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人蠱之四.怪物(上)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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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怪物出聲叫他。


他沒有應。


「師父,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怪物怒吼著,他卻動不了,發不出聲音。


那怪物瞪著他,他喘不過氣來。


「師父……」


別叫我師父!


向來膽大包天,什麼都不怕的人,此刻竟然動彈不得。


這怪物多嚇人啊,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身體扭曲得厲害,頂上毛髮稀疏,

兩隻眼睛深埋在腫脹的眼眶裡,幾乎看不到,只依稀見到裡頭射出的怨毒光芒。


怪物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扼住他的頸子。


他感覺得到那雙手滲出的屍水,濕漉漉的。


意識漸漸模糊。


這怪物怒吼著,收緊了牠的雙爪,細小的眼縫不斷泌出淚水,滑下佈滿皺摺

的臉頰。


呦,會哭呢。他迷迷糊糊對自己嘟囔著,這怪物在哭呢。














從床榻上坐起來,我大口喘氣。不知道第幾回,這惡夢始終糾纏著我。


「怎麼啦?」身邊的女人問。


我沒有答,只是邊發抖邊起身,找到茶几,倒了杯茶喝。


飲著苦澀冰冷的茶水,摸著脖子,總覺還隱約作痛,連嚥口水都困難。


「又做惡夢了?」女人披了件單衣,走到我身邊關心。


我突然想起來。


「小翠妳怎麼還在這兒?」


「在這兒陪你不好麼?」她聳聳肩,彷彿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我爹大概又

喝醉了,大不了我跟我爹說,在李大娘那做針線活晚了,怕晚上回來遇到狼,在

那裡歇一宿,我爹就算疑心,也問不出什麼。」


「妳家到李大娘家也沒多遠,」我說,「妳爹一問,馬上露餡。」


「不然你要我怎樣?」小翠噘起了嘴。


「妳就趁晚上打個燈籠偷偷摸摸回去,隔天再跟妳爹說妳跌山溝裡,摸了好

久才爬起來……」


「我才不要!」她跺了跺腳,「你良心給狗吃了不成?我一個弱女子,你忍

心半夜讓我摸黑獨自回家?遇到強盜怎麼辦?」


強盜也沒妳爹嚇人。


我苦著臉,「算了吧,妳高興待多久就待多久,別說我沒勸過妳。」


小翠不理我,氣鼓鼓地一屁股坐到妝鏡前,點燃蠟燭,用我送她的牡丹白玉

簪綰起頭髮,牡丹在燭火的映照下發出紅彤彤的光芒,我不由得看呆了。


小翠突然輕咳兩聲,說:「你說我最近是不是瘦了,走在路上,總覺得腳步

虛虛浮浮的,感覺不大踏實……」


我隨便應了聲,順手一揮,桌上瓷杯掉落,摔個粉碎。


「妳看我不小心的……」我嘆口氣,拾起幾塊碎片。


雖說陳老爹糊里糊塗,要知道我們的事,肯定把我大卸八塊。


唉,也罷,不管了。


「妳在這裡待一會兒,我去看看小冤。」


「這麼晚了,不好好睡一覺,你還想去看那怪……」怪物,我知道她沒說出

口的話。


「對不住,我不是……」大概看到我臉上神情,小翠馬上道歉。


「小冤也是個人,妳得把他當人看待。」我說,便打開房門。


一開門,那張醜臉就把我給嚇了一跳。


「大福,你半夜來找我,要敲門的,你知道嗎?」我說,拍著心口壓壓驚。


我的僕人,大福,此刻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前。


「大福你真勤快,半夜不睡,還巴巴等在這兒,」我小心翼翼的說,就算相

處了四十幾年,那張臉依然讓我惴惴不安,一張黝黑的馬臉佈滿刀刻似的皺紋,

死人臉上永遠沒有二號表情,每次跟他交代什麼都像自言自語。


「你是聽到動靜來的吧?」我說,「對了,我去後頭的房間看看,你把我房

裡的碎片收拾收拾吧。」


語畢,我便一溜煙從大福身邊閃過,出了房門。


「喂!死鬼……」小翠在我身後尖叫,我知她害怕大福那張臉,現在決不敢

越過他身邊來追我。


呼,幸好。女人啊,在床上溫香軟玉的多可親,下了床就…嘖。


我繞到屋後。


說是房間,其實不過就間柴房,平時有人常來找我,驅驅邪、做做法事,兼

抓個兩帖藥配個香灰什麼的,怕小冤在前頭走動嚇著人,只好把他搬來這裡。


我透過半朽的窗櫺,就著月光,仔細端詳小冤的臉,瞧瞧他睡著沒。


老實說,我看不出來。


小冤的臉變形得厲害,眼睛深陷在浮腫的眼眶裡,沒有眉毛,鼻子扁進臉

龐,每次看他都更醜了些。


小冤生來畸形,他那村裡的人都說他是妖怪。聽說他出世時便徒手撕裂了母

親,他父親沒想給他好好取個名字,說他既是冤孽,就用「冤」字來當做他的名

