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他們找到李義,他被卡在椅子上,幸運的沒有順水流走,但他的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知道是溺死或是病死,如今的他已經變得冰冷。
剩下的生還者不多。
唯一得到的獎勵,就是他們每個人都喝到了水,各車廂內也還有許多積水,椅子或是一些
凹陷處都留有水,剩下的人沉默的開始蒐集那些水。
工程師他們把列車巡了一遍,將剩下的人聚集起來,裡面沒有那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
「妳和她很熟嗎?」工程師問。
玟琳搖頭:「在車上認識的。」
「嗯。」
其實玟琳和正妹根本不熟。她只是拿了正妹的名片,知道她在哪裡做事,叫什麼名字。
這種事情任何人都可以知道。
她不曉得她的家人,星座,喜歡什麼東西,她對王柏雅這個人一無所知,唯一記得的只有
她的外貌。就連她遭遇不幸,應該通知誰都不曉得。
可是她記得正妹很熱心的幫助之前的母子,也很友善的和她搭話,她其實根本沒必要這麼
親切,但她肯付出,讓其他人都感到體貼。她是個好人。為什麼她非得要遭遇這樣的事情
?
阿誠靠著門坐在地上,他的右腳小腿以下都不見了,變成焦黑的顏色。
他的體溫很高,很虛弱,他快死了。
「我想拜託你們一件事。」阿誠用泛紅的臉露出笑容。
他的電腦包是防水的,裡面的東西幾乎都還完好,包括一本紙本的筆記本和筆,他寫了一
張給家人的信。
玟琳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戒指,他已經結婚了,有個六歲的女兒。
「幫我……交給我的家人。」
「我會的。」工程師一口答應下來。接過阿誠的信後,他又哭了。
列車離開了地底,但除了窗戶變亮以外,外頭是一片的濃霧,看不見外頭的景象。
玟琳虛弱的反抗著自己的好奇心,就算霧散了,她也不想去看,那外頭肯定只有討人厭的
景色。
團隊本來的中心人物林奇沒撐過去,當車門開啟時,水沖進來,他被一個碳人撞上,變成
一半的焦屍。他的整個正面──臉和胸口全都熔了,屍體奇慘無比,和他一夥的女孩子在
看見他的屍體後,徹底瘋了。
那個原本非常漂亮的女孩,現在發出意思不清的聲音,打著赤腳在車廂裡亂跑,沒人有空
阻止她。
神什麼時候才會發覺,這班列車開錯了方向呢?
前面二站造成了嚴重的死傷。
如果他們當時沒有在打架鬥毆,而是分散開來的話,死傷不會這麼慘重吧?但如今已怪不
了誰。
「這邊就是全部剩下的人嗎?」
總共九人,外加三名傷患。已經快要死掉的阿誠沒有被算進去。
喝到了水,所有人都恢復了精神,饑餓和乾渴相比根本不算什麼,餓到現在,腸胃已經失
去了正常的感受。
託那個藍色車站的幫忙,車廂像是被洗過了,原本的惡臭與髒污都被沖走,但也沖走了大
量的物資。
衣服、能用的任何物品,幾乎都沒有剩下,玟琳看著自己的錶,這隻應該只能日常防水的
錶濛上了一層水霧,但還在正常運作,只是看不出到底是白天還是夜晚,也沒有日期。
時間指著十一點半。外頭是白天,那就當作中午十一點半好了。
但不會有午餐的時間了。
徐俊雨他們把車尾的安全門重新關閉了,玟琳現在才曉得車尾的安全門是這樣的構造,它
可以像一塊長板那樣伸長然後被放下,變成一個斜坡,車內的人可以從這塊板子走下去。
「你原本是打算從這裡離開車子嗎?」玟琳問道。
徐俊雨點頭。但不知是幸或不幸,當他還在和林奇商量這件事時,車頭的那些人就包抄而
來,接著進了燃燒的車站。他根本沒有時間把計劃付諸實行。
但相對的,這也是莫大的幸運。
如果照著他的計劃,眾人下車往前走,根本無法徒步衝過那個熾熱燃燒的車站,也無法潛
水游過那個水底的車站。
沒有時間執行這個計劃,換回了他的性命。
