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姊》的續篇,考量到字數問題,分成(上)和(下)。至於(下)什麼時候出來?我只能回
答,會盡快推出。
另外,非常感謝各位的推文,2018年我也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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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發生在溫暖夏季的事。
母親仍是行屍走肉,我則成天無精打采,和白姊也還只是相互問候的鄰居。吃完晚飯,我
將廚房的垃圾袋拿出家門,打算步行到附近的垃圾場丟棄。
行經樓梯間,白姊一如既往地吊掛在那裡。這時的我因為父親逝去的衝擊而有些失常,所
以沒對她進行各種變態行徑──這不是重點。
和她簡單寒暄了一會兒,我走出公寓鐵門。這一帶的住宅區往好處想是樸實,但說白了就
是破舊。外頭的柏油路上,滿是無人清掃的廣告傳單和貓狗的排泄物。
時間是七點多,街燈都已亮起。在異常寧靜的街道上,我行走著。垃圾場在街道盡頭,右
轉再過去一點的方向,但我很快察覺有什麼不對勁。
她就站在那裡。
身穿黑色大衣,上頭纏繞著誇張的鐵鍊,末端從她手中垂落。即便是這樣的大熱天,還戴
著一頂黑色高禮帽,像是在玩角色扮演的少女。
有一瞬間我懷疑她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但她腳下的影子很快消去我的疑惑。
Cosplay少女,我不諳此道,但難免有些好奇。在接近時,我觀察起她的面容。雖然被那
頂高禮帽遮蓋大半,但那冷漠細緻的五官還是令我印象深刻。
不過,還是白姊比較漂亮。
「罪人啊。」這時,少女以冷淡的話音朝我開口。並成功在第一句話就讓我接不下去。
這是那個吧?Coser的名台詞重現,不過,對acg產業所知甚少的我無法認出這是哪個角色
,只能回以尷尬的笑容,試圖繞過她身旁。
「你心中的罪惡,在於父親的死。」
步伐停下。我睜大眼。
「如果那個時候父親沒有和你交換,那結局肯定會改變。你無法放棄這樣的思考。」少女
說著,搖晃身上的鐵鍊,發出金屬碰撞聲。
從未和任何人述說的心聲,被陌生的少女講出,我當下受到的衝擊遠超想像。甚至懷疑起
這是不是記者的喬裝。
但不對。她的眼神、話語,甚至是那誇張的裝扮和舉止,都散發出強烈、刺痛肌膚的存在
感,那種的不會是「贗品」。
「妳是誰?」我不禁問道。
少女靜默半晌,轉過身,在鎖鏈聲中前行。
「斷罪者。」
從她口中,說出這樣的詞。
要說現代社會的人不可或缺的事物,首先會想到白姊。此刻的我仍然在呼籲教育部加上「
白姊」的詞條,並給予「完美無缺的美好存在」這樣的定義。
當我將如此遠大的理想告知白姊時,她微笑著以親切友善的動作毆打我的頭。
「這裡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你真的有在好好上課嗎!」
她的話語讓我靦腆地別開視線。今天也被白姊罵了,好開心。
雖然十二月的現在,外頭是寒風陣陣,聖誕老人也要冷到心臟麻痺的天氣。但要澆熄我內
心的熱火可沒有那麼容易。
──於是隔天,我感冒了。
四十度的高溫,躺在床上喉嚨像要沸騰一樣,意識昏沉之際,我似乎看到一個月前送別的
父親在向我招手。
百無聊賴地從一旁抓來手機,我檢視著還沒看過的訊息。
先是從老楊那裡寄來一則慰問簡訊,我皺起眉。一大早就看到這傢伙的名字實在是讓我不
太舒服,感覺症狀要惡化了。
本名楊祈風的老楊,是我的中學班導。雖然看上去是個斯文有禮的帥哥。但事實上,他是
將白姊束縛於此的元凶。
關於他的事情有太多令人不解的地方,實在不想在生病時思考。我稍稍確認了下簡訊內容
,好在並不是什麼恐嚇威脅,只是稀鬆平常的導師慰問。
在一個月前,藉由惡靈化的父親,我成功讓他「消失」了十幾分鐘。雖然聽瘋狗說,那種
感覺和睡著沒什麼兩樣,我的心情還是舒坦了一些。
剛好,下一則未讀通知就是瘋狗發的。
我有些困惑,我和他又不是一個班的,理論上不會這麼快知道我沒來。點開那則聊天訊息
,才發現他只是邀請我去他家玩。
不,等等。
那個瘋狗?那個百分百踩雷,情緒控管能力基本為0的傢伙,邀請我?