字,這不是好名字,但我只得權且喚他「小冤」。


據聞,照顧他的老婆子說他和一般孩子不同,不喝稀米粥,只要喝血。等到

年紀大了些,就自己徒手抓些蟲子、老鼠之類生嚼,還飲生血……小冤的父親,

是個普通的莊稼漢,老婆過世後,因為小冤的緣故,老是沒法在同個村落長久定

居。連照顧自己都有些困難,還得教養小冤,實在分身乏術。


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我路過這村莊時,恰巧聽到這父親和其它人在偷偷密

謀殺害小冤的事。


我見小冤可憐,一時心軟,便向這漢子提議,說要帶小冤走,也算功德一樁。


想當然爾,擺脫燙手山芋,何樂不為,於是就變成現在這局面了。


而這也不是我第一回夢見被小冤殺害了。脖子還隱隱作痛呢。


我很在意那夢,夢會預知現實,這說法我是相信的。


不過,也許我只是跟其它人一般害怕小冤,夜有所夢罷了。


走回房間,沒看到小翠,大福倒是在掃地。


「大福,你打發了小翠嗎?」


沒有回答。


「也好,」我知大福不會回答,便自顧自地坐在凳上,啜了口冷茶,「女人

真是麻煩。」


大福收拾完畢,拿了畚箕,慢慢退出去。


隔天,小翠失蹤了。
















「道長?李道長?」我抬眼,正好看到劉家大嬸晃動的肥短手指。


「您沒事吧?」劉家嬸子說,「我看你剛剛眼神發直,還想是不是中邪了呢?」


「娘真失禮,說什麼中邪的。」她女兒桂英在旁邊細聲細氣,不時瞟我一眼。


「嬸子愛說笑,我給人驅邪的呢,哪會中邪?」我笑了笑。


劉大嬸跟桂英傻看著我,這會兒倒像是她們中邪了。


我咳了一聲,把她們拉回來。


畫了幾張符籙給劉大嬸求平安,讓她用來剋剋嘴裡的掃把星媳婦,又煞有

其事地唸了幾句咒語,驅驅霉氣。


「大師,我家桂英都十六了還沒人上門提親,不然你也看看怎麼回事,難道

又是給秀春那小蹄子給帶累了?」秀春是劉大嬸媳婦。


看桂英那放光的熱切雙眼,我不自在了起來。


長得太帥也是一種困擾啊,我忍不住內心一陣感慨。連我自己,看這張臉

二十餘年了,還是偶爾不小心被這張臉帥到分不清天南地北,也難怪這些姑娘們

趨之若鶩。


「我女兒就是人太老實、太不敢撒野,哪像隔壁陳家小翠,整天好好的家裡

不待,跑出去跟野男人廝混,現在倒好,人也沒了,誰知道她跟誰私奔去了?搞

不好連野種也懷上了呢。」


聽到小翠的名字,我不禁抖了一下,幸好沒人發現。


好不容易打發了她倆走,我關上房子的門,離開道壇,到路上蹓躂去。


沿著村裡唯一的大路走,路上不時見到有人聚在一起閒嗑牙,話題總圍繞著

最近失蹤的陳家小翠。


這是個小村子,人們生活平淡乏味,遇上這種事,每個人都來勁了,不談上

個把月,恐怕不會干休。


但說來說去也不外乎那些,私奔啊、被狼叼走啦、被殺啦、被強盜擄去做押

寨夫人啦,一類的。


我內心有些煩悶,決定到隔壁村去,聽說那附近有趕集的,去散散心好啦。


市集上什麼都有,吃的、用的、玩的……看著這些琳琅滿目的玩意兒,我的

心情稍微好了些。


停在胭脂水粉的攤子前,我拿起一小盒胭脂端詳著,估計小翠大概會喜歡,

隨即想起,小翠不在了。


放下小瓷盒,我只覺意興闌珊,決定打道回府。


走在路上,手臂突然被人揪住了。


「小狗子啊,小狗子,做娘的想得你好苦啊……」抓住我的是個蓬頭垢面的

中年婦人,幸好我及時躲開她伸出來摸我俊臉的髒手,不然只怕早給弄黑了。


「嬸子,您恐怕是認錯人了,貧道不是什麼小狗子。」我欠了欠身,便想離去。


「小狗子,你別怕,娘不會再扔下你了,娘會保護你,把壞人趕跑,咱倆再

也不分離了,你乖,聽娘的話……」瘋婦仍然緊抓我,她力氣真大,我一時掙不

掉。


「小狗子喂—做娘的找了你這麼多年,總算找著了,我再也不會一時糊塗,

讓你給拐跑了……」瘋婦還在顛三倒四地嚷著。


「我說,好嬸子,你真的找錯人啦。」苦著一張臉,我只學過道術,可沒學

過怎麼擺脫瘋婦。


「你是我的小狗子沒錯,你長得這般可愛,娘怎麼可能忘掉你長什麼樣子?」


「這可難說,」我分辯著,「孩子都是會長大的,妳孩子小時候可愛,後來

說不定就長壞了。」


我講這話沒惡意,這世界長壞的人多,要像我生得始終這般標緻可不容易。


「不可能,你左股上一塊鮮紅色的傷疤,是小時候給牛牴的,那時還流了好

多血呢,你爹自責的,過了好多年他還叨唸著。」她說,「不然你把褲子給脫了,

我指給你看。」說畢,她伸手便揪我褲帶。


「不說了不說了,總之我不認識您,我走啦。」我急了,趕快掙脫,匆匆忙

忙地跑了。


她還在後頭又喊又跑地跟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放棄。


回到家裡,天已經黑了,我走進房裡,關上房門,對著銅鏡脫下褲子。


乖乖,左大腿上真的有暗紅色瘢痕,還非常醒目。怎麼我從來都沒注意?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不由得自言自語,「這地方待不下去了,該走

