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死亡樹海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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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阿攤,今天本來要PO詭誌的,可是跳票了,所以先PO上這篇。

這篇死亡樹海是在2013年接在異常之後出版的故事,應該是我目前寫過風格最不一樣的故
事。

他跟異常一樣是由許多小故事串起來,然後結局也有很多缺憾.......

第一章我曾經以「樹海車站」的名字PO過,如果已經看過的可以直接跳過從第二章開始看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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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為司機


死一般沉寂的火車站。

在車站出口排隊的計程車除了我,大概還有七八台,但每個人都坐在車裡,面無表情
地看著報紙或做自己的事,在這邊不會看到有司機相互聊天或是搶客人。

在這個車站排班,本身就是一個讓人不舒服的工作,從這裡的乘客手中所拿到的錢甚
至讓人覺得心理不安……但還是聚集了約莫十幾台的固定班底會過來這裡排班,我是其中
之一。

火車站很小,小到你在鐵路線道圖上幾乎找不到它的名字,它的方圓一公里內甚至沒
有任何人煙,看不到一棟建築物。

或許這就是這火車站設置的原因,因為這個地點遠離了人群,脫離了都市,卻靠近死
亡。

在這裡排班的計程車也有規則要遵守。

第一,不能隨便亂喊價,價錢乘客說了算。

第二,嚴禁搶客,來到這裡就是要乖乖排隊。

第三,除非必要,否則不能隨意跟乘客交談。

第四,乘客下車後,絕不能說再見或是謝謝。

雖然沒有規定計程車司機們不能聊天,但每個司機之間似乎有彼此間才知道的不成文
規定,我剛來到這裡時,除了跟一個前輩問過相關規定後,沒有跟其他人說過話。

啊啊,忘了補上不成文的第五條。

第五,乘客上車後,不能擅自改變目的地,因為他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在這個火車站下車的乘客只有可能會去那裡而已,就是火車站周遭的樹海。

許多人對樹海這個名詞不陌生吧?尤其是日本的富士山樹海跟青木原樹海更是鼎鼎有
名,傳聞每年都可以在樹海中找到五十具以上的自殺屍體,數字每年還會攀升更新……這
些數字還不包括沒有找到的屍體或遭野獸啃噬的屍體……

大多數的人應該都猜到了吧?會在這個火車站下車的人,都是要到樹海中準備自殺的
人。

而我們這些司機,正是為了那些自殺者在排班啊。

我們會把自殺者載到樹海的各角落,車資都由自殺者們說了算,他們給多少我們拿多
少。

而這些已經不把生命放在眼裡的自殺者好像有種默契,他們通常會把身上所有的錢都
付給司機,當作這最後一程的車資,雖然有時候也有例外就是了。

所以,在這個火車站排班,只要克服了心裡的罪惡感,所賺到的錢其實比在都市裡還
多,但我不知道有哪個司機真正克服了這種感覺。

我們不問目的地,不問理由,也不會試著叫自殺者改變主意,把他們載到該去的地方
,拿了錢就走,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事實上,警察也知道我們的存在,更知道樹海中那些自殺者的存在。

警方每年大概會組織一次一百人的搜索大隊,進入樹海中搜救。

美其名是搜救,事實上是收屍,警方只是不想讓樹海裡的屍體滿出來。

這個國家每天的自殺者數量比想像中還多,若不是親眼目睹,我無法相信這個國家怎
麼還運作的下去。

遠處發出火車的聲音,下班車快到了。

我的前面還有三台車,應該輪不到我吧……

火車到站後,從出口處走出三個人。

兩個穿著休閒裝的男子,跟一個老先生,三人似乎早就商量好似的,各自上了一台計
程車,開走了,我則補到了最前面。

從這邊上車的乘客,就不會再回來了。

其實我曾經跟乘客說過話,不過都是那些自殺者主動開口的。

第一次跟乘客的交談,是個國中男生,他還穿著學校的制服,背著學校的書包,就這
樣以自殺者的身份上了我的車子。

「喂,叔叔。」當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時,我握方向盤的手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我用眼角餘光從後照鏡中瞄了他一眼,並沒有回話。

「通常大家都是用什麼方法自殺啊?」他問。

我的嘴唇抽蓄著,抽筋般的吐出幾句話:「上吊的比較多,帶安眠藥的也不少。」

「啊,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帶耶。」國中男生搔著頭皮,煩惱地說:「剛剛我坐電車上
學的時候就突然想自殺,所以就換了班火車過來了,什麼都沒準備,怎麼辦?」

「呃……」

「啊!那些上吊自殺的人應該都還在樹海裡吧!」他跟一休和尚一樣,用手在頭腦上
轉了轉後,說:「我就把那些屍體弄下來,再用他們的繩子上吊吧,好,就這麼辦吧!」

「以你的力量,搬的動屍體嗎?」我很想這麼問,但最後我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如果我問出來,那男生可能又會說:「啊!對啊!那叔叔你幫我好了,幫我把屍體搬
下來就好,我會自己上吊的。」

我可無法想像那種畫面,若是那樣我不就成了自殺的幫兇?雖然說現在我也是另一個
層面的幫兇就是了。

國中男生下車後,孤身進入了被死亡包圍的樹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搬下了另一具
屍體,用曾經吊死過人的繩子上吊了呢?

還有一次,是個女孩子,年齡大概二十多歲。

她一上車後就一直在哭,左手中還拿著一張男生的照片,右手則拿著美工刀不斷刺著
照片。

那次是我最害怕的一次,因為我不知道女孩的美工刀會不會突然刺到我脖子上。

「嗚……司機大哥……」我正擔心的時候,她突然哽咽著出聲叫我。

「啊,是!有什麼事嗎?」我趕緊答覆。

「你們男人都是該死的……該死的……對不對?」

「嗄……呃……對啊……」幾經猶豫後,我選擇了「對」。

「那等一下你陪我進去樹海,一起去死好不好?」

我不敢回答她的這句話,也還好她接下來沒有再跟我說話,繼續一邊哭一邊刺照片。

那女孩,應該在樹海中割腕自殺,手中握著那張被刺爛的照片吧。

而那照片裡的男主角,應該還在某處快樂逍遙吧。

某方面來說,這些自殺者從另一方面諷刺了這個社會。

下班車到了。

一個女孩子走出了火車站,她什麼也沒說的直接打開了我的車門,坐上車。

我發動了引擎,將車駛離火車站。

這次,把車子開的離車站遠一點吧,最好是去更深一點的地方。

透過後照鏡,我不斷看著女孩的臉。

她還穿著高中制服,現在時間接近傍晚了,她應該是放學後才坐車過來的,怎麼最近
學生身份的自殺者增加了?

除非必要,不然不要跟乘客交談……不能開口,不管怎樣我都不能先開口說話。

終於,她說話了:「賺這種錢,可以嗎?」

我的喉嚨卡了一下,一口氣感覺上不來,好不容易才困難地回答道:「我當作是在做
好事,載你們最後一程。」

胡扯!連我都聽不下去,像我這種賺死人錢的司機,竟可以扯出這種謊。

「但有些人更惡劣,他們專門在樹海裡徘徊,搜刮自殺者身上的財物。」我說。

「不需要說這種事來遮掩自己的罪惡感。」女孩說的話一針見血,狠狠刺入我心。

她透過後照鏡對我眨眨眼,問:「你不想試著阻止我嗎?」

「不。」又來了,握方向盤的手又在顫抖,而且比上次還嚴重。

「為什麼?」

「我們不能阻止乘客,這是規定。」

「試試看,說不定我會放棄。」

「不能破壞規定,我們只負責開車而已,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

「不然你可以問問看我為什麼要自殺?」

我不想問,因為我知道答案。

為什麼要自殺?當人生已經沒有希望沒有辦法沒有夢想之際,就是人該自殺的時候,
有什麼好問的?

「在附近就好了,我不想太遠。」女孩又說。

我點點頭,將車子再往前駛了一段距離後,緩緩停妥。

車子完全停穩時,我突然發覺我的臉上都是眼淚。

是何時哭出來的?我竟沒有發覺。

女孩打開車門,跨步下了車子:「謝謝。」

不,下車後不能說謝謝的,這沒什麼好謝的。

「我帶了安眠藥。」女孩還在對我說話,「份量夠多。」

我不想聽,我想假裝沒聽到。

但女孩的聲音跟著我哭泣的聲音一起進入我的心靈:「可以一起來,我等你。」

我抬頭望向女孩,她的眼神……啊啊,我終於發覺我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骯髒了。

或許女孩的出現,就是讓我可以贖罪。

「……我先打一下電話。」我拿出手機,在這裡手機還是可以收的到訊號,一個小奇
蹟。

我找出了妻子的手機號碼,發了一個簡訊。

或許妻子看到簡訊後,也會跟著來到樹海裡吧。

發完簡訊後,我對著女孩莞爾一笑。



我下了車,牽著女兒的手,兩人慢慢步入樹海。






(2)身為兇手


真的如傳言一樣,是個充滿詭異感的車站。

走出車站,沒有任何乘客,沒有便利商店,在這個車站的方圓好幾公里內,甚至看不
到半幢人工的建築物。

這個車站會讓人忍不住懷疑,它是不是專門為了那些自殺者們而建造的車站?

我瞄向售票口後的站務員,是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子。我跟他四目相對了一秒鐘後,
我馬上把眼神移走。

那中年男子的眼神,灰淡無神,仿佛坐在售票口後面的他也是個死人。是因為在這個
車站工作久了的緣故嗎?感覺連站務員也偏離了普通人的軌道。

本來打算先把回去的車票買好,但是一看到站務員的恐怖眼神,還是等事情搞定後再
跟他打交道好了……

我拖著旅行箱,頗吃力地走向車站外的計程車。

傳言說,不管什麼時間,這個車站外總有計程車在排班,看來傳言不假,此刻外面就
排了三台計程車,我坐上了第一台車,司機是個有禿頭的大叔,雖然長著一張圓臉,但是
臉上沒有半點紅潤氣色,他的臉跟那個站務員一樣,灰沉沉的。

我把旅行箱拖進後車廂裡,坐上了後座,司機沒有要問我去哪裡,發動了引擎就出發


傳言說,這裡的司機不問價錢,不問目的地,因為來到這個車站的人都只有一種目的
吧,都是為了來到這邊的樹海裡自殺。

但沒想到這樣的車站真的存在,為了自殺者而建的車站,為了自殺者而排班的計程車
,為了自殺者而生長的樹海……

「可以遠一點嗎?」我打破了車中的寂寞:「離車站越遠越好。」

司機沒有回頭看我,他說:「等你覺得夠遠的時候跟我說,我就停車。」

司機一直繞著樹海的外圍道路開著,要開到多遠才算夠遠呢?我也不知道,或許只要
走進這片樹海,就是世人不會進入的世界了,那是專屬於自殺者,專屬於死亡跟屍體的土
地。

或許沒必要考慮這麼多,我讓司機再開了十分鐘後,說:「這裡就好了,停車吧。」

司機緩緩將車停下,我掏出幾張千元大鈔遞給他,說:「你可以在這裡等我半小時嗎
?半小時候我就出來,我還要回車站。」

司機迅速地把那些錢收走,語氣沒有遲疑地說:「小弟,你可能搞不清楚狀況。」

「什麼意思?」

「當你從車站裡走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不是來這邊自殺的,自殺者不會帶笨重
的旅行箱,他們只會帶要走人生最後一趟路的錢,以及將跟生命一起消逝的身分證件資料
。」司機說:「這片樹海,是只有自殺者才可以進入的。」

「所以……你是指我不能進去?」我的頭上冒出幾絲冷汗,司機似乎隱約察覺出我的
旅行箱中裝了什麼東西。

「你當然可以進去,但是你不能出來。」司機說:「我在這裡跑了五年的車,除了警
方的搜救隊之外,這片樹海不會讓進入的人再活著出去。」

「你是說,樹海有生命?」

「我沒有這麼說,但至少樹海裡有另一種東西存在,不然自殺者怎麼會源源不絕的跑
過來?」司機打開了後車廂的開關,但引擎沒有要熄火的意思,他做好了隨時要開回車站
的準備。「我不知道你本來打算來樹海幹什麼,但應該不是什麼好事,我之前也遇過你這
種人,甚至有專門搜刮自殺者物品的人,但可以離開樹海回到車站的,我還沒見過。你自
己選擇吧,要下車就下車,但我不會等你出來。」

「……」都來到這裡了,我自認已經沒有退路,大不了等一下我再自己走路回去罷了


我下了車,從後車廂中拖出我的旅行箱,當我把後車廂蓋上的時候,計程車馬上開動
了,像是一秒也不願多待在這邊。

沒有退路了……我拖著旅行箱,走進了樹海中。

是錯覺嗎?旅行箱裡的屍體似乎變重了,得花更多力氣才能拖動旅行箱,要快點找個
好位置把屍體藏起來,再趕快走回車站。

就算是我,也不敢在樹海中待到天黑。

至於旅行箱中我殺死的屍體,我為什麼會殺她?她又是誰?這些東西我完全不想解釋
,這並不是重點,快點把屍體藏好才是我現在最優先要做的事。

殺人所帶給我的沉重罪惡感已經慢慢消失,因為我找到了這一個藏匿屍體的絕佳地點
。當我在網路上看到樹海的傳言時,我還十分懷疑,台灣真的存在著這種恐怖的地方嗎?
但現在置身於其中,才明白那不是亂傳的謠言,吸引著自殺者的樹海是真的存在。

本來我以為,一走進樹海就會看到自殺者的屍體,但我一直深入走了一百公尺後,都
沒有看到半具屍體。

看來那些自殺者也都選擇了在樹海的最深處,不希望被世人可以輕易尋獲的地方終結
自己的生命吧。

但一走進這裡,就能發現這片樹海的氣氛詭異非常,沒有半點動物的聲音,沒有鳥叫
、沒有蟲鳴,整片樹海除了樹葉摩擦的聲音之外,只剩下我的腳步聲響著,而那些樹葉的
聲音,聽在我耳裡竟像是某種溝通的信號,但也可能是這陰森的氣氛給了我錯覺。

因為早上下過雨的關係,土地非常潮濕,我每踏下一步就留下了不淺的腳印,這讓我
不用擔心會迷路,要出去時只要照著自己的腳印走回去就行了。

我打算把屍體偽裝成上吊自殺的樣子,在樹海裡有上吊的屍體應該是家常便飯吧?而
且屍體本來就是被我用繩子絞殺的,這樣一來警方也查不到任何東西。

又往前走了一段,一直沒有看到其他自殺者的屍體,而我再也沒有耐心繼續往下走,
便在附近找了一棵夠堅固的樹,開始準備把屍體吊到樹上。

我將自己準備的麻繩纏到樹上,然後把屍體吊上去,這一連串的工作耗了我不少體力
。這個女人在死前明明是個體形輕盈的小個子,怎麼死了以後感覺變得比我還重?連死了
都要整我,真是王八蛋!

