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折枝
「對不起,惡法亦法。」朦朦朧朧、虛幻的男裝麗人浮空,長長的馬尾漂蕩,與
濃郁的梔子花香融成一氣,脖頸上拴著的半截鐵鍊輕輕晃著,發出鈴鐺般的微弱
聲響,「我幫不了妳。」
痛苦、悲傷和憤怒,像是無數的錐子狠狠地將我的胸膛扎透,痛得連呼吸都不能
。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我對著麗人大喊,「什麼惡法?那到底是什麼?我
做錯什麼了?!我到底做錯什麼…」
麗人靜靜的看著我,聲音寧靜,還有一絲無奈。「妳沒有錯。有錯的是…妳某一
代的祖先吧?沾染了血腥和人命,無辜的冤魂申訴,而地府受理了。這就是所謂
的『冤親債主』…」
我無言的聽,越聽越無助。這種毫不講理的復仇,卻是合法的。據說為了逃避這
個冤親債主,那個祖先的後代甚至逃來這個小島墾荒,但怨恨累積越來越深的冤
親債主,搜尋遍了整個大陸,終究還是渡海而來。
因為生日和名字的緣故,這個復仇鬼將我當成供品,像是貓戲耍老鼠一樣,慢慢
捉弄傷害我,程度漸漸的加深,卻不一口氣殺死。
而我,是沒辦法上訴的,甚至無法祈禱。誰也救不了我。
「…我不想死。」眼淚一滴滴的流下來,滲入半頹荒墳前的塵土。
「我,也不希望妳死。」麗人安靜了一會兒,「但曾為執法仙官的我,惡法亦法
,真的幫不了妳。妳不可能一輩子躲在這兒…妳會誤入此地已經是意外,這裡並
不適合人類生存。妳就算奉獻生命…五年的壽命也只夠暫時驅離那東西。妳的壽
命並沒有太多的五年。」
十三歲的時候,我就品嚐到真正絕望的味道。
長久的沈默後,她又開口。「但是,妳若擅自折下梔子花的樹枝,我是無可奈何
的。若是折下的樹枝竟然阡插成活,成為妳的護法,這也非我能控制的範圍。至
於讓護法不危害妳的咒…也只是我的喃喃自語,妳若背不下來,也只是妳命該如
此罷了。」
她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在心裡。甚至我還記得,現在的她,是人斬官護法朱炎
。
後來我折下來的樹枝,真的有些孱弱的展葉生根,開出楚楚可憐、尺寸有點小的
梔子花。長得很快,不斷換盆,五十公分的時候,玉荷就出現了。等我上大學時
,梔子花本株已經比我還高。
只是一直很纖弱,開花幾乎就是凋謝的時候。只能勉強保住我的命,沒辦法保住
我的平靜與安全。
最後,我差點被送去療養院,母親當著我的面要將玉荷拔出花盆。我知道,體質
比較敏感的母親已經是極限了,但我…真的不想死。我也…不想讓性格不太好的
玉荷死。
所以我休學,離家生活。只為了尋找一個地方,讓我能把保護我許久的護法地植
。甚至為了分攤他的重擔,種了更多的花,學會運用其他植物之力的方法,不要
太消耗我唯一的保護者。
醒過來時,熟悉的花香漂蕩,半個枕頭是溼的。
奇怪了…怎麼會突然夢見以前的事情?
大概是農曆七月的關係。我撫著發著微燒的額,有些無言的想。晨光中,四季桂
、紫芳草、月橘…和梔子花的香氣交融…我想到紅樓夢裡的「萬艷同杯」。
想來是這種味道…吧?
誰也不會明白,這杯芬芳,就是我保命的方式。
我知道冤親債主越來越失去耐性…要怪就怪他太想要慢慢折磨我了。等他想取我
性命時,雙重性格的玉荷,要不就冷淡的教導,要不就暴虐的反擊。雖然我和玉
荷都會受到重創,也讓身邊的人飽受驚嚇,我更被看成神經病…
但我終究還是搶到時間,學會怎麼保住自己的命了。
最後一次真正交手,是我搬來這裡一年,地植的梔子花已經比鐵皮屋還高的時候
。
我承認他很有能力,甚至挑了鬼魂最猖獗的時刻--我的生日。但他終究來晚了
…地植後的梔子護法已經扎穩了根,邪氣最重的鬼門開,也是黑玉荷最狂暴的時
刻。
而我,又種了更多的植物。
雖然那次鬥法枯萎了大半個花園,梔子落盡了葉與花,我也吐血不止,病了好幾
個月。但終究是重創了冤親債主,暫時的取得勝利。
可那陰險狡詐的傢伙,到底還是在我身上落下印記。等於將我分享給所有邪魂惡
魄。只要能力夠都能合法將我吞滅。
但把我看成只會哭喊救命的小女孩…沒想到連厲鬼這種東西,存在幾百年了,還
是非常天真。
雖然骨子裡依舊沁著深深的疲憊感,我還是掙扎著起床。別開玩笑,快七點了…
飯可以不吃,花不能不澆。再晚一點,水花噴濺到葉面上,可能會引起葉燒。
因此造成什麼疫病那麻煩可大了。
摘梔子花的時候,玉荷冷淡的看我一眼,一言不發。
「我走了。」臨出門時對他說,但他連看都懶得看,更不用說回應。
其實指望白玉荷答話本身就是個荒謬的笑話。所以我很習慣的走出院門,用鐵鍊
鎖起來。
隔壁的惡犬又遠遠的對我吠。那家子出入的人都滿臉橫肉,看起來和聞起來都絕
非善類。搬來三年了,偶爾遇到,他們都用種警惕和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鄰居養了很多台灣土狗,就是那種兇得要命還有腰身的那種猛犬,剛搬來的時候
差點被咬。
不過,見了太多恐怖的玩意兒,惡犬簡直是太溫柔可愛…朝鼻子抽下去就對了。
狗也是會長記性的。
大概因為這戶可疑的惡鄰居,所以擁有這塊地皮和鐵皮屋的爸爸,才會把遠在台
中、租不出去的荒蕪破屋借我住…一年只收我五萬的租金,太便宜,所以爸爸總
是說是「借我住」。
很難想像吧?大學附近居然有這麼一大塊雜草叢生的荒草地,孤零零的座落兩個
破破爛爛的屋子,只隔著一條泥土路。
我倒不怕隔壁的惡鄰居。即使他們曾經意圖進犯我的院子…或者我。畢竟見過、
並且打敗過更可怕的玩意兒。而園藝種植物…許多都有毒。
武力往往是最有力的說服利器,這我同意。至少我的鄰居,相信經過多次昏厥腹
瀉和食物中毒,也被我完全的說服了。
橋歸橋路歸路。
穿過了荒蕪,沿著大學圍牆,往前走約一百公尺,就是我打工三年的花店。
就是那種很傳統的小花店,賣很多三盆一百的小盆栽,和一棵十元黑軟盒的草花
,只有玫瑰菊花劍蘭等等種類不多的切花。
老闆接近不管事,負責批完貨就跑掉了。生意不算很好,薪水當然不多,要打理
的事情可不少。
但我喜歡這裡。
這是我和塵世,唯一相連結的地方…安全的。
雖然常常有些怪客人…但比起我的經歷,其實也不算太奇怪,有些還挺有趣。
有機會的話,我慢慢的,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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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子談鬼說狐,案牘勞形,窮經而皓首。然日漸虛耗,感來日無多。
一日泣於倫子曰,「吾墓望銘之『彼皆耗盡,再無所存』。」
倫子慨然應之,曰,「必銘『此人已乾』。」
--蝴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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