了。」


「大福!小冤!」我高聲喚。


大福那熟悉的拖沓著的腳步聲傳來。


「大福哪,我們打包打包,明個兒一早就走,」我說,「你先去給我把廳堂

後面那間小室的畫軸給收收,還有棋子,給我擺在箱子最上頭。」


「還有你,小冤,」我說,小冤駝背又畸形,走得比大福慢多了,「你去收

左邊房裡的那些字畫。」


而我自己則回到房間裡收拾衣服,又到廳堂裡把祖師爺的畫像和牌位給收了,

鎖在大箱子裡。


左邊房裡突然傳來巨響。


我急匆匆趕去看,小冤正站在一旁,張大了嘴,我聽到微弱又驚恐的尖叫,

房中閃爍著火光,轉頭一看,一幅卷軸已經燒起來了。


而小冤指著畫軸,發出模糊不清的喊叫。


一團亂。我衝過去,把火給滅了,只是畫軸已經燒了大半,畫中人扭曲變形。


「你搞什麼!又浪費了!」我急道,看到小冤那痴呆的神情,唇角還淌著口涎,

一時火起,忍不住賞他兩巴掌。


這巴掌打得重,小冤撞到一旁的椅子,轉頭看我,狹小的眼縫射出怨毒的光

芒。


我心中一凜,想起之前的惡夢。


「師父不是怪你……」我試圖緩和語氣,但還是壓不下心裡突然湧上來的那

股厭惡,「只是珍藏的寶貝,就這樣沒了,師父很難過。」


小冤呆呆地坐在地上,狹小的眼睛裡突然淌下兩道淚水。


我忽然一陣愧疚,於是掏出帕子,丟到他身上。


「別哭了,師父不過是一時生氣,你別哭了。」我說,「收拾完就去休息吧,

明天一大早還要出發呢。」




















「我啥時才能起來?」


「別動,你一動就毀了。」


「哪有這種事?不過是幅畫,大師喂,商量一下,我去喝口水,順道小解,

回來再擺同個姿勢,行不行?」


「不行。」


畫師耷拉著眼皮,一臉似睡非睡的神情,對我的哀求無動於衷,只是繼續塗

畫著。


我內心早已咒罵這酸儒千百遍,肯定是考不上鄉試,才淪落成畫匠,也只能

在這裡擺擺派頭。儘管如此,我還是乖乖不敢動,畢竟他可是方圓百里內最好的

畫師,萬一得罪了他,把我的帥臉畫壞,那可就不好了。


「呦,李哥哥,」芳妹偏偏在一旁驚呼讚嘆,「他畫得可好了,你千萬別亂

動,畫壞了就不好了!」


畫師淡淡一笑,有些得意。肯定是看她長得美才這樣和顏悅色。


我倒是只有些不耐煩,忍了兩個時辰,也太久了吧。


仔細看這人,生得氣宇軒昂,說不定只是現在落魄,將來也不是池中物。


「師傅啊,我看你也是個讀書人,不知可有什麼雅好?」我問。


「沒。」他說,看來是不想理我。


「我看您肯定是才高八斗,機智過人,」我說,無視他用鼻孔輕微地哼了一

聲,「不然這樣好了,我有副祖傳的棋戲,待畫完成後,我們來下盤棋,也算交

個朋友,你說可好?」


畫師撇了撇嘴,不置可否,但我倒是注意到他的眼神亮了起來,然後歛去。


「不了,哪有這等閒情。」


大福從外頭端了茶水進來,放在畫師身後的几上。


