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罐頭》
每個罐頭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懼。
保存腦中,沒有期限。
# 6《女醫生》
我有病,真的有病。
看著被自己洗到皺巴巴的雙手,我卻依然無法停止用洗手乳、用肥皂、用清潔劑,用所有
想得到的清潔用品,去搓揉沖洗這雙看似乾淨的手。
看似乾淨,但我知道它並不是真的乾淨。
它總是會在我以為已經徹底清潔完畢而鬆口氣時,悄悄慢慢地,從那數以千計的毛細孔中
,滲出比汗水還要黏膩溼熱的透明液體,量雖然不多,但如果我坐視不管,不用幾個小時
,我的雙手就會像浸入某種組織液一般濕漉噁心地讓人難以忍受。
於是我拚命洗手,幾乎每小時都要去洗一次手,這造成在工廠上班的我相當大的困擾,我
很難專心在工作上,動不動就會抬起手仔細檢查,那些要命的毛細孔是不是又滲出了不明
液體,而手邊工作只要一有空檔,我就會到盥洗室,用自備的洗手乳甚至菜瓜布,從指尖
、指甲、指縫、手背、手心到手指頭,這雙手的每一寸肌膚都不會放過,只希望能稍稍抑
制不舒服的黏膩感。
而當我用洗衣刷擦破了手背,鮮血浸潤了皮膚之後,我終於決定去看醫生。
那是一家頗負盛名的皮膚科診所,我等了快2個小時才進去看診,當然這之間我又洗了好
幾次手。
「盧先生,嗯,你怎麼了?」梳著西裝頭的中年醫生詢問我的病情。
「醫生,我的手會不時分泌出黏黏的噁心液體,造成我生活很大的困擾。」我在他面前攤
開洗破皮的手掌,而我可以感覺到上頭的毛細孔又開始分泌汁液。
「嗯…」他皺眉,伸手摸了摸我的手背手掌。
「醫生,那個液體…我的手又開始在分泌了。」我向他求救,那種不舒服的觸感即將包覆
我的感官。
「沒事的,你的皮膚很正常,沒有在分泌什麼東西。」他聳肩,從桌上抽了一張衛生紙放
在我的手掌上,「你看,這張衛生紙什麼液體都沒有吸收到,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想太多
了。」
雖然我手上的那張衛生紙完整乾淨地沒有異樣,但我的手卻不停地黏膩濕熱起來。
「真的有啦!醫生,我的手開始黏了!很黏啊!」我怪叫,屁股幾乎要坐不住診療室的椅
子,恨不得立刻衝去洗手。
「唉!你這個叫強迫症,看皮膚科是沒有用的,要去看心理醫師。」他拿起衛生紙,看著
我手背的傷口搖了搖頭。
回到家中,我上網搜尋強迫症跟心理醫師的相關資料。
「心理醫生?哼哼,專門在騙有錢人的吧?」我果決地下了這個結論,既然心理醫師的治
療也只是陪你聊聊天、鼓勵你之類的,那我靠自己的意志力應該也可以克服才對。
於是我開始強迫自己,嚴格限制自己每天洗手的次數,就算全身顫抖冒冷汗咬牙也要死命
忍著,終於從原本幾乎每個小時都要去洗手,漸漸進步到每2個小時,甚至快3個小時才去
洗一次。
這對於患上這種怪病已經快3年的我來說,這可是相當重大的進步,但那位慣老闆卻完全
沒放在眼裡。
某天,老闆突然用廣播叫我到辦公室,慌張的我沒有注意的身旁其他同事訕笑的眼光。
「盧特伯,你知不知道同事們都在背後說你閒話?」腸肥滿腦穿著像縮水襯衫的老闆躺坐
在黑色牛皮椅上,冷冷地看著我。
「什麼閒話?」我一頭霧水。
「哼!已經不只一個人來跟我反應了!你每天要跑好幾次廁所,上一次廁所都要上個十幾
分鐘,我是花錢請你來上班還是來上廁所的啊?」他帶著怒氣的音調越拉越高,最後還拋
出尖酸的質問。
「這……老闆,我雖然說平常比較少跟其他同事交際,但我每天都很認真在工作,真的,