這些工作大約耗了我半小時的時間,我看著吊在樹上擺晃的屍體,鬆了口氣。

現在要做的就是離開這裡了,我提著空蕩的旅行箱,尋找著我走過來時的腳印。

但當我看到泥土地上的腳印時,我先是驚愕,然後某種說不出的恐懼感像蟑螂一樣竄
爬進我的心裡。

在我的腳印旁邊,出現了另外一道腳印。

看腳印大小,應該是男性的皮鞋,但這腳印是何時出現的?從我把屍體吊上去的這段
時間裡,我敢保證,都沒有看到半個人出現。

不知名的腳印像是在跟蹤我,沿途都踏在我的腳印後面。

對方現在會不會躲起來了?我轉頭環視周圍,沒有看到半個人影,對方可能躲在樹木
後面,或是草叢裡面,或者……

突然,我想起了某個人,跟關於樹海的某個傳言。

那個傳言是一個網友留下的,並沒有引起多少討論。但我在打聽樹海的消息時,把各
種傳言都看過了一遍。

而現在我才想起這個傳言,似乎太晚了點……

來不及後悔了,我現在要離開這裡,而且是馬上!

我低頭盯著自己過來時的腳印,往回程移動。

一開始我只是大步行走,後來我開始小跑步,到最後我開始狂奔。

我可以感覺到,有個人正在我後面跟著我,看著我。

不需要回頭去看,我就能感覺道他的視線,是傳言中的那個人,他果然出現了。

不能停下來,不能回頭,我要就這樣一路跑回道路……

……等等。

不對,不對啊,腳印不對了。明明是我自己的腳印,可是現在……為什麼腳印的方向
完全變了?

腳印的方向突然之間顛倒了,現在的我並不是往道路上跑,而是往樹海的深處,往我
剛剛吊上那女人的屍體的位置跑。

而那個女人一晃一晃的屍體,已經隱約出現在我前方的樹叢當中。

怎麼突然我往回跑了?怎麼回事?

我煞住腳步,一個轉身往後再度奔跑起來。

但又是一樣,我自己的腳印在突然之間又變換了方向,女人的屍體再度出現在我面前


而經過剛剛那一陣狂奔,原本只有一道的腳印,加上我來回奔跑,還有那不知名跟蹤
者的腳印,變成了三道、四道、五道……到最後,我已經無法分辨任何腳印。

樹海把我困住了,那些樹葉的摩擦之間,像是嘲笑我般發出可怕的沙沙聲。

「喂,王八蛋!」我氣喘吁吁的癱在地上,對著樹海的深處喊:「你打算一直把我困
在這裡嗎?如果不讓我出去的話,我會放火燒了這裡喔!」

我從口袋中拿出打火機,威脅似的點起了火。

像是回應我般,從吊著女人屍體的樹後,緩緩走出了一個人。

是那個五官如死人般死灰的站務員。

果然,那個傳言是真的,那個車站根本不存在所謂售票的站務員,因為到那裡的旅客
根本不會踏上回途,所以沒有必要售票。

聽說車站的售票口從一開始就是關閉的,根本沒有人在售票口後面出現過,似乎就連
車站本身也領悟到自己被建造出來的意義。

「你到底是誰?你不是人對吧?」我問。

「可以這麼說。」站務員走到我面前,雙眼厭惡地盯著我手上的打火機。「是那些自
殺者的意念創造了我,我過濾車站下車的旅客,也管理樹海裡的規則。」

「規則?」我站起來,把打火機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他會怕
我,很好。

「我不想聽那麼多。」我說:「我要離開樹海,現在馬上讓我離開,不然我就燒了這
裡!樹海裡只要有一點火就會全部燒光了吧?」

「你不能離開。」站務員搖搖頭:「你破壞了規則,從你下車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
你不是自殺者,也知道你一定會破壞規則。」

「你滿口都是規則規則,到底什麼是規則?」

「樹海中不能出現非自殺的屍體,你違反了。」站務員抬起頭,瞄著吊在樹上的女人
,「現在,那些自殺者們非常憤怒。」

「那又怎樣?我再說一次,現在馬上讓我出去,不然我會燒了這裡……」

「說要燒掉樹海,這是你犯的第二個錯誤。」站務員說:「你會傷害到那些自殺者的
屍體,他們已經帶著百分百的覺悟長眠於此,但你卻說要用火燃燒他們已死的身體,這讓
自殺者們非常憤怒。」

「然後呢?他們想殺了我嗎?」

「不,樹海中不能出現非自殺的屍體,所以他們會逼你自殺。」站務員低下了頭,像
是在致哀般的說:「樹海中除了我之外,還存在著許多你無法想像的東西,請好自為之。


「喂!你這什麼意思?」我正想質問他,他的身影卻突然像風塵一樣在我眼前消逝。

在這同時,打火機的火也莫名其妙的熄滅了,我試著再點燃火,但怎樣都無法成功。

「喂。」有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起。「喂,喂。」

誰在叫我?我四處轉頭。

「喂,這邊啦,喂。」

我終於發現,聲音來自我的正上方。

那個我吊上去的賤女人。

「喂,不抬頭看我一下嗎?」不是幻聽,那女人的聲音清楚的傳入我的耳裡。

我低著頭,全身被恐懼的冷汗浸濕,連移動的勇氣都完全失去了。

「你有看到嗎?他們包圍住你了喔。」女人說。

不用她說,我也發現了。在四周,有許多人影從樹木後、從泥土中、從草叢中如鬼魅
般鑽了出來。

「等一下我的位置可以讓給你喔,嘻嘻。」女人的聲音帶著生前特有的淘氣感。

那些自殺者們,帶著強烈的絕望死亡氣味朝我逼近,女人的調皮笑聲在我上方嘻嘻響
起。

他們會逼你自殺……

在這片樹海中,果然存在著許多我無法想像的東西,網路上的傳言,只是冰山一角而
已……

我已經不敢想像接下來那些自殺者們會怎對待我這個破壞規則的人。




(3)身為警察


現在的我,感覺自己根本不是警察,反而像是清潔大隊的。

再看身邊的其他伙伴,跟我一樣臉上戴著口罩,手上也都戴著手套,身後揹著一堆器
材,一副清潔工模樣。

唯一能證明我們是警察的東西,似乎只有停在路邊的數十台警車。

一百多人的隊伍在路邊一字排開,好不壯觀,僅管每個人都是一副清潔工的滑稽模樣
,臉上表情都被口罩遮著,但我知道每個人的表情都很沉重,當知道今年換自己值行這項
任務時,沒有半個人可以笑的出來。

面對眼前沒有盡頭的樹海,每個人都心裡發寒,就算跟再兇狠的歹徒對峙時,也都沒
有這樣的感覺。

這片樹海到底蔓延至何處,樹海深處藏著什麼,裡面到底有幾具屍體等著我們……一
想到這些,我開始羨慕起其他在十字路口指揮交通的同事。

一百多人的特搜隊分成六人一組,每組都有自己的區域,工作範圍在出發前就已經分
配完了,大家不想多講一句話,無聲的散開來,一百多個警察鑽入了樹海之中。

事實上,要將這麼一大片樹海搜尋完,一百多人根本不夠用,至少要有六百人才能在
一天之中把樹海整個搜遍。

我們這支警察部隊進入樹海的目的美其名是搜救,但實際上只是負責收屍。

對外我們說是尋找自殺的倖存者,但事實上我們只是進去把屍體搬出來,讓這片樹海
裡的屍體不會多到滿出來。

裡面根本沒有活人,這是我們這一組的組長,吉哥說的。

吉哥連續八年都參予了這支警方特搜隊,經驗比誰都還豐富,而這一組六個人當中,
除了吉哥之外,其他五個人都是第一次加入特搜隊的菜鳥,包括了我。

我們這一組理所當然由吉哥帶頭進入樹海,其他五人提心吊膽的跟在吉哥後面。

異常奇怪的自然環境,整片樹林中竟然只能聽到我們一行人的腳步聲,還有樹枝根樹
葉搖擺摩擦的聲響,但一些原本應當存在的聲音卻沒有。

「沒有任何動物的聲音呢。」隊伍中有人說出了這點,「不管是鳥,或是昆蟲,都沒
有任何聲音。」

「整片樹海除了我們,好像沒有其他活著的東西一樣。」另一人說,但他一說出口馬
上就後悔了,所有人的身子隨之哆嗦。

「閉嘴,」走在最前面的吉哥哼了一聲,「眼睛放亮點,不要走散,自殺者的屍體隨
時都會出現在腳邊。」

我想起在來的路上,吉哥提醒過我們的話。

在樹海中,絕對不能一個人落單,樹海會過濾進入的人,通常除了自殺者之外樹海不
會讓其他人進去,而警方的特搜隊是少數樹海允許進入的隊伍,但是只要落單,沒有人敢
保證不會出事。

樹海中有數以百計的自殺屍體,只要找到屍體,就要抱著嚴肅的心態把屍體裝袋運出
來,一個小組只要找到一具屍體,就算完成了工作,不用再進入樹海。

也就是說,只要快點找到屍體,就能快點從今天的工作中解脫。

當我在車上聽著平常正經八百的吉哥說著這些如都市傳說般的事情時,我的腦筋差點
轉不過來。

吉哥還說,他已經連續兩年都沒有找到任何屍體了,但這不代表自殺者的數量減少了
,自殺者們似乎都越來越深入樹海裡,找到屍體的難度越來越高。

而警方的特搜隊也不太敢深入樹海的內部。

「如果走的太進去,就連我也沒百分百的把握可以走出來。」吉哥說:「而且時間沒
算好,可能會在裡面拖到天黑,沒有任何人會想在裡面待到天黑的。」

吉哥說的這些事情,不斷在我腦中如跑馬燈般閃過去。

「等一下。」走在最前面的吉哥突然把手舉起來,這是有所發現的信號,我跟後面四
個人一起停下了腳步。

吉哥抽動著鼻子,問我們:「你們有聞到嗎?」

我嗅了嗅,一股獨特的臭味混在落葉跟樹木的味道間侵入我的鼻子:「屍臭?」

「附近有屍體,大家注意一下上方,上吊的自殺者也不少。」吉哥重新邁出步伐,但
他的腳步顯得謹慎小心許多。

吉哥所言不假,往前走了五十多公尺後,在樹枝上果然有具男人的屍體隨風擺盪。

死亡時間應該不過四五天,皮膚已經開始某種程度的腐爛,但還不至於會看見白骨的
程度,事前的分工都已經預訂好了,我跟其他四個人也不是第一次看見屍體,我們直接開
始拿出器材準備將屍體裝袋。

一個人爬上樹,割斷繩子將屍體放下,三個人打開屍袋在下面小心翼翼的接住屍體放
入屍袋中,而我則負責搜尋死者遺物的工作。

自殺者通常會把自己最重要或是有關於自己的東西帶進樹海中,收回這些東西的目的
是要確認死者的身份。

但我在樹幹旁邊找過一遍後,只發現一個空的旅行箱。

而吉哥負責檢查屍體本身,他從屍體口袋中找出了死者的皮夾,裡面的證件已經足夠
證明死者的身份。

「好了,把屍袋封起來,準備收工。」吉哥將皮夾放到密封袋中,而我一直注視著那
個空的旅行箱,一股說不出的不尋常感卡在我的心裡。

「喂,吉哥。」我問:「旅行箱要帶回去嗎?」

「空的,沒必要的東西就不用帶回去。」他說。

「既然是空的。」我再問:「死者為什麼要把這個箱子帶進來?」

吉哥挑起了右邊眉毛,試探性地問我:「你是不是在猜……」

「死者會不會用旅行箱裝了某種東西帶進來,但是現在卻不見了?」

「那麼你覺得會是什麼?換洗衣物嗎?」

「不太可能,但是一定有什麼東西不見了……」

「聽好,死者帶什麼東西來不重要,我們只需要把他的屍體,跟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
西帶走,其他東西很有可能是被那些專門撿自殺者財物的混蛋收走了。」雖然吉哥這麼說
,但我還是覺得心底有一股不踏實的感覺。「我們最好快點離開了,你們四個準備把屍體
抬起來。」

吉哥剛下完命令,其中一個同伴突然大喊:「有人!」

我們的眼神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但是那裡只有無止盡的樹木,沒有任何人影。

「喂,等一下!」高喊「有人」的那位同伴撒足往樹海中奔了過去。

「等等!大為,你去哪裡?」我在他後面大喊。

「去追那個女人!她可能是自殺者,我們來得及阻止她!」話一說完,大為的身影已
經消失在樹木之間。

「可惡!」吉哥咬牙切齒地用力說道:「明明說不可以落單的,他就這樣跑過去了,
根本是送死!你們三個顧好屍體,小俊你跟我來!」

吉哥說的小俊正是指我,我跟吉哥兩人一前一後往大為消失的方向跑去,吉哥看著地
上的腳印判斷方向,一邊提醒要我跟緊。

但我們還是晚了一步,當我們前方傳出那聲槍響的時候,我整個人呆滯住了。

有人在樹海裡放鞭炮嗎?當時的我腦中甚至跑出這麼一個天真的想法。

當我們再往前跑後,大為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配槍握在他的手上,槍口正冒著煙,腦漿跟鮮血像雨水一樣灑了滿地,他的整張臉看
起來像一顆在地上被踩爛的番茄,慘不忍睹。

我也曾經看過被車輪輾爆的頭顱或更慘烈的屍體,對於這種血腥程度我還能接受,但
是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看上去是他自己把槍抵在下顎,然後開槍……

「小俊,使用無線電,」吉哥在大為的屍體旁蹲了下來,輕輕地從他的手上把槍拿了
起來。「叫離我們最近的一組過來支援,馬上把大為的屍體運出去,還有通知大隊長,說
我們出事了,終止今天的行動。」

「啊……是……」我手忙腳亂的拿出無線電,正要呼叫時,另一幕詭異的畫面又在我
眼前上演。

吉哥的前面突然多出了一個男人,我完全沒看到男人是從哪裡走出來的,他就像是從
地上竄出來的一樣。

男人穿著淺藍色的制服,頭上戴著大盤帽,看起來就像……火車站的站務員?

更奇怪的是,吉哥似乎認識他,「是你啊……」

「你們最好快點離開。」站務員的臉色死灰,甚至比面目模糊的大為還像死人,「這
幾天樹海裡不平靜。」

吉哥說:「發生了什麼事?警方的人怎麼會出事?你之前跟我說過,樹海允許警方的
人進來啊……」

「有人破壞規則,帶了非自殺的屍體進來。」站務員的眼珠子轉了轉,他的眼珠混濁
無神,活像殭屍一樣,「是個女的,她現在還在樹海中。」

女的?剛剛大為也說,他看到一個女人……

站務員仰起頭,好像在感應什麼東西,沒一會他就皺起眉頭說:「你們快點走,剛剛
那聲槍聲太吵了,吵醒了不少本來應該安眠的自殺者。」

「我知道了。」吉哥轉過頭,對我大吼:「喂!我不是叫你用無線電叫其他人幫忙嗎
?你在幹嘛?」

「啊……啊……」我被吉哥吼的回過神,這一回神那個站務員打扮的男人已經消失了


我用無線電呼叫其他同伴,沒多久另一組人馬就出現來幫忙了,我也從無線電中聽到
了大隊長下達所有人離開樹海的命令。

當我踏出樹海,重新踏上柏油路面時,我這輩子都沒這麼慶幸過自己還活著。

樹海裡有一種能量,能讓人感到無止盡的絕望,讓人感覺自己只有自殺才能解脫。

但是樹海裡的似乎不只這些,那個站務員到底是什麼人?大為看到的女人又是什麼?