我感覺自己的手指在顫抖,生怕回錯什麼會被他們家的黑道封進水泥,丟到台灣海峽裡。
『在下何德何能,受此邀約?』我回覆。
『幹你他媽在講三小。』不久後,他回了這麼一句。
人與人之間果然無法互相理解呢。我把手機調成靜音,就這麼丟在一旁。
這時,傳來門鈴聲。母親一早就出門,家中只剩我能開門。咂了下舌,我從床上起身,在
衣櫃裡挑了幾件毛衣套上,腳步蹣跚地走到門前。
為求謹慎,我透過門上的貓眼看出去,在發現是認識的人後才轉開門鎖。
「呦,小子。嗚哇,你看起來超慘的。」來人以一種輕飄飄的語感向我說道,讓我產生把
門甩上的衝動。但她的身分卻不允許我這麼做。
因為眼前這名瞇起雙眼,穿著運動外套、造型邋遢的女子,正是這棟公寓的房東。
「妳之前都跑哪去了?」我有氣無力地朝她問道。
「嘛。」房東笑著撓了撓她那頭亂糟糟的頭髮,「你也知道,我不是只有這棟公寓要管。
雖然順位上這裡是最優先,但我一個人實在是分身乏術啊。」
她那隨便的態度讓我有些不滿,但以我的身分也不好抱怨什麼。只能嗯嗯啊啊地點頭稱是
。
轉動視線,能看到在邊角晃來晃去的白姊,似乎很關注這裡的樣子。
注意到我的目光,房東聳聳肩,「反正這裡還有她在,你父親那件事不就順利解決了?」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這女人的態度讓我實在很想打她。該死,頭好暈。我扶著家門,有些
站立不穩。
「說真的,你沒事吧?」房東看著我挑眉,她將手放到懷裡摸索,最後掏出一個破損的護
身符。
「拿去,可以的話盡量帶在身邊,感覺會好一點。」
我半信半疑地接過。剎時,一股暖流遊遍全身。頭不痛,啞著的嗓子感覺也好了一大半。
感冒藥的廣告也沒有這麼誇張的療效,房東妳真的不考慮去業配嗎?
「……謝謝。」我有些彆扭地朝她道謝。
「不用謝我。」瞇起眼,房東轉過身。途中她瞥了白姊一眼,但沒有多說什麼就走下樓。
所以她只是來送我護身符的?可惡,意外地是個好人啊。
正當我為自己先前失禮的想法有些羞愧時,白姊向我招手。湊近後,她小小聲對我說:「
你生病了?」
我有些臉紅。「沒事,小感冒。」
拜感冒所賜,即便貼在白姊身邊嗅聞,也沒辦法感受到明顯的香氣。白姊能量攝取不足,
讓我想直接癱倒在她身上。
「果然是昨天晚上和我聊太久……」白姊有些內疚地垂下眼眸。
「不是啦。」我揮揮手否認,「最近班上也有幾個人因為小感冒請假,我可能只是被他們
傳染吧?」
說完我又咳嗽了起來,白姊的手輕撫我的背。
感受背上的冰冷,我將護身符收進口袋,打算感冒完全痊癒前都不離身。
到下午,我感覺已經好很多了。在毛衣外面再加上一件外套,我打算出門吃點什麼。
但當我拿起手機時,才發現多了好幾通未接來電。來電人是瘋狗。那傢伙又想做什麼?我
有些無奈地回撥。
「喂,你打給我幹嘛?」
『幹你怎麼現在才接!』瘋狗焦躁的聲音傳出,『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忙,那女人怎麼看都
是你的同類。』
雖然不知道他在講什麼,但感覺好麻煩。我正打算掛斷,就馬上傳來這句話:『你敢掛斷
就死定了。』
「嘖。」我小小聲咂了下舌,「怎樣啦,我今天生病沒去學校。」
『我也沒去。』
我是病假,你只是單純蹺課,可以不要混為一談嗎?雖然想反駁他,但我還想吃飯,只能
催促他進入重點。
『我被打了。』
這下我是認真地想掛斷,並在那之前對瘋狗說一句「活該」。這傢伙至今為止的暴力舉動
都因為家庭背景而被淡化,總該有個人去教訓他。
不過,他說「女人」?是什麼樣的狠角色敢對黑幫的少爺動手?跟我是同類又是怎麼回事
?我皺起眉。
一個月前的失蹤案結束後,自己也是受害者的瘋狗認定這是一起靈異事件,並把我視為解
決事件的人。雖然上述幾點都沒錯,但對一個中途就消失的人,能這麼認定也真是神奇。
『幹,那是在街上耶。老子只不過去打個機台,就被那個cosplay的怪女人痛打一頓。媽
的有夠痛,鎖鏈是三小啊。』
