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樓裡，賓客雲集。
槐魄倚坐在二樓欄杆邊的一張桌子旁，桌上擺了壺茶，滿堂喧嚷中，他一貫淡然的神
態獨樹一幟，遠遠看去，那執杯輕抿的身影恍如墨畫。
掌堂替他端上一盤點心，輕聲問道︰「槐爺，外頭鬧騰，要換進廂房裡嚜？」
「不，這般頗好。」槐魄婉拒，繼續側耳聽著樓下客人高談闊論。
有時他到花月樓來，沒遇上花下月和燕歸來，他便會坐在這兒，聽聽人聲。那些一生
不過百歲的凡夫俗子，卻常有著說不完的話題，似乎他們總能遇上新鮮事兒，這讓槐魄倍
感有趣。
就像現在，那些人正在說著近來濼水城裡的大事——元慶班戲子內鬥殺人。事發都過
了半個月了，人們依然對此津津樂道。
從傍晚坐到入夜，槐魄已經聽了無數個版本。每一批客人都有著不同的故事情節，講
得活靈活現，彷如親見，從最基本的爭名講到奪利，又從戲班角兒吵架講到京裡權貴欲納
戲子為妾，就像現在，換了一群人，又開始一個新的論斷。
「我聽我表哥的鄰居說哪，那錦繡讓仵作驗過屍身的，說是有孕的，不滿三月，還沒
成型哪！」
「哎喲，真看不出霓裳這麼狠呀，一屍兩命。」
「可不是嘛！我還聽說孩子是班子裡一個跑龍套的種，那跑龍套的是左右逢源，霓裳
還不就是嫉妒錦繡先懷上了孩子，這才下手的。」
「嘖嘖，難怪說女人善妒，最是可恨！」
樓下客人說得憤恨難平，槐魄卻啞然失笑。
錦繡有孕在身一事，燕歸來之前也跟他說過的，是瞞也瞞不了的事，算不上秘密，不
過就憑這樣也能推出這般愛恨糾雜的的劇情，他不得不佩服那些人。
「槐爺。」一旁，掌堂又靠上來了，「辛三少在門口等您呢！」
「知道了。」槐魄站起，下了樓去，門前已有一輛馬車停著，辛平正站在車旁。
他是透過繡娘出面去請到槐魄去引魂的。打從宅子裡死了人，老爺子鎮日寢食難安，
整天嚷著要人來做法事，偏偏請了幾個道士和尚都不能讓老爺子放心，時不時便說聽見那
死過人的廂房裡有人在唱戲曲，他自己也曾在半夜裡去聽過，確實隱約聽見歌聲，因而才
找上槐魄，希望能平了老爺子心裡疙瘩。
幾月前紅繡樓的事他也在場，自然曉得槐魄能耐，所以他相信槐魄必能幫上忙。
「請。」辛平側身，讓槐魄先上了馬車，爾後才跟進車內。
其實花月樓和辛家大宅相距不算遠，但是以辛家排場，家人出入皆是車馬伺候，因此
槐魄也從善如流，應了辛平邀約上車。
車行不過一刻鐘，已經到了辛家大門。這時雖已入夜，但也只是剛到亥時，滿亮燈火
的宅子裡卻寂然無聲，來往家僕都像怕擾著什麼般，連走路都輕輕悄悄的。
「老爺子近來心情不佳，不喜人吵，還請您見諒，等會盡量不要驚動老爺子。」辛平
領著他走過後堂主院，低聲解釋著。
「明白。」槐魄隨著辛平來到偏院一間廂房前，兩人停下腳步。
「是這兒了？」他問辛平。
「是。」辛平推開廂房門，裡頭黑黝黝一片，很是冷清。即便不說死過人，這房間的
樣子也是陰寒磣人。
「請三少屏退閒雜人等，未過子時，不要讓人接近此處。」
辛平允諾，先行退出偏院，獨留槐魄一人。
槐魄信步踏入廂房，在昏暗的房中精準地走到桌邊，長袖一拂，掃落椅上塵埃，矮身
落坐，斂眸凝神，靜候子時到來。
房外半空，明月高懸，隨著夜色漸深，原本就靜的宅子變得更加死寂，倏地，一段悠
悠歌調憑空響起——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度鵲橋，吉日良
辰當歡笑，為什麼鮫珠化淚拋……」
槐魄睜眼，環視四周，房內仍是光線不明，落眼處除了傢俱再無其他。
他站起，對著房間深處垂袖拱手，「在下槐魄，懇請姑娘相見。」
「呵……」陰暗裡傳來輕笑，一道身影緩緩浮現，飄至槐魄跟前。「小女子錦繡，敢
問公子何事？」