這些問題如果問吉哥,他應該知道一些大概。

但在回程的路上,吉哥的臉色跟水泥一樣鐵青。

現在這個時間我不敢問他,我甚至決定以後不要再踏入樹海一步。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下次我進去樹海時,是我完全無法想像到的狀況。




(4)身為母親


她為什麼要來到這裡呢?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她不知道答案,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那種感覺,像是來自心底最深處的直覺在召喚著她,不斷說著……妳今天要去一個特
別的地方,過去那邊吧,妳今天去那個地方,一定要去。

僅管女孩跟往常一樣,起床後換上了學校制服,搭上了書包,出門走向火車站。但她
知道,今天早上的目的地不會是學校,而是另外一個特別的地方,那個她心裡的靈魂不斷
叫她前往的地方。

出門時女孩的父親還沒起床,今天的父親比之前還要早起,於是她幫父親做了早餐。
當父親起床看到後應該會嚇到吧,養了十七年的女兒,頭一次在早上幫他做早餐。

這算是給他最後的禮物吧,雖然女孩還不知道她要去哪裡,但是她能感覺到,自己以
後不會再回來家裡了。

永遠也不會。

女孩坐上區間車,周遭坐滿了跟她一樣穿著學校制服,來自各間學校的學生們,隨著
每個車站的抵達,車上學生的數目開始減少,一直到只剩下女孩一個人。

女孩不知道自己該在哪一站下車,該下車時,心裡的聲音會告訴她的,她這樣相信著


她要去的地方,是天堂般快樂或地獄般殘酷呢?她不知道,但那個地方正在呼喚著,
它要女孩過去。

該下車了,心底有聲音對女孩說。

女孩走下列車,這是個她從未來過的小火車站,也沒有其他人在這一站下車,整個車
站甚至可以說是空無一人。

這仿佛是專屬於女孩的車站,她大步走出閘口,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站務員,女孩開始
懷疑這個火車站是不是荒廢了,但她看到車站外面排著的計程車後,才知道並非如此。

有計程車就代表有旅客,可能這個時間比較少人吧。

女孩坐上第一輛計程車,司機很沉默,沒有問女孩要去哪裡,或是問高中女生在這個
時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之類的問題,他直接發動了引擎出發。

女孩看著窗外,這才發現外面沒有半幢人工的建築物,在這裡除了剛剛的小火車站外
,四眼所見是一整片的森林,宏偉的樹海。

樹海裡面就是她該去的地方。

而且不會再回去了,不要再有留戀了,她心裡的靈魂說。

「我要下車。」她說,司機緩緩停下車,但沒有跟女孩問價錢。

女孩把錢包裡的錢都給了他,反正之後是用不到錢這種東西了,這段搭乘計程車的旅
程在司機完全沒開口說話的情形下結束了。

女孩走進森林之中,計程車的引擎聲在外面轟然離去,計程車的離開,像是切斷了跟
外面的人聯繫的唯一道路。

但她知道自己要來這裡,從我今天早上起床後就知道了,她的靈魂深處要她來到這片
樹海之中,不管樹海裡有什麼,它一定可以解決女孩這段期間的痛苦煩惱。

女孩前進著,一邊深呼吸,這裡的空氣跟其他森林不一樣。

在這片樹林中,植物所散發出來的味道,前所未有的沉重,沒有半點生氣。

女孩三不五時拿出手機,看爸爸有沒有在找她,問她怎麼沒有去學校之類的,但女孩
多慮了,在這裡手機沒有任何訊號,跟外面完全斷絕聯絡。

外面的人怎樣了呢?是不是焦急地在找女孩呢?

都隨他們去吧,不管女孩會在樹海裡遇到什麼,她知道這裡是自己生命的最終歸屬。

樹海裡的聲音寂靜到一種讓人感到恐懼的程度,不再有流言蜚語,不會有人在自己的
背後竊竊私語,沒有鄰居的異樣眼光。

女孩本來以為這片樹海中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但她遇到了其他人,雖然他們已經不是活人。

樹海裡有屍體,而且是很多屍體,自殺的屍體,女孩終於理解為何火車站外面會有計
程車,以及司機為何如此沉默。

原來這片樹海在呼喚著自殺者們前來。

女孩完全沒有嚇到,她反而訝異自己完全沒有因為屍體而有驚嚇的反應,好像這些屍
體出現在這邊是意料中的事。

屍體們都已經死去一段時間了,至少她沒有在任何一具屍體上看見皮膚色,他們的皮
膚不是黑色就是掉光了。

但她不害怕他們,他們是這片樹海中的一部分,融合在死寂樹海的環境中,難怪這裡
的空氣會這麼沉重,這些樹木們吸收了屍體們的氣息,本身也散發出這些味道……整片樹
海都散發著死亡的味道。

死亡樹海,女孩當下幫這片樹海取了名字,很貼切。

但女孩還是不知道她為何會來到這片樹海,樹海的深處有東西在呼喚著她前來,但她
並不想自殺,完全不想。

走累了,女孩決定休息一下。

她在一棵樹下坐下,雖然沒有喝水也沒有帶食物來,但她完全不感到乾渴飢餓,只感
覺腳有點痠。

「我不餓喔,那你呢?」女孩摸著肚子,低著頭自言自語。

樹旁還躺了一具屍體,是個男孩的屍體,看年齡應該比女孩還小上幾歲。

「國中生嗎?」女孩看著那具屍體,好奇地問:「你怎麼會來這裡自殺呢?」

死人是不會回答的,女孩當然知道,但她就是好奇,有疑惑就要去問,或許這裡的屍
體會說話也不一定。

男孩的屍體靜靜的躺在原處,女孩看不出屍體是怎麼自殺的,沒有明顯的外傷,可能
是服藥自盡的吧。

「好可憐,還這麼小的孩子說……」話一說出口,她察覺到高中生的自己其實也沒資
格說這種話。

女孩又摸著自己的肚子,眼睛看著樹海的深處,要走多久才能走到盡頭呢?才能找到
自己來到這裡的理由呢?

突然,女孩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一個男人無聲無息地站在樹旁,正注視著女孩,沒有發出腳步聲,男人像是從地上竄
出來一樣。

「啊!」連續揉了三次眼睛,確定眼前的男人不是幻覺後,她慌忙地站起來,點頭說
道:「那個……你好。」

男人身上穿著藍色制服,面無表情,給予女孩冷漠的感覺,但他還是打了招呼:「你
好。」

「嗯……」女孩看著男人身上的服裝,納悶地問:「你是警察嗎?」

「不是。」

「啊,你是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吧。」女孩終於想起了在哪看過那套制服,「你怎麼在
這裡?」

「要我自我介紹的話,可能會花很多時間。」男人的嘴角慢慢抽動:「那麼妳呢?為
什麼會來這裡?」

「啊……其實我也不知道。」女孩搔著頭:「今天起床後,有個聲音叫我過來這裡,
我就過來了。」

「就這麼簡單?」

「對啊,就這麼簡單。」

雖然男人的表情跟語氣都很冷淡,但女孩似乎感覺的出來,對方不是壞人。

「妳不是來自殺的?」男人說,「這片樹海,是為了呼喚自殺者而存在,為了埋葬自
殺者而生長的。」

「不是耶,我沒有想要自殺的唸頭說。」

「是嗎?」男人皺了一下眉頭,「原來如此,我懂了。」

「什麼意思?」

「樹海裡面第一次進來像妳這樣的人,連樹海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呢。」

「我這樣的人?」

「對,妳這樣的人。」男人的眼神冷冷地看著女孩的身體:「樹海並不是在呼喚妳,
妳懂嗎?」

「如果不是在呼喚我,要我進來的話,那麼是在呼喚誰呢?」

「妳還沒明白嗎?」

女孩想起了起床時,在她心底深處呼喚的聲音。

難道是……

女孩低下了頭,再次按著自己的肚子。

「妳發現了呢。」男人說:「妳懷孕了,對吧?」

女孩黯淡地點了頭。

「樹海並不是在呼喚妳,而是在呼喚妳的孩子。」男人說出事實:「妳肚裡的孩子,
想在誕生之前,就先自殺。」

「是嗎……」

「妳這種年紀,懷孕的過程應該不是很美好吧?應該很羞恥吧?羞恥到孩子不願出世
,羞恥到不肯誕生,在出生前就發出了自殺的意念,讓樹海召喚來此……」

「夠了!」女孩抬起頭,她已經開始哭了。「就算這孩子的爸爸是個人渣,可是我還
是願意把孩子生下來的!我才不會帶著他去自殺!」

「進入樹海的自殺者,只有自殺這個結果,否則不能離開樹海,這是這裡的規定。」
像是宣讀公例般,男人說:「自殺者只能自殺,不然將永遠走不出樹海,永生困在這裡。


「那你呢?你不是好好的站在這裡?」女孩這才突然發覺,除了男人身上那套火車站
務員的制服外,她完全不知道男人的身份。

男人眨眨眼,眼神充滿灰濁陰霾:「我不是人類,我只是這片樹海的附屬品,樹海裡
有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而它創造了我,它讓我擔任跟人類之間溝通的橋梁。」

男人並不是人類,這個答案並不是很令人驚訝,女孩早就發現男人的身上沒有半點活
人的氣息。男人蹲下身體,觸摸著地面好一會後,說道:「樹海的意思是,妳可以走,但
自殺者必須留下……也就是妳的小孩。」

「我做不到,我要把孩子生出來,然後帶著他繼續活下去。」女孩說。

今天早上,她雖然知道自己將前往一個特別的地方,也有了不會再回家的覺悟,但她
沒想到來到的竟是一個如此殘酷可怕的地方,而跟這塊地方產生聯結的,竟是她肚裡的孩
子所發出的自殺意念。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絕對不會過來。

「為什麼要自殺呢?」女孩輕輕地撫摸著肚子,仿佛也親自觸摸到了自己的孩子:「
爸爸走了,爸爸不再愛我們了,可是媽媽還在啊,媽媽會一直陪你的,我們會一起出去的
喔……」

「很抱歉,我不知道在妳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我很同情妳,但既然走進了這裡,
就該接受現實。」男人往後退,退至樹的後方,在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前,他說:「請在
這裡把孩子生下來,把孩子留下,否則妳永遠也走不出去的……」

男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樹後,像是藏進了樹幹之中。

要在這裡把孩子生下來?可是要等到孩子誕生……至少還要等好幾個月啊。

而自己卻是任何飲水食物都沒有帶,這根本是要我等死,不是嗎?

女孩坐在地上,她看著旁邊的那具男孩屍體,突然有點羨慕已經解放的自殺者們。

不、不行,不能有這種想法。

要連著孩子的份一起活下去。

女孩站起來,決定先尋找離開樹海的路。

女孩摸著體內自己的孩子,單薄的身影獨自漫步在樹海中。

一定有辦法可以活下來的。

一定有的。




(5)身為父親


「小俊,恭喜你啊。」組長的臉上掛著讓人難以臆測的微笑,每當他做出這種表情的
時候,就代表不會有好事。

我站在他的辦公室裡,一動也不敢動的立正站好,等待他發落。

組長對著我擠眉弄眼,我完全搞不懂他真正的意圖,組長說:「因為你最近的表現很
認真,上面很認同你的工作態度,所以決定給你一個禮拜的特別假期。」

「咦?」我整個身子往前傾,怕我自己剛剛聽錯了:「組長,你剛剛說什麼?要扣我
一個禮拜的薪水?」

組長臉上的表情更奇怪了,有點接近奸詐的意味,「不是,我剛剛說,上面決定給你
一個禮拜的特別假期喔!從今天晚上開始實施!」

不對,一定有詐,組長怪異的表情跟口氣,一定有問題。組長又說:「而且啊,連假
期要去的地方,也幫你安排好囉!」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道:「報告!」

「啊,剛好,你的同伴來了!」組長說:「吉哥,你把情況跟小俊好好說請楚吧,我
相信他這一個禮拜跟著你會很開心的。」

吉哥的頭從外面伸了進來,點了頭說聲「是」後,便叫我跟他出去。

我跟在吉哥的後面,滿腦子都還是問號,我問:「吉哥,剛剛組長說,我有一個禮拜
的假,然後要我跟著你?」

「對,通常會跟到我都不是什麼好事。」吉哥繼續往前走著,「也許你會奇怪怎麼是
你,但是我想了很久,還是選擇了你,真是抱歉。」

「吉哥,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事情很簡單,上面用特別假期的名目,給我們一個禮拜的時間,去一個地方處理一
件事情。」吉哥說出真相,原來我們是去出差的,「上面選定了我,並要我選一個搭檔同
行,所以我選了你。」

「那……我們是要去哪裡?」

吉哥停下腳步,一字一字地說出那個我不願再進去的地方:「去樹海。」




「所以說,有人委託我們到樹海裡去找一個人?」

我跟吉哥坐在知名咖啡廳裡,吉哥已經跟我把大致的情況說過一遍。

有人跟警方要求協助,要到樹海中找一個人,而上面選了經驗最豐富,八年來都有參
與樹海搜尋任務的吉哥,然後吉哥再挑選了我,一起前往這趟送死之旅。

「要求協助的人,不是普通人,你懂我意思吧?」吉哥說。

懂,當然懂,不是政治界的人,就是商界大老吧?否則上面也不會派人出這個任務。

委託人跟我們約好今天在這家咖啡廳碰面,而今天是特別假期的第一天。

今天過完,還有六天。

自動門的聲音響起,吉哥一看到進來的顧客,就低聲說:「來了,就是他。」

一個頂著平頭,渾身散發著不凡霸氣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走進店裡的氣勢讓人聯
想到黑道份子,連服務生都不敢上前招呼。他似乎認得吉哥,直接走到我們這一桌坐下來


「你好嗎?阿吉。」男人跟吉哥打招呼,眼神只淡淡的掃過我一眼。

「還不差,錢叔。」

「咦?」聽到男人的稱號,我不禁問吉哥:「吉哥,他……是那個『錢叔』嗎?」

「不然呢?」吉哥瞪了我一眼。

我嚇的縮起身子,在這兩個前輩之下,看來我還是別插嘴為妙,聽他們說話就好了。

我只聽過錢叔這個人,卻一直沒見過他,他是警界的大前輩,在槍火煙硝中打滾了數
十年,有曾經身中數槍不倒的傳說,只是聽說退休後轉往黑道發展,在黑白兩道吃的很開
,最近這段期間更有他要參選加入政治界的傳言,像他這種大人物,為什麼要請我跟吉哥
這兩個基層警官幫忙?