「往回走是不可能的了。」他語氣平板的說道。
「接下來要怎麼做?」
玟琳知道這個人肯定有想法。
她在行政部門工作,她很清楚人際間的糾紛是怎麼一回事,團體一定會有一個帶頭的人,
接著是領頭身後的策士,徐俊雨就是策士型的人。
他沒有辦法領導一個團體,但在一些重要的問題中,他會有正確的處理辦法。
「……沒有怎麼做。水省著喝,還能撐一天,然後撐到我們都動不了為止。」
是了。玟琳低下頭,他們現在也只能如此面對。
「這個給妳。」工程師遞上了筆記本和筆給玟琳。
那是阿誠留下的筆記本。
「我已經寫了,妳有要留給外面的人什麼話,就寫上去吧。如果我們有誰能出去,就把這
個帶出去。」
玟琳想了下,她沒有可以留話的對象。
「先給他吧。」
工程師要把紙筆給徐俊雨,徐俊雨卻冷漠道:「不用了。」
「厄……好吧。」工程師把筆記轉給其他人寫。
他寫了滿滿二頁的篇幅,大概沒想到這二個人都對此不感興趣。他把筆記交給下一個人寫
。
她的體力到了極限。雖然列車仍然往前走,可是自從窗外變得明亮之後,她莫名的感到安
心不少。
因為所有人的衣服都溼了,捷運中一直有空調的風,他們只能穿著內衣,把衣服脫下曬在
沒壞的把手上面。但脫掉濕衣服之後也還是很冷。玟琳試著找了一個吹不到風的角落,窩
在那裡睡了。
縮在另一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哭了起來,她和誰都沒講話,玟琳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筆
記本傳到她的手上後,她就一直抱著筆記本哭。
那本筆記現在留下了給誰的信呢?
她想起徐俊雨,那個和自己一樣拒絕了寫信的人,就算和自己不是因為相同的理由而拒絕
,玟琳也能理解他的決定。
前面的車廂損壞的很嚴重。
有些燈浸了水後,開始一滅一亮,幾乎所有的物品都有部份燒燬的痕跡,這班車經歷了眾
多的耗劫。
只有軌道還一如往常非常正常的在運行著,完全毫無損傷。
倖存的其中一個男人往車頭的方向走去。
他吹到了一陣非常強烈的風,原來那截車廂中有一扇車窗整個裂了,他突然想了起來,有
一個中年男人曾用滅火器在這裡砸車窗,想將車窗砸碎之後逃出車內,他想必不曉得車尾
有一個安全門。
那扇破裂的窗戶現在已經完全裂了,外頭的風猛烈的灌進來,風混雜著一些灰白的灰燼,
像是雪一樣捲進車廂,原本淹過水而潮濕的車廂,積起了溼黏的灰燼,像是下了場骯髒的
雪。
霧氣很冰冷,是剛下過雨降溫的那種冰冷,他呆望著窗外。
「你做什麼!」
工程師轉頭大喊。倖存的男人已經跳上座椅,臉朝著窗外,他的眼神透露了他的決心,他
要對抗這片絕望。
這是他唯一能夠對抗的方式。
「不要!」
男人朝著窗口一躍而出,轟的一聲,他像撞上了一個透明的玻璃,他的身體快速的被車廂
往後拋,擠壓在車外與那道看不見的牆中間,活生生的被壓碎,絞出鮮血,他的血抹過了
後頭的二大扇車窗,身體磨碎在霧氣之中。
在場的二人都聽見他的骨骼敲打在車廂外壁的聲響。
嗡──嗡──
列車繼續的往前開。毫無反應。
工程師吼叫著,跪倒在地,憤怒的朝著地板搥打。徐俊雨目送著這一切,眼神淡漠。
他沒有冷酷到直接轉身離去,反正冷酷在現下也不起作用,他找了張椅子坐下,等著跪地
的工程師哭完。
外頭的霧氣依舊是無邊無際。
他們的目的地是車頭的駕駛室。
「你有親眼見到嗎?」
「……沒有。」
徐俊雨問著工程師。
他們現在才有時間去面對那個駕駛室。工程師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聽來的,通過「雨林」後
,他在車頭的團體裡待了一段時間,聽見了關於駕駛室的流言。
駕駛室裡有鬼。那時他們是這麼傳言的。
「司機死掉了,他們把駕駛室的窗戶敲碎,把屍體搬出來,然後有個人進去想要查看狀況