出現的是個嬌俏美貌的女子，身姿娉婷，語調嫋嫋，素淨的小臉脂粉未施，也是傾城
絕色。
真不愧是名譟一時的青衣角兒。槐魄暗想。
「在下為引姑娘魂歸地府，還請姑娘隨在下上路。」槐魄定下心神，凝視著錦繡的臉
龐，道。
「是要入輪迴嚜？」錦繡問。
「沒錯。」槐魄有些奇異錦繡的表現，沒有迷茫也不見游移，似乎對身亡之事很是泰
然。
「下輩子……我還當人嗎？」錦繡的笑意轉淡，垂下頭不讓槐魄見其神情。
「得看姑娘這世作為，受了十殿閻王審判才知。」槐魄實話實說。「姑娘可還有憾事
未了？」
「如果我說有……公子可是要幫我？」
「在下盡力而為。」
「那麼……」錦繡抬眸望著槐魄，「殺人呢？公子可願幫我殺個人？」
聞言，槐魄眉頭瞬間皺緊。「這恕在下無法答應，殺得一人，十世罪孽，就算姑娘生
前與人有何仇怨，也不要在死後還造殺孽。」
說完這番話，他本來以為錦繡會跟他爭鬧，沒想到，她僅是落寞地低語道︰「原來…
…她受罪了……」
她？
槐魄心念一動，出口詢問︰「姑娘指得可是霓裳？」
錦繡默然，算是認了。
「霓裳真是殺了姑娘的兇手？」也許是錦繡神情太過淒涼，槐魄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公子何不去問問霓裳呢？」錦繡並未明言，反問槐魄。
「她已經受審下獄，自承己罪。」槐魄也不隱瞞，反正這事整個濼水城的人都知道
了。
「……她認了啊……」錦繡話語稍平，又道︰「既然她認了，那就是她了。」
「姑娘……」槐魄還想再說什麼，卻被錦繡制止。
「公子，我願意跟你上黃泉路，但不要現在。」
「那姑娘想何時走？」
「時候到了，我自會上路，公子不必煩心，我絕不會給公子添亂，不過還望在此之前
，公子不要讓我被鬼差拘走。」
「那好。」槐魄見錦繡也是硬氣，遂同意了她，「可在下不能讓姑娘滯留此地。」
「只要公子守信，其餘一切全憑公子吩咐。」
「姑娘放心，在下不會負了姑娘請託。」
槐魄伸出手，只見錦繡身子慢慢消散，化成一顆乳白色的圓珠落入槐魄掌中。
將珠子收進布袋後，槐魄走出廂房，朝花月樓的方向走去。
夜深的濼水城已然褪去一身繁華，在月色籠罩下顯得寧靜深遠。在接近花月樓時，遠
遠地，他便瞧見有個人從裡頭出來，看背影是個老人家。
老人穿著一襲深色衣裳，在夜色中並不顯眼，僅有手握的那柄黃銅煙管被月光照得
發亮，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槐魄沒上前去探究老人身份，只等著老人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他才進入花月樓。
已經打烊的樓裡，只存一盞燈燭點亮大廳一角，花下月正坐在那兒。
「回來了？」看到槐魄，花下月伸手比了比自己對面的座位，要他坐下。「可是去辛
家引了魂？」
「那位姑娘說是還不願上路，要先待著。」槐魄拿起腰間布袋放到桌面上，「所以就
暫且讓她留下了。」
「這樣啊……」花下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會才道︰「讓我見見她吧！」
難得花下月會對他要引渡的的魂魄感興趣，槐魄雖然不明所以，可還是解開布袋，捻
起乳白圓珠，讓錦繡現身。
微暗不明的廳堂中，錦繡緩緩從珠子裡浮現，半透明的身形襯著幽幽燭光似將消散。
「花老闆？」錦繡望見眼前人，有些訝異。
花下月點了下頭權當招呼，草草打量了錦繡幾眼，嘴裡只吐出一個字︰「坐。」
錦繡有些防備地看看花下月，又看看槐魄，許久，才順著花下月的意思與他們同桌入
座。
「聽槐魄說，姑娘要求暫留人世，請問為何？」花下月也不跟她客套，開口便問，連
