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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獾與獅子返回停車場據點的路上,來自大工廠的加密廣播又響。
這次不是任務的指派,而是一段純音樂。憂鬱的拉絃聲正適合這樣的雨夜,演奏的是
《死公主的孔雀舞曲》,這亦是信號。
獾改變路徑,下交流道後來到人車稀少的近郊。與同路的幾輛貨車開始匯流,形成筆
直的隊伍奔馳在夜裡的黑暗道路。不單是貨車的款式相同,這些駕駛無一例外地身穿宅急
便配送員的制服。
全是收購商。
貨車隊伍進入山區,沿著蜿蜒山路前進。這裡越加黑暗,光源只剩白色的車燈。從夜
空俯瞰這條車隊,彷彿一條爬梭的蛇。山腰處那間形如棺材的工廠是這條蛇的目的地。工
廠左側的屋頂有根醒目的煙囪,像異常勃起的陽具。
這裡是「大工廠」。
貨車在工廠前的平坦空地依序停妥。獾率先下車,工作鞋踩進濕爛的泥巴。他打開貨
車的冷凍貨廂取出裝屍箱。其他的收購商亦是如此,他們沉默地搬運箱子,魚貫來到工廠
入口。
入口的重鐵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響,緩慢往兩旁敞開。一個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矮小男
人出來迎接,乾瘦的身形遠不如強壯的收購商,佇在門邊的他像隻狡猾的灰蝙蝠,詭異地
掃視依序進入的收購商。
並非全部的收購商都返回報到,在場的只有其中一部份。其他的收購商另有額外指示
,正在市區內的停車場據點待命,以便處理委託。
工廠充滿機器運轉的噪音,幾名穿著灰色工作服的男女分據各處,依然沒有人說話,
他們神情木然,不笑不動,像傀儡似的。無論是收購商或這些傀儡都太安靜了,像被強制
剝奪說話的權利。
收購商們把裝屍箱放上工廠中央的輸送帶,箱子像隨著溪水漂遠的桃子被送進輸送帶
的另一端,最後落進黑暗的口中。看管輸送帶的傀儡站在一旁,只有眼珠子隨著收購商移
動而移動。
只要交出鐵箱,後續便與收購商無關了。
他們領取整備好的乾淨裝屍箱,一一堆疊進貨車,然後再次返回工廠,魚貫進入右側
的檢查室。那裡另有幾名灰色工作服傀儡,他們負責檢測收購商的生理狀況,從基本的體
溫與血壓,再到心跳與呼吸速率、血氧濃度。
過程中沒有交談,所有人都知道現在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他們被訓練得極好,沒
有額外的舉動,秩序整齊地接受檢測。
獅子當然也排入檢查的隊列,他沒看到獾,猜想是進入工廠的「更內部」進行回報作
業,回報的內容正是獅子的見習狀況。
輪到他了。
獅子踏前,伸出手掌讓傀儡在他的手指夾上血氧儀。傀儡維持死一般的沉默,紀錄數
據。
完成檢查的獅子與其他收購商穿越檢查室的通道,進入與工廠相連的鐵皮倉庫。除去
各類訓練設備,倉庫的四個角落各有一名充當人形監視器的灰色工作服傀儡,意在監控收
購商徹底執行被排定的高強度訓練。
收購商們確認各自的訓練計畫,在設備前就定位。
獅子不斷往槓鈴疊加槓片,直到要求的重量。他蹬直起槓,踩出足夠的腳距站定。他
深深吸氣,憋住後穩定核心肌群,接著緩慢下蹲。雙腿肌肉因為對抗槓鈴與槓片施加的重
量,被粗暴地撐開,肌肉的線條明顯如刀刻。
儘管山區的夜晚帶著寒意,獅子身上卻蒸騰出熱氣,竄出無數汗粒。身負的巨大重量
令他的臉孔漲紅,額頭浮出一條條蚯蚓似的青筋。
倉庫終於不再安靜,收購商們有接連的低沉喘息,表情也有了變化,終於像個真實的
人。面目猙獰的獅子低吼,使勁撐起。來回反覆幾次,豆大的汗水不斷滴落,逐漸在腳下
積成一圈。
完成這組的指定次數,獅子倚靠在槓鈴上用力喘氣。
這時候獾才終於出現。赤裸上身的他手抓單槓。為了增加負重,還在肩上掛著粗鐵鍊
,隨著每次使勁拉起身體,壯碩的背肌便如浮雕清晰浮現。平常被制服遮蓋的斜方肌與闊
背肌相當發達,手臂亦是粗壯嚇人。
若非如此,收購商又如何搬運裝屍的鐵箱?