,這時候門突然鎖了起來。鎖起來的瞬間,當大家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窗戶的玻璃已經
復原了。」
工程師整理轉述道:「玻璃再也敲不開,裡面的人出不來,困在那裡,大家都說鬧鬼了,
那個人一直到我離開,都沒見他出來。」
「也許他出來了。」徐俊雨假設道。
工程師沒接話。他們二個心裡都沒有底,因為他們已經抵達了駕駛室的外頭,但駕駛室裡
面沒有人,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駕駛室,乾淨,而且乾燥。
水絲毫沒有沾染到駕駛室中。
徐俊雨打開駕駛室的門,根本毫無阻礙就打開了,工程師叫道:「不要進去!」
「我知道。」
面板和監視器營幕都還好好的,閃爍著不同顏色的亮光。可是在門外的角度看不清楚控制
面板,明明距離不遠,卻像被什麼東西阻撓了視線。
「如果能看見面板,說不定能知道還有多少站,距離下一站還有多少時間。」
工程師的眼睛一亮,這是如此重要的情報!
「看不清楚啊,可惡。」
他們趴在玻璃上猛看,就是沒法看清那個手掌大小的顯示幕。
「讓開。」徐俊雨打開門,拿起一個垃圾扔進了駕駛室內。這是一個簡單的實驗。
門轟的一聲從他的手裡滑開,關閉了起來,那一瞬間,丟進去的垃圾消失了。
門鎖扣上,完全無法再將門拉開。
二人都沉默了,看來是不可能有機會進去。
徐俊雨的臉色特別難看,他查覺到了一些線索。
他呢喃道:「……這輛車,活著。」
列車嗚咽的悲鳴著,持續的往前衝刺。
第一次,是司機不明原因死亡。
第二次,進去的人消失、或是逃了出去。但徐俊雨傾向那人已經消失。
第三次,關門之後,放在駕駛室的垃圾直接消失。
第四次,門打不開了。
這輛車在保護著他的駕駛室,現今如果還嘗試用物理學或是普世的觀點去思考,那才是真
正可笑。這輛車是有意識的,他抗拒被操控,排除了操控他的駕駛後,它選擇不斷的往前
進。
它的意圖為何?又想要去哪裡?
除了駕駛室以外的地方,它有辦法使其復原嗎?它的目的地在哪裡?
「我想試試看……誠哥的電腦有視訊頭,也許我們能拍到面板,然後放大它。」工程師有
了目標,很積極的開始動作。
「試試吧。」
玟琳只能鼓勵他。但玟琳想得更遠,就算拍到了,又有什麼用?就算知道下一站是幾分鐘
後抵達,他們也沒有辦法做任何的準備。
倘若更絕望的,萬一顯示出來的面板上,表示接下來還有超過一百站呢?
在場的所有人都會立即失去求生意志吧。
可是如果現在和工程師說這些話,那麼就是剝奪他的求生意志了,不光是他,另一個倖存
的叫做珊珊的女生,也很積極的想要幫忙,他們又湊了另一個人一起開始準備電腦。
筆電的電剩不多了,裡面裝的影像系統很陽春,又沒有可以打光的東西,處處都是難題,
玟琳說她累了,拒絕了幫忙。
她穿上半乾的衣服,呆坐在門邊。
原本最有行動力的徐俊雨低著頭,盤腿坐在她附近,一言不發。
睡醒後,玟琳覺得更餓,身體有種強烈的虛脫感,自己的體溫在失調,頭腦變得很頓。
「……下一站快到了吧?」她喃喃自語。
她判斷的根據很無趣,就只是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也該進入下一站了。
她瞇起眼,半夢半醒,心底是恐懼的,但身體的遲鈍已經戰勝了恐怖,她就是不想動,反
正自己原本就不是個能派得上用場的人。
「這位小兄弟。」
原本坐在另一端的一個男人緩緩爬了過來。他有一張很醒目的國字臉,男人舔了下嘴唇。
他用充滿試探的語氣,去問徐俊雨。
「……你看起來腦袋很好。你能不能……」男人堆著慘笑,欲言又止。他望向和他一塊兒
坐在一起的女伴,喘著說道。
「我們……沒有吃的,真的很餓。我快撐不住了,她也是。我們……如果只是一口,能吃
嗎?會不會有毒……」
玟琳聽見他的話,霎時清醒了過來,臉色發黑。
國字臉的男人指的東西,是阿誠哥!