Cosplay?鎖鏈?聽到這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忘記了什麼。一邊翻找自己的回憶
,我一邊對瘋狗說:「你說的那個女人,有對你講什麼嗎?」
『啊啊?』瘋狗聽起來很不爽,『就亂七八糟的啊,什麼罪人、罪業……神經病吧她。』
我靜默了一會兒,才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點,「所以這關我什麼事?」
『呃……』說到這,瘋狗開始猶疑了起來,『我雖然也想把她當成單純的神經病,但該怎
麼說?是氣質還是氛圍?都有種異常的感覺。』
和你一樣。瘋狗說道。
異常嗎?這點我倒是無法反駁,瘋狗的直覺意外地敏銳,讓我有些驚訝。但這還無法構成
找上我的理由,論打架我大概只能打贏小學生。與此相對,瘋狗的手下明顯比較可靠。
「她只是對你用物理攻擊吧?」我把錢包和鑰匙帶上,打定主意是不管這破事了,吃飯要
緊,「又沒有讓你消失什麼的。你就用你們黑幫的做法,別扯上我這個病人。」
『喂,這麼不講義氣的?』瘋狗聽起來有些失落,但聽到我生病也沒辦法怎樣,『好啦,
有情況再連絡你。』
不,請不要再打來了。結束通話,我神清氣爽地呼出一口長氣。
走到門外,白姊往這看來,露出午後的慵懶神情。
「病有好一點?」
「嗯。」拍了拍口袋中的護身符,我回答:「房東給的東西還挺有用的。」
「茗小姐啊……」輕喚房東的本名,白姊顯露複雜的神情。
她認識房東的時間應該要比我還久才對,看著她的表情,我有些困惑。「怎麼了?」
「稍微想到一些以前的事。」白姊搖搖頭,脖頸上的繩索也跟著晃動。她看了下我的著裝
,「你要出去吃飯?」
我點點頭。
思索了會兒,白姊有些害臊地朝我張開雙手,
「抱我。」她要求。
我呼吸有一瞬停止了,心臟則怦怦跳得飛快。
這樣惹人憐愛的白姊,是從一個月前開始出現的。當時的我趁著不錯的氣氛進行人生中首
次告白,結果被華麗地擊沉。正要一蹶不振時,她卻這麼說:
『……別那麼沮喪,我又不是討厭你。你還只是個小鬼,戀愛是遠比你想像要來得複雜的
東西。』
『白姊談過戀愛?』當時的我還有些掛心老楊的事,忐忑不安地詢問。她卻十分乾脆地否
認。
在那之後,我們維持著朋友以上,戀人以下的曖昧關係。但比起以前,白姊有了很大的轉
變。
其中之一,是「擁抱」。
公寓中能目視並觸碰她的,只有我和房東兩人。房東又三天兩頭地往外跑,對於死去多年
的白姊來講,我是唯一能讓她感受溫暖(物理層面)的人。
我迎上前,雙臂環過她的身驅。由於白姊呈現上吊的姿態,我的臉正好貼在她的胸前。但
她毫不在意地伸手梳弄我的頭髮、輕撫頭頂。
可能有人想問擁抱鬼魂是怎樣的感受。冰冷,這是第一印象。不屬於人世的冷意透過衣服
布料傳來,對還在感冒的我來說,僅剩的熱量可能會就這樣被奪走,但我無法放手。
僅僅是,沉溺其中。
十數下喘息後,我們分開。白姊瞇起眼,朝我露出微笑。
「一路順風。」
走在路上,我有些疑惑。
公寓附近的住宅區還好說,但走到了商店林立的美食街,周遭還是只有少許人。現在時間
是下午兩點,算不上用餐的巔峰時段,但還是讓人覺得奇怪。
走近一間裝潢簡約的麵食店,我掀起布幕。熟識的老闆正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在流理台洗碗
。看到我走進,他眉頭舒緩,招呼我坐下。
「你也感冒了?」看見我戴著口罩,他以一種無奈的語氣詢問。
「也?」訝異於他的用詞,我勾完自己要吃的東西後,把菜單交出去。
「是啊。」老闆嘆氣,接過菜單到廚檯後方開始料理。「最近流感肆虐,我店裡幾個小伙
中鏢,客人也一天比一天少。」
這麼嚴重?我平常沒怎麼在看新聞,對於流感的橫行始終抱持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沒想
會這麼直接地影響周遭。
這樣一想,還有精力跟別人幹架的瘋狗倒有些厲害。
這時,我聽到了金屬撞擊聲。更進一步來說,是鎖鏈拖動的聲響。麵香傳來的同時,店門