我沒有偷懶。」我緊張地解釋著,雙手似乎被我的焦慮刺激到,不斷地大量分泌出汁液,
黏密地幾乎要窒息我的皮膚知覺。
「你的手在那裡摸什麼啦!」他看到我偷偷摩擦褲管的手,不悅的咆哮。
「我……老闆,其實我有病,我的手……」我吞吞吐吐地想跟他坦白,但他卻手一揮,絲
毫不給我說話的空間。
「有病是吧!有病就走人啊!」他粗肥的右手重重地拍了桌子,「我老實跟你說,這工作
你不想做,外面還有一堆人搶著做!」
「老闆,我……我想做啊!我真的非常需要這份工作…我想上班啊老闆!老闆我錯了,再
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改,一定……」每個月要繳房租要寄錢回家要吃喝拉撒的我,真的
非常卑微地需要這份高出22K其實沒多少的工作。
「去跟你下個老闆說吧!」他用肥短像甜不辣一般的右手食指,一個字一個字指在我的頭
頂上。
我被轟出了辦公室,帶著僅僅3000元的資遣費。
我並不想打官司去跟那頭豬爭些什麼,因為我很清楚,就算我拿到法律保障我所應得的金
錢,卻也無法消除那根肥手指頭指在我頭上的屈辱。
我氣炸,也悶壞了。
我整整一天沒出門,關在租屋裡不吃不喝,放任自己瘋狂地洗手──我並沒有流下委屈的
淚水,因為這雙手滲出的黏液已經夠多了。
但人總是得吃飯,而吃飯總是要錢,所以我並沒有消沉太久,很快地找到租屋附近一家超
商的店員工作,那薪水至少能維持我最基本的開銷。
我在超商是輪值較為忙碌的晚班,客人來來去去,我很難找到空檔到廁所洗手,只好在櫃
台下方放了一大瓶礦泉水,一有機會就用裡頭的水沖手,解解黏膩之苦。
而我這樣的奇特舉動,輪值大夜班、準備來接我班的阿桓都看在眼裡。
阿桓也住在附近,比我大個幾歲,中等的身高卻骨瘦如柴,兩隻眼睛深陷在黑眼圈當中,
一臉營養不良的模樣,看來是長期輪值大夜班日夜顛倒的副作用。
「盧仔,你的手怎麼了?」店內暫時沒客人,他站在櫃台旁跟我閒聊。
「沒啦!就手有點皮膚病。」我看著紅腫擦傷的雙手聳肩,這病我看是沒藥醫了,多說也
無益。
「這樣啊。」他看著無精打采的我,若有所思。
「小事情,別放在心上。」我話是這麼說,但鬱悶的表情可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卻神經兮兮地環顧了沒有顧客、深夜快11點的店內後,偷偷塞了一張紙給我,擠眉弄眼
地要我快點收進口袋裡。
「好啦!快下班吧!」他笑笑地催促著我下班,「回家有時間看看,可以試試,什麼問題
都能解決的。」
事後回想,他臉上的笑容真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
阿桓神秘兮兮的舉動引發了我的好奇心,我騎車回到租屋,還等不及上樓,我就拿出口袋
裡的紙條,就著昏暗的月光閱讀。
原來那不是紙條,而是一張別致的名片。
「澄風心靈診所 心理醫師 何如妤」
素雅的細體黑字,浮印花紋的白色紙片,名片背後畫有一張前往診所的地圖,距離我租屋
處並不遠,但生活在這一帶已經好幾年的我並沒有印象那邊有間什麼心靈診所之類的醫院
。
進到房間,我將名片往桌上一擺,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半夜又被惱人的黏液煩醒
,邊洗手邊想著隔天交班時阿桓問起該怎麼回答的人情困擾,我想我不會決定在翌日早上
前往那家心靈診所。
我騎著機車,依照名片後的地圖路線尋找阿桓推薦的那家診所,卻越騎越偏僻荒涼,附近
都是工廠林立的工業區,怎麼會有心靈診所想要開在這種地方?