畫師轉頭看到大福,一驚,畫筆落在地上。


大福撿起來,還給畫師,粗糙的手指不小心碰著了畫師。


「我看您也是個風雅之士,就算交個朋友罷,只是下盤棋又何妨?這些柴米

油鹽的,不都只是身外之物?何必汲汲營營?」


畫師不答,只是埋頭作畫,只是看得出來,他已經心不在焉。


他會答應我的。















躺在床上,我再次展開那幅畫軸,看著畫中英俊的傢伙,忍不住一看再看。


「李哥哥,你這幅畫給了我吧,」芳妹側過頭來,倚在我肩膀上,「畫得真

好。」


「妳看著我就夠了,」我不動聲色把畫軸收起來,露出最迷人倜儻的笑容,

「這幅畫難道比得上我?我能給妳做的,這幅畫行嗎?」手順勢伸進被褥下。


芳妹俏臉微紅,微微喘氣。


「那你在這世上最愛的人是誰?」她問。


「當然是妳了。」


「我不喜歡大福。」正當我以為已經沒事時,芳妹突然說。


我煩悶地嘆口氣。


手指撫過芳妹滑如凝脂的肌膚,不管是如何潑辣蠻悍的女人,摸起來還是柔

軟得不可思議。但是,也就如此了。


「為什麼不換個人呢?」芳妹窮追不捨,「我知道王鐵匠家的兒子在張員外

那幹活,近來正好因為些細故沒了差事,要不然我介紹他給你跑跑腿、辦些事情?

大福嘛…」


「大福就像我的親人一樣,他照顧我好多年,我不可能拋下他。」


「但他生得真嚇人哪,」芳妹咕噥著,仍不死心,「看他的臉,就像江洋大

盜,都是刀痕,誰知道他做過些什麼壞事……」


「大福可是我救來的,」我說,「他從前犯了點小錯,沒錢打通,關在地牢

裡,是我想方設法把他救出來的。」說是救,也不過就是在老舊的牆上打個洞而

已,嘿嘿。


芳妹嘆口氣,突然感傷起來,「李哥哥,你要這麼堅持,我也就不說了。我

是看大福不像個善類,你心腸又太好,不管怎樣,我都是聽你話的。」


「說得這麼嚴重。」我親了親她,心裡卻不以為然。


溫存過後,我背對著芳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小冤突然從眼前出現,把我嚇一跳。自從搬了住所後,已經好久沒跟他說上

話了。


奇怪的是,他整個人變得更加扭曲腫脹了—真怪,他本來就已經夠難看的了,

現在更是灰撲撲的,簡直不似活物。


師父。他突然說,喑啞的聲音不像活人。


怎麼了?還不去睡?我說。


他突然伸出一隻手,掐住我的頸子。


快、快放開我。


我想說話,卻只是徒勞。


師父,你看看我!


我突然想起來,我曾經答應過小冤,要救治他,讓他看起來跟個正常人一模

一樣,不,我還說過,他也能生得跟我一樣英俊呢。


花言巧語過頭,謊說太大了吧。


但這也不是個殺害師父的好理由啊。


我胡亂揮著雙手,力氣卻不斷流失。


最後,我只能看著那狹小的眼縫,流下了兩串黏糊糊的淚水。


哭什麼啊,你都殺了師父了,還有什麼好哭的?