口的布幕也被人掀起。
「歡迎──」老闆招呼到一半就沒了聲音。我則看向來人,瞪大雙眼。
暗沉色澤的鐵鏈將罩著漆黑大衣的身軀一圈一圈地捆著,少女像是在把玩一樣將末端握入
手中。冷豔的面容之上,是一頂講究的高禮帽。
結合瘋狗剛才在通話中的敘述,過往的回憶在我腦中復甦。
那夏夜的邂逅。
「……斷罪者?」我低喃。
像是聽到我的低語,少女側頭看了過來,挑起眉。
「你是──噢,為父親的死而自責的罪人。」
她往這走來,豪不避諱地拉開我身旁的座椅坐下。態度冷淡、舉止浮誇,斷罪者給人這樣
的印象。
但至少目前,不用擔心會和瘋狗一樣被她用鎖鏈痛毆。
老闆送上我剛剛點的麵食,小聲詢問:「你朋友?」
我回以尷尬的笑容。
「你的罪業減輕了不少。很好,這樣很好。」輕聲說著,斷罪者傾斜身子,十分專注地觀
察我。「是被誰救贖了?」
「……妳是怎麼知道的?」又一次,沒有向任何人言明的事從她口中說出,我不禁問道。
斷罪者先是沉默了會兒,伸手拿過菜單,垂掛在她手臂的鐵鍊輕敲桌緣。
「看到的。」
她眨眨細長雙眸,冷淡的面容增添一絲笑意。
什麼跟什麼啊。我埋頭吃起麵來,想藉此逃避身旁的未知存在。但在這個時候,她朝我拋
出一句話。
「你對附近那間國中熟嗎?」
敬啟、白姊。
我現在正和妳以外的女性獨處,過著一段心跳不已的時光。每當那位少女身上的鐵鍊敲打
在地上,我的心臟就會重重跳動。
這份感情──絕對是恐懼。
瞇起眼,我中止自己的放空。身後則持續傳來斷罪者的鎖鏈拖行聲。雖然我討厭警察,但
這裡有個可疑人物喔,你們就這樣放著她不管嗎?
我也不知道事態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不,其實我知道。附近那間國中指的當然是我就讀
的國中,只要這麼回答,就會順理成章地被要求帶路。明明知道結局,但在那看起來很暴
力的鎖鏈面前,我無計可施。
沒過多久,我們來到校門前。
由於一個月前的失蹤案,校規進行了不少調整。我這個一身便服的學生姑且不論,造型可
以直接去奇幻電影客串的斷罪者,是絕對進不去的。
反正,我也已經帶完路,接下來就看她自己的了。
正當我打算離去,衣襟就被她扯住。好吧,我就知道沒這麼簡單。
「罪人,最後再問你個問題。」
好在並不是要我去跟警衛交涉什麼的,先安了一半的心,我等著斷罪者說出下半句話。
「你知道楊祈風是幾班的導師嗎?」
──什麼?
楊祈風?老楊?
怎麼回事?斷罪者和老楊,這南轅北轍的兩人,其實互有關聯嗎?
「那個名字……不,妳認識老楊?」
「嗯。」斷罪者應了一聲,似乎對我的過激反應有些驚訝,「那個懷抱一生也無法彌補的
罪業,永世的罪人。」
罪業。這斷罪者一直提及的詞與老楊結合,讓我內心翻攪起抑鬱不明的情緒。
十四年前,他將身為自己青梅竹馬的白姊絞殺,並偽裝成自殺的模樣懸吊在我所住的公寓
之中。雖然這其中混雜了一些我自己的推測,但至少「老楊殺害白姊」這個核心觀念是沒
錯的。
至今為止,我還未得知他的理由。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意料之外的時機,得到線索。
「……」一語不發地注視我的表情變換,斷罪者移開視線。
「看來你也知道不少事情啊,罪人。那麼,改變主意要和我一起進去了?」
「妳的目的只是要去見老楊的話,能叫他出來嗎?」
聞言,斷罪者難得地露出有些彆扭的神情,「我沒有他的手機號碼。」
「那我來吧。」看了下時間,這節老楊沒課,應該會在辦公室裡。我撥通他的手機,順便
開了擴音。
『喂,有什麼事?』老楊很快接起。
「有個自稱斷罪者的女生找你。可以到校門前一趟嗎?」
『──』一瞬間,我能感受到老楊的震驚和啞然。簡單的換位思考,就像我想不到斷罪者
和老楊有關,老楊也沒預料到會從我口中聽到這稱呼吧。
『……她在旁邊?能讓她聽一下電話嗎?』
「好。」我將手機遞給斷罪者,她搖晃著鐵鍊接過。
總感覺斷罪者開始有些緊張和期待……是我的錯覺?
