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宮牆上坐了許久,底下來來去去的守衛、太監、宮女,就是沒有見到白靈想看
的皇帝。墨淵也一同坐在那看著,眼神卻顯得很飄忽,像是透過眼前的畫面看見了什麼其
他的東西,一言不發的。
白靈頓時覺得空氣有些凝重,以往總是時不時就要說上一兩句玩笑話的人現在突然沉
默了,任誰都會不習慣。可是白靈並不是擅長溝通,緩和氣氛的傢伙,所以城牆上的兩人
誰也沒有開口。
漸漸的,連凝重的氣氛都因為持續的太久而顯得平常。
一直到太陽下山,他們都沒有見到貌似皇帝的人出來。當然也沒有聽見所謂砍頭馬賊
的喧鬧聲,不過也不排除可能刑場離這邊很遠,聽不見聲響。總歸墨淵是不相信有砍頭這
事情的。
宮闈四周的燈火亮起,照亮逐漸被黑暗吞噬的宮牆,他們眼前逐次排開一個個的燈籠
,火光一路延伸到高樓亭台,飛簷角亭內。宮牆上的燈光稱不上亮,帶著一種朦朧的灰暗
,連兩人的身子都變的有些飄搖。
墨淵站起身子伸了一個懶腰,才看向還坐著的白靈說:「都天黑了,別等了,皇帝不
會出來的。」
白靈慢吞吞地蹭了幾下,卻沒站起來,有些恍惚的:「皇帝多久出一次皇宮?」
墨淵側首想著這個問題,心裡翻過兩三個想法,最後仍是回答:「不知道,沒事情大
約不會出來吧。」
白靈有些鬱悶了,這樣他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等的到人呢?雖然他們的確有很長的壽
命,可以無止境的消耗下去,但是他卻不想就因為這件事情浪費這麼多時間。
墨淵也沒有再說話,沉默片刻後,他彎下腰去抽掉了簪在白靈頭上的那根髮簪,銀色
的長髮瞬間飛瀉下來,像是一道瀑布。他凝視著眼前的景象,手裡細緻的觸感帶著微癢,
是白靈的髮絲散落在自己掌心。
「做什麼?」白靈訝異地轉頭看他。
「別動,你頭髮鬆了。」墨淵將轉過來的頭推正,低頭在昏暗的光線下,仔仔細細的
攏好手中的髮絲,與大嬸的手法相比雖然略顯生疏,但終歸也還是十分流暢的盤成了一個
髻。
墨淵黑色的青絲落在白靈眼前,抓著髮絲的人將他的頭被固定著,他朝前看去,一大
片景色都給黑髮蓋住了,鼻尖依稀聞到香氣,這香味很熟悉,自己好似在什麼地方也聞過
……
他眨眨眼,伸手去拉了下垂著的髮絲,「沒想到你還會盤髮,自己學的?」
墨淵細長的手指梳過那縷髮絲,淡淡的嗯了聲,也沒去理會那邊拉著他頭髮的人,將
髮尾又繞了幾圈後,他大功告成般的插上那柄玉簪,並從白靈手中搶回他的頭髮,朝後退
開一步,端詳著成果。
「好了?」白靈站起身來,人已經轉向他,似乎也沒有想要去照鏡子的意思。
「嗯,我的手藝真好。」墨淵還不忘自我陶醉一番。
「那現在?」白靈頂著新盤好的髮型這麼問,滿眼期望的看著墨淵,像是希望他可以
對現下的僵局提出一個解決的方法。
墨淵面對這樣的目光,聳聳肩,「能怎麼辦?不如去逛大街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白靈又在心裡毀謗了墨淵一陣,想了半天最後竟然還是這麼不可靠的辦法。可是又總
歸,他是沒有想到辦法的,所以就算墨淵的方法不可靠,也只能照做了。
他們正要移動,白靈的耳朵卻忽然動了動,他聽見一道極不尋常的聲音,像是極為沉
重的石塊在移動著,那聲響幾次反覆,並且一次比一次靠近宮牆……
「有動靜。」他拉拉墨淵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動。
墨淵雖然聽覺不比白靈,但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卻遠比白靈要好,他朝四周看了一圈
,很快就發現離他們不遠處的一面宮牆下站著兩人,他們身上穿著極華貴的衣物,一人看
來年紀顯得很輕,另一人卻十分蒼老,蒼老的那人手上提著一盞素色燈籠。