「李哥哥!李哥哥!你快醒醒!」


迷迷糊糊間,我睜開眼睛,正好看到芳妹憂慮的臉。


「你做惡夢啦,揮手舞腳的,還打了我兩巴掌呢,好痛!」她指指白皙臉蛋

上的兩道紅痕。


大概是清醒時沒藉口趁作夢時打兩下吧,但我還是摸了摸她的臉蛋:「對不

住,我不是故意的。」


摸了摸頸子,窒息的痛楚猶在。


「等等,」我突然想到,「妳怎麼還在這裡?」


這情景似曾相識啊。


「我累嘛,」芳妹噘起嘴,「不小心便睡著了。」


「還不快回家去?」我說,「讓妳爹知道了,還不剝我一層皮?」


「我爹早死了。」


……對。


「我睡昏頭了,」我訕訕地說,暗自希望她沒發現,「我是擔心妳,這麼晚

了還得摸黑回家,多危險哪,妳說是不是?」


「誰的爹會生氣?」芳妹問。


「妳說誰?」我裝傻。


「我問你哪,」芳妹的聲音陡然拔尖,一手突然捉住我的命根子,真是要命,

殺死我了,「別以為我沒發現,哪個女人的爹會生氣?」


「哎喲,姑奶奶,別這樣,我是好意,好意,擔心妳,一時昏頭亂說話了,

這也不行?」


我沒招了,誰在這種情況下還有招?「妳先放手行不行?我們有話好說。」


「不成,」芳妹眼中散發兇光,「你先跟我說清楚,你還有什麼女的?」


嫉妒的女人真是要不得,太恐怖了。


「大福!你在窗外幹什麼?別偷看!」我突然暴喝一聲。


芳妹驚叫一聲,嚇得花容失色,邊拉起棉被遮著自己邊轉頭望窗外。


哪有什麼大福?


我倒是趁機搶下了命根子,順道回頭把褲子穿上。


「你騙我!」芳妹回頭,在我肩上用力打了好幾下,還用指甲掐了幾道血痕。


「好好好別鬧了,」我捉住她的手,「哪有什麼別的女人,我一直都只有妳

一個而已。」趁勢吻住她的櫻桃小嘴。


芳妹終於冷靜下來,一雙美目水汪汪的盯著我看。


我兩隻手不安份地在她身上游移,「妳今晚就在這兒睡吧,反正妳娘也不會

過問的……」


窗外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妳聽到了嗎?」我停下來。


「聽到什麼?」芳妹還在渾渾噩噩。


啪嚓!


樹枝折斷的聲響。


「噓,」我食指豎在唇間,示意芳妹安靜,「妳等等,我去看一下。」


披了單衣,我悄悄推了門,走到外頭。


繞到屋後,我看見窗下有東西。


那東西轉頭看見我,慌慌張張地想逃,但屋後的樹叢太密了,無處可逃。


「小冤,是你?」我說。


「你怎麼在這裡偷看?」我走近他,「這麼晚了,你還不趕緊回房就寢?」


「師…父…」他呆若木雞地看著我。


「我說,」蹲下身來,我平視他,「快回去睡,聽見師父的話嗎?」


他退後一步,我突然注意到,他雙手藏在背後,好像拿了什麼。


「你手上……」我還沒說完,說時遲那時快,一根麻繩已經纏上了我的頸子。


真要命,我以為那只是個夢而已。


我捉著小冤收緊的手指,一時之間扳不開。


小冤用盡全力,他一使勁,那張畸形的怪臉更是醜不可當,微微抽搐著,我

已無法呼吸了。


「小冤…咯、咯咯,放開…」眼前漸漸昏暗下來。


原來那個夢是真的。


太遲了。


我漲紅了臉,胡亂抓著小冤,卻徒勞無功。


電光石火間,猛然想起來,我早有防備。


小冤的手鬆了。


我低頭看,小冤的血沿著肚腹汩汩流出,上頭插了一把亮晃晃的短刀,刀柄

正握在我手上。


他望著我,我也看他,看進他怨毒的眼裡,我心知他已將我深深烙印在腦海

中,即使死了,他也永遠記著。


那又如何?