心頭才剛泛起疑問,它就出現在我視線當中。
「澄風心靈診所」,是一棟藍白基調、地中海風格的漂亮二樓建築,我停好機車拿下安全
帽搔搔腦袋,這間診所跟空曠周遭荒廢的鐵工廠相比,有著嚴重的違和感。
但不管如何,我的手又開始黏膩發癢了,就算不付費看醫生,至少也進去借個廁所洗手吧
。
自動門開啟,裡頭傳來舒服的植物香味,櫃台是一位穿著套裝的可愛小姐,她站起身,親
切地微笑招呼我。
「您好,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您的嗎?」
「呃…是朋友介紹我過來的,那個我想先了解看看…」看著裡頭典雅高級的裝潢,想必收
費也一樣高級,所以我的回答語帶保留。
「好的,沒有問題,第一次到我們診所就診是不需要任何費用喔,那我馬上為您安排何醫
師的門診好嗎?」她甜美的微笑。
「好…我可以先借個廁所嗎?」我苦笑,雙手早已黏膩不堪。
洗完手後,我進到診間。
說是診間有些奇怪,裡頭比較像是一間大坪數的書房,兩側的書櫃上置滿了中英文書籍,
滑亮的木質地板,房間中央鋪著乾淨的米色地毯,在上頭安置著兩張大沙發,光用看的就
覺得十分柔軟舒適,落地窗披著薄薄的純白沙簾,陽光若隱若現地灑落。
診所內處處都瀰漫著品味與質感,而穿著隨便、一臉邋遢的我多少有些自慚形穢。
當然,這是在遇到她之前,我所認知的自慚形穢。
當她走進來之後,我才明白自慚形穢的真諦。
房門輕啟,診所的主持醫師走了進來。
我先是聞到一股香味,它刺激了我腦中的某塊不知名部位,誘發出久遠卻原始的,對於異
性的深層渴望。
而她完全契合而征服了那股渴望。
只有高中畢業的我書讀得不多,用什麼美若天仙、出水芙蓉之類的拗口詞語未免太格格不
入,請容許我用最直白的話語向各位報告,雖然完全沒有畫面,但希望能描述出當下感官
的萬分之一。
她清新脫俗的面容讓我想起了小龍女,那位永遠只能活在小說當中凡人無法扮演的女神。
而她白袍底下高挑火辣的身材,即便我用腦袋讀取有生以來的所有硬碟,回想每一位在暗
黑界各領風騷的女優,卻完全找不到足以比擬她的對手。
她的美麗就是如此強大,強大到我愣在當場,傻呼呼地直瞪著她看。
「盧先生嗎?」她看了眼病歷微笑,「請坐。」
我們在那兩張沙發對坐下來,不知道是因為柔軟的沙發還是她,我總覺得整個人輕飄飄地
。
我們聊了很多,她不只是外表迷人,就連說話也有一種魔力,會讓人不停地想要和她分享
,即便我30幾年的人生是這麼乏善可陳,我還是興高采烈地講得口沫橫飛。
後來我們聊到了我雙手的病。
──對了,我的雙手皮膚分泌黏液的怪病,竟然在剛剛閒聊的半個多小時當中,我完全忘
了有這麼回事,這是我患病以來不曾發生過的。
不過一旦提起,那陣黏膩感立刻又包天覆地的襲來。
「醫生,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去洗個手再來接受治療。」我歉然。
「沒關係的,我來幫你。」她搖頭微笑,從沙發旁的矮桌上打開一個黑色盒子,裡頭擺滿
了中醫師的針灸用針。
「你不斷產生想洗手的念頭,這是典型的強迫症症狀。而我除了是心理醫師之外,我同時
也具有中醫執照,我的碩士論文就是研究中醫與心理治療的結合。」她說著,從盒裡取出
了一根短針,「藉由穴位的針灸,會讓你的神經放鬆,更容易進入深層的睡眠,也有助於
接受心理治療。」
她起身走近我,我整個感官漲滿了她的魅力。
「放輕鬆,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她附在我耳邊低語,同時那根短針已經不知不覺地扎
進我的右臂,沒有絲毫痛楚,在偷偷吸聞她的香味當中,我感到充分的放鬆與愉悅。
闔上眼,這是一個徹底享受的睡眠。