「他們是宮裡的人?」白靈順著墨淵的目光看去,縱然不是很清楚,卻也發現那裡站
著兩個人影。
「恐怕是,這時間還站在宮牆外這樣鬼鬼祟祟的,若不是宮裡出來的,就是想混進宮
裡的歹徒了。」
「歹徒?他們是要刺殺皇帝的人嗎?」白靈有些不了解。
墨淵又搖搖頭,「他們應該不是什麼歹徒,哪有作案穿成這樣的,這八成是宮裡溜出
來的什麼人。看那個少年,恐怕才剛滿十八吧?不是皇子就是皇孫。」
白靈對皇子或是皇孫也不怎麼有概念,從字面上看似乎是與皇帝有關係的人,便點點
頭,「在人間他們很厲害?僅次於皇帝?」
墨淵停頓了一會兒思考白靈這個問題,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這中間牽扯的變因實
在太大,他現在就是說破了嘴恐怕白靈也不會懂,所以便塘塞的說了句:「是啊,僅次於
皇帝的厲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口氣裡挾帶的是無奈還是鄙視。
白靈盯著那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們提著那盞燈籠很快離開了牆邊,依稀聽得見兩
人說著話。
「公子今晚想去哪家光顧啊?奴才給您帶路!」較老的男人聲音十分細小且尖銳,說
起話時總讓白靈聽著有種不明所以的違和感。
少年哈哈大笑,「怡香樓吧,那裡的姑娘我還沒全都看過。」
老人又哈著腰說:「是是,我聽說怡香樓最近又進了幾個頭牌,各個都是長得沉魚落
雁,貌美如花。」
兩人往前走著,墨淵與白靈當即尾隨其後,白靈轉頭向墨淵說:「他們說要去怡香樓
,這是什麼地方?」
墨淵聽完怔了怔,他雖然不曾來過定安成,但是聽這個名字,他心頓時就聯想到了妓
院。隨後他也沒有多作遮掩,直接了當的就說:「花柳院吧。」
白靈點點頭,沒有多做什麼反應,想來是根本沒理解過來花柳院是什麼意思。但他沒
問,可能抱著等等跟他們進去不就知道了的心思。兩人就大搖大擺的跟在那人身後,仗著
凡人看不見他們,跟蹤的毫無壓力。
這時那個少年又說話了:「明天一早何泰東要進宮,你幫我照看著,如果沒什麼事情
就讓他回去了,我還想多睡點。」
老人回了聲是,隔一會兒又說:「那要是有大事呢?」
少年哼哼兩聲,「能有什麼大事?有大事你還不會處理,要你站在這幹嘛?不如讓條
狗陪我到處溜溜。」
老人聽罷臉上神情一變,可隨即又恢復笑容說:「是是,奴才知道了,奴才就是做狗
,也是情願陪公子到處溜溜。」
這些對話只有白靈聽著了,稍落後他一步的墨淵就完全聽不見了,不過他看那兩人走
的緩慢,腳步還不時有停頓,也看出了兩人在說話,便問白靈,「他們說什麼?」
白靈聽了這段對話沒頭沒尾的,也猜不出什麼意思,轉述時便只說了個大概,對於人
名一概是省略了。
「這人聽來來頭不小啊,還有人要進宮見他。」墨淵像是頗有所悟的說。
一群人走著,總算是到了怡香樓,只見大門掛著兩盞大紅色的燈籠,掛在門上的木匾
更是草書風雅的金漆,大大寫著怡香樓三字,下頭依稀還跟了一排小字,草的厲害,白靈
怎麼也讀不懂。
從門內走來一個穿金戴銀的女人,她臉上的臉皮略為有些鬆弛,擦的嫣紅的腮紅像是
兩團花,為了留住她的年華而盛開。
「林公子,您來的正好啊,我們才來了兩個頭牌呢,要不我這就帶你去廂房?」女人
笑容燦爛的迎上來,那笑法誇張的令隱身了的白靈都倒退一步,像是自己要去面對這可怕
的臉孔一樣。
墨淵看到這幕冷不防的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是妖精,還怕人啊?」
白靈紅著臉,幾次深呼吸才平復心情說:「這什麼地方?那個女的這樣是幹嘛?」
「妓院囉,這公子可是一筆大買賣呢,老鴇開心都來不及了,自然立刻就撲上來。」
兩人說話間,那個少年與老人已經踏進怡香樓內,白靈本來還想問,墨淵卻已經移動
腳步追上,白靈站在門檻前遲疑了一會兒。他隱約聞到怡香樓內瀰漫著一股奇怪的香氣與