我緊握短刀,猛地出勁,用力劃拉到底,這怪物的腸子和臟腑流瀉而出,伴

隨著鮮血落到了黃土地上。


小冤撲倒在地,四肢胡亂划動,血裡的熱氣在沁涼的夜裡緩緩蒸騰,似有若

無的霧氣嬝嬝盤桓不去,彷彿捨不得這副醜陋的軀殼。


我的背後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尖叫。


回頭一看,芳妹跌坐在地,臉上毫無血色。


「李哥哥,你、你殺了那怪物了……」芳妹拍拍自己的胸膛,驚魂未定,我

到這地方後,把小冤藏得很好,芳妹還不知道他的存在,「好可怕,這怪物躲在

這屋後,到底是幹什麼的?對了,你沒受傷麼?沒受傷就好……」


我走向芳妹,她往後挪了挪,想必是我滿身鮮血,嚇著她了。


「你……李哥哥,你還好麼?你快去洗洗,等會兒天亮了,我們再去報官,

這麼可怕的事情,一定要讓大家都知道了才好,不然如果這怪物有同夥的,晚上

再出來害人,該如何是好?」


我湊近芳妹,左手突然抓住了她嘴。


芳妹的眼睛睜大,想叫,來不及了。


「太快了,我本來沒打算這麼快的,大福原本還能撐好些年,」我說,「但

小冤死了,也只好委屈妳了,芳妹。」


銳利的刀鋒劃過芳妹纖細的頸項。


血噴到空中,而後緩緩散落,下了一場紅雨。





















李道士坐在桶邊,回憶起舊事,想到這副人蠱製成時,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

忍不住感嘆時光匆匆。


現在的他,收了新的徒兒,來到新的地方,一切都是新的。


然而,他自己,這副軀殼,卻已經老了。


「欸,徒兒,你看,我這人蠱,已經養了十年有了,還是跟當初新炮製的一

般。」李道士邊嘮叨著對徒弟說,邊翻攪著桶裡的東西。


「師父,我說你啊,這人蠱到底有什麼好的?」年輕人生得俊俏,說話語氣

卻是輕佻油滑,「雖然說那些妞兒蠢得緊,多死幾個也不算什麼,但是這人蠱花

這麼多心力炮製,我們為了取那些女子的血,還得躲躲藏藏的,逃避官府的追捕,

值得麼?」


「不值得?怎麼不值得?」李道士一面嗤笑著徒兒的不懂事,一面把一桶桶

的鮮血注入大木桶中,桶中屍身浸在鮮血中,仍看得出是個肢體畸形,生得極其

醜陋的駝子,「你可知人蠱製作不易,但效用更是強大麼?」


「看不出來,」少年打了個呵欠,伸小指掏掏耳朵,「我知道,你說過,這

人蠱的功用,不過就是讓人控制不了自己嘛,所以呢,有啥了不起的?那些蠢女

人只要看到你生得好看,就迫不及待巴上來了,哪需要什麼人蠱?」


「無知小兒,」李道士微笑著,雖說有些年歲,這一笑仍有瀟灑不覊的氣度,

「活在世上,人人都受禮教道義束縛,有這層顧慮,要做什麼都難。這人蠱剝除

了這層束縛,我們說這個蠱哪,講的就是蠱惑人心,只要能讓人們失去理智,

失去顧慮,你能引誘他們做出一切事—那些平常他們不會去做的事情……」


「然後呢?」徒兒不捧場地打了個呵欠。


「然後你就操縱了他們,擾亂了他們的心智。想從他們身上拿走什麼都行。」

李道士說,「記得哪,大風,無論你想從別人身上奪走什麼,都得要經過他們的

同意才行。自己不允許,別人是沒法子從你身上剝奪任何東西的。」


「尋常蠱毒,不過是置人於死,殺人於無形,都是些枝微末節的雕蟲小技,

哪比得上我這人蠱?」


「我這人蠱哪,可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技術,」不理會徒兒一臉無聊,李道士

繼續說,「你看普通我們說的撒豆成兵、呼風喚雨之類的,聽來神奇,事實上不

過是幻術,徒兒啊,聽師父一句話,那些法術啊,都沒有『人』重要啊,知道嗎,

道術聽起來有多神奇,終歸是騙人的,實際上改變不了什麼,重要的是使道術的

人要用心啊,用心算計,再搭上這蠱惑人心的『人蠱』,做起事來才能心想事成。」


少年又打了個呵欠。


「師父你真是不夠意思,你老是說著要教我法術,五年了,都五年了,卻只

是成天跟我東拉西扯這些有的沒的,早知道當初我還不如跟著嚴老九上山去幹那

沒本生意,搞不好現在吃香喝辣的,房裡有好幾個女人暖被。」


「哪,小冤,這次的血不錯吧,」李道士不理會徒弟,逕自對桶中載浮載沉

的乾屍說話。


這畸形的乾屍在鮮血的浸泡下,身軀彷彿舒展開來,肌膚也恢復了血色,