「你想做什麼!」她斥喝道。阿誠哥雖然已經昏迷了,但……他還沒死!
「小女孩,妳懂什麼!妳……妳想餓死,就自己去死,可別拖累別人!」
國字臉突然的爆怒,做出要打人的動作。玟琳被嚇得震了一下。
那國字臉又收起了怒火,重新堆回那無力的笑容,聲音軟軟的回頭問起徐俊雨:「……是
不是會有屍毒?我看電影都這麼演啊。但是,他剛死掉,沒關係對不對?如果是手或腳的
話……」
徐俊雨似乎也被這人談的話題嚇著了。他咽了口口水,愣在那兒。
氣氛凝固了。
充滿危險的國字臉望著他,另一邊是玟琳望著他。
「我不知道。」
他最終有氣無力的吐出這句回答。
「你們怎麼可以……」玟琳的牙齒在打顫。她想起以前聽過的新聞,被困在雪山的遇難者
,靠吃同伴的屍體獲救。
他們還遠遠不到那種艱困的狀態,怎麼可以……但如果真的沒有脫困的話……
不,她絕對不吃。
「我寧可餓死!」她這麼說道。那國字臉的男人應該是沒有聽見,他的眼睛一直看著躺在
地上的阿誠哥。
「走吧。」徐俊雨突然說道。
玟琳抬頭看他,但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徐俊雨丟下這句話後就轉身離去。
不是只有玟琳是無能為力的。
徐俊雨現在也是。
那個國字臉的男人見他們一離開,立即蠢動了起來,似乎就要開始搞事,玟琳跟了上去,
回頭看了阿誠哥最後一眼。
他們只能選擇遠離這個地方。
「那小子沒回來。」
徐俊雨指的是工程師。工程師和那個叫珊珊的女生及另外一個人去了車頭駕駛室,說要拍
攝照片。
「我們去找他吧。」玟琳道。
「不了。」徐俊雨憔悴的說道:「他應該被做掉了。」
「什麼……」
「……是列車,列車把他們殺了。」
「你在說什麼!」這結論荒謬到令人難以接受。玟琳不禁生氣。
「他們可是有三個人!遇到普通的危險,無論如何都至少有一個人能回來!現在三個人都
回不來,就只有這個可能,妳不信就算了!」
「你就這樣放棄?」
「嗯。」
「我要去找他。」玟琳加快腳步。手卻被徐俊雨一把捉住。
徐俊雨大吼:「是列車!它排除干擾的行動一次比一次激烈,最初的司機只是死了,現在
……靠近的人,可能會直接消失……」
「你知道?你還讓他去?」玟琳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是救了她很多次的徐俊雨嗎?
「我賭他會回來。我輸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妳問我為什麼?」他滿臉疑問的瞪向玟琳:「就算是一絲希望也好……我想活下去啊!