虛與委蛇都省了。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跟花老闆無干。」花下月表露出來的態度太過不客氣，錦繡性
子裡的嬌慣因而讓她挑起，話裡遂雜了幾分挑釁。
「這倒是！」花下月坦言道︰「我是不喜干預人事，尤其事不關己……」
「那花老闆何須在此多費唇舌！」錦繡有點被她激怒了，冷冷地截住花下月的話。
花下月睨了錦繡一眼，不想跟她計較，還是慢慢地把她要講的話講完。
「何班主適才來找過我。」
錦繡愣住，嘴巴閉上了。
「我也說過，我想來不愛多管閒事……不過，也看不得人受委屈。」花下月雙眸半斂
，不動聲色地蓋去眼中真意，「姑娘，我沒槐魄的善良，妳只得一次機會，要不要我幫忙
，妳現在就說清楚。」
「我……」錦繡話到喉口，卻打住了。
花下月一點也不禮貌，跟槐魄比起來，她簡直就像在施捨什麼似的，而且，那張美豔的
臉上，也明白表示著不耐和厭煩，可是偏偏對著這樣她，錦繡卻說不出半句話。
花下月不喜歡她，顯而易見的，不喜歡她，更覺得幫她是件麻煩事，但就算如此，她
還是說了，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只要她想，花下月就願幫她……
游移之間，錦繡的目光不期然地對上槐魄，卻見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對她揚起一抹淺
笑，似是贊同。
花下月看錦繡遲遲不答，等得煩了，她霍然站起，「一個當家的角兒，生前不能為自
己申冤，死後還做不了主，真是窩囊。」
話落，花下月掉頭就走。
「花老闆！」錦繡卒然出聲叫她。
花下月停步，卻沒有旋過身來，但看得出來，她在等錦繡繼續。
「花老闆以為……角兒風光嚜……」總算，錦繡出聲了，卻伴著幾分哽咽。
她極力想掩飾，睜著雙大眼，不肯掉下半滴淚，定定的凝視著花下月。
「上了台風光亮相的那是角兒，下了台……也不過是個下作的戲子，任人輕賤糟蹋，哭
不得，笑不得。」
聽來雲淡風輕的一段話，便是錦繡的真心，道得是她短短一世的戲中人生。
「……姑娘，可是悔了？」花下月轉過來，面向她。
「我這一生，什麼都不會，只會唱戲，也只唱過戲……」錦繡淒然笑道︰「我只得戲
曲相隨，從何悔起？」
「那姑娘想如何？」
花下月跺回桌邊，俯視著坐在椅上的錦繡。
「我想讓傷過我的人付出代價。」錦繡恨恨說道。
「可以。」花下月毫不猶豫的答應。
槐魄蹙眉，迎上花下月的眼，卻只得到一個胸有成竹的笑。
「花老闆不問是誰嗎？」花下月太乾脆的應諾，反而讓錦繡有些愕然。
「何班主已經跟我說過了。」花下月搖頭，「姑娘，妳不說，不代表沒人知曉，何
班主是一直掛記著妳和霓裳的。」
「他……」錦繡掩住嘴，一直含著的淚水啪地落下，滴在桌上，暈出點點深色痕跡。
「姑娘可還有其他事？」花下月又問。
「……有。」錦繡啜泣著，「我想見霓裳，還想……請花老闆代我跟何班主道歉…
…」
「沒問題。」花下月的有求必應讓槐魄大開眼界。
「還有……花老闆，謝謝妳……」錦繡起身，彎腰對花下月深深鞠了個躬。
「你還是謝謝何班主吧，若不是他來尋我，我也不會幫妳。」花下月仍是維持平時全
無做作的樣子，該是如何便如何。
不過這回，錦繡沒再發怒，一直彎著的腰卻也沒直起。
槐魄微笑著扶過她，「姑娘，那妳隨我來吧，我帶妳去找霓裳。」
「謝謝公子。」錦繡柔聲道，又在槐魄手裡化成乳白色的圓珠。
等槐魄把珠子放回布袋，花下月才笑著問他︰「不感謝我？」
「感謝什麼？」
「要不是我，她怎會突破心防？」花下月擺明了要跟槐魄邀功，「那姑娘是個刁蠻的
主兒，你太和善，她可不吃你這套。」