味道,那是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的,聞起來十分複雜,一下子也說不出是香是臭,只
知道他不喜歡這種氣味。
墨淵跟著人往前走,大約也知道白靈老毛病又犯了,便朝外丟了句:「你要不想進來
我跟著他們就好,你待在外面等吧。」
一直到墨淵的身影與那兩人轉彎進入廂房,消失在門口,白靈這才下定決心般的跨過
門檻,追上墨淵。
墨淵見白靈竟然進來了有些吃驚,不鹹不淡的說了句,「你這麼想知道他們要幹嘛呀
?」
白靈想著這句話,其實他倒也不是真這麼想知道,只是一個人在外面等,著實有點無
趣,可這話他是不會說的,所以墨淵這個問題到他這,就只得到,「我高興進來。」這樣
的回答。
墨淵笑了笑,「等等你就不高興了。」
他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墨淵的意思,廂房的門被推開,瞬間進來了一群姑娘,一個比一
個還要聒噪,他們都圍著那名少年,有的嬌笑,有的佯嗔,場面頓時說要多熱鬧,就有多
熱鬧。
那當中有個戴著面紗,手抱琵琶的女孩,她一進廂房後,就與一群女人錯開,靜靜地
走到廂房掛著的珠簾後,五指朝在弦中央一撥,嘈嘈的琵琶聲便源源不絕的流洩而出。
那邊忙著應付眾多姑娘的少年根本沒仔細去聽樂聲,一旁站著的老人睜著眼睛看他們
調笑,卻又像沒看到般,那目光筆直的凝視在那截燃燒的燭火上,像是這樣可以加快燃燒
的速度般。
墨淵閉上了眼睛,聽了片刻後說,「這姑娘彈得不錯啊,琴音婉轉悲切,就是悲傷的
太過,不適合彈琵琶。」
白靈默默的掃了他一眼,「看不出你還懂音樂啊?」這話裡有些輕視的意味。
「當然,我與你這整天只知道在山上修行的蠢狐狸可不一樣。」墨淵也不甘示弱。
兩人眼看就要鬥上嘴了,卻忽然聽見琵琶聲響如裂帛,那女孩彈撥的五指竟活脫脫的
將弦給撥斷了,隨即傳來一聲破空聲響,只見到珠簾後打出六枚銅鏢,一枚往那老人去,
一枚往少年去,最後幾枚打中燭火。
墨淵也沒料到陡然之間竟然有這等變故,縱然明白對方針對的並不是他們,也根本不
可能是他們,但仍是將白靈拉到自己身後。
白靈沒有注意到這細節,他站在墨淵身後被擋了一個頭,什麼也看不到,不過此時屋
內的燈火已滅,他就是沒被擋住,頂多也只看得見一些影子。
墨淵就不同了,他清晰地看到珠簾後那女孩站起身來往少年走,周邊嚇得四處亂竄的
姑娘們此時已經有人摸到廂房的木門,大叫著衝了出去。
躺在地上的少年被飛鏢打的正著,登時就死了,但那個老人卻沒事,他穩穩地站在黑
暗中,屋內此時只有那扇門外透來的光,還不足以照亮整個廂房。
「妳是誰?」老人說。
「取你狗命的人。」女孩此時又扣了三枚銅鏢在手,又是一聲破空,銅鏢齊齊往老人
飛去。
那老人也沒有閃避,三枚銅鏢就齊齊的釘在老人的胸前,但他似是不覺,兀自仍說,
「誰派妳來的?」
「沒人派我來,黎國開國五百年,縱然至今國力薄弱,可若沒有你通敵賣國,哪走得
到這步。六通鎮的馬賊,害死多少無辜百姓的生命,你難道不用賠命嗎?」她說著銅鏢再
發,這次卻不對著老人的胸口,而是朝著頭去。
老人在黑暗中似乎也能辯物,見銅鏢射來,只稍稍朝左站了一步,便全數閃了過去。
「這麼說妳是不怕死的?死,的確是不可怕,生不如死,那才是最可怕的。」老人說
話間腳步移動,右手扣成爪,一把就抓住了那姑娘的頸子,成爪的指尖在她的肌膚上留下
一條怵目驚心的血痕。
那女孩卻無所謂的笑了笑,「我身為黎國子民,只恨是女兒身,不能身先士卒戰場殺
敵,除盡你們這些賣國賊!」
白靈雖然看不見女孩,可女孩所說的一番話卻讓他白靈想起了靖蒼,有那麼一瞬間他
幾乎將兩人重疊,那種意氣勃發,憂國憂民的口吻像極了他。他們都在心中存在著一個理
想,用自己的肉身企圖去創造心中的理想,而這女孩眼看就要死在這個建立理想的過程中
了,是否靖蒼的從軍,結局也終如她一般?