「有話直說吧,你知道樹海是什麼地方吧?」吉哥問。

「知道,我以前也參加過幾次搜索大隊,每次都會有幾個人,進去之後就再也沒出來
……之後我就不再進去了。」

「那麼這次,你要跟我們一起進去?」

「對。」

吉哥重重嘆了一口氣:「要我們進去找誰?」

「我女兒。」錢叔低下頭,從一開始到現在的氣勢突然軟化了,從硬漢警官變成普通
的父親。

「她在樹海裡?」

「只剩下這種可能, 那天早上,她跟平常一樣出門上學,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過
濾了每個車站的監視器,每段影片我都看了數百次,從她上車之後,接下來每個車站都沒
有她下車的影像,除了……」

吉哥接過去說:「除了在樹海的那個火車站,對嗎?」

「沒錯,雖然那個車站沒有安裝監視器,但我想她一定是在那裡下車了。」

「為什麼找我們?你應該還有很多不怕死的手下可以幫忙。」

「這種事,找一百個沒經驗的手下衝進去,不如找一個有經驗的老手,阿吉,我知道
你這幾年都有進去樹海執行任務,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選了。」

吉哥嘆了口氣,感覺樹海好像在他的身上加諸了某種詛咒,吉哥換了個話題:「你的
女兒,多大了?」

「十七歲,是個高中生。」

「她最近有想自殺的頃向嗎?或是有不對勁的地方?」

錢叔歪著頭想了一想,說:「我沒發覺她有不對勁的地方,如果真的要說的話……她
出門那天,幫我準備了早餐。」

「早餐?」我終於忍不住加入這場談話。

「是啊,十七年來,她從沒有這樣做過。」錢叔說,「雖然早餐只是很簡單的荷包蛋
,蛋也煎焦了……不過我想早餐應該不是重點。」

早餐的確不是重點,吉哥問:「她失蹤多久了?」

「五天了。」

「五天……一個小女孩在樹海裡是絕對撐不到五天的,你要知道,在樹海裡找一個人
好比大海撈針,更別說我們根本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就算她已經死了,我也把她的屍體帶回來。」錢叔又恢復了硬漢的氣勢,說:「我
會跟你們一起進去,一個禮拜的時間如果找不到她,你們就可以出來了。」

「你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就算有足夠的飲水跟食物,人類在那片樹海中也不一定可
以撐到一個禮拜。」吉哥盯著錢叔的臉,說:「你進去過,你也很清楚,在樹海裡有某種
更可怕的東西,它不歡迎其他人進入,只有自殺者才可以進去……」

我這時舉手發問了:「那麼,那個男人是誰呢?」

「誰?」吉哥跟錢叔一起轉頭看我。

「就……上次我們遇到的,那個穿著站務員制服的男人啊。」

錢叔應該不知道站務員的事,他也滿臉疑惑地看著唯一知道答案的吉哥。

「那個人啊,我第一次看到他時,我也嚇到了。後來他對我自我介紹,他說他只是樹
海的附屬品,樹海創造他,讓他擔任跟人類之間溝通的橋梁。他不是人類,也不是鬼,他
只是某種意念,某種實體化的人形而已……但他卻是樹海之中,唯一可以幫助我們的人。
」吉哥說完,還補了一句:「但他可不是每次都會出現,我們還是要靠自己。」

樹海之中難以想像的東西太多了,那個站務員只是其中之一。

談話最後的結果是,今天晚上準備好要帶的東西,食物、飲水、帳篷睡袋,跟一切野
外求生所需要的東西,明天早上就出發。

準備展開為期一個禮拜的狗屁假期。




不管全台的天氣多麼晴朗,樹海這一帶的天氣都是陰雲滿佈,仿佛這裡被一塊超自然
的磁場給隔離般,曬不進半點太陽。

我、吉哥跟錢叔三個人揹著行李走出火車站,在外面排班的計程車司機一看到我們,
紛紛低下頭不敢正視,可能是我們三個人在這邊太過突兀,一看就知道不是單純的旅客,
也可能是他們聞到了吉哥跟錢叔身上那股特有的味道,警察加上黑道的味道。

我們走向第一輛計程車,我們一股腦的把行李全往後車箱塞,中年司機還結巴著問我
們:「請問……去……去哪裡?」

「還能去哪裡?」吉哥瞪他一眼。

司機的身體似乎被吉哥這一瞪而縮小了一倍,他膽怯地發動引擎,在其他司機目送的
訝異視線中出發。

這些計程車是為了從火車站中走出來的自殺者們在排班,這些吉哥也有告訴我,不知
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火車站有自殺者的傳言在計程車間流傳開來,幾個膽大的司機就
聚集在這邊賺自殺者的錢。

為什麼不把這些司機全集合起來,問他們有沒有看過錢叔的女兒呢?我曾這麼提議。

吉哥說那沒有用,不會有司機承認的,洩漏乘客的資訊就違反了這裡的規矩。

「差不多,就這邊吧。」我們讓錢叔憑自己的感覺決定下車的地點。

司機不敢說一句話,幫我們打開後車廂,看著我們把行李都拿出來後,就飛也似的把
車開走了。

我們三人站在路邊,徹底有了沒有退路的覺悟。

「在這個鬼地方,手機不會有訊號,GPS也沒有用,走太進去很可能就出不來了。」
吉哥說,對錢叔做最後的警告:「憑原始的方法做記號也不一定走的出來,腳印、記號、
樹木年輪……這些東西全都沒有原則可言,裡面的環境是一片混沌,除非樹海肯放我們離
開,我們才能出來。」

「我知道。」錢叔說。

「就算這樣,你也要進去?」

「我要找到我的女兒。」錢叔斬釘截鐵地說完這句話,前腳已經離開柏油路面,踏進
了樹海,「至於你們兩個,如果現在半途而廢想回家,我沒有意見。」

吉哥沒有多廢話,後腳跟在錢叔後面,也進去了。

而我……我努力把轉身就逃的窩囊心態壓住,抬起腳來大步前進,走進我原本打死不
願再進來的這塊土地。

跟我上次進來這裡時一樣,這是一塊只專屬於死亡的土地,沒有動物昆蟲的鳴叫聲,
只有我們三個人的腳步聲。

我雖然聽不到,但可以感覺到死亡的聲音不時在耳邊竊竊私語。

走了一會,錢叔感嘆地說:「我上次參加搜救大隊,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真奇怪,
我竟然有點懷念這片樹海……」

然後,錢叔轉頭看著吉哥說:「阿吉,你覺得我們找的到她嗎?」

「很難說,如果樹海要讓我們找到,那我們就會找到。」吉哥說。在吉哥的觀念裡,
只要進入樹海,樹海就是神,祂能決定我們在裡面的生死,能決定要不要讓我們離開,要
不要讓我們找到錢叔的女兒。

「我一定要找到她。」錢叔說:「如果一個禮拜的時間一到,我們還沒找到我女兒,
你們兩個就先走吧,我要留在樹海裡繼續找。」

「那怎麼行?」我驚呼。

「沒關係的,這是身為父親的責任。」錢叔繼續往前走。

身為父親的責任……我心底突然爆發了一股絕對要找到錢叔女兒的覺悟,我提議道:
「錢叔的女兒,是叫思婷吧?我們為什麼不喊她的名字,說不定她在樹海哪裡可以聽到…
…」

「不行!」吉哥馬上厲聲說:「你忘了上次的事了嗎?如果大聲喊叫的話,可能會吵
醒那些自殺者安眠的靈魂,到時後果不堪設想!」

吉哥的嚴厲提醒,我猛然想起了上次的事件,想起了大為被子彈轟爛的頭顱……那畫
面讓我不敢再開口說話。

不久後,我們看到了第一具屍體,是個倚在樹幹上的老人,屍體已經有一定程度的腐
爛,看不出來是怎麼自殺的。

然後第二具屍體、第三具屍體,第四具……我們越走進去,看到的屍體就越多,當中
也有少數穿著學校制服的年輕學生屍體。

錢叔的女兒當天出門時是穿著制服的,這點有看到她出門的鄰居可以作證,所以我們
鎖定的也是穿著制服的屍體,還好都沒看到錢叔女兒學校的制服出現。

但是錢叔也說,不排除思婷在路上有換裝的可能性,所以每具屍體都要檢查。

搜索的過程沉悶而且會讓人崩潰,我們發現屍體,靠近屍體,確認屍體的服裝跟臉孔
,然後去找下一具屍體。

我們看過每一張屍體的臉孔,他們的表情跟外面那些刑事案件或事故死亡的死者迴然
不同。

每張臉孔都很平靜,就連上吊、或是自己在胸口插上刀子的自殺者都一樣,每個人都
閉著雙眼,像睡著一樣。

大概是因為他們已經在這裡找到了他們的歸屬。

我們還找到一個咬舌自盡的自殺者,他微微張著嘴,看不出來死前的痛苦。

有個前輩跟我說過,很多人說咬舌死不了,其實這種死法痛苦非凡,咬舌自盡的死因
並不是因為斷舌後的大量出血,而是因為自己咬斷舌頭後,舌頭滑落進喉嚨,然後被自己
的舌頭給活活噎死,一想像那種感覺我就渾身發寒。

不過看過這麼多自殺者的屍體後,我心裡踏實不少,因為我們還活著。

如果樹海不歡迎我們,我們應該不會在樹海裡存活這麼久。樹海允許我們進入,尋找
錢叔的女兒。

當夕陽的微弱光線透過陰雲照進樹海,這一天即將渡過的時候,我驚訝的發現我心態
的轉變,那就是我已經對屍體麻木了。

現在樹海中的屍體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屍體,他們在這裡,其實又像是樹幹或落葉,原
本就屬於樹海,隨處都有,一點也不奇怪。

在這裡如果沒有屍體,那才奇怪。

我們在天黑前選定紮營的地點,紮了帳篷,煮了簡單的罐頭食物來吃。荒郊野外,三
個大男人,一切簡單就好。

三個人圍在帳篷前,只有我們用湯匙喀吱喀吱挖著罐頭的聲音,沒有人想說話。

事實上,今天一整天的工作,我們三個人都是保持著這樣的沉默。

我發現屍體,吉哥翻查屍體,錢叔看過屍體的臉孔,淡淡地說一句:「不是她。」然
後我再去尋找下一具屍體,一整天下來幾乎都是這樣。

樹海裡的環境似乎會慢慢蠶食人類交談的能力,這樣下去可不行。

「我想……」或許是今天見過了太多屍體,錢叔若有所感地說:「也許,思婷也選擇
了某種方式在樹海之中自殺了,本來我還有一絲希望,不過今天看到那些屍體,嘿,感覺
人命其實也不是那麼了不起。」

「如果思婷還活著的話,你打算怎麼辦?」吉哥問。

「還用說嗎,當然是把她帶回去,然後問她為什麼要離開家裡。」錢叔舔拭著湯匙上
的肉渣,「我老婆很早就走了,我也不是好父親,以前整天打打殺殺,現在整天打電話談
生意,如果她還肯認我這個父親,我跟她回去之後就馬上退休,生意也撒手不管了,專心
在家好好陪她。」

「你認為思婷來到樹海的原因是因為你?」

「沒有其他原因了,只有可能是因為我這個爛父親吧。」

我說:「不一定吧,現在的小女生都很難猜測的,會不會……是為感情或課業?」

「……」錢叔沉默了,我的話似乎點到他的痛處,錢叔心痛地說:「我對她的感情跟
課業,都沒有在管,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

後來,我們三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們決定早早就寢,雖然樹海對我們沒有敵意,但晚上在樹海裡走動還是屬於自殺行
為。

吉哥以他的經驗說,這可能是第一次有活人在樹海裡過夜。

我們沒有洗澡,也不需要洗澡,在樹海裡似乎沒有溫度這種東西,感覺不到冷也感覺
不到熱,我們三人的身上都沒有流汗,乾爽的沒話說,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
中死了,不斷摸著心跳來確認。

「需要輪班守夜嗎?」在睡覺前我問吉哥。

「不需要,我說過了,樹海如果不歡迎我們,我們早就死了,還是睡飽一點養足體力
,明天日出的時候就出發。」吉哥說。

我原本以為在帳蓬中我會輾轉難眠,但是卻出乎意料的好睡。

樹海裡寂靜的環境,還有這種被屍體包圍的氣氛……讓我也感覺自己成了他們的一份
子,身體也像屍體一樣,陷入長眠之中。

完完全全的,睡的跟死人一樣。

第三天早上,我們在日光初現時就收好行李,再度於樹海中開始搜尋任務。

感謝存在於樹海中的神讓我們活著昨天晚上。

但是這一天,樹海中有了意外的訪客。

我們剛確認完一具屍體後,吉哥突然比出手勢,要我們不要作聲。

當我們三個人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時,其他聲音就很清楚了。

離我們不遠處,竟有另一陣腳步聲。

有其他人在這裡。

會不會是錢叔的女兒?不,也有可能是其他的自殺者。

我們輕輕移動腳步,往聲響發出的地方移動,發出聲響的地點並不遠,我們各自找好
掩蔽物,躲在樹後觀察情況。

那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學生,看上去像是情侶。他們身上都還掛著書包,上面印著學校
的名字,我發現他們只不過是國中學生而已。

他們牽著手,走到一棵樹旁邊後坐下來,女生依偎在男生的懷裡,兩人嘴巴裡一起哼
唱著某首抒情的流行歌曲。

他們是在我們之前進入樹海的嗎?如果是這樣,他們昨晚是怎麼渡過的?我們也不可
能沒發現這兩個人的存在。

但吉哥跟錢叔似乎沒有這類的的疑問,他們兩人緊盯著那對小情侶,表情嚴峻。

我馬上想起了吉哥說的,樹海裡的環境是一片混沌,空間在這裡沒有一定的規則,也
許這對小情侶在十分鐘前剛走進來也不一定。

「要救他們嗎?」錢叔出聲了。

「不行,」吉哥說:「來到這裡的自殺者,都是非自殺不可的,如果我們插手了,可
能會惹惱樹海,到時就糟了。」

「你是說,我們就這樣看著這兩個孩子因為愚蠢天真的愛情死在這裡?」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如果還想找到你女兒,我們只能袖手旁觀。」

那對小情侶的歌聲越來越小了,兩人交纏在男生胸前的雙手也慢慢的鬆開來……看來
他們是事先就服下了某種藥物,讓自己跟情人慢慢死去吧。

終於完全聽不到歌聲了,兩人依偎在樹旁一動也不動,他們也永遠成了樹海的一部分


我們最終仍沒有打擾這對小情侶最後的浪漫,默默離開了現場。

但當我們轉過身之際,一個男人毫無預警的出現在我們面前。

看到站務員突然出現,我的心臟跟坐雲霄飛車一樣差點飛出去。

「是你啊。」吉哥也嚇到了,他將聲音穩定下來,問:「你想說什麼嗎?」

站務員的雙眼在我們三人之間游移,問道:「你們進來以後,好像在找什麼,是嗎?