「看你高興的。」已經十年了,這人蠱效用還很好,身軀也沒有太嚴重破敗—也

許是因為本來看起來就很破敗了。


李道士看著他的心血結晶,笑瞇瞇地,彷彿木桶裡漂浮的是什麼了不起的寶

貝,神情映在小冤渙散的瞳仁中,是他生前始終沒有得到的東西,師父的疼愛。


「來來,阿風,你不是說師父從來不教你東西嗎?現在我就跟你說說這人蠱

的作法,你坐過來。」李道士興致盎然地對徒兒說。


「看到這東西了沒?」李道士從懷裡掏出了一塊墨綠色的石頭,石頭在燭光

的照耀下,散發出深沉眩目的光芒。


「這叫做攝魂石,是個好寶貝。」他說,沒放過徒弟狼似亮起的雙眼。


「借我看看,」阿風說,這寶石看起來價值不菲。


師父笑吟吟地閃過了徒兒伸出的手,假裝沒看到他眼中的貪婪。


「徒兒啊,尋常蠱毒把數種毒物放在甕裡相鬥,煉成之後,功效也只有致人

於死,簡直雕蟲小技。人蠱完全不一樣,它能魅惑人心、操縱心智。而且,還必

須有這攝魂石,才煉得成人蠱。」


李道士把石頭放在小冤的額頭上,阿風好奇地伸長頸子。


「喏,就像這樣,這石頭就會把裡頭的靈魂吸走了…不過,重要的是…」


「是什麼?」阿風問道。


「這人蠱的身軀如同甕子,裝著靈魂,必須先用攝魂石先把原先所盛的魂魄

吸出,再用善良年輕女子的血去浸透,將它盛滿,最後施咒,方能獲得力量。但

人蠱生前必須是罪大惡極者,不然至少也得極其醜怪邪惡,否則…」他賣個關子。


「否則怎樣?」徒兒追問。


「你看看這桶中的人蠱,」師父說。


阿風皺眉,他討厭這醜東西,況且裡頭盛了鮮血,雖說他不害怕,也不喜歡。


不過他還是勉強湊過去。身子大半探進桶裡,死盯人蠱的額頭,卻沒看出端倪。


「你到底要我看…」什麼?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的頭猛然沒入桶中,浸在鮮血裡。


李道士死死地按住徒兒的頭。


阿風驚惶胡亂推打,桶中載浮載沉的人蠱,也伸出兩隻鐵鉗似的手按住他。


越是害怕,就沉得越深。


阿風兩手奮力抓撓桶緣,但桶子給鮮血染得滑溜,無處借力。


「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嗎?」李道士獰笑,「我早知道了,你串通嚴

老九那票人,今晚就要奪我財物,殺我滅口……風兒,師父不是什麼有錢人,難

為你勞師動眾來對付我了。」


阿風拼命踢打,桶裡的鮮血四散飛濺,地上、牆上、天花板……一片狼籍。


所有的努力都徒勞無功,阿風終於溺死在一汪鮮血中。


「真累啊,小冤,」李道士伸手拭汗,卻擦上一臉鮮血,更顯猙獰,「這孩

子蠻力真足呢,最好,我最喜歡這種年輕的身軀了。」


他把屍身從桶裡撈出,擦淨臉上鮮血,端詳那張英俊清秀稚氣未脫的面龐。


李道士擦了擦自己的臉,拿了塊銅鏡照著,按了按眼角的魚尾紋。


「也該是時候,我已經等不及了。」李道士說。「再不快點,這副軀殼就要

老得不能作怪啦,嘿嘿。」


屋外突然有動靜,一塊小石子從牆後擲來,打在窗格上。


道士抽了把劍,走出屋外,站在圍牆邊。


「大風?」圍牆那頭有人小聲地說。


「我都解決了,」李道士壓低聲音,「快下來,幫我搬東西。」


第一個跳下來的是嚴老九兄弟,叫嚴瞎子的一個獨眼男人。


李道士一劍刺穿他喉嚨,哼都沒哼一聲。


接下來的三人都同樣解決了,一手一個,包括嚴老九,乾淨俐落。


李道士提著滴血的劍回到屋裡。


「都解決了,」他自言自語,「這副軀殼也老了,該是時候換個新身體了。

晚上剩下的時辰不多了,是吧,小冤?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小冤渙散的瞳孔,

映著李道士那掩藏不住興奮的笑顏。























「李畫師,好了沒啊?我尿彆不住了。」


「方老爺,別急別急,再勾勒個幾筆就完成了,別動啊,一動就變樣了。」


執畫筆的男人長得十分英俊,氣度瀟灑,看起來不似尋常畫匠。


「好了!」男人一停筆,方老爺就急急向外衝,打開門,馬上嚇一大跳。


「妖怪!」他驚叫著,尿了自己一身。


「那是敝下的小僕,長得不太體面,尚祈方老爺見諒。」男人淺笑著說,方

老爺一陣惱羞,推開小冤向外衝。


小冤端了茶進來,放在一旁的几桌上。