槐魄懶得跟她較真，故意轉開話題︰「妳早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不能這麼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那妳打算跟我說嗎？」
「你跟著她去就會曉得了。」
「妳沒要跟我們去？」
「不，我還得去趟德威王爺府。」接著，花下月有意瞟向槐魄，「不問我為何要去王
爺府？」
「何必？反正妳也不會說。」
「不一定哪！」花下月眼底泛過狡詐的精光，「你跟我道謝，興許我就說了呢……
喂，槐魄！」
花下月沒想到，槐魄竟然完全不理她，已經自顧自地走出花月樓了。
「嘖！」
花下月最後那聲不大不小，正是要讓槐魄聽得分明，但那遭到輕視的人卻連回頭都沒
有，只是在遁入夜色時，悄悄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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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魄向來不喜死亡，即便職司引魂，他仍舊難以習慣那種毫無生息的寒涼，但這就是
瀰漫在死牢裡的氛圍，即便牢中的石道牆上燃了數把火炬，卻依然驅不走半點陰沉。
槐魄輕步走過一間間牢房，偶有幾個囚犯透過牢房柵欄處探來視線，卻沒人出聲詢問
。
在此都是將死之人，連生都顧不上了，哪裡還會關心是誰走過自己面前？
槐魄很快就找到了關著霓裳的牢房。
她是這兒唯一的女囚，燕歸來特地將她獨安一間，已是厚待，也因如此，槐魄才能輕
易認出她。
瑟縮在乾草堆的霓裳已經看不出昔日台上的風華，身上素白的衣服沾著一塊塊污漬，
很是落魄。
槐魄從袋裡放出錦繡魂魄後，便退到一邊候著。
「霓裳。」錦繡靠近了柵欄，低聲喚著。
原本躺在草堆上的人渾身一震，倏地爬起，瞪眼望著外頭那個熟悉的面容。「怎會…
…我不是已經……殺了妳嗎……」
「是呀！」
「那妳……」霓裳蒼白的臉上驀地露出哀傷，「妳是來跟我討命的嗎？」
「不是。」錦繡蹲下身，與霓裳平視，「我來跟妳說聲謝謝，也對不住……讓妳受罪了
。」
她記得的，槐魄說過，殺得一人，十世罪孽。
霓裳連這一世都還沒熬過去，便已是此般光景，錦繡不太敢想像，往後幾世，霓裳還得
受多少苦。
她們之間是爭，是搶，不過，那不是恨，從來就不是。
霓裳一怔，面龐滑下兩行淚水，泣不成聲。「說什麼對不住……妳怎麼可以……」
「我曉得妳一直覺得對我有愧，所以那時我要妳動手，妳才會幫著我。」錦繡放輕嗓音
，「我好幾次都想跟妳說，尚書府裡那事我從來不覺得是妳的錯，偏生拉不下臉，最後，
我還利用妳對我的愧疚，讓妳犯下死罪……害妳淪落至此，我是對不住妳。」
看霓裳哭得淒慘，錦繡忽然頗為感慨。也許，人死了，真的在某些事上也就看開了。
她跟霓裳師出同門，小時候，兩人一起練戲時總是無話不談，沒想到，後來出師進了
同個戲班，她們便不自覺開始跟對方較勁，漸漸地，兩人一見面就沒好話，除了諷刺就是
嘲笑，已經很久……她們沒這般真心的說過話了。
「不是這樣……不是……」霓裳猛力地擺著腦袋，「妳不懂，妳從來就不懂……我知
道的，那晚我早看出那尚書的兒子眼神不善，我知他會欺侮妳，我是故意提早離席的……
我想害妳！」霓裳似是要掙脫什麼般，猛地尖聲吼道︰「我想害妳啊，妳明白了嗎？妳不
擅武，無法自保，我還留妳一人，我就是想害妳！要妳被欺負……」
「霓裳……」錦繡有點駭住了。
「我好氣妳，我真的好氣妳……九王爺封妳是戲中仙，妳老是掛在嘴邊說，我一直好
氣這事……只是我沒亮相，妳僥倖罷了，所以我想害妳……我就是不甘心，想害妳……」