「我們在找人。」吉哥說。

錢叔察覺眼前的人就是我之前提過的站務員,他馬上拿出了思婷的照片,擺到站務員
眼前說:「我們在找這個孩子,你看過她嗎?」

站務員點了點頭,錢叔又緊接著問:「那她現在人在哪裡?還活著嗎?」

「她在更裡面的地方,繼續往前走就會找到她。」但關於第二個問題,站務員卻給了
一個沒有頭緒的回答:「我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屬於哪一種,死了還是活著……我沒有辦法
分類。」

死了就死了,活著就活著,什麼沒有辦法分類?

「繼續往前走吧,她的情況比較特殊,樹海會引領你們找到她的。」站務員說完後,
身影一晃,瞬間消失在我們眼前。

「什麼啊?思婷到底是……」錢叔的手上還拿著照片,腦袋裡還在想著剛剛站務員所
說的話。

吉哥拍拍他的肩膀,說:「反正就先往前走吧,他也說過了,樹海會讓我們找到思婷
的,所以不用擔心。」站務員的背書比什麼都還可靠,我們三人繼續往樹海深處移動。

站務員所言不假,我們順著直覺往前走,果然找到了躺在一棵樹下的思婷。

只是她的情況……有點奇怪。

當我看到那個躺在樹下的身影時,我第一直覺就是:「她果然還是死了!」

但是走近之後,才發現她的白皙皮膚仍有血色,胸口也有起伏。

是睡著了嗎?錢叔扶起思婷,不斷大聲喊著她的名字,搖晃她的肩膀,但不管怎樣思
婷的眼睛都沒有張開。

吉哥很快檢查思婷的情況,心跳脈搏跟呼吸都很正常,她整個人仿佛陷入了深層的沉
睡之中。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子?難道是服下了什麼藥物?

「不太對勁,」吉哥發現了現場的可疑之處,「她的書包裡沒有食物,附近也沒有類
似的垃圾,更沒有水……而思婷已經進來樹海七天了,一個女孩子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怎
麼能撐過這七天?」

照理說,她應該早已餓死了才對,但是現在在我們眼前的她,仍有著心跳跟呼吸。

「是樹海繼續讓她活著的。」身後傳來了那個人的聲音,站務員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我
們身後,「她原本早已死去,但她吸入的是樹海的空氣,觸摸的是樹海的土地,樹海決定
讓她的身體繼續活著。」

我問:「你是說,她現在是還活著的?」

「我只知道,她雖然還活著,但她不會再醒過來了。」站務員說:「樹海讓她的身體
苟活,但她的靈魂早已逝去。」

這就是站務員一開始所說的,不知道該把思婷分類到死人或活人的意思嗎?現在的思
婷身體裡沒有靈魂,只是單純會呼吸、不會餓死的機器。

「是嗎?那我要問問這片樹海,為什麼要這樣做?」錢叔放下思婷,雙眼冒著火瞪著
站務員:「是樹海召喚她過來的吧!既然如此,為何要讓她這樣活下去?樹海不是只召喚
自殺者嗎?為什麼不讓思婷好好的走呢?而讓她的身體繼續苟活?」

看來,錢叔寧願看到思婷已經安詳的自殺,而不是陷入這種詭異的狀態。

「是的,樹海專門召喚自殺者,但是這女孩並不是自殺者。」站務員說,「樹海要召
喚的目標,是在這女孩的體內。」

體內?我們看向躺在地上的思婷,我們馬上注意到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然後瞬間理
解了站務員的意思。

「真正的自殺者,是她的孩子。」站務員說。

「孩子……孩子?」錢叔抽蓄著嘴唇,開始自言自語,看來他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所以樹海讓她活著的目的,是要等孩子出生之後,讓這孩子自殺嗎?」一直沒說話
的吉哥終於開口:「荒謬!只是個還沒出生的嬰兒……」

站務員面無表情地反駁:「形體不重要,靈魂的意念才是真的,這女孩體內的孩子發
出了真實的自殺意念,所以她才會來到樹海裡。」

「我不想聽!」錢叔抱起思婷,大吼道:「既然我女兒還活著!我就要帶她離開這裡
!」

但吉哥一把按住錢叔的肩膀,語氣嚴峻地說:「不行!如果帶她離開樹海,她就會死
的。」

「少胡說!」

「沒錯,現在她能活著,是靠著樹海的力量,只要一離開樹海,她馬上就會變成一具
屍體。」站務員證實了吉哥的說法,一旦離開了樹海的範圍,樹海便不能再提供她力量。

「但是她現在這樣,跟死了有什麼差別嗎?」錢叔老淚縱橫,抱著思婷跪了下來。

看到錢叔這樣,我於心不忍,但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做才好。

吉哥緊緊抿著嘴唇,聲音極謹慎的從嘴唇中蹦出來:「難道真的沒有半點方法,可以
再把這個女孩的靈魂救回來嗎?『祂』一定有方法的吧……」

站務員閉上了眼睛,看來是在跟「祂」交談,跟掌管樹海的神溝通著。

幾分鐘後,他睜開眼睛說了絕望的答案:「沒有其他辦法了,很抱歉。」

樹海生長的意義,便是為了自殺者而存在,給予他們自殺者該有的安眠,讓他們不再
被打擾。自殺者的意念,是為了親手終結自己絕望而且羞愧的人生所散發出來的,樹海給
予每個自殺者自殺的絕對權利。

如今,思婷體內的生命發出了自殺的意念,被樹海召喚而來,樹海就要讓這條生命在
這邊安眠。

「樹海會先讓她活著,直到孩子誕生,然後,母子會一起邁向死亡,這是改變不了的
。」站務員說:「就算你們執意要帶走她,樹海也不會讓你們出去的。如果你們現在離開
,樹海會馬上讓你們出去。」

真的無計可施了嗎?

錢叔把思婷輕輕放躺到地上,並在她旁邊坐了下來,錢叔看著女兒熟睡的臉,做出了
決定:「小吉,你覺得孩子還有多久才會出生?」

思婷的腹部隆起並不明顯,吉哥思索著說:「我並不是專業人士,但至少還要好幾個
月吧。」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撐過這幾個月呢?」錢叔說:「小吉、小俊,把你們帶來的食物
跟飲水留下來,然後快點離開吧。」

「咦?」我張大嘴巴:「錢叔,你這是打算……」

「我要留下來看著孫子出生。」錢叔將手輕輕按在思婷的腹部上,感覺著裡面的律動
:「我是個糟糕透頂的父親,女兒被壞男孩給玩弄拋棄了,而我卻什麼都不知道……至少
我要留下來陪她,這是我身為父親最後能做的了。」

「錢叔,留在這裡你也是必死無疑。」

「我知道。」三個字已經完全展現出錢叔的覺悟了。

吉哥比出手勢要我閉嘴,然後把自己的行李卸下,放到錢叔旁邊,我只能照著吉哥一
起做。

「錢叔,再見了。」沒有多花唇舌跟錢叔告別,吉哥只留下了這句話,拉著我轉身離
開。

我不斷轉頭看著錢叔的背影,站務員站在他的身邊,然後也慢慢的消失不見了。

錢叔的背影完全淹沒在樹海中。


跟進來時相反,在樹海的引領下,我們只花了半小時,就走到了馬路上,正好在車站
的旁邊。


錢叔只是想盡身為父親的責任,身為父親,卻只能在女兒身邊陪著她最後一程,卻不
能救她……




(6)身為樹海


本來我是沒有名字的,因為創造我的母親沒有給我名字。

但是後來有人給我取了「站務員」這個稱號,我還記得很清楚,是一個進入樹海的警
察幫我取的,他說我身上穿著的衣服,正是人類世界中火車站務員的制服。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穿著這身制服,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讓我以這種形象出現在人類眼
前。

我有很多話想問母親,但從我被創造以來,都是她對我下達命令,我的聲音無法傳達
給她。

我的母親,也就是我所在的環境,這一片樹海,是樹海創造了我。

見過走進樹海裡的許多自殺者之後,我就察覺出,我並不是人類的一份子,我是母親
為了管理樹海所創造出來的人形。

我能自由在樹海中的每個角落移動,我的腦中保有最基本的人類知識,我不會累,不
會餓,不會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創造了多久。

只要有人進入樹海,母親就會下達命令給我,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監督每位自殺者
可以實施自己擁有的權利,在這片寧靜的樹海裡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再被世俗打擾。

另外,我還負責過濾進入樹海的人。

一旦有非自殺者的人類進入,母親會馬上發出警告給我,讓我過去處置。

在這些人當中,每年會一次進來一百多人的警察們,是母親特別允許他們進入的特殊
團體,其他人我都會讓他們付出擅闖樹海的代價。

最恐怖的,是樹海中出現被人殺死的屍體,這些靈魂跟自殺者的靈魂不一樣,自殺者
們的靈魂沒有留戀,帶著祥和在樹海中選擇適合自己的方式死去。但被人殺死的靈魂帶著
怨念跟恨意,他們會在樹海中逗留,甚至殺害無辜的人,在自殺者尚未自殺前就先殘忍地
殺死他們,他們是我跟母親的最大噩夢,我跟母親都沒有方法可以制服他們,只能等他們
的恨意在無辜者身上發洩完後,自行離去。

我的行動範圍,還包括了一個火車站,那是專屬於母親跟自殺者的火車站,母親有時
候感覺到危險時,就會讓我到火車站去。上次我到火車站時,是有壞人想到樹海裡丟棄屍
體。

在沒有人進入樹海時,我會一具一具看著自殺者的屍體,從他們的服裝、攜帶進來的
物品中想像外面的世界。

雖然無聊,但我知道永遠留在這裡是我的宿命,我是為了母親而存在的,就像母親是
為了自殺者而存在的一樣。

這天,我正看著一具小孩的屍體想像學校到底長什麼樣子時,某種感覺傳達到了我腦
裡,是母親傳來的。

那件事情要發生了,這可是樹海中第一次發生這件事,我必須馬上趕過去。

我感應著那個地點,眨一眨眼,我已經移動到了她的身邊。

她是一個已經熟睡數個月之久的女孩,隆起的腹部已經十分明顯,而母親傳達給我的
訊息正是告訴我,孩子要出生了。

這可能是樹海存在以來,第一次有生命在這裡誕生。

在這裡,除了自殺者短暫的生命外,沒有其他動物或昆蟲存活於此,就連這裡的樹木
植物,也只是如裝飾般的存在著,擔任掩蔽屍體的工作。

事實上,這女孩已經死了,是母親運用了她的力量,讓女孩的身體可以繼續運作,讓
體內的孩子繼續吸取母親的營養,讓孩子得以出生。

「喂,你的孫子要出生囉!」我對著女孩身邊的一具男性屍體說,雖然我知道他不會
有回復,但我沒有忘記要提醒他。

那具男性屍體躺在女孩旁邊,表情祥和,右手緊緊握著女孩的手。我回想起這男人決
定留下來的那一天,最後,他果然撐不了那麼久啊,當他知道身體已經受不了時,仍奮力
握住了自己女兒的手,嚥下最後一口氣。

聽他跟其他人的對話,這個女孩是叫做思婷吧?

女孩的雙腿突然一陣搐動,我知道要開始了。我看到有物體從女孩的兩腿間慢慢的冒
了出來,一個嬰兒的形體慢慢浮現,他甚至手腳並用的爬了出來。

可能是吸取了母親營養的關係,這小生命特別強盛,也可能是他發出的自殺意念,讓
他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我看著這個剛出生的小嬰兒,他脖子上纏著女孩的臍帶,一雙小手試著用力把臍帶扯
緊。

嘎嘎嘎,嬰兒沒有哭過半聲,他的喉嚨裡發出詭異的嘎嘎聲響,身軀在女孩的兩腿間
先是癱軟下來,然後抽搐了幾下,再也不動了。

樹海中第一個誕生的生命在短短數分鐘內結束了,就連剛出生的嬰兒,母親也給予了
他自殺的權利。

沉睡了數個月之久的女孩也停止了呼吸,母親不再提供給她力量了,現在她是真正的
死了。

儘管女孩曾經試著拯救這條小生命,她的父親也想將她們救出去,但母親從不曾讓進
入樹海的自殺者失望,就算只是未誕生的生命也是一樣。

「很抱歉。」我拿下帽子放到胸口,對著這三具屍體做了簡單的哀悼。

這三具屍體今後也會融入樹海中,成為樹海永遠的風景。

樹海裡每天都會有自殺者進入,除非有特殊理由,不然我不會在他們面前現身,我總
是在背後看著他們走完人生最後一程,期望他們不會再被打擾。

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絕望呢?這是我一直以來很好奇的問題,為何每天都會有這麼多
人類走進樹海?我始終無法理解。

難道是因為我跟人類不一樣?人類有生老病死,如果他們體會到自己遲早都會死的殘
酷,而又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時,自殺就是最後的選擇了。



幾個禮拜後,平常的一天,一道訊息突然傳到了我的腦中,有人進入了樹海,但母親
告訴我,他們並不是自殺者。

是誰呢?我迅速移動到了他們的位置,看到了五個人的隊伍行走在樹林中,有三個男
生,兩個女生,他們的身上帶著不少東西,不管怎麼看,他們都不像自殺者,也不是警察


他們拿著許多機械對著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則對著機械一個人自言自語


看見這種行為,我知道了他們的身份,從自殺者跟母親那邊所獲得的知識,讓我知道
那些機械是攝影機跟照相機,而他們是電視台的攝影團隊。

母親跟我說過,這些人不是好人,樹海不歡迎他們進入,他們進來後,會用那些機械
記錄自殺者的模樣,變成影片或照片,拿出去散撥給其他人類。

他們跟帶著嚴肅態度收回自殺者屍體的警察不一樣,他們做這種事只為了利益。

這是對自殺者最嚴重的污辱,自殺者選擇在樹海自殺,就是想要寧靜、長眠,不能被
其他人類打擾。

必須阻止他們。

但他們已經找到了第一具的自殺者屍體,他們駐足在屍體旁邊,有人開始拍照,而攝
影師在調整好機器後,對準那個女人,女人則口若懸河的開始講一堆話:「各位觀眾,這
是第一次有攝影團隊進入樹海之中,把最真實的畫面跟真相帶給民眾,大家可以看到,從
我們進入樹海之後,才過了半小時,我們已經發現了第一具屍體……我們等一下會再繼續
往前進,相信在前面有著更多的屍體,這也證實樹海的傳言是真實的,我們也該質疑政府
,既然知道樹海的存在,為什麼不作出處置作為呢?」

在我聽來,那個女人根本是在胡說八道。

該是時候警告他們了,母親給我的指令是,讓他們選擇要不要自行離開。

當他們在檢查畫面的時候,我從樹木後面走向他們,其中有人馬上發現了我,指著我
大聲喊道:「你們看,是那個站務員!」

「真的假的?」

「那個傳言果然也是真的!」

「快點拍照!」

有人拿起相機對我一陣亂拍,攝影機的鏡頭也對準著我,這些行為讓我莫名的有點生
氣。

「住手。」我說:「把那些機器都放下來,快住手。」

「他會說話耶!」有人在發號司令:「快錄音,快點。」

我突然覺得這些人其實很可悲,或許不該警告他們,而是讓他們就這樣永遠困在樹海
中。

「把那些機器留下來,然後快點離開。」我提高音量,讓他們聽到我在說些什麼:「
這樣的話,我就會讓你們離開,」

當中有個留鬍子的男人,似乎是他們當中的指揮者,他不斷跟其他人問「有沒有拍到
?」然後雙手合十,一邊鞠躬一邊跟我說:「很抱歉,我們在這裡只需要拍一些畫面,然
後就會走了,我們沒有惡意的,不會打擾到死者的,死者為大,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你們進來這裡就是惡意,馬上把機器留下,然後離開!」我厲聲說。

但那個男人直接轉過頭不理我,而是不斷檢查著機器所拍到的畫面,那個身材修長,
一開始對著攝影機胡說八道的女人察覺到了不對勁,她拉著其他人說:「喂、喂,他在瞪
我們耶,他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麼啊?」

另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則說:「不管啦,他只是在警告我們,我們快點把畫面拍一拍快
點走就好了。」

留鬍子的男人又下達指令:「好,鏡頭對準站務員,小敏妳站在這裡……好,妳就說
那個站務員……傳說中的自殺地縛靈現身威脅我們離開,但我們攝影團隊還是為了民眾而
拍下了畫面,有問題嗎?好,來,準備喔……」

現在,我是真的知道這些人已經沒救了。

別讓他們離開這裡,母親下達指令。

我開始同情這些人,然後消失在樹後。

眼看我離開,那些人開始囔囔:「咦?他人呢?」

「不見了?」

「沒關係,剛剛至少有拍到他吧?我看看……好,我們繼續往前走,看可不可以拍到
更多有特色的自殺屍體。」

我在樹後聽著這些話,對人類的悲哀感到由衷的同情。是不是在外面的世界,有太多
這種人的存在,因而產生了這些自殺者呢?