思考與動作都在一霎那間,白靈察覺時,自己已經撿起地上的銅鏢,藉著妖力往老人
背上扔去。
那時閃過腦海的只有一個念頭,他不想要女孩死,不想要任何一個人死,不想要靖蒼
死。
墨淵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銅鏢緊緊地插入了老人背心,先前女孩怎麼也射不透的地
方,不知是不是因為白靈用了妖力,這會兒銅鏢竟牢牢的咬在肉裡。
老人受傷後放開了女孩,女孩方得到自由,外頭老鴇就帶著人馬衝了進來,團團的將
老人圍在中間,那些人手裡都拿著亮晃晃的劍,眼看雖然白靈鬧了這麼一齣,可女孩還是
難逃一死。
這時那些持劍進來的人裡卻有幾個忽然掉轉劍峰,朝著自己人就廝殺起來。混亂中隱
約聽見有人喊:「阿凝快走!」
被叫做阿凝的女孩回道:「不!要走一起走!我一個人來,本來就沒想過活著回去!
」
那叫著阿凝的聲音又響起:「快走!替我們捎信!計畫失敗了!」
這句話倒似乎打動了阿凝,扣在手裡的五枚銅鏢最終沒來得及發出去,她眼裡含著淚
,轉身從窗邊離開了。
那群人要追,正在這時天空忽然悶雷狂響,閃電四處破空劈下,一群人從來沒見過這
場面,追出去的那人就這麼一征愣,卻將人追丟了。
墨淵神情緊張地喊了聲:「不好!王命在那個老人身上!」
白靈還沒會意過來,只來的及說了句,「什麼?」一道驚雷忽然就劈在兩人身旁,硬
生生將木造的樓房頂劈出了個洞。
墨淵拉著白靈迅速跟著跳出窗外,「你這傻子!那老人身上背著王命!你傷了皇帝,
天劫要來了!」
轟隆轟隆的雷聲不止,震得白靈的耳邊嗡嗡直響,被拉著跑好一會兒才理解墨淵話裡
的意思,這也是驚慌了起來。他曾經聽師父說過天劫,那是無論你逃到哪裡,都必定無法
躲避的,天雷一日劈不中,便會一日復一日的持續下去,直到劈中目標。被天雷劈中的妖
精,幸運的百年道行沒了,不幸的直接便魂飛魄散了。
雖說有分幸與不幸,但究竟會不會魂飛魄散,恐怕更取決於妖物本身的道行,而以他
與墨淵的修行與年齡來說,這天雷劈下來這幾乎是毫無意外的必死無疑。
思考間,兩人身邊又是一道落雷,這會兒擦著墨淵的衣服,將他的袖擺都燒出一個洞
。
刻不容緩間,白靈放開了墨淵的手,「你走開點,要再跟我在一起,會一起死的。」
這話雖然說的瀟灑,可白靈心裡多少還是覺得有些扼腕,幾百年來的修為如今都要付
之一炬,他想這也許就是師父不願意他下山的原因吧,興許這結果也是師傅早就預料到的
。
墨淵感到手上握著的力道一鬆,本能的就回過頭去,正見到白靈直直地站在那裡,天
頂又是一道極為耀目的閃電,眼看就要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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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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