結束療程,手臂上留下一個小紅點針孔,而我整個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彷彿每個細胞
都再生一樣,踏出診所的那一刻,陽光耀眼,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全新的盧特伯,真的有種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的感動。
而更重要的是,我那雙手竟然不再分泌黏液了。
起初我還擔心只是短暫心理作用,但一整天下來我的手都是那麼乾爽宜人,高興的我就連
上班都是對顧客眉開眼笑充滿活力。
一切都很好,但如果我能更常去那家診所的話會更好。
現在的我雖然沒有雙手皮膚的困擾,但深夜卻依然不容易入睡,因為何醫師的香味,她的
體態,她的眼睛,她的話語都不斷地出現在我腦海,拼裝出思念與渴望的模樣,我好想好
想再見她一面,但那天離開診所,櫃台小姐拿給我參考的費用表卻讓我卻步,每次3小時
的診療要收費8000元,顯然不是在便利商店打工的我所能負荷。
即便如此,我還是拼命地省吃儉用,每個月想辦法去回診兩次,除了想要看到何醫師外,
也因為她向我提醒,強迫症的治療不是一蹴可幾,需要長期的追蹤治療,而療程一旦中斷
,我瘋狂洗手的老毛病就有可能復發。
物質上的生活雖然過得比較辛苦,但我的精神生活卻相當滿足,每天都神采奕奕地充滿活
力。
不過,老天爺始終愛亂開玩笑。
有人就跟何醫師一樣,外表條件出眾,又擁有令人稱羨的工作收入,生活舒適順遂的人生
勝利組;但也有人像我一樣,忙碌辛勞地工作,好不容易在茫茫人生中抓住一塊希望浮板
,一個大浪過來就又將我翻覆。
我懷疑自己被人跟蹤。
那是一種感覺,並沒有具體的證據,從某個不確定的時間點開始,我注意到「他」的存在
。
在我上下班的途中,在我機車的後照鏡裡,在車水馬龍的路口,在不起眼的電線桿後,在
深夜街上猛然的回頭,他都在某個隱蔽角落,鬼鬼祟祟地窺視著。
但是我卻無法掌握他的行蹤、相貌、甚至身影,他往往在我發覺的瞬間就消失無蹤,我的
視線裡只剩下空蕩、漆黑,或是一個個面無表情的路人,他飄忽到幾乎就像何醫師所說的
,他根本不存在,他只是我過度龐大的生活壓力所營造出來的幻覺。
「被害型的妄想症障礙。」何醫師下了這樣的結論,而包含我先前尚未治癒的強迫症,她
建議要增加療程,這也意味著我必須付出更多、乃至超過我薪水負荷的診療費用。
我起初是婉拒了何醫師的治療建議,畢竟薄得可憐的戶頭裡有多少存款我很清楚,但他卻
像芒刺在背般如影隨形,甚至深入而加劇:從視覺的殘影,到我租屋處夜半近得嚇人的腳
步聲,這股疑神疑鬼的幻覺,再次嚴重地影響我的生活。
當我站在鏡子前,我才發現自己變得枯黃削瘦,凹陷的臉頰與眼圈描述我的虛弱,模樣跟
輪值大夜班作息失調的阿桓有幾分相像,都是失去活力的病容。
而何醫師無疑是唯一但昂貴的解藥。
一次8000元的代價,換來舒適的沙發,滿足的感官享受,放鬆神經的針灸,以及一段香沉
的酣眠,我所罹患的醜陋疾病就在這些美好的過程當中緩和,然後緩慢地治癒。
而我的生活也開始艱困地與病情賽跑,不管我再怎麼苛刻自己的物質生活,也不管許久未
匯錢回家、老家媽媽嘮叨的碎唸,我還是無法迴避掉現在面臨的窘境──
我的手無比的溼熱黏膩,醒來在深夜的3點19分,劇震的心跳是因為剛剛耳邊傳來的沉重
呼氣。
沒有人,漆黑的房內只有我獨自的喘息聲。
我驚魂未定地摸著耳朵,我很確信剛剛有人在我耳邊吹氣──視線瞥見窗戶搖曳的窗簾,
我不記得怕著涼而一向習慣關窗睡覺的我何時打開了窗戶。
是他。
何醫師安排的療程我已經拖延了快一個禮拜,那些該死的病症一一復發,在無邊而無助的
黑夜猖狂地對我張牙舞爪。