我如鬼魅般如影隨形跟在他們後面,他們一群人繼續往前走,拍攝著自殺者屍體的影
片。

但這些影片永遠也不會流到外面去被世人所看到,因為我會阻止他們。

給予自殺者最後的尊嚴,是樹海的責任,不能讓自殺者因為這些畫面而被世人恥笑。

很快,他們會發現GPS在裡面沒有用處,他們會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就算試著
照進來的路線出去,也會迷路。

接下來的發展,就如同我所預料的,他們一群人完全慌了,開始互相吵架,那個留鬍
子的男人甚至燃起了香,帶著大家一起舉香膜拜道:「拜託拜託,我們到這裡真的沒有惡
意,請讓我們出去……」

但已經來不及了,母親的決定跟我一樣,不打算讓他們出去。

更重要的是,我感覺到自殺者們的怒氣,他們的靈魂已經被這些人不禮貌的行為給吵
醒了,上次讓自殺者制裁不速之客,已經是前陣子的事了。

自殺者的靈魂不會殺掉他們,他們會用更殘忍的手段逼他們自殺。

我徵詢著母親的意見,母親也同意讓我這麼做,讓自殺者自己去制裁這群沒有禮貌的
傢伙。

我知道這群人在樹海中必死無疑,我看著自殺者的靈魂們從樹海各處湧現,以這五個
人中心點開始聚集。

這五個人在還不知道大難臨頭的情形下,還虔誠地不知道對哪位神明膜拜著。

但樹海中只存在著一個神,就是母親。

身於樹海中,除了她制定的規則外,沒有其他的神明可以遵從。




(7)身為兄


在台灣這種地方,只要有詭異的傳言出現,就會吸引媒體跟人群前往一探究竟。

就算那裡根本不是人類該接近的地方也是一樣,那些為了私自的利益而闖入那些地方
的人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樹海正是這種地方,上帝會在這塊土地上創造出樹海,就是希望人們不要靠近,那是
專屬於自殺者的安息領地。

但是現在,網路上關於樹海的傳言越來越多,虛構的影片跟照片也隨之出現。

有人自稱進入了樹海,拍下了裡面的環境跟自殺者的屍體,但很快都被踢爆是造假。

越多的人造假,就有越多的人會懷疑樹海的真實性,以及樹海的真面目。

目前已知的樹海傳言中,較具可信性的有這幾個:

樹海位於台灣山區,有一個小火車站停靠於此,這個火車站沒有任何站務員,它是專
屬於自殺者們的火車站。

在站前有許多計程車,他們負責將自殺者載到樹海內,自殺者通常會付出身上所有不
需要的財物當做車錢,有門路的司機才知道如何開車來到樹海。

而在樹海中,存在著一名被稱為「站務員」的管理者。

關於站務員的開端,是一張照片,那是某報記者到樹海做採訪時所拍的,但他沒有進
去,只是在外面徘徊。在這位記者所拍下的樹海外圍照片中,有一張照片拍到了一個男子
的身影隱藏在樹後,盯著鏡頭看。

依男子身上的服裝,媒體將他取名為「站務員」。

關於站務員的一切不詳,有人說他管理樹海,也有人說他只是樹海中的亡靈,就連他
是否真實存在也是一個謎。

在傳言中,警方會組織隊伍進去樹海搜索生還者,但這個傳言從沒有被警方證實過。
或者說他們不願證實,因為就連政府本身,都不願意承認國家內存在著「樹海」這塊地方


因為那不是他們所能管轄的範圍。

僅管如此,還是有許多自殺者之外的人,為了其他的目的,一個又一個的進入樹海,
想找出樹海藏於森林後的真相。

就像我一樣。

這可不是相約去鬼屋探險之類的草率行動,因為一進入樹海,沒有人能百分百把握可
以活著出來,聽說連進去搜救的警方人員,有幾個也是莫名其妙在裡面送了性命。

在進入樹海前,要有百分百的覺悟。

也因為這樣,要找到陪同進入樹海的同伴,花了我不少功夫。

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找到了三個人願意跟我一起進入樹海,他們都不是自殺者,
也不是想進去挖寶的媒體或探險家。

我們四個人之所以要進入樹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跟原因。

我們透過網路找到彼此,並約定彼此之間不用真名,只用暱稱。跟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是出發到樹海的前兩天,在某家餐廳裡的碰面。

除了我之外,還有兩男一女,除了其中一個是年過五十的男子外,其他兩人的年齡似
乎跟我差不多。

我們在餐廳裡認識彼此間的長相,以及傾聽為何要進入樹海的故事,就如我剛剛所說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一開始由那個年過五十的男子先說起,他的暱稱是教授,據他自我介紹,他的真實身
份的確是某個知名大學的教授。

「我想進去找到妻兒,陪他們。」教授說,「所以我不確定我會不會活著出來。」

我們不打擾他,仔細聽著。

「我的妻子……不,或許那不能算是我的妻子,但是她懷了我的孩子,但我跟她之間
是一段不能公佈的地下戀情,我不能跟她結婚,甚至不能跟她在公開場合牽手,可是我還
是讓她懷孕了,因為我原本想,就算公佈了也沒差吧?但是她懷孕後,我開始害怕了,害
怕大家對我的異樣眼光,到時大家一定會公開排擠我,說我不適合任教,讓我在大學間沒
有位置……我在恐懼之下拒絕了孩子的出生,請她把孩子拿掉,然後……她就不告而別了
,我也不敢問她的家人她的下落,因為她的家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你認為她進入了樹海?」我問。

「我希望如此,我希望我可以在裡面找到她,把她跟孩子帶出來,彌補我的罪過。」

「如果找不到她呢?」

教授的雙眼炯炯發光,發出強大的信念:「我相信樹海裡的『神』會幫我的。」

看來教授也有在搜尋樹海的傳言啊,傳說樹海內有一個專門管理的神,祂不是上帝,
也不屬於佛祖那邊,而是專屬於樹海,獨立出來的神。

第二個訴說的是我。

某種感覺上,我可能是四人當中最年輕的,我給自己取了「小仔」這個暱稱,另外兩
人的外表雖然看起來跟我差不多,但他們從眼神中靈魂深處所散發出的氣勢,有一種凌駕
於我的感覺。

這兩人也許見識過許多悲慘的事情,所以才要進入樹海的吧。

「我想問樹海,為什麼祂要存在?」我直接地說出我的目標:「我要走到樹海的最深
處,找到掌管樹海的『神』,問祂為什麼要創造這片樹海,為什麼要讓數不盡的人成為自
殺者,在對生命絕望的情況下走入樹海之中?明明生命沒有這麼容易就沉到谷底啊……」

「你身邊有人成了樹海的犧牲者吧?」教授問。

「是我妹妹。」某種不好的東西在我的腦中迅速蔓延,警方的人上門拜訪的那種感覺
再度出現。

另一個還沒開始介紹的男子盯著我問:「你怎麼知道她進去了樹海?」

「她的運氣不曉得該算好或壞,後來她的屍體被警方發現,而身上還留著證件,所以
警方最後連絡上我,歸還了屍體。」我握緊拳頭,說:「但這已經不能代表什麼,我徹底
搜查過一遍,不管是人際關係或是感情,我妹妹……不管在哪方面,都沒有需要自殺的理
由啊。」

另一名女子臉上露出冰冷的微笑:「自殺的原因……如果能夠輕易查出來,那他們就
不算是自殺者了。」

「但是……我妹妹的確沒有非自殺不可的理由,我相信在樹海中喪命的無數人,有許
多人如果咬著牙,一定都還有更好的人生,樹海沒有權利這樣召喚他們進去自殺。」

「那你認為你能找到嗎?樹海的神?」

「找不到,就一直到找到為止。」我說:「我跟教授一樣,可能不會活著出來,直到
找到我想找的東西為止。」

接下來是那個女子,剛剛說過,她年齡看起來雖然跟我差不多,但是她一開口,聲音
所給人的感觸就不一樣:「換我了。」

她的目的特別與眾不同,「我要找到站務員,問他是否還記得他是誰。」

「站務員?」其他人忍不住問。

這名暱稱為「御潔」的長髮女子,緩緩取出一張照片放到桌上,那是一張已有相當年
代的照片,畫面已經泛黃。

照片中站著一位穿著火車站制服的男子,站在月台邊緣,對著鏡頭露出靦腆的笑容。

站務員的傳說,我也只在網路上看過那張模糊的照片,關於站務員的真實身分都是一
團謎。御潔的這張照片跟關於站務員的發言,是積於什麼證據而如此肯定呢?

「你們應該都知道,樹海那邊有著一個小火車站吧?」御潔問。

「有查過樹海的資料的人都會先查到這點吧,聽說那火車站沒有人員駐守,是一個建
來專門為自殺者服務的車站。」教授推了推眼鏡。

御潔搖搖頭,用沉重的語氣指著那張照片說:「那傳言對也不對,那火車站的最後一
個站務員,就是他,直到他也失蹤在樹海後,那火車站才沒有人再駐守。」

「那麼,這張照片裡的人是?」其實以御潔的語氣,已經不難猜出站務員的真實身分


「是我父親。」果然,御潔說:「我剛出生不久,他就失蹤在樹海之中,當我看到樹
海站務員的傳言後,我知道那一定是他,說不定,我父親還活在樹海中。」

御潔說出的話有一種莫名的信服力,不需要提出什麼證明,我們都相信站務員就是她
的父親。「找到他後,我想問他,他到底是以什麼身份生活在樹海裡?他已經拋棄人類父
親的身份了嗎?如果見不到他,我就在樹海裡待到見到他為止。」

看來我們都是抱著一定要怎樣怎樣的決心而行動。

沒有人再接過這個話題,四人之間沉默一段時間後,換最後的男子開口說話。

男子的個性已經從暱稱上可以反應出來,他自稱自己為「孤」,消瘦的臉龐跟精銳的
雙眼讓人感覺難以親近,也許他知道要進入樹海,一定需要同伴,才不得以的在網路上找
到我們吧。

孤的聲音沙啞低沉,沒什麼生氣,但每個字都很有力道:「我要進入樹海的理由其實
簡單許多,搜集關於樹海的一切情報,向上級作回報,僅此而已。」

這特殊的理由讓我們不由得好奇起來,御潔問:「你的上級?是指政府嗎?」

孤搖搖頭:「關於我的單位,不能夠跟你們說,但請不要擔心我會造成任何困擾,我
會跟你們一起進去樹海,得到足夠的情報後,我就會離開。」

「是關於哪方面的情報呢?」教授問。

「這點也無可奉告。」孤對一切都保密到家。

我問:「為什麼要跟我們三個普通人一起進去呢?如果有人雇用你,那應該會有一個
專業的團隊吧?」

仿佛在嘲諷我「這問題太愚蠢」似的,孤的嘴角上揚,說:「因為在我的單位,除了
我之外,沒有人敢進去樹海,接受這份調查工作。」

雖然孤最後還是沒有透露出他的雇主到底是誰,但我推測應該是政府部門,原因很簡
單,政府知道樹海的存在,但從沒有承認過它……或許政府也受夠了樹海這片不受掌控的
區域,在國家中,竟有混沌不明的模糊區域,聽說政府很早就想找人調查樹海的真相,但
是除了定期搜救的警察外,沒有其他勇者敢進入樹海。

雖然教授有車子,但我們仍決定不開車過去樹海,而是跟自殺者一樣,搭乘火車前往
,再坐計程車到樹海。

在出發當天,我們在火車站集合,每個人都揹了相當大的行李,裝滿了糧食跟飲水。
聽說樹海中沒有活著的生物,也沒有河流,在裡面若想生存,就得自力更生。

我們四個人走出傳說中的火車站時,可以感覺到在外面排班的計程車司機們都對我們
的出現大吃一驚,我們的樣子看起來不像自殺者,而是登山客。

吃驚歸吃驚,那些司機沒有多說廢話,我們上車後,司機只說了句:「覺得可以停的
時候就叫我。」就開車了。

該開到多遠,才要叫司機停車呢?這個時間點我們一致交給教授來決定,他覺得該停
車時,就停車吧。

車上每個人都閉口不語,司機更連收音機都沒開,像怕打開廣播就會吵到樹海中的死
者似的。

樹海最外圍的樹木從車外閃過,我觀察著那些樹木的模樣,感覺它們從某種角度來說
就跟其他樹木不一樣。綠色的樹葉、咖啡色的樹幹……但它們少了生氣,它們只是隱蔽屍
體的偽裝物,我甚至懷疑這些樹木會不會行光合作用。

會不會……我突然有個奇想,政府是為了處理國家中過多的自殺者,所以用某種人造
素材建造了這一片看似樹海的地方呢?

也許,在樹海的最深處,其實是政府的某個秘密組織呢。

「那個……」教授突然開口說話,大家以為他要停車了,但他卻說:「我想先跟大家
做好約定。」

「什麼約定?」

「我們每個人進去樹海,都有不同的目標吧?」教授說:「如果先達到目標的人,就
先離開樹海吧,不必陪其他人繼續待在裡面。」

原來是這個啊,確實,教授要尋找妻兒,御潔要找到站務員,孤要蒐集情報,而我要
找到樹海的真相……如果哪個人先完成目標,是要先離開呢?還是要繼續一起行動?