他看著李道士。李道士已經不是李道士,映在小冤眼中的那張臉,原本屬於

一個叫大風的年輕人。


「喲,畫得可還真不錯咧,」方老爺叫家僕拿了套乾淨衣物換上,若無其事

地回來,站在畫師背後觀賞。


「方老爺過獎了,糊口而已。」他謙稱。


「不不不,是真的好,您天份高,把我整個人的……這個精神,都抓了個十

足十,」當然還是有些潤飾,這不能否認,方老爺捻鬚沉思,「這麼好的畫藝,

我只十多年前在杭州遇上的一位畫師看過而已。」


「而且,」他端詳著,「看這運筆方式,還有這墨色的濃淡渲染……簡直就跟

那人一般無二。您師承何處?」


「小的這輩子從未到過杭州,畫技什麼的,只是自行摸索,不值一哂。」


「這樣啊……想想,那人也是可惜了,」方老爺拉張椅子坐下,一面感慨,

「我遇到的那畫師,像你一樣,氣度不凡,臭脾氣嘛,嘿嘿,也有一點。他作的

畫好,無論山水風景,人物肖像,都能抓住其精髓,尤其是人物,唯妙唯肖,只

不過,他後來瘋了。」


畫師收拾著畫具,不搭理方老爺,但他還是自顧自地說,「我也是聽人講,

傳說他遇到邪門的客人,教他下一種棋,他迷上這個棋戲,但其實這種棋是個咒

術,藉著下這種棋,這個客人最後奪走了這個畫師最重要的東西。」


「看不出來方老爺這麼迷信。」李畫師說。


「哪,我本來也不信,但有些東西就是不由得你不信。這畫師說,他的『手』

被奪走了。」


「既然手被砍了,那可得通報官府逮捕人犯才是。」李畫師搭腔。


「不不不,他的手還在,」方老爺搖了搖手,「不過,他下完了這局棋後,

他的手就再也無法作畫了。表面上,他與常人一般無異,但是他把自己的手輸給

了那客人,那手就再也沒用了。說起來很玄吧,嘿嘿,其實我也不懂,而且,他

瘋瘋顛顛地說,他把自己滿腹的才華也輸給了那個人,全部的運氣都到頭了,所

以整日渾渾噩噩地,變成一個廢人。」


「是麼?」男子漫不經心地微笑著,似乎毫不關心。


小冤在一旁垂手而立,面無表情,毫無波瀾的瞳仁,反映了師父的所作所為。


這個瀟灑男子,永遠都如此年輕、英俊,雖則在不同時代,他擁有不同的臉

—這些面龐屬於被他半拐半騙,最後殺害了的傻瓜。


那個晚上,阿風死了,但也沒死。


那個阿風,成了官府通緝,還有小孩不乖時拿來嚇唬的對象;他殺害了自己

的師父、一幫盜匪,還有無辜的年輕女子,屍身草草埋在後院,然後放把火把屋

子燒了,逃了。


沒人知道,那個輕浮油滑的年輕人也是犧牲者。


「真可惜,太匆忙了,家都來不及搬,只來得及搶救出重要的家當而已。」

李畫師想到那天的事,不管回憶幾次都覺得可惜。


「那一室的肖像畫,也不過搶救出幾張,那張真是畫得好啊,可惜那人已經

不在了……」


他說,卻掩不住得意,「只是,我現在自己畫,也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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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yyy2樓 07/19 20:07
hannah1683樓 07/19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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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rpoe5樓好看。忍不住再推 07/19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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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yhua19樓這篇訊息量好多!而且跟前幾篇比起來好讀多了,應該是敘述 07/24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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