「大罪人,好久不見。」
『說什麼好久……今年夏天才見過不是嗎?』拜擴音所賜,我這裡也能聽見老楊那有些無
奈的說話聲。
『是說,你是怎麼和我學生認識的?』
「通過他的罪。」
『……妳還是老樣子。那麼,這次有什麼事?』
「這個城市正被疫病籠罩。」斷罪者瞇起眼,「但能看見,雖然稀薄,罪業的流動。」
「換句話說,這場疫病是人為造成的。」
冷清的道路、蕭瑟的街景,像是被寒風一掃而空的庭院。我和斷罪者默默站在道路邊上。
遠遠地,能看到老楊的身影。他先是到警衛室旁登記外出,才往這裡走來。朝我們揮手,
他看向我,露出微笑。
「感冒有好一點?」
「基本痊癒了。」我皺起眉。對我的態度不意外,他搖搖頭,這才看向斷罪者。
「呦,大罪人。」
斷罪者看起來有些高興。老楊嘆了口氣,扶著眼鏡,「妳剛剛說疾病是人為造成的?所以
又要啟動模型了?」
我斜眼看向斷罪者,「你們兩位是什麼關係?」
「協力者的關係。」她回答。
「告訴他這個沒問題嗎?」老楊看起來有些不安。
「沒事。」伸出手指,正對我的雙眼,斷罪者輕聲說道:「他是『能看見』的類型,雖然
沒到我的程度,但不算局外人。」
隨隨便便就在老楊面前說出我的靈異體質,我不禁咂舌。這很有可能會是一張對付他的王
牌,卻在這麼早的階段曝露。
這也同時提醒了我,斷罪者是老楊的夥伴,沒道理會幫我。
「是嗎……?」老楊瞇起眼,打量著我。
我別過頭躲開他的視線。
沒多久,老楊像是妥協了一樣,轉頭望向斷罪者,「所以模型也可以讓他看?」
「Ok,我其實無所謂。」
模型?這個他們頻繁提及的詞讓我狐疑了一會兒。說到模型只會讓我想到一些娛樂的消遣
品,還有,斷罪者提到的人造疫病,它的真實性又是如何?
如果單純從她的話語推斷,她應該也能看見不屬於人間的事物,並且比起能目視鬼魂的我
要更進一步。
──罪業嗎?
在她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
「那好吧。我接下來還有課,模型已經半年沒啟動,要更新一些數據,就約晚上七點在我
辦公室碰面。」老楊說著看了看錶。
斷罪者點點頭,將目光轉向我,「你呢?」
我一個外人能參與他們的計畫就該感謝萬分了,當然不能多說什麼。決定時間後,斷罪者
自顧自地沿著學校圍牆走去,當我也打算回一趟公寓時,後頭傳來老楊的叫喊。
我轉頭。
「十四年前的事。我以為你是看到過去的報導才會知道,但不是這麼回事吧。」
被他知道靈異體質的事果然很傷。眼看這下沒辦法隱瞞,我抿起唇,思索著該怎麼應對。
但接下來,老楊說出的話就讓我瞪大雙眼。
「無論你以何種方式知道了什麼,今晚我會把所有事情講清楚。」
最後又再叮囑我要注意身體健康,老楊就返回學校裡。
我陷入思索。
這會是個圈套嗎?老楊和斷罪者從一開始就計畫好以這種方式降低我的戒心,再設計讓我
封口。但如果真是這樣,應該有更好懂的做法,根本不用扯到什麼人造的流感、目視的罪
業。
那麼,是老楊自己想編個故事?但經歷過一個月前的事,他應該清楚我的觀念有多麼根深
柢固,現在又多了我能看到鬼魂的情報……想要唬弄過去可沒這麼容易。