「我也在想這個。」先接過去的是孤:「我對你們的事情沒有興趣,我的情報足夠後
就會離開。」

「我也贊成。」御潔說。

「沒有意見。」我表示。

這樣的話,一定會有人先走,也會有人在樹海裡留到最後,至於留到最後的是誰,要
等進入樹海後才能知道。

「好了,停車吧。」教授突然又說。

計程車在路邊把車停穩,我們從後車廂中取出行李後,司機沒有多說話,也沒有計較
五百塊的車資太少,他只是擔任運送者的角色,最後默默離開。

我們四人踏出進入樹海的第一步,打前鋒的是教授,我跟其他兩人跟在身後。

樹海的環境就跟設想中的那樣,充滿死寂,而我們四人間也很有默契的保持沉默,氣
氛讓人感到窒息。

我們很快就看到了第一具屍體,是一具肚子上破了個洞的男性屍體,手上還握著一把
刀,是切腹自殺嗎?選擇這種悲壯的死法,算是少見的吧?

看到屍體我們並不覺得害怕,相反的,在樹海裡若沒有看到屍體,才會讓人感到奇怪
吧?

我們無視這具屍體繼續往前走,每個人都依著自己的理由,在尋找著自己的目標。

屍體在接下來的路程陸續出現,每經過一具女性的屍體,教授就會停下腳步多看幾眼
,看那是不是他的妻子。

御潔的眼神則是在樹幹間來回穿梭,嘗試著捕捉管理樹海的站務員身影。

而最讓我摸不清底細的,當然就是孤這個男人了。

他雖然說是要進來樹海搜集情報,但卻沒有帶照相機或攝影機之類的器材。他在出發
時還特地在我們面前整理行囊,他的行李裡也都是糧食飲水跟生活必需品,跟我們一樣。

既然這樣,他要怎樣搜集情報呢?走在隊伍最後面的他,總是滿臉從容的跟著大家前
進,像個置身事外的觀光客。

走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們隨便選個地點坐下休息。

算算幾個小時之後就會入夜,教授說再往前走一段路後就該準備找今晚的紮營地點了
,我們都表示贊同,最年長的教授已經自然而然成為我們這群人的領導者。

雖然不覺得有多疲累,我們直接在地上或樹根上找地方坐下。「這片地方真的很奇怪
。」我沒有把在計程車上的奇想說出來,「沒有任何生命,特別是這裡的屍體,也很奇怪
……」

「沒錯,屍體的腐爛模式不一樣。」孤說:「這裡的自殺者屍體,好像只會慢慢的風
乾,而不會滲出屍水,明明有那麼多屍體,屍臭味也不明顯,這片樹海的確是很獨特的地
方。」

「講的好像你常常看到屍體似的。」御潔說。

孤沒有對這個問題作回應,打開了飲用水自己喝著,不想回答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不想讓彼此間的氣氛充滿敵意,教授先揹起了行李,叫大家準備出發。

我回頭看了一下,身後遠方已經看不到柏油路面,或任何人工建築。

不需要擔心怎麼出去,如果樹海願意讓我們出去,那該出去的時候就可以出去,從我
們踏入這片樹林開始,就只是關在祂籠子的俘虜。

趁著太陽還沒完全下山時,我們選了一塊屍體特別少的區域紮營,沒有人會想睡在屍
體旁邊的。

我們各自架起了簡易的小帳棚,用小瓦斯爐煮湯,四個人一起用餐。

但這畢竟不是普通的露營活動,氣氛凝重的讓人吃不下東西,整片樹林實在太安靜了
……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亡靈就躲在樹幹後面窺視,而我們四人只是捧著自己的碗,四雙眼
睛隨時注意著周遭的動靜,沒人開口說話。

「啊!」御潔突然站起來,手上抄起了手電筒,往樹林中一照。

「怎麼了?」

「是站務員,他剛剛在那棵樹後!」御潔拿著手電筒往那個方向跑了過去,我跟教授
把碗擱在地上,拿起手電筒緊跟在後。

孤坐在原地沒有追來,但我們沒有心思管他,眼睛緊盯著前方的身影,希望不要把御
潔追丟。

追著御潔在樹林中跑了一陣後,她終於停下腳步,彎腰喘著氣,我跟教授追上她,看
來已經追丟了站務員的身影。

現在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若沒有手電筒,根本看不到東西,剛剛的過程我好幾次都
差點被樹根絆倒,這種情況根本不利尋找。

「我們還是回去,等天亮後再行動吧,不然很容易走丟的。」我說。

「我知道……」御潔的雙眼仍不死心的盯著樹林間,用手電筒到處掃著:「剛剛他就
站在那邊,我都看到他了……可惡,到底跑去哪裡了?」

暫且是失去了站務員的蹤影,也說服了御潔先回去在說,但正要回去時,我卻發現教
授的模樣不太對勁。

他直愣愣地看著某棵樹下,好像在那邊發現了什麼東西。

「教授,怎麼了?」

教授的身子突然間失去了力氣,整個身體突然往前跪倒,他用悲傷的語氣說道:「看
來……站務員把我們帶來這裡,是有理由的。」

我將手電筒照到那棵樹下,看到了兩具屍體。

一個穿著學生制服的女孩屍體,旁邊是一具男子的屍體,而這兩具屍體緊握著雙手。
我仔細看了一下,發現了第三具屍體。

在女孩屍體的腿下方,還有一具嬰兒的屍體。

是殉情嗎?還是……不過看教授的模樣,對於這幾具屍體的身份,我心裡已有了底。

「那就是我要找的人。」教授說。

「那旁邊的男人是誰?」

「是她的父親,我曾經見過他一次,沒想到他也死在這裡了……」教授跪爬著到女孩
的身邊,用雙手抱起了嬰兒屍體,開始嗚嗚嗚的哭了起來。

「喂,不能只哭啊,該做些什麼吧?」我說:「你不是說,要帶他們妻兒一起離開樹
海嗎?」

教授滿臉「對喔,還有這回事」的表情,他把嬰兒慢慢的放回地上,「屍袋放在行李
裡,我要回去拿過來。」

還好,從這裡還能看到紮營地傳來的火光,我們三人一起回到了營地,孤看到我們回
來,他也沒問發生了什麼事,若無其事地吃著東西。

教授從自己的行李裡拿出屍袋,要回去帶走他的妻兒屍體。

「明天早上,我就會帶著屍體離開樹海。」教授說。

我們沒有意見,一開始就約定好了,誰先找到目標,就可以先回去。

我問教授需不需要幫忙,他說不用,自己就可以搞定,又一個人拿著屍袋進入了樹林
間,往剛剛發現屍體的方向走。

但,他沒有再回來了。

一直到天亮,教授都沒有再回來。

我們沒有去找他,他究竟做了怎樣的選擇,我們不知道,也不打算去干擾他。

他的行李我們就留在原地沒有去動,天亮後,我們三個人整理好各自的行李繼續往前
出發。

或許當教授昨晚回到營地時,他的語氣跟動作已經透露出他的選擇了吧,我們都隱隱
察覺會有這樣的結果,沒有人開口提起教授。

為了各自的目標,我們繼續往前走,只是不知道下一個先離開的會是誰。

「好奇怪,」再度出發後,御潔提出了一個我也納悶很久的問題:「為什麼站務員都
不出現呢?」

最後面的孤說:「或許只是他不想出來吧。」

「但是他應該要出來啊,他的工作不是管理樹海嗎?我們並不是自殺者,卻在樹海裡
逗留了這麼久,難道他都不管我們嗎?」御潔又說。

「除非……我們是例外。」我有了另一種假設。

「例外?」

「樹海知道我們進來的原因。」我回想起昨天晚上那幕畫面,說:「昨晚,突然出現
的站務員好像是故意把我們帶去那邊,讓教授發現他的妻兒的,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樹海知道我們進來的原因?」

「樹海如果可以用某種方式看透我們的內心,那也是有可能的。」我說:「也許站務
員認得妳,所以刻意不在妳面前出現吧,有這種可能性也不一定。」

說到這邊,御潔停下了腳步,「說的也是,的確有這種可能性……這樣的話,我不就
沒辦法見到站務員了……唔唔……」

仿佛在思考什麼方法似的,御潔嘴巴裡不斷發出「嗯唔」的聲音,姑且斷定那是思考
的聲音吧。

「如果要見到站務員,我有個辦法喔。」孤提議說。

御潔停下了「嗯唔」的思考,問:「什麼辦法?」

「我們試試看違反規則,如何?」孤的臉上正露出詭譎的笑容:「聽說樹海中不能出
現他殺的屍體,不是嗎?不然會造成災禍,樹海中會不得安寧。」

這個傳聞我也曾經聽過。

「所以,我們來試試看製造他殺的屍體吧。」孤笑著說。

「製造……他殺?你瘋了嗎?」我哼了一聲:「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你想殺誰是嗎
?」

「不會是你的,放心吧,要殺的話也是殺妳啊……小女孩。」孤說著一邊放下行李,
已經躍躍欲試的模樣。

御潔還搞不太清楚孤的意圖:「孤先生……那麼你是想……」

「很簡單,讓我試著殺死妳看看吧。」孤動作俐落地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如果站
務員真的盡忠職守的話,那他就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我殺掉妳,而是會出手阻止,不是嗎?


這還真是合理的歪理啊。

孤把匕首在手上拋來拋去,看來他使用這類武器的經驗相當豐富,「如何?如果妳不
願意的話,那就算了,決定權在妳,想見到站務員的人是妳,不是我。」

「嗯唔……」御潔又發出了思考的聲音好一陣子,然後說:「你是真的會殺死我嗎?
還是只是試探看看?」

「我無法保證我的力道,如果演的太假,他可能不會現身阻止,所以我會把戲演真一
點,刀子有可能會不小心刺進去,妳真的會死也不一定喔。」孤停止拋轉匕首,握緊了握
柄,他已經準備好了,「妳的決定呢?御潔小女孩?」

「嗯唔……」御潔又再次思考。

我終於忍不住插嘴了:「喂,應該還有其他方法可以引出站務員吧?例如……假裝要
燒了樹海……」

「我不會這麼嘗試的,燒掉樹海,等於是跟全部的自殺者為敵。」孤瞪著我,我只好
又閉嘴。

「好吧。」御潔終於停止思考,做出決定:「來吧,就在這邊,瞄準喔。」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自己的胸口。

「準備好了?」孤問最後一遍。

「好了。」御潔也做最後的確認。

僅管我很擔心御潔,但這兩個人接下來要做的事我已經沒有插手的餘地,我能感覺的
出御潔一定要見到站務員的決心。

孤跟御潔原本維持著數公尺的距離,而現在,孤在瞬間中加速衝向御潔,手上的匕首
也精準無比,即將插入御潔的胸口。

刀尖將沒入御潔胸口的那一霎那,我閉上了眼睛,並祈求傳說中的站務員能夠現身。

但是,我卻聽到了我最不想聽到的聲響。

是刀子刺入肉體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目睹眼前的悲劇。

匕首不偏不倚的插在御潔的胸口上。

我跟御潔都不可置信地看著握著匕首的孤,不敢相信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了。

「結果還是沒出現啊,那傢伙。」孤放開手,搔搔頭,說的好像自己只是失手打死了
一隻蚊子一樣。

御潔的身體搖搖欲墜,我趕緊衝上去扶住她,將她的身體慢慢放躺在地上。

「……為什麼呢?」匕首仍插在御潔的胸口上,她的嘴角流出像咬碎草莓般的液體,
「……為什麼沒阻止呢?為什麼看著自己的女兒……被殺死呢?」

孤拿出手帕,擦拭著噴到血液的手掌:「也許妳根本不是他女兒,是妳自己記錯了。


「喂!快來幫忙止血吧!現在還說這些幹嘛?」我對孤的態度十分火大。

「沒用的,我沒有手下留情,她死定了。」孤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是故意要殺她,
只是認真的把戲演全套而已,只是沒想到那個站務員竟然沒阻止我。」

「你……」暫且先壓抑對孤的怒火,把注意力移到御潔身上。

但在沒有專業醫療的這種情形下,已經沒有辦法把御潔救回來了。

御潔咳了幾次後,就沒有辦法再開口說話,她轉過頭,眼神凝視著樹海中的某一處,
慢慢失焦。

該怎麼辦呢?怎麼辦才好?從小到大學過的急救常識全部在這時蹦出來了,但沒有一
個派的上用場。

在現實裡,我只能看著她慢慢死去,而她的父親,傳說中的站務員並沒有出來拯救她


我無力地站起身來,將御潔的外套蓋在她身上,在這種情形,不能為她的遺體多做什
麼,只能讓樹海接收她的屍體。

「原來如此,也許是因為這樣才沒有阻止我吧。」孤突然說。

「你在說什麼啊?」

「關於站務員為什麼沒有出面阻止我啊,」孤像是看清了一切事物,分析著說:「雖
然是我殺了她,但她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跟覺悟,她知道她有可能會死,這就跟其他的
被殺者不同了,其他的被殺者,會有被殺死的怨恨跟不捨。所以站務員才沒有阻止我吧,
因為這樣的死法,讓她也算是自殺者吧……得到了不錯的情報呢。」

對於說出這番話的孤,我突然認為他比樹海更冷血無情。

「既然又少了一個人,我接下來想單獨行動了,你呢?」孤挺起背包,試探性地詢問
我。

這還用回答嗎?雖然只進入樹海短短兩天,但我已經無法將這男人視為正常人,他比
樹海還要可怕。

若跟他一起行動,遲早也會被他利用吧,也許會被他犧牲掉以換取情報。

我不發一語,拿起行李往樹海中離開,這動作已經表示了我的答案。

我不會跟他繼續行動。

傳說中的站務員,你到底在幹嘛呢?

就算孤說的是真的好了,如果御潔真的是你女兒的話,你也不能對女兒的死亡視而不
見吧?

我在心中質問著站務員。

但也要等他願意出來現身時,他才能回答我了。

從一開始進來的四個人,現在只剩下我一人,孤接下來會去做些什麼呢?我沒有心思
去管他了,也不會後悔跟他分開。

在樹海裡一個人行走,好像走著走著就會有想自殺的唸頭。

抬起頭看到樹枝,就會想上吊。

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就會想割腕。

就算閉上眼睛,還是會懷疑自己下一步會不會掉入死亡的坑洞。

不能有這種想法,太危險了。

我壓抑著死亡的妄想繼續往前進。

而在前進的途中,我也發現了站務員的身影。

他並不是突然出現在我前方,而是隱身在樹後。

我並不是刻意發現,而是在某次休息時的眼角餘光發現他的。

他是從頭到尾都這樣跟著我嗎?如果有話想跟我說,為什麼不直接出來呢?