那晚我沒有入睡,睜著空洞的雙眼,坐視自己的黏膩雙手與滿身冷汗,終於下了一個無法
回頭的決定。
翌日,陽光刺眼,我戴著黑色鴨舌帽出門,臉上掛著綠色的衛生口罩,出門提著一個側背
包,裡頭承載著我的孤注一擲。
昨晚我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決定目標,畢竟那間辦公室的情景教我永生難忘。
辦公室位在獨立於其他員工的5樓,沒有門禁管制的開放空間,我逕自推開門走進。
「你是誰?你要幹嘛?」那頭學人看報紙的豬──我的前老闆,驚訝莫名地看著突然闖入
的我,油肥的下巴不斷晃動著。
我沉默地伸手拿出側背包裡的西瓜刀,那是我在五金行花350元買來的,我打算用它買下
我的未來人生。
刀光一晃,他的尖叫聲有如破音喇叭。
我沒有聽過殺豬聲,但我想跟他發出的哀嚎應該相差無幾。
他的右手掌斷在桌上,他那隻用來拍我桌子、粗魯指著我腦袋責罵的右手此時安靜斯文地
躺在血泊中。
我不打算讓他認出我,所以雖然少了點復仇的快感,但我仍然選擇沉默地指示他安靜、要
他乖乖地交出錢包,以及桌子下方保險箱裡頭的現金。
他的動作太慢,他的慘呼聲太大,於是我在他肩上又是一刀。
鮮血是恐懼最好的催化劑,他很有效率地協助我完成了強盜,我沒有多留戀他的慘狀,快
速將一捆捆鈔票塞進側背包後就離開,留下滿室的血腥,以及一頭痛不欲生但至少死裡逃
生的豬。
我說過,我並沒有打算被人認出,所以我不是騎機車到前公司來,我隨手攔了一台計程車
,司機朝向我住處的反方向開了跳錶300元後我下車,步行到沒有監視器的騎樓,我披起
早已準備的藍色外套,脫下帽子口罩,在一個偏僻路口又攔了計程車,繼續駛向我租屋的
反方向。
我一共換了5台計程車,才在距離診所2公里多的廢棄鐵工廠下車,我知道,心跳始終不正
常劇跳的我,現在非常需要何醫師的治療。
我獨自走在荒涼的工業區道路上,雖然是大太陽的白天,卻依然覺得風吹冷颼颼地,或許
是剛犯罪完的心虛的心理作用吧──在我還這樣自我安慰時,他出現了。
那是一個不正常的速度,我沒有聽見任何的腳步聲,我甚至沒有預期這空曠的幾百尺內有
其他人存在,但他卻出現在我身後,一個近到不能再近的距離,他已無法從我的面前消失
──或者說他根本沒打算消失,他直接從我的左肩後方,狠狠地咬下我的脖頸。
我依然沒有看見他,在我的視角極限,只看見一張撕裂的血盆大嘴。
而我說過,鮮血是恐懼最好的催化劑。
疼痛恐懼的我完全慌了手腳,面對他超乎常人像吸血鬼般的舉動,大腦一片空白的我,無
意識地拿出側背包裡的西瓜刀,那把血跡未乾的刀,反手就朝他的頸肩處砍下。
分不清是誰的哀嚎聲與鮮血,我總算是離開了他殘暴的齒咬,逃命似地往前狂奔,根本無
暇向後看他是否有追上。
我壓著脖頸血流如注的傷口,滿身大汗地收起西瓜刀,狼狽地推開診所的門。
櫃台小姐看見我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攙扶我進到診間,電話急扣何醫師過來看診。
櫃台小姐的紗布膠帶並無法止住我傷口的血流,我躺坐在沙發上喘氣,等待我唯一信賴的
她。
何醫師的頭髮有些紊亂,看得出她前來的匆忙,但卻絲毫不減她的動人魅力,她要我伸出
右臂,上頭滿佈的紅點針孔是我長期就醫的證明,她選擇了一根較粗的長針,瞄準穴位扎
下,我傷口的血流總算緩慢地停滯。
她皺眉,看著我驚魂未定的狼狽模樣似乎有些不捨,她一邊細心溫柔地將我的傷口做好包
紮,一邊用我所習慣的語調,探詢與傾聽剛剛在我身上所發生,那不可思議的恐怖經歷,
然後彷彿一切都找到了宣洩出口,我的心跳與呼吸都和緩下來,我漸漸想起了,這裡是全
世界最安全舒適的避風港。
「我想是因為你的療程延遲過長,導致你的病症惡化,再加上外在環境的刺激,才讓你產
生剛剛的幻覺。」何醫師耐心地解釋道。