無法理解。
殺人兇手的豁達。
我皺起眉,無法平靜,體內昏暗的情緒無處可發洩。正當我打算仿效瘋狗踢踹附近牆壁時
,我看到了房東。
她身上依舊是那件俗氣的運動外套,亂糟糟的頭髮糟蹋還算清秀的臉蛋。房東望著空中,
靠在公寓鐵門前,似乎在思索什麼。
「……茗小姐?」猶疑了一下,這次我採用比較禮貌的稱呼。
「呦,小子。」完全沒有轉頭就回答,房東朝我這揮揮手,「和朋友出去玩?」
「不算吧。」
「對你而言,朋友和家人如同性命一樣重要。正是因為他們的認知,你現在才能站在這裡
。要好好珍惜。」
面對房東所講述,早在很久以前就明白的話語。我別開臉。這雖然也是重要的話題,但現
在我不想談論這個。
「看來你有更大的煩惱啊。」見我遲遲沒有回話,房東笑著開口,語調輕浮,「要不說給
我聽聽?我懂得可不少喔。」
「妳今天人是不是好過頭了?」
抱怨歸抱怨,對於她的協助,我還是很感激的。低頭組織言語,我向她發問:「能看到『
罪業』是什麼樣的情況?」
房東勾起嘴角。
「特殊的眼睛吧。」她說。
「在五感之中,目視是最晚獲得、最早失去的。因此在過程中只要出了點差錯,就容易發
生扭曲。神話中,有梅杜莎的石化之眼;巴羅爾的魔眼;荷魯斯的真知之眼等著名範例。
」
用手指輕輕點了下眼皮,房東繼續說道:
「你我都有的陰陽眼也被認為是扭曲的一種。就我個人而言,也曾經見過好幾種具備特殊
能力的眼睛。透視、未來視、千里眼……甚至有讓事物焚毀的燃燒魔眼。在這其中,就算
有能目睹人類罪業的眼睛,我也不會太意外。」
「這樣啊。」原本以為只是在吹噓,沒想到房東懂得還真的不少。
「怎麼,你碰到那種人了?」
「是個自稱斷罪者的女生。」猶疑了一下,我朝房東說出斷罪者的事,並順道提及她判定
流感是人為的事。
房東睜大眼,有些吃驚的樣子。
「並不只是人,就算是流動於空氣中的病菌,也能看出罪業──人為的痕跡。這倒是出乎
我意料。」她喃喃自語。
看上去,比起流感盛行是人為造成這件事,房東對斷罪者的能力更感興趣。雖然這很有她
的風格,我還是出聲提醒:「這件事妳不用管嗎?」
「啊啊?」房東露出厭煩的神情,抓著一頭亂髮,「這關我什麼事?去找衛生署接種疫苗
啦。還有,我給你的護身符還在嗎?」
「還在。」我拍拍口袋。
「那就沒事了。滾一邊涼快去,小鬼。」
「不用妳講我也會走。」沒好氣地回應她,我走上前推開鐵門。一想到等會兒要面對白姊
,我就一陣胃疼。
老楊的事,要和她說嗎?
說著「因為是青梅竹馬」,顯露淡然神情的白姊。將過往放下,僅僅是擁抱我的白姊。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這一個月來我們處得很好,真的有必要再提起這麼敏感的事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一碰上與白姊有關的事,我就變得跟個傻子一樣。
已經能看到她。
我靜靜注視那背向我,懸吊在半空中的纖長身影。六年來的愛戀,好不容易在一個月前有
了進展,我不想再做出變動。這樣的想法,會很自私嗎?