比起驚人的體能,獾更令人畏懼的是臉部表情依然不見改變,活脫脫的像戴著逼真的
人皮面具。獅子有預感,獾會是收購商中最危險的存在。
*
徹底力竭的獅子完成訓練,獨自回到貨車。他癱坐在副駕駛座,身體仍在出汗,雙腿
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抹去汗水,慢慢調整呼吸,想趁獾返回前放空休息。
不料疲累的腦袋浮起混亂的思緒,盡是沒有答案的疑惑。有些是原本就趨近無解,有
的則是獅子放棄尋找解答,任憑它就這麼懸在那。懸著懸著,始終無法排解消化,只有越
來越令他困擾。
在思索自己是誰這個問題之前,一股無以名狀的消極感首先奪去獅子思考的意願。我
是誰很重要嗎?知不知道又怎麼樣?失憶的他因此放棄找回身份跟過去,就這樣留在大工
廠。
「留下或離開是你的自由。選擇留下,你到死都屬於大工廠。」這是獾當初的聲明。
雖然失憶,獅子仍然留有社會的常識,知道收購商與大工廠是絕對見不得光的。他選
擇成為收購商的原因很簡單,只因為哪裡都不想去了,走一步算一步,也不怕是否誤入深
淵。
從此獅子跟著獾四處見習,回收被殺害的屍體、見識一個又一個兇手。這些人全無特
定的特徵,跟性別、社會地位、樣貌都無關,唯一的共通點只有殺了人。屍體什麼模樣都
有,端看兇手喜好。
無論屍體如何,獅子都沒有對此抱怨,始終安分地回收所有的屍體,直到蚓堅果的委
託。起初獅子以為收購商是類似清道夫的角色,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單純。另一個新的疑惑
因此誕生:收購商是否助長兇殺的發生?
在獅子看來,這些殺人犯正因為有收購商協助善後,才會越加肆無忌憚地行兇,所以
收購商也是共犯。
我當然也是兇手。獅子心想,不單指回收屍體,前些日子他扭斷蚓堅果的同夥的脖子
,很不真實,原來人真的是那樣脆弱易死的生物。
他回想起來也不敢置信,竟然毫不猶豫地動手,是不是與這些收購商在一起久了,也
固化成不會懷疑命令的工具?
「我能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嗎?」獅子自問,但很快地否定。
「我過去經歷過什麼,才會變成現在這種狀態?是不是弄得全盤皆輸,所以才不想面
對?」獅子空有疑問卻無力探究。
他推開車門,踩進外頭的冷風。
距離獾的訓練結束還需要一段時間,獅子決定把握空檔探索附近環境。直覺告訴他,
對這邊的地形掌握度越高越好,終有一日會派上用場。如果哪天決定脫離大工廠的掌握,
他會需要迅速脫出這裡。
在直覺的驅使下,獅子越走越遠。無燈的山裡只有月光指路,不被光所觸及的地方無
比陰暗,重重樹影交雜成陰森的奇形怪狀。蟲鳴的聲浪不曾停止,偶爾會從遠方傳來不知
名的山鳥的啼叫。
獅子記路並確認方位,逐步進入更幽深的地帶。
穿越陰暗的矮樹林,獅子面前的景色忽然開闊。平緩的坡地有一棟被石牆包圍的小木
屋,牆頂裝有防竊賊的鐵刺。入口的鐵柵門半掩,並未關閉。
出乎意料地,竟然會有人住在這樣的山裡。每次獅子從市區返回大工廠時,上山的途
中沒有見過其他人跡。
小木屋的一側另有石鋪小徑,獅子發現是通往大工廠的方向,不免猜想屋內的人跟大
工廠是什麼關係?