激動過度，霓裳似乎累了，尖銳的語氣逐漸轉淡，只是還在喃喃唸著些什麼，卻沒人
聽得清楚了。
錦繡注視著牢裡憔悴不堪的霓裳，好半晌，她才微啟雙唇︰「可，我不氣妳。」
霓裳抬頭，哭得紅腫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錦繡。
「妳說妳想害我，但我記得，我被留在尚書府一夜，回來後，第一個來問我的就是妳，
或許妳沒感覺，妳那時看起來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當下我其實便明白了。」錦繡話說得
很慢，一字一句像是要刻進霓裳心底，「我還記得，之前我在台上錯了詞兒，惱得在後台
尋個ㄚ頭出氣，妳也是唯一一個注意到的……」
「甚至，當我哭著要自盡那個晚上，幫我最後一把的……還是妳。」錦繡漾出溫柔的
笑紋，她的手穿過柵欄，撫過霓裳滿面的淚痕。「我曾經恨過，但那是恨權貴欺人，恨那
畜生在我肚子裡留下的孩子，我寧願死也不要那孩子，可我太軟弱，除了躲在人後垂淚，
什麼也不敢做，是妳二話不說，提起長槍助我解脫……妳這樣，我怎麼還能氣妳？」
錦繡的話讓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霓裳再度落淚，熱燙的淚水低濕了錦繡忙著幫她擦淚
的衣袖。
此時，沉悶的梆子聲從外傳入，提醒牢裡人們，五更已至，天即將亮。
始終默默旁觀的槐魄不得不出聲︰「錦繡姑娘，我們該走了。」
「好。」錦繡最後一回幫霓裳擦乾淨臉上的髒污，依言站起，跟在槐魄後頭走過長長
的大牢石道。當兩人踏上通往大牢門口的石階時，錦繡突然問道︰「公子，那孩子……下
一世可會尋得好人家？」
槐魄停步，看向低他兩個石階的錦繡，「姑娘指得是妳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是呀……」錦繡悽惻地垂首道︰「那孩子對我來說是個錯誤，他在我腹中多留一日，
便是一再提醒我曾受盡欺凌，讓我心神不寧，連戲都唱不好，就算明知孩子無辜，可當時
我一心只想擺脫孩子，擺脫自己不乾淨的身子……公子，這一世，我是無法好好照顧那孩
子的，但我還是希望，來世那孩子能有個好的去處，別再遭難了。」
槐魄望著錦繡，片刻方道︰「姑娘若真心期盼如此，在下相信，他定能如姑娘所願。
」
「那就好。」錦繡放心的笑了，溢著白光的身子縮成小小圓珠，讓槐魄收進袋中。
槐魄一出大牢，映入眼簾的就是一頭張揚的紅髮，就算是在熹微的晨光中，褐紅
的髮色還是引人注目。
「私探死牢可是重罪喔！」燕歸來倚著牆，笑嘻嘻地對剛從牢裡出來的槐魄說。
「都聽見了？」槐魄見燕歸來模樣，也知他站在這兒不是一時半刻的事了。
「嗯！」燕歸來淡了笑容，應了聲。
「你打算怎辦？」槐魄問。
「……三日後，城門處斬。」燕歸來直言。
按律判刑，依法處置，霓裳殺人是事實，沒什麼好值得猶豫的。
槐魄了然頷首，獨自迎著日出邁上濼水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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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被斬的當日，城門口擠滿了人。
所有人都道，那在辛家殺了人的戲子要被處死了，罪有應得。
架高的刑台上，霓裳跪在正中，面朝圍觀的群眾，身上的衣服卻不是一般囚衣，而是
一襲大靠，上了戲妝的容顏不見半分懼色，雖是帶罪之身，竟恍如一名堂堂女將，威動八
方，氣勢逼人。