」
那個冷漠的徐俊雨瓦解了。玟琳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人好可憐。
她甩開徐俊雨的手,她一定要親眼去看看,沒看見空無一人的車廂,她不會就這麼算了。
玟琳快步往前走。雖然只是加快了一點點速度,現在的她也感到體力不堪負荷。她在穿越
車廂的途中看見了那個發瘋的女孩,林奇的朋友,她嘻嘻的躲在角落笑著,渾身髒污,對
任何事都已經不起反應。
她已經忘記工程師叫什麼名字。她見過那個人的名字,只在最初認識之時,朝他掛在脖子
上的工作證上瞄了一眼,也沒有放在心上。
想出聲叫他,卻叫不出名字。
「別死啊。」
他肯定會沒事的,徐俊雨瘋了,什麼被列車吞噬,這都是他胡說的,工程師肯定在列車的
最前頭,和其他二個人一起努力著,尋求解決之道。
像他這麼好的人,才應該活下來。
玟琳走過了那扇破碎的車窗,拖得滿窗的血跡仍舊在,車廂的風冰冷無比,她的鞋子早就
已經不見了,她赤腳踩過那些吹進窗內的灰燼,又繼續往前走。在更往前方的位置,她又
看見了一具趴在地上的屍體,可是她認不出究竟是不是和工程師一起離開的人。
列車輕微的晃動著,玟琳跌跌撞撞的捉住扶桿,終於看見了車頭的最前方,駕駛室前空無
一人。
就連阿誠哥的電腦都不在了,他們三人完全消失在列車之中。
玟琳擠到駕駛室的窗前,又在安全通道中打轉,沒有人,什麼都沒有。
她走回那具屍體前,把屍體翻面,確認他不是工程師。她又去尋找其他的屍體,就算很明
顯看起來就不是工程師的人,她也去翻,一具一具的翻,她非要看清楚每一具屍體的臉,
她的眼神恍惚了。
她一路往回走,一直翻著沿路上的屍體,直到徐俊雨迎面朝她走了過來。
「不要再找了。」
「不。」
「停手吧!」
嗡──嗡──
「廣播……」
玟琳將頭仰起的那刻,她才發覺自己在流眼淚,眼淚滑下臉頰。
列車晃動了下,那個聽不懂的女聲,開始用聽不懂的語言放送新的廣播,一遍又一遍。
新的站要到了。
還未進站,玟琳的耳膜已感受到了一陣奇異的氣壓。
空氣在震動,轟轟的響。
她聽見了無數種鳥的聲音,人的歌聲,纖細美妙的各種樂曲,像是自然交織而成的,又像
是幻覺中才會聽見的鳴奏,那音樂溫柔的傾洩進了玟琳的耳中,她說出不出話來,那聲音
奪走了她的語言,迷惑了她的心。
歌聲完美得像在諷刺他們現在的遭遇。
「不要聽。」
徐俊雨緊緊的將她抱進懷裡。
他們都察覺到這聲音有異,卻無法抵抗那夢境般的放鬆感。
車子停下了,那是什麼?窗外的景色是難以闡述的,這是一個位於至高點的車站,從高架
橋上往外望,外頭是一整片的青綠色草原,陽光照亮著草原,風溫柔的吹出一層一層的波
浪,金光閃爍,無邊無際,直到地平線的盡頭。
音樂非常稀薄的、從極為遙遠的天上傳來。
天空是壯麗的,雲海包圍著世界,海底有著藍空。
多麼美麗,這震撼靈魂的美麗與遼闊,那個音樂竟然是這個世界自然而然發出的聲響,玟
琳的眼淚流個不停,完全失去了控制,她被眼前的一切給懾服了。
這是個理想國。
徐俊雨呆看著那片草原,眼神複雜迷離。
「……妳沒有看見嗎?」
「什麼?」
徐俊雨不再說話,他哽咽了。
他的反應和玟琳不同,是悲傷到極點的哽咽。
車門緩緩關閉。列車啟動,往前。
一直到列車遠離車站,徐俊雨的眼神都還緊緊盯著那片草原。
二個人往回走,車頭處已經沒有人了,他們緩慢的往回走,外頭的霧非常奇妙的消失了,
現在外頭剩下了廣闊的綠色草原。
不知道那片草原要延伸去什麼地方,那可能比海還要寬廣吧?
