以為
常,漸漸行禮如儀的行為,有了不同的體悟與感慨。
「我……」
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馮初不由得停下未完的話。雖然身畔並無他人,還是不好意
思地搓了搓鼻子。
清了清嗓子,馮初圈起手,重新對著屋裡,揚聲大喊:「我回來了──……!」
自從林桂蘭搬去新竹後,馮初一向喊完後,回應的都是一片安靜,這次卻出乎意料。
「歡迎回來。」
略顯薄涼的語氣,和語氣完全不相襯的話。
馮初猛然回頭,入眼的是背倚著對面的門,雙手環抱著胸前的凌子猶。
兩人無言對看了眼。
馮初先是怔了怔,才回過神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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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了將近一年,很高興這個故事終於全文刊載完畢
失根最初的構想,來自於我某次去圖書館借書時,在新書區,偶然看到了一本關於清代台
灣太監的著作
當時正忙著趕論文,只拿書翻了翻,覺得有意思,可是無暇細讀,也就將它放回架上
後來,手上在趕的論文,已到一段落,又想起了那本書,才去把它借回家讀完
在擬封神之島的大綱時,想著第一卷寫了明末移民來台的故事,第二卷就寫個清初的故事
吧
想到清初台灣,就想起了曾讀過的林爽文事件的台灣太監故事。
我對於作者書中提到的,成為太監的兄弟,以及順利逃過一劫,沒有成為太監的人,都沒
有興趣,反而對書中只有略述,很輕淡帶過的,無論是在前往北京路上死去,或是受到閹
割後死去的孩子,有更濃厚的興趣
可是這些死去的孩子,歷史文獻上是不會有他們如何被從台灣押送往北京,路上發生何事
,如何度過最後的時日的記述的
這給了小說寫作較大的發揮空間
我想像著一個從出生就在台灣的孩子,在如此年幼的時候,一夕之間風雲變色,成了階下
囚,被押解到千里之外的皇城,去接受慘無人道的酷刑
他們究竟在路上發生何事,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在查尋閱讀閩地的資料時,我無意間檢索到顧況寫作的〈哀囝詩〉,詩中敘述了閩地的孩
子被官府抓獲,遭到閹割為奴,父子別離時,父親哀慟欲絕的心情,讀了令人鼻酸。
讀了顧況此作,我忍不住去想:那些因為參與林爽文事件而被判刑的人,當必須把孩子交
出時,是什麼樣的情況?
這是失根的故事最初起點
從閹割,聯想到失根,而後再從失根,聯想到失根所具有的國破家亡隱喻。從台灣一再更
替的政權,去看林爽文叛變中,因叛國而死的人們,覺得無限感慨。
生活在當日的台灣的人們,一再地政權替換中,他們的國家認同,究竟是什麼?國家對他
們而言,到底有何意義?
這些問題在寫作過程不斷地盤旋在腦中,我也試著用不同角色,去思考這個問題,去尋找
他們自己的答案。
不知道閱讀此文的朋友們心裡的答案,又是什麼呢?
感謝一路閱讀此文並且收藏、推薦的朋友們,未來繼續刊載的第三卷〈牡丹曲〉,也請多
關照。
另外,由於我近日正在拚命趕著想參賽的小說,手上又另有正在出版準備的小說準備進行
翻修,我手上的〈牡丹曲〉已寫作的回數尚不多,我不想在兩部小說的夾縫中寫作《封神
之島》,所以考慮了幾週,還是決定原本打算接續刊載的封神之島第三卷,延至7/28(六
)晚上,再開始連載。
屆時,還請大家多支持。
再次感謝一路支持這個故事的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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