說出內心的想法,再去質疑、否定,那是重複不斷的糾結和自我厭惡。意識到自己是這樣
患得患失的人令我沮喪,我想看開、和打算把真相告訴我的老楊一樣豁達,但話語升到喉
嚨卻變得滾燙炙熱。
拚盡全力,也無法擠出半個字。
「小鬼?」注意到我,白姊搖晃著一身白色衣裳,在脖頸繩索的轉動下面向我這邊,「怎
麼了?為什麼不上樓?」
「……因為看妳看入神了。」反射性地說出調戲白姊的段子,我裝出笑容,走上樓。
一般這種時候,白姊會以慵懶的嗓音說出撩動我心弦的責罵。但不知為何,她皺起眉,像
是感到困惑。
「發生什麼了?」她小心翼翼地詢問。
我的笑容凝結。想隱藏的情緒和試圖做出的偽裝,被喜歡的對象輕而易舉地識破,這可不
是普通的難受。羞愧和自責讓我想挖個洞躲進去。我抿起唇,別開視線。
白姊的手撫上我的面頰,帶著一絲猶疑和不確定,摩娑著我的肌膚。
「不想講的話沒關係,我沒有要逼問你的意思。但是……」
說到這裡,她停頓。有些害臊地紅著臉,小小聲繼續:「需要安慰的話,隨時都能來找我
。」
我瞪大眼。
剎那間,先前的徬徨、混亂怎樣都無所謂了。她微紅的面容和溫柔的話語,僅僅是這樣,
就讓我感受到生命的圓滿。
感恩白姊。讚嘆白姊。
不只是不安,連理智都被粉碎的我,陷入嗑了藥一樣的恍惚狀態。我打算做什麼?在這無
從理解的困惑下,我以歡呼的姿勢掀起白姊的裙子。
「……」白姊的眼神停滯,默默低頭。
確認完我的行動後,撫摸臉頰的手瞬間轉變為爽快俐落的巴掌,把我搧到牆上去。
「突然間做些什麼啊你這變態小鬼!為什麼要在這麼感動的時刻掀裙子!」
──我很抱歉。
「所以,人造疫病和斷罪者?你出個門也能碰到這麼誇張的事啊。」
聽到白姊半是佩服半是無奈的話語,我搔搔腫脹的臉頰,靠在牆上。大致上,我已經把除
了老楊以外的事都告知她。
不過,房東和白姊怎麼都對流感的事這麼平淡?換個說法,那可是生化攻擊。雖然散播的
不是T病毒這種電影遊戲中的產物,但至今為止也已經出現因流感而死亡的病例。
這座城市,正遭受到襲擊啊。
「雖然想叫你不要去管危險的事,但誰叫我是地縛靈,沒有辦法跟著你。」悶悶不樂地戳
弄著脖頸上的繩索,白姊嘆了口氣。
她的擔憂我能理解,也因此,我更無法說出自己只是想從老楊那裡得知十四年前的真相。
不打算從白姊那裡探聽,也只是因為不想再從她口中,聽到讓人心碎的話。
離七點還剩一個半小時,我和白姊看向彼此。她應該知道我隱瞞了什麼,卻選擇不指出這
點,利用著她的溫柔,我沉浸在無言中。
「笨蛋。」突然罵了我這麼一句,白姊露出哀傷的神情。「別總是讓我擔心。如果又發生
像一個月前的事,就呼喚我,往這裡跑來。知道嗎?」
說著,她朝我伸出小指。那是我已經很久沒和別人做出的動作。
尚且年幼時,許下約定的方法……我也伸出手,勾起她的小指。
「約定好了。」
等我下樓,走出門外時,房東已經不在了。如果是她,雖然嘴上說不在意流感,但多少會
以她的方式進行調查吧?思索著,我往大街上走去。
一瞬間,我有種奇妙的感覺。好像周遭的事物錯位,變得面目全非。停下腳步,我狐疑地
四處張望,發現只是自己的錯覺後,就又繼續前進。
當我來到學校附近的小巷時,我聽到鎖鏈的聲響。
然後,有人從我眼前飛了過去。
我保持前一秒的動作僵在原地,那個人畫出拋物線撞在地上,面色痛苦地哀嚎著。
「沒、沒事吧?」我走上前查看,卻發現是認識的人,他應該是瘋狗家的黑道。一個月前
瘋狗失蹤時,我有在學校見到他。
我想起在手機中和瘋狗說的話,和剛剛那鎖鏈的響聲,汗流不止地往小巷望過去。
那是壓倒性的暴力,和與之相悖的美感。
斷罪者身上的鐵鍊解開,在她身周飛舞,濃厚的金屬光澤在暗夜中顯得璀璨奪目。十數名
瘋狗家的黑道手拿刀械試圖攻擊,但只要一踏進鎖鏈的包圍網,就被風馳電掣的一擊轟飛
。
「不要怕,一起上!」不知道是誰喊了這麼一句,剩餘的黑道同時衝上前。
斷罪者笑了,冷豔的面容綻放出致命的笑靨。
她以超出人類限界的速度,踩踏牆面進行三維移動。手腕甩動間,鐵鍊如落雷一般擊下。
她接著踩踏另一人頭部,在空中連續跳躍,一如翩翩起舞的黑色蝴蝶。
金屬響聲和急速拉近的鐵鍊奏出一曲狂暴的交響樂,被那灰影捲入的人都慘叫著離地翻滾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見到吧,十幾個人被同時吹飛的景象。
斷罪者無聲落地,足尖輕點地面,黑色大衣的衣襬劃出俐落的弧度。她手一收,飛舞空中
的鎖鏈便以華麗的軌跡纏繞回她身上。
「妳、妳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仔細一看,其實她眼前還有一個人,我摀住臉忍下嘆
息的衝動。原來瘋狗自己也來了嗎?