他們緩慢的走著,往回走。那個發瘋的女孩不見了,二人都對此沉默不語。再繼續往回走
,直到車尾,剩下的那幾個人也不見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
不,他們應該是下車了。
玟琳摸了下阿誠哥,已經沒了氣。
這輛幾乎要毀壞的列車中,只剩下玟琳和徐俊雨二個人。
徐俊雨從地上拾起了那本筆記,被那個一直在哭泣的女孩抱著不放的遺言筆記本。現在筆
記被女孩拋棄了,他翻了翻筆記,面無表情。
「……剛才在草原上,我看見我妹妹。」
徐俊雨抱著腳坐下,無神的看向前方。
「那些人應該也看見自己想看的人了吧?所以下車了。」他冷笑了下。
玟琳沉默了,她沒有看見任何人。
儘管這是意料中的事,她卻還是為此感到有些難過。
「你妹妹是你最重要的人?」
「嗯。最重要的。」
徐俊雨此刻的表情,讓玟琳感覺自己終於觸碰到這個男人的內心──冰冷的內心中,那塊
唯一柔軟的地方。
「你為什麼不寫信給她?」她問道。
「她死了。」
玟琳一怔,這就是徐俊雨沒有下車的原因。
「她被那條蛇咬死……就在我面前。我救不了她。」
漫長的沉默。
玟琳想起自己問過他,那條黑蛇是不是他們殺的。徐俊雨那時冷漠的說是。
在蛇的屍體旁,疊著整堆的遇害者的屍體。
徐俊雨頭也不回的直接走過。他妹妹的遺體,也許正堆疊在那裡面。
「已經沒有了,就算回去,我也沒有想見的人了。這種信對我來說根本沒必要。但是我還
是想活下去,為什麼呢?我……」
徐俊雨終於痛哭了,他抱著頭,漲紅了臉,哭到無法自己。
真是諷刺啊。
結果最後活下來的,是即使生還也不會有誰感到高興的二個人。神啊,這是惡作劇嗎?還
是孤獨的人受到懲罰?
玟琳翻著那本筆記,她終於又見到了工程師的名字,他寫了好多好多話,給他的女友,家
人,朋友,其他有落筆的人也是,她看見了阿誠哥留給女兒的信,還有那些不認識的人留
下的字跡。
紙頁有些皺起,墨水暈開斑斑的淚痕。
列車繼續往前開。沒有人回答這些問題,問題沒有答案,只有軌道傳來的規律聲響,繼續
往前。
她望著車窗外的草原,那兒什麼都沒有。
沒有媽媽的身影。
也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成年後她發現,自己沒有辦法信任他人,她對愛情與親情一無所知,總是習慣自己一個人
獨處。
她掛掉了媽媽打來的每一通電話,努力的切斷與她的連繫,拒絕再受到她的傷害。她想向
命運反抗,她以為總有一天,她會忘記這一切,她會變得快樂,被某個人所愛。
但這些事情終究都沒有實現。
搬離家後幾年,她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媽媽得了癌症。
媽媽躺在床上,開了很多次刀,她還是一樣的易怒蠻橫,她喊著好痛,她用怨恨的眼神看
著女兒,直到離世。
那一天,坐在媽媽的遺體旁,她最後的憤怒和悲傷都熄滅了。玟琳終於確實的感受到,在
這世上,她真正是孤單一人了。
她還是在呼吸,在工作,會為一點小事而高興,卻有種在等死的感覺,日復一日,像一個
齒輪。
這樣的自己,現在死去,和獲救後多活五十年再死,說不定也沒有任何的不同。
她對徐俊雨感到羨慕。
徐俊雨在她的身旁痛哭,他如此渴望的想活下去,心中充滿激情,就算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也不願意放棄。他越是顯露出堅強的一面,玟琳就越覺得自己無所適從。
她做不到,她已經累了。
「我要下車。」徐俊雨做出了他最後的決定。
他們的水就要沒有了。飢餓也已經到了極限。
從那個草原的車站之後,列車就沒有再停過,他們計算了時間,已經又過了一天。
「不到下一個站?」
「不,我要跳車。」徐俊雨說出他的理由。
在「水」的那一站,已經證實從車尾的安全門跳車,人不會直接死亡。他可以從車尾冒險
離開。
他決定要現在離開,因為外頭仍是草原。
「和其他站相比,這是最安全的一站,我無法預測下一站還是安全的。如果下一站無法下
車,我們的水撐不到二站之後。這一站是唯一的選擇。」
玟琳看著他的表情,知道他已經覺悟。
他要活下去。
列車仍然在全速前進,他拆下了坐位當作墊子,祈禱它有用。接著就是賭運氣,當場摔死
,或活下去。
「要一起走嗎?」他問玟琳。
「不。」
「為什麼?妳要放棄嗎?」
「我……和你一樣,我沒有想見的人了。不管有沒有回去,都一樣,沒有差別。我這個人