再次走累了後,我坐下來休息,對著他隱身其後的樹幹說:「喂,出來吧,我知道你
在後面喔。」

對於我發現他,站務員並沒有表示出驚訝,他往旁邊跨了一大步,身體離開樹幹的掩
蔽,終於現身在我眼前。

「終於現身了啊你。」我挖苦似地對他說:「你一直跟著我嗎?」

站務員點點頭,他看起來就跟御潔那張照片上一樣,絕對是同一個人沒錯。

我再說:「剛剛那女孩子死的時候,你在幹嘛?」

「我在觀察。」

「觀察?」

「觀察是否需要我出手阻止,事實證明不需要,那女孩已經做好了死亡的覺悟,雖說
是死於他人之手,但她實質上也算是自殺者。」

「放屁,你滿口胡言。」我說:「她是你女兒,你知道嗎?」

「我沒有女兒。」

「你怎麼知道?」

「我是由母親所創造出來的,我沒有結婚,更沒有女兒。」站務員說話的口氣像在照
本宣科,但我不相信他沒有任何情緒。

他口中的母親,指的就是掌管樹海的那位神吧,我忍不住諷笑他:「可笑,那是因為
你的母親剝奪了你還是人類時的記憶吧,你仔細想一想,一定可以想起來的,在這之前,
你曾經是人類,有家庭,也有女兒……」

「很抱歉,我沒有任何樹海之外的記憶。」站務員很直接地回答。

「我就說吧,那是因為被奪走了。」我冷笑:「剛剛死去的,是你在活著時曾經擁有
的女兒啊,你都不會傷心嗎?何必再做樹海的奴隸呢?」

「這些疑問,你可以親自問我母親。」

「親自問她?這也要祂肯現身吧。」

「快了。」

「快了?什麼意思?」

「你就快到了。」站務員的眼神看向遠遠的前方,說:「母親說要見你,只要繼續往
前走,你就會看到母親了。」

「見到……樹海中的神是嗎?」我沒料想到會有這步發展:「這可真是奇怪,祂怎麼
會讓我這種普通人見到祂呢?」

「母親自然有祂的理由。」說完這句話,站務員又退回樹幹後,看不見蹤影了。

他已經傳達完該說的訊息了吧,樹海中的神願意跟我見面。若真是這樣,我的目標就
達到了,我要見識這位神的真面目。

我抬起步伐繼續往前走。

樹海裡的神到底是長什麼模樣呢?祂又會以怎樣的方式讓我跟祂見面?

說不定會直接殺了我吧?不是有人說過嗎?見到上帝跟死去親人的唯一方法,就是自
己也去死。

但事實的發展沒有這麼殘忍,反而相反。我看到樹海之神出現時,整個過程相當和平
,我仿佛變成了友善的觀光客,而祂像是管理森林的民宿主人。

穿過幾根特別粗的樹幹後,我走到一片空地上,這是一小塊完全沒有樹木長在上面的
土地,但是上面蓋了另外一個物體,在樹海中完全格格不入的物體。

一幢小木屋,木屋的標準離渡假民宿還差很多,頂多只是能夠遮風避雨的小屋子。但
在這種地方看到這種物體的出現,我先是吃驚,然後開始尋找有沒有其他人的蹤影。

在樹海中出現這種人工建物,就代表有其他人存在。

但仔細一看,木屋的年代已經相當老舊了,不管木屋是誰蓋的,有很大的可能已經不
存在於人世中了。

但還是必需提高警覺才行,不知道木屋中有著什麼,況且在這種地方出現這棟屋子,
反而像是個超顯眼的陷阱。

我在屋子周遭徘徊,正思考著要不要進去時,木屋的正門打開了。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屋內緩緩走出來,我跟她對上雙眼,視覺所帶來的衝擊讓我說不出
一句話。

走出來的是我妹妹,已經死去的妹妹,曾經在樹海中自殺,遺體又被警方帶回來的妹
妹,此刻卻站在我眼前,身上穿著自殺時的衣服。

別被蒙蔽了,眼前的她並不是妹妹,而是祂。

「我不知道該怎樣出現在你面前,所以我想……用這種模樣出現會比較自然吧。」連
祂口中說出來的聲音,都跟妹妹一樣。

祂擅自偷取了妹妹的外表,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無法感到生氣。我走過去木屋,與祂相
對而坐,面對這樣的祂,讓我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進入樹海的原因,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吧?」先開口的是祂,「為什
麼要召來自殺者?為什麼你妹妹也是其中之一?還有……你應該也想問關於站務員的事情
吧?」

「既然你都知道我想問你什麼了……那你最好有準備好答案給我。」

「事實上,你是第一個真正見到我的人類。」祂說。

僅管這不是你的真面目,是嗎?

我問:「為什麼我是第一個呢?」

「因為樹海裡將會發生一些事情,而且已經開始了。」祂說:「記得最後跟你一起行
動的那個男人嗎?」

「孤,他叫孤。」

「他的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有一種我厭惡的味道,也是人類試圖要消
滅樹海的味道。」

「消滅樹海?消滅你?」

「你知道為什麼樹海之所以存在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上帝為何創造這一塊死亡之地?

「樹海的存在是給人類唯一的福利,人們在吵雜慌亂中出生,但最後至少能在寧靜的
樹海中,選擇想要的死法。人類總是逃避真相,來到樹海的自殺者,都是看透了自己的可
悲跟懦弱,而在外面的人們則花一輩子在逃避死亡,甚至到最後一刻還不願意承認,自己
難免要死,也一定會死。」

「所以可以在樹海自殺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囉?你是想這麼說囉?」

「那要看每個人如何解答了,你的妹妹……就是看透了人生的短暫跟可悲,才會到我
這裡來結束生命。」

「閉嘴,不許你用她的外表說這種話。」我咬牙切齒。

祂低下頭,表示了些許的愧疚:「很抱歉,擅自使用了你妹妹的外表。」

「你已經奪走她的生命,我還能說什麼呢?」如果祂不是使用妹妹的外表,我很有可
能已經一拳揍下去了。

「正因為人類不停的逃避死亡,所以才想消滅我。」祂說:「但是,人類完全不知道
樹海的真相。」

「樹海的真相?」

「你進來以後,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樹海裡沒有其他生命這個問題呢?」

的確,樹海裡沒有其他動物跟昆蟲,就連樹木,也像是裝飾品一樣……

「站務員,是我挑選來管理樹海的靈魂。」祂突然換了話題,說:「我從眾多的自殺
者之中選了他,刪除了他還是人類時的記憶,讓他成為我的眼線,過濾進入樹海的人們。
他所看到的東西,都會馬上傳到我的眼前。」

「也就是說,你知道那個被殺的女孩,就是他的女兒囉?」

「是的,我知道。」

「那你為何不阻止事情的發生?」

「因為沒有必要,」祂嘆了一口氣說:「我最後決定讓站務員不插手這件事,因為他
的女兒一死,就代表站務員跟世間的聯絡完全斷絕,沒有人會再來尋找他,他就可以專心
管理樹海。」

「真自私的想法。」我恨恨地說。

「但是沒差了……因為樹海即將消失。」祂抬起頭,看向樹海遙遠的某一方,雙腳輕
輕擺盪著,輕鬆地說:「你知道樹海如果消失,這個國家會變成怎樣嗎?」

會怎樣?我想也不想直接回答:「會減少很多自殺者,有很多人可以找到生命的希望
。」

祂聽完後噗叱地笑了:「所以才說你們人類根本不知道真相,樹海的真面目可不只是
樹木而已。」

所以呢?樹海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

如果這些樹木只是偽裝,隱藏在樹木之下的又是什麼?

祂把嘴巴湊到我耳朵邊,輕聲細語地說出樹海消失的結果。

「如果上帝決定讓樹海消失,收回人類唯一的福利,就表示人類即將滅絕。」




(8)身為人


該收集到的情報都有了。

只差一件事還沒做。

對於能否把樹海納為商業或政府用地,最重要的就是,能否摧毀樹海?

聽說,只要試圖破壞這裡的樹木,不管是火燒或刀割,破壞者就會遭到自殺者的復仇
,聽起來挺可怕的。

這也是上面最擔憂的一點。

該試試看嗎?情報就只差這一條了。

當初跟我一起進入樹海的三個人,一個男的迷失於樹海,生死不明。一個女的為了情
報所需,被我所殺。

另一個最年輕的小子,好像是叫做小仔吧?他決定跟我分開行動,獨自一人去尋找樹
海的真面目了。

此刻也不知道是否還活著。

但無妨,現在我一個人也可以把工作完成。

我要試著摧毀樹海,把結果跟收集到的所有情報交給上級。

要毀滅森林,最好的方法當然是用火。

但我不會選擇這個選項,因為我沒有退路,不知道該如何離開,如果真的試了,樹海
燃燒起來,那我將無路可逃,跟著一起被燒死在樹海中。

我選擇保險一點的方法,拿出簡易的線鋸,選了一顆比較單薄的樹幹,準備把它砍下
來。

當我把線鋸架在樹幹上,準備施力時,我的眼角察覺有個人影默默地出現在一旁。

是那個站務員,他不知何時站在旁邊,滿臉悲傷地看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跟傳說中的站務員面對面,但我並不害怕,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即將失
去什麼重要的東西般而悲傷。

「你是來阻止我的嗎?」我問道。

「阻止你?」他的聲音聽起來也跟常人無異。

我在線鋸上施加了力量:「因為我正要傷害樹海啊。」

「不,那已經沒有差別了。」他說:「因為除了母親自己之外,沒有人可以傷害樹海
,或是摧毀樹海,人類的力量根本動不了樹海。」

「既然如此,如果我現在把這棵樹鋸倒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我已經躍躍欲試。

「如果是之前,你會死,自殺者的靈魂會殺死你。」站務員說:「但是現在,已經沒
差別了。」

「為什麼?」

「你還沒察覺到嗎?」站務員緩緩抬頭,望向天空,「樹海已經開始燃燒了,母親決
定自己毀掉樹海。」

在天空中,竟有一屢黑煙,而且正以迅速的速度在不斷變粗。

我的鼻子也感覺到了淡淡的燒焦味,在樹海中的某個地方,正在燃燒著。

雖然現在對我還沒有危險,但是在森林中的火勢蔓延速度之快是最為恐怖的,如果不
快點離開的話……

「我來這裡,其實是想提醒你快點離開。」站務員說:「母親給我的最後一個指示,
是在樹海完全毀滅前,讓所有活著的人類都離開樹海。」

我已經丟下線鋸,急忙問他:「那我該怎麼出去?」

「往後跑,就會回到道路上。」

我已經無暇理會站務員,拔腿就往後面跑去,如果不快點拉開我跟燃燒區的距離,我
也會很快就葬身火海。

我轉身跑開時,站務員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他悲傷的神情,像是等待著火焰把他的
靈魂也燃燒殆盡。

在穿越樹海時,我也看到了許多人,但他們跟我不一樣,他們是反方向朝著樹海內部
走,往燃燒處走去。

那些都是自殺者的靈魂,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從容的表情,邁著步伐大步往前走。

他們也知道了樹海正在燃燒吧?他們不逃命嗎?

不,這些自殺者都已經死了……那麼,他們到底是要去哪裡呢?

我沒有時間去想這麼多問題,只能一頭往前衝,冀望著能快點看到道路。

當柏油路面終於出現在我眼前,腳踩踏到路面的那瞬間,我終於有了活下來的感覺。

一回頭看樹海,整片森林已經熊熊燃燒著。

但在這片樹海中,我聽不到消防車的聲音,也不到有任何人呼喊著救火的聲音,只有
樹木熊熊燃燒的聲音。

一直到樹海完全燒毀為止,都沒有消防車出現,而火勢在樹木完全燒毀後也自動熄滅
了。

這把火,是樹海中的那個神自己放的火嗎?祂自己毀滅了樹海?為什麼?

我坐在路邊思考著,但這也沒關係,因為這倒給了我方便,回去如果跟上級說火是我
放的,他們應該會很高興吧。

如此一來就省掉了摧毀樹海的步驟,能夠直接在這裡展開建設工程。

「你還活著啊。」突然有個聲音說道,我嚇了一跳。

有個人影從道路另一端走過來,我花了些時間才認出他是那個叫做「小仔」的年輕人
,沒想到他還活著。

「沒想到你也活著啊。」我挖苦地說。

「你也是啊,孤。」他說,並走到我身邊坐下,「這場火只會燒毀樹木,而不會傷害
人類。因為人類將會自己從世界上消失,用不著樹海了。」

小仔轉過頭,對著我神秘地眨眨眼,說:「我在裡面見到了管理樹海的那位神,祂跟
我說了樹海存在的意義,也是祂自己把樹海燒掉的。」

我不作聲,我知道他有情報要告訴我。

「孤,你是來樹海裡收集情報的,不是嗎?既然如此就回去跟你的上級說,當上帝決
定毀掉樹海時,就代表人類也會跟著被毀滅,而且是被自己所毀滅。」

「什麼意思?」

「來到樹海裡自殺的自殺者,都是已經看穿人生,痛恨人生,甚至想毀滅世界的可憐
之人,簡單的說,他們的心裡已經住了常人不能理解的魔物。上帝創造樹海,是給這些人
另一條路,可以自己平安的走上另一條路,當這條路被中斷之後,那些人心中的魔物會越
來越強大,到時,他們便會做出更為可怕的事。」

「物極必反,是嗎?」我在腦中想起之前發生過的校園槍擊案跟自殺客炸彈案件。

「沒錯,當人類試著要摧毀樹海,將樹海納為己用的時候,就已經宣告了自己的末日
。那些已經於樹海中結束生命的自殺者們,都已經平安離開了。但還勉強活著世上,心中
居住著魔物的自殺者們,他們卻沒有道路可以離開。」

小仔說的很有道理,但我的上級不會想聽這些東西的,他們只想知道這裡的占地面積
,跟未來的商業價值。

「更現實的是……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魔物,每個人成為樹海的自殺者只是時間早晚問
題而已,但現在樹海沒有了,未來每個人只能自己毀滅自己,同時傷害到其他人。最快一
年內……社會就會崩潰,那些無法來到樹海的自殺者們,會失去控制,而且這些人的數量
多於我們的想像。」

「這些與我無關。」我說,「我的任務是將有價值的情報給予上級,讓他們決定如何
開發樹海。」

「然後呢?樹海最後會變成什麼?」

「可能是遊樂園,也有可能是工廠園區。」

「世界就是這樣被毀滅的。」

「我同意。」

我站起來,收集的情報已經足夠,樹海也消失了,上面應該會很高興。

「你殺死了御潔。」小仔突然提醒我這一點,「你會想辦法贖罪吧?」

「大概吧。」我說:「不過她可以死在樹海陪她的父親,應該是很幸福的事。」

小仔點點頭,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坐著。

一直到我走到這條道路的盡頭,回頭看,他還是一直坐在那裡。


身為人……活著是應盡的義務,但是,死亡也是最後的結果,每個人都一樣,只是許
多人選擇逃避死亡。

當逃無可逃時,人類會連選擇死亡方式的權利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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