「醫生,但我的脖子上真的有受傷啊!這傷口總不會是假的吧?」發覺她說法的不合理,
我略為激動的質疑。
「沒事的,放輕鬆。」她微微一笑,是個讓人放心的甜美笑容,「請你先深呼吸一下。」
我按照她的話,深吸深吐了兩口氣。
「你脖子上的傷,並不是牙齒咬傷的傷口。」她突然牽起我的手,手心傳來的溫軟像是要
支持我接受這個事實──
「是被刀子砍傷的。」
我從頭皮開始發麻。
我確信我的西瓜刀藏在側背包裡藏得好好的,她不可能知道我有帶刀。
竟然是我自己砍傷自己!!!
剛剛被咬的疼痛、那張血盆大口、我拚死的揮刀防禦、無助的逃命都是那麼的真實,但卻
都只是發自我腦海的幻覺?
我深深地對人類的大腦感到恐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類根本渺小到無從區辨判斷真假
。
對於我病症的加重,體貼的何醫師提出了讓我能稍微寬心的解決方式。
「你需要撫觸治療。」她專業的口吻,自然散發出一種知性美,「1958年,美國心理學家
HARLOW博士曾經以小獼猴進行撫觸實驗,實驗中的小獼猴寧可選擇母猴撫觸的替代品,而
放棄了食物。近來也越來越多的研究報告指出,撫觸可以做為一種治療方式,甚至對新生
兒撫觸,還能增加他的自體免疫力、刺激消化功能,並且減少焦慮。」
她拿出一條黑布矇住我的眼睛,解釋道,「為了讓撫觸治療發揮最大功效,我需要你的完
全信任,請把你自己全部交給我,你的視覺,你的聽覺,你的感官,都交給我,全心全意
地注意我的撫觸。」
我深呼吸,眼前已是失去視覺的漆黑,我依照她的指示,專注地感受她的一舉一動。
是她的手,溫軟而細嫩的手掌,帶有微微的甜果香味,從我的臉頰開始撫摸,透過彼此肌
膚相親的愉悅,我彷彿被一吋一吋地治癒,甚至被挑起某種我所渴求但卻深深壓抑的慾望
──直到她逾越了界限,我似乎聽見了她的呻吟,那雙撫摸的手一路伸進我的上衣領口,
像隻亂竄的小鹿躍到我的胸脯,她的呼吸很近,滾燙而誘惑地暴露在我的耳垂,記憶裡她
姣好的面容與胴體不斷湧進我所處的黑暗,一切的理智就此宣告崩潰,我放肆大膽地也伸
出雙手擁抱她,那是我做夢也不敢奢望的柔軟觸感,她沒有抵抗,讓我貪婪地從她滑嫩的
臉蛋、脖頸,一路撫觸到……我的手停住了,在她襯衫領口的上方,脖頸與肩膀的交界處
,我摸到了一道傷口,一道長約10公分的深粗傷口,像被刀劈砍的傷口,那形狀與部位,
像極了我剛剛用西瓜刀對「他」砍下的傷口。
而那道傷口在我手停頓的剎那,猛然湧出了鮮血。
我聽見她在笑。
我連忙扯下矇眼黑布。
我的觸感沒錯,她的脖頸處確實有著一道刀傷,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醫生白袍。
但她依然笑著,她的嘴巴順著笑容幅度,竟然左右都擴張撕裂到了耳朵,我可以清楚看見
她上下排全部的牙齒,甚至是牙齦以外的模糊血肉。
──我想起在路上攻擊我的那張血盆大口。
我來不及尖叫,裂開大嘴的她已是朝我撲了過來,我連忙躲開,慌亂地拿出側背包裡的西
瓜刀,狠狠地朝她頭上砍下,整把刀都嵌進她的頭骨,血從刀鋒的切口噴灑出來,但她的
笑容卻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依舊像頭飢餓野獸朝我逼近。
我逃命,拔腿狂奔。
奔出診療室,櫃台小姐看著驚恐慌張的我,竟然對我微微一笑,依舊保持著詭異的親切專
業笑容,與隨後奔出的噴血裂嘴女醫師有著毛骨悚然的反差。
但我哪顧得了那麼多,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路跑到了鄰近的派出所,裡頭員警看見我的狼
狽模樣,都露出驚訝表情。
──太好了,總算遇到正常人了!