,不管在這裡,或是去任何地方,都……已經夠了。我累了。」
她道:「……我想留在這裡。」
徐俊雨沒有再企圖說服她。
他明白,他從玟琳的眼中,看不見那種激烈的求生欲望。她已經沒有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她寧可留在車上,迎接安穩的死亡。
「把這個帶著吧。」玟琳把筆記本交給他。「你脫困的機率比較大。」
「我們一人一半,無論誰獲救,至少……有一半的消息傳出去。」
「嗯。」
這個約定沒有意義,也許是二個人都會死。但他們還是把筆記本拆半,各自留下一半的信
。
就當是為了曾經的同伴。
「再會了。」
玟琳已經虛弱到要扶著牆才能站起。安全門打開了,她看著徐俊雨像個孩子一樣的將自己
固定在板子上,準備跳車。
徐俊雨的身影,僅僅幾秒就消失在視線之中。
玟琳想起了小時候的某一天。
母親打她的時候,她逃出家裡,躲在不知名的路邊角落,她發著呆,望著一片黑夜,希望
自己能從這世上消失。
當時她的願望沒有實現。
據說對自己許下殘酷的願望,願望也會以殘酷的方式回報。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啊。」她閉上了眼睛。心裡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一直以來,
她都是一個人。就算待在正常的世界裡,也是一個人。
安靜的車廂,機械繼續規律的運轉。
她捲曲身體,像個嬰兒那樣的躺著。據說這是最接近嬰兒在子宮中的姿勢,有些人會下意
識的選擇這個姿勢入眠,這個姿勢讓人感到安心。
心裡有個微小的希望,她希望徐俊雨能脫困,能在接下來漫長的人生中,找到下一個他所
重視的人。
她將那些信緊緊握在手裡。
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玟琳昏睡過去,又短暫的醒來,她的嘴唇裂了,全身乾熱,躺在車
廂的地板上,完全的無法動彈,彷彿和車廂的震動合而為一。
每回再次睜開眼睛,心裡所想的,都是「原來還活著呀」,「還沒有死」。
只剩下這一點模糊的思考能力。
她聽見了,列車在悲鳴的聲響。也許是瀕死的幻覺吧?她總有種感覺,就是這班車同樣的
渴望返回原本的世界。
但是,我只能陪你到這裡了,希望你能抵達想去的車站。
對不起……
玟琳再次失去了意識。
「那是什麼?」
捷運的管制中心人員,看見一個現在不該出現的訊號,一班不在車班表上的列車,出現在
軌道上。
列車憑空的出現,並且即將進站。
管制中心瘋了一般的開始重新調配車輛,以阻止列車相撞。
「難道是那班車出現了?」
十天前,一班開往象山終點站的列車消失在隧道中。這件事震驚了全臺灣,甚至登上了國
外的報章媒體。
那班車已經要到終點站了,車上卻也還有一百多人。更何況列車怎麼會憑空消失?數百名
家屬前往捷運公司抗議,上面的人搞得焦頭爛額,全線停駛了二天之久,但市區的交通不
能沒有捷運,於是在第三天又恢復了運作。
「……就是那輛車。」
列車停了下來。車廂內的模樣觸目驚心,月台迅速的被封鎖,警察荷槍實彈的衝進車廂內
,站務人員用無線電聯絡救援。
「這個人還活著!」
「有一名傷患請盡快派人前來……」
「確認是失蹤的旅客陳玟琳。」
「其他人呢?為什麼只有這幾具遺體?」
「到底發生了什麼!」
單架迅速的抬走了唯一的傷患,在救護車上,急救人員為玟琳戴上氧氣罩,她只能勉強的
從腫脹的雙眼裡看見一絲的光,和晃動的人影。
「妳安全了,現在在往醫院的路上。」急救人員說道。
玟琳閉上眼,她聽不清楚那些句子。
但她明白,自己活下來了,回到了正常的世界。她所剩無幾的情緒,僅僅只能為了那些回
不來的人,感受到無比的悲慟。
為什麼呢?活下來的卻是像我這樣可有可無的人。
救護車的鳴笛響起,警車隨側開道,二輛車駛進了夜晚的街道,將車站遠遠拋於身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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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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