一時間，聚了百人的刑場卻是鴉雀無聲。
燕歸來就做在刑台旁邊，下首是辛家老爺子。辛老爺子在看見霓裳這副樣貌時，難掩
怒容地瞪著燕歸來，卻又無法啟齒責備，只能暗生悶氣。
提著大斧的行刑人就立在霓裳右後方，直到日正當空，刑官拋出一塊令牌，大喝︰
「斬！」
同時，霓裳忽地爆出清亮一句的唱腔︰「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
淩雲。」
高亢的嗓音震得在場人心頭一凜，隨即，行刑人手起刀落，嗓音嘎然而止。
霓裳身軀一直，向前倒下，重重撞上刑台。
赤血四散，在刑台上濺出燦爛的紅花，耀眼的陽光一照，極為刺目。
槐魄佇立在人群最外圍，遠遠望見一個腰掛銅色煙桿的老人湊上前去，握著塊白布蓋
上霓裳，然後，很快地隱匿在一堆對著霓裳屍身指手畫腳的人海中。
槐魄悄然掉頭，在人群散開前先離去，直至午夜，他才又回到城門口。
「姑娘，時候到了。」
他將袋子裡的圓珠拿出，放在掌心中，錦繡的魂魄立即現身。
錦繡環顧四周，在見到茫茫夜霧中隱隱浮現的一抹人影時，笑靨微揚。
那因為穿著大靠而顯威武的身影，被夜霧蓋得朦朧，可錦繡依然不會錯認，畢竟是與
她同臺較量了一輩子的人哪！
「公子恩德，霓裳感激不盡。」錦繡躬身對槐魄行了個禮，而後緩步行至那人影身
側。
那人執起錦繡的手，無聲地對槐魄欠了個身，便與錦繡並肩走向城門。
「兩位姑娘，一路好走。」隨著槐魄的話，濃厚的夜霧逐漸抹去她們背影，直到再也
不見她們蹤跡，槐魄這才移步回到花月樓。
他們常聚的廂房裡還亮著燭火，花下月與燕歸來各佔桌沿一方，執杯對飲。
「這麼晚了，還不歇下？」槐魄撿了張椅子坐下，問道。
「還在等你來跟我說聲謝呢！」花下月挑了挑眉，睇望槐魄。
「這話妳也說得出口？」燕歸來冷笑著奚落花下月。
「怎麼說不出？」花下月倒理直氣壯，「雖是何班主收羅了尚書府的罪狀，但讓王爺
出面主持公道的可是我，千里奔赴京城，把王爺的諫函和信物遞呈面聖的也是我，我怎麼
說不出了？」
「妳……」
燕歸來張口欲言，卻遭槐魄攔下。
「謝謝。」
聽似不輕不重的兩個字，讓燕歸來氣悶，花下月則是笑逐顏開。
「槐魄，你就讓她輕易騙來這句，也太便宜她了！」燕歸來不服氣斜瞪花下月得意的笑
容，「光不說罪證是何班主拿來的，王爺和聖上還不就是看在蓮華夫人那事的份上，才出
手替錦繡姑娘討個公道，說通透點，那也是靠著槐魄的功勞，否則就憑妳，不要說進宮了
，連王爺面都見不上。」
「要得你多嘴！」花下月怒嗔，卻沒半點被人揭穿的尷尬，雙目一瞠，就準備要跟燕
歸來吵架。
見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情勢，槐魄不禁笑了。
其實燕歸來說的那些，他何嘗不知。
但花下月說的也是事實。
何鳴那晚送了尚書府這些年為非作歹的罪證到花月樓來，本要花下月幫著交給燕歸來
，可花下月卻是直送了德威王爺府，讓王爺親筆寫了一封密函，再由她連夜潛入深宮，送
抵御書房。既然罪證齊全，皇上也斷不會為了個小小尚書無視王爺密函，於是，一夜之間
，尚書府被抄家，家眷盡數發配邊疆。
然而，不管王爺和皇上是否真是為了蓮華才會幫這個忙，又或者尚有其他緣由，槐
魄都不在意。
他想起昨夜錦繡聽見尚書府被抄後，跪著給花下月磕頭謝恩的那幕，他就覺得花下月
值得這聲謝。講白點，這事能夠順利解決，很大一部份也是虧得花下月願意親力親為，就
是因為她能藉著法力日行千里，才可趕在霓裳處刑前把消息帶回濼水城，讓兩位姑娘心無
掛念的走上最後一程。
此般看來，其中曲折何必還要計較？
當槐魄回神時，面前兩人早就吵得不可開交，一副要跟對方決鬥的架勢。
槐魄本還在思量是否該攪入這潭渾水中，緊繃的氣氛卻先被一顆探進廂房的小腦袋