我心想,還在劇烈地喘著氣。
「先生,你怎麼了?」值班員警走近我問道。
「那…那…那個女…女醫師…」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一面害怕地回頭張望裂嘴女是否
有追上,「她想吃了…吃了我。」
「你說什麼?」員警皺眉。
「工…工業區那邊,那間診所…心靈診所的何…何醫師,她是妖怪,她要吃了我,救、救
命啊!」我越講越急,因為我已經看見她的身影從遠遠的那頭走了過來。
值班員警的表情看起來依舊困惑,而站在他身旁,年紀較大的資深員警則是用手肘輕頂了
他一下,指著我手臂上滿佈的紅色針孔對他咬耳朵,他聽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要追過來了!你們要救我啊!救我!」我尖叫,裂嘴女距離派出所只剩下幾百公尺了
。
「好好好,我們會保護你的,來,這邊先坐。」值班員警安撫著我,但我看到他的嘴角似
乎微微上揚笑容。
他引導我坐在牆壁前的長椅上,趁我還來不及反應時,他已經將我的右手用警銬銬在牆壁
的鐵欄杆。
「喂!你幹嘛?」我氣得跳起來大叫,「你瘋了是不是?裂嘴女要過來吃我了你還銬我?
喂!放開我!」
「好好好,你等一下喔,別急,待會就幫你做筆錄。」他無奈地聳肩苦笑。
瘋了。
整間派出所的警察都瘋了。
全身血淋淋的裂嘴女就站在派出所門口,頭上還插著一把西瓜刀。
但他們全都視若無睹,依舊接聽自己的電話、整理自己的案卷。
而她還在笑,像闔不起撕裂地笑著,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
「救命!救命!救…救救我啊!!!!」
我的慘叫哀嚎響遍了派出所,卻只招來警察嫌惡而冷漠的眼光。
被手銬銬住的我無處可逃,就算我再怎麼努力掙扎,還是阻止不了她爬上我的身體,撕裂
的血嘴從我的臉上咬下,我聽見筋肉碎裂的脆聲。
──我想,我會在眾目睽睽的派出所,被她生吞活剝。
又是一口劇痛的血肉,血腥與慘叫徹底淹沒了我。
救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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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不帶劍。
第6個罐頭,感謝大家一路對罐頭文的支持!
先前的推文有讀者提到了《刑鬼師》,這真是我不太願意面對的事實XD,《刑鬼師》目前
確實是停擺了,我的創作進度跟板上PO的一樣沒有更新,現在的我除了全力寫罐頭文外,
也打算同時寫另一部中篇小說(不寫靈異,換點口味試試),而《刑鬼師》暫時不在創作
計畫裡,這是我幾經思索下的決定,對我個人野心,或者對於這部我深愛的作品所需要的
嚴謹與完整性,都可能會是比較好的選擇,在此要向等待的讀者致歉,但《刑鬼師》總有
一天會跟大家見面的──以我期待的姿態。
繼續來寫下一個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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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帶劍,已出版作品
http://search.books.com.tw/exep/prod_search.php?key=%A4%A3%B1a%BCC&f=author
登臨,不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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