他放輕腳步,緩慢接近。小木屋遠看不大,近觀發現所佔的範圍其實不小,加上圍牆
圈繞又更廣了。
獅子側身從半掩的鐵柵門鑽入。圍牆內滿是花叢,盛開的花朵寧靜地綻放。獅子對花
所知不多,藉著小木屋透出的燈光可見這些花的花苞飽滿、花瓣色澤鮮艷,顯然經過細心
照料。
他稍微瀏覽便轉移目標,想從窗戶窺視屋內,確認這裡的住戶是什麼樣的角色。可惜
每扇窗都被窗簾遮掩,獅子繞屋一圈後果斷放棄,決定另覓機會再來。
他再次鑽出鐵柵門,決定從另一邊的石鋪小徑離開。
小徑當然比穿越雜草叢來得好走太多,獅子毫不受阻地前進。走沒多少距離,他發現
前方有人,立刻警覺地停下腳步。
獅子仔細一看,發現是個年輕女人。
女人穿著單薄的黑色連身長裙,就這麼裸著雙足踩在泥巴地上。她仰著頭,及腰長髮
如傾瀉的黑色瀑布。不知道是月光的關係,或是女人原本的膚色就是如此,月下的她白皙
如初雪,散發不屬於塵世的純潔氣質。
女人盯著身前數朵白花,是完全不帶一絲雜質的純白。她舉起雙手,彷彿觸碰易碎的
珍物似地,輕輕捧起其中一朵,深深地凝望。
獅子決定另外尋路返回大工廠,但在他轉身時,突然聽到一聲小小的驚呼。獅子扭頭
一看,女人驚慌地捂著嘴,發現了他。
「我現在就離開……」獅子話說一半,女人突然向他奔跑過來。
獅子不解,嘴唇突然一陣冰涼。他愣住,原來是女人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巴,還比出噤
聲的手勢。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需要閉嘴,但收購商最擅長的就是沉默,所以他什麼都不說
了。
女人的眼睛睜得大大地,與初見的形象不同,此時的她透出少女的稚氣與純真。她保
持手按獅子的嘴唇不放的姿勢,一邊指了指獅子身上的收購商制服。
獅子再愣,這女的竟然要他脫掉衣服。
現在的情境實在太奇妙,妙得讓獅子決定就照女人說的作,看她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他脫去上身制服,露出寬闊的肩膀與雙臂,幸好內裡穿有無袖背心,不至於在女人面前裸
身。
女人接過汗溼的制服,匆匆跑開,把制服暫時掛到遠處的矮樹上,然後又踩著泥巴跑
了回來。
微微喘氣的女人臉頰泛出紅暈,雙手用力抓著裙擺不放。她的臉別向一旁,刻意避開
獅子的目光。
「收購商不可以來這裡。」女人的聲音很小。
「我記得這個規定。」獅子知道。這條規定更確切來說,指的是收購商返回大工廠時
,不可以任意在四處走動。
「被發現不好。」女人抓著裙擺的手指越來越緊,眼神慌亂地飄來飄去。
「為什麼要我脫衣服?」獅子問。
「因、因為……有監聽器。」
「監聽器?」獅子不禁追問:「每個收購商都有?」
「嗯……」女人難掩歉疚,彷彿是她犯的錯。「因為要監控你們,還有不能來這裡。
」
「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又是誰?」
獅子的質問嚇到女人,女人膽怯地縮起肩膀。像害怕被責備的孩子不斷退後,拉開與
獅子之間的距離。獅子也察覺到了,便放緩口氣:「對不起,不是針對你。」
「我一直待在這裡,出不去。我、我是……」女人回頭望向剛才注視的白花,猶豫後
終於決定:「叫我曇花好了……」
「你被限制行動?」獅子很懷疑大工廠到底還藏有多少秘密。
「不是,我沒辦法、沒辦法……」曇花沮喪地說。面對獅子的她無辜地低著頭,盯著
沾滿泥巴的腳趾。從頭到尾就是不敢看向獅子,始終避免目光接觸。
這女人看來如此脆弱又容易受傷,讓獅子有股奇怪的熟悉感。他在失憶之前是不是經
歷過類似的情境?那股消極跟難喻的罪惡感竟然又增強幾分。
我過去到底搞砸了什麼?是不是辜負了誰?獅子自問,有種撕心的疼痛。
在這瞬間,眼前的曇花似乎與誰的模樣重疊,令他痛苦得想要咆哮。如果可以重來、
如果這是贖回的機會……
「我會再來的。」獅子請求:「你會幫我保密吧?」
曇花不可置信地抬頭,獅子越過她的身邊,取回掛在矮樹的制服。
離開的路上,獅子想著,這一次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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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貼的裝屍紀錄簿跟過去blog的稍微不同,
增加一些新東西,還調整段落的順序跟情緒收放,讓整體更好讀。
並非完全重寫所以情節的改動有限,但我試著在這之中盡量帶給你們新的驚喜。
私心希望已經讀過的板友能再重溫一次。
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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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再對抗了
山谷裡不再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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