緩解。
「ㄚ頭，不是早要妳去睡了？」花下月擰眉側望著那個跑進房中的小ㄚ頭，聲調裡還
存著幾分被燕歸來激起的火氣。
小ㄚ頭怯生生地拿高手裡茶壺，「花老闆您別氣……我是來給您倒茶的。」
但小ㄚ頭雖是這樣講，卻始終停在門邊不敢上前，也不知是花下月的語氣嚇到她了，
還是見著房裡情勢緊張的原因。
燕歸來看小ㄚ頭扭捏著不過來，於是率先釋出善意，「既然都來了，就吃些糕點再去
睡。」
「是。」小ㄚ頭聽到有東西吃，樂得直奔圓桌，沒想腳下踉蹌，順勢往前一撲，茶壺
脫手砸向花下月。
「啊——」小ㄚ頭尖叫，卻也來不及挽回那壺茶水，只能抱著頭趴在地上，等著隨後
而來的斥罵和巴掌。
可是，等了半天，卻只等到花下月冷淡的一句問話。
「妳幹嘛？」
小ㄚ頭驚訝地抬起頭，卻見到那個茶壺穩穩當當的放在桌子中央，花下月也完好如初
地坐在原位。
「花老闆妳……」小ㄚ頭想問問花下月是否沒事，可話到嘴邊又嚥住了。因為花下月
的樣子擺明就是沒事，而且那壺茶……
她明明就看到茶壺飛出去的！
「妳怎麼老摔倒？」燕歸來大手一拎，把小ㄚ頭放到身邊的椅子上。
「對……對不住……」小ㄚ頭囁嚅著，眼角餘光直瞟花下月，明顯是怕花下月生氣，
尤其是當她見花下月伸出手時，更是嚇得縮起肩膀。
但花下月只是推了一盤茶點到她面前，「快吃，吃完就去睡。」
小ㄚ頭還有些發懵，不知該不該動手拿茶點，燕歸來卻先一步捏了塊甜糕塞進嘴裡。
「吃啊，很好吃的。」
「給她吃的，你搶個什麼勁？丟人！」花下月輕叱。
「有人連借花獻佛的事都能說嘴，我不過吃個東西，有什麼好丟人。」燕歸來不甘示
弱，又想重啟爭端。
「讓你多話！」
花下月狠狠朝燕歸來瞪去，燕歸來原本還吃得開心的表情霎時一僵，急忙摀嘴狂咳，
竟咳出一朵白皙的桂花。
小ㄚ頭傻了，「燕將軍……怎地吃花了呢……」
剎那間，桌邊三人都被她這番沒心眼的話給弄呆了，燕歸來更是張口結舌，滿臉漲紅
。
花下月不懷好意的笑笑，對著小ㄚ頭說︰「ㄚ頭記住，這便叫口角噙香對月吟，是燕
將軍的興趣呢！」
「那這樣……我日後多採些花給燕將軍可好？」
小ㄚ頭好心的詢問讓槐魄終於忍不住地大笑出聲。
「槐魄！」
透過廂房紗窗，槐魄陣陣爽朗笑聲混合燕歸來窘迫的吼叫迴盪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
外頭，夜霧終散，一片明月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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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上蒼，戲中仙寫完了，中間情節一再刪減，甚至曾一度大刪五千字，
就是因為覺得自己廢話很多，把場景切割得太零碎。
結果寫完，還是覺得我是個廢話人.......
下章預告︰《槐魄》-〈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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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襟青污滿腹蠹，半壺濁酒摻墨入
沈浮不過荒唐語，滿嘴糟粕怎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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