看到原先數量龐大的手下被狠狠痛宰,瘋狗雖然驚慌,卻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恐懼。反而握
緊拳頭,大有衝上前再幹一架的架式。
這種情形,我們一般稱作有勇無謀。我敲敲巷道牆面,吸引他們兩人的注意。
「真巧啊,小罪人。」把我的稱呼定為「小罪人」來和其他人區分,斷罪者歪著頭。
「喔!你來幫我嗎?」瘋狗則似乎誤會了什麼,叫喊著朝我揮手。
「你們、總之……」一瞬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舉起雙手,尷尬地笑著。
「先不要打了,好嗎?」
「老、老楊的妹妹!」聽到我瞎掰出來的說詞,瘋狗一臉震驚。他數度查看斷罪者的面容
,似乎覺得她們長得不像。
「乾妹妹。」我接著補充。
斷罪者正在調整她有點歪斜的高禮帽,聳聳肩沒多說什麼。
「等、等等。」無法接受的瘋狗朝我這裡逼近,「你不會是在騙我吧,這種暴力女是老楊
的──」
我若無其事地掏出手機,「要我打給老楊讓他說給你聽?」
我自信的態度讓瘋狗遲疑了,他困擾地看向自己倒在地上呻吟的手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
收場。
好吧,這次就好人做到底。我瞇起眼裝出誠懇的模樣,朝瘋狗拜託:「看在我和老楊的份
上,你就放過她吧。黑幫的少爺如果為這種小恩小怨計較半天,可是很難看的。」
特地給瘋狗一個台階下,他也不能多說什麼。只能悻悻然轉身,把自己部下扶起。
趁著這空檔,我扯住斷罪者身上鎖鏈,小跑步脫離現場。
「你和那個罪人認識?」放任自己被我拉扯,斷罪者以平淡的語調問道。
「算是吧。」含糊回應,我轉頭看向她,「他說是妳先動手,這是真的?」
「我是斷罪者。裁斷他人罪業,就是我的職責。」
「只因為妳能看到?」想起房東的話,我皺起眉,「但是,擅自為他人定罪,也太過蠻橫
了。」
「你似乎誤會了什麼。」
斷罪者輕聲回答,話語不帶一絲慍怒、憤恨。
「如果當事人不認為是種罪──沒有抱持罪惡感,那我是無法看見的。剛剛的那名少年,
一直以來都為自己犯下的暴行而沮喪,我才會揍他。」
瘋狗他……
「而就算能知道他人的罪業,也有我無能為力的時候。」講到這裡,斷罪者的語調有些低
沉,「就好比你對父親的懊悔。」
我不由得沉默。
『你的罪業減輕了不少。很好,這樣很好。』所以當時,麵店裡的斷罪者是真心這麼覺得
,才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
我看向她平靜的面容,止不住自己的好奇。我原以為她只是個舉止誇張的狂人,但種種跡
象都表明這並非事實。在她獨特的言行背後,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故事?
她是如何,成為斷罪者的?
懷抱疑問,我們並肩行走在夜色下。
很快來到學校。警衛之前就有收到老楊的通知,遞給我們一人一張通行證,還特別註明時
效只有兩小時,九點前一定要離校。由於我對「模型」的事完全沒概念,只能觀察斷罪者
的反應。
但我忘了,她是個面癱。基本上就是一臉平淡。
進到校內後又是我帶路的時間,幾間教室還有進行社團活動或晚自習的學生留著,好在斷
罪者的裝扮並沒有引起什麼騷動,我們很順利地來到社會科辦公室前。
進到裡頭,昏暗的室內只有老楊一人,唯一的光源來自他桌上的筆記型電腦。
電腦螢幕中正呈現城市的一角。剎那間,我明白了模型的意思,是這座城市的數位地圖。
一眼看上去老楊似乎使用很多獨特技術,以色塊和模板構築出一個立體城市,讓人有種進
階版minecraft的感覺。右上角還有隨著鼠標移動不斷變換的複雜參數。
雖然我只是個國中生,還是能感受到這個「模型」中的技術含量,而且它的製作者竟然是
個歷史老師。
「這是模擬我們所在的城市製造出來的模型,已經更新了最近幾天的細部資料。」推推眼
鏡朝我解釋,老楊接著轉向斷罪者,「隨時可以開始。」
「很好。」露出淡然的笑容,斷罪者拋下狀況外的我,走上前。
「開始吧。建構罪業的流動,模擬出流感病毒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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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少牽羊,夢想是寫一輩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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