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天開始,他就住進了我的靈魂。」她說。
人在憤怒時所說的每一句話,不管表面有多麼激烈,其實骨子裡都在求救,每一句都是說
─「救救我!」、「為什麼你們還不救我?」、「求你!求求你!拜託你們、快救救我!
」─可是我們總是聽不見;我聽見的那天,哥哥自殺了。
那是十六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七日,陰冷的早晨─氣溫罕見地降到六度,電視上的氣象報告
說合歡山因為濕度不夠充足而不會降雪,並建議準備上班的民眾戴上手套─八點二十分,
哥哥準時下樓吃母親準備的早點,我剛喝完燕麥正拿起衛生紙揩揩嘴巴。
「咳哼!」哥哥用爛老的假意清喉當開場白,但這招的確很好用。
幾乎沒有半秒鐘,我和母親便往他望去。
「我想說一件事,」哥哥定定地看著母親的雙眼,
「我是同性戀,交了一個同校的男朋友,他對我很好。」
沉默在空氣中滑開絲綢般的柔順觸感─從哥哥的嘴巴起始,直到母親走到客廳處撥了通電
話到公司請假的那刻結束─它準確地舖在記憶上,使那個片段顯得輕柔而蒼白。
不過母親瘋狂漲紅的臉頰卻深蝕地刻在我眼珠裡。
母親搧了哥哥一巴掌,「你爸爸已經不在了!家裡只有你一個長子!我們陳家的香火怎麼
辦?」她雙手像獵鷹的鮮黃大爪般緊鉗著他的雙肩大力搖晃,「你說呀你!你說呀你!你
說呀你……」
母親的歇斯底里使我害怕,我奔向客廳躲入沙發中。
「生命是我的!你憑什麼決定我的人生?」哥哥的聲音顫抖著,大聲地對母親咆嘯,「如
果這樣的話我幹嘛不去死呀!我的生命是你的嗎?我的生命是你的嗎?你把我生下來就是
為了支配我嗎?」
我拿起兩顆沙發枕夾蓋住雙耳,用盡力氣將上下眼皮緊鎖闔閉。
再次睜開雙眼─是警察伯伯叫醒我的─原來我不知不覺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轉身站在沙發上往餐桌望去,僅看到一堆鑑識人員或蹲或站的;他們遮蔽了我的視線。
「媽媽呢?」
我轉頭問身旁的警察伯伯,他搖搖頭,牽起我的手把我帶出家門外,交給了鄰居王太太。
幾乎在三小時之內,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字。
他們面貌一致地說著「還這麼小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太可怕了,真是可憐的孩子。」,
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我一天。
關於那天有許多的閒言閒語─
王太太說她聽到極大的爭吵聲,最後是一道淒厲的慘叫,她非常擔心、
朱太太說在淒厲的慘叫之前,她聽到男人發狂大喊你去死你去死,她非常擔心、
林太太說男人發狂大叫的聲音她也有聽到,她當時也非常擔心;
她們都上了電視(似乎還特別回家先化了妝,再請記者拍攝),
而新聞以每半小時重播一次的速度將這起社會案件迅速擴傳開來─是的,社會案件─
「記者現在正位於台北市的崎勢街,五分鐘前警方發言人對外表示:『初步調查指出這是
一件弒母自殺案,但相關細節還需要等待進一步調查才能確認。』現在將現場交還給棚內
主播。」,
他們是這麼播報的,好像一隻母蚱蜢同時生了十二隻小蚱蜢,然後母蚱蜢衰弱竭死;他們
感到「十分震驚,非常難過而遺憾」。
當我站在家門外,看著警察叔叔們在門口進進出出的忙碌樣貌,一道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際
響起─「柔柔,別聽他們亂講。」那聲音輕飄飄的,很溫暖、很舒服,像哥哥的聲音。
「太好了!柔柔妳還認得哥哥的聲音唷?」
當然、當然認得呀!哥哥的聲音我怎麼會不認得;我在心裡這麼說道。
「柔柔真棒!哥哥拜託妳一件事,可以嗎?」
「好呀!」被哥哥稱讚的我面露笑容,禁不住喜悅叫出聲來。
朱太太注意到了。
她害怕地望著我,對著林太太幾哩咕嚕地講了什麼我沒聽清楚─哥哥正在交代我事情─她
們兩個往我這邊看了幾眼,對我說了兩個字,那副嘴臉的那個嘴型,我會一輩子清清楚楚
地記得,就像媽媽瘋狂漲紅的臉頰般深深刻蝕在我腦中。
五分鐘後,我把哥哥的話一字不漏地講給警察叔叔聽(只要我講錯,哥哥的聲音就會糾正
我),包括母親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她拿著裝著父親相片的相框,暴跳泣叫著陳家無後了,
所以廚房的白色瓷磚才會出現本來擺放在客廳電視上的相框)、哥哥是怎麼取得廚房的水
果刀自殘(他先拉開第一格抽屜拿出水果刀,嘶吼了一聲你去死之後,就往左手腕的動脈
處用力劃開一道道傷痕)、母親冷眼旁觀的舉動令他心死─
「我知道她不能原諒我─真寧願我沒生你出來,她的表情就像是這麼說的─所以我把生命
還給她,我一刀刺向自己的心臟,溫溫的血噴在手掌上讓我差點握不住刀子,然後我再刺
、再刺,總共三下。」哥哥在我耳畔這樣說,像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般地耳提面命;我
則注視著警察叔叔越瞪越大的雙眼,覆述著哥哥的話語。
「接下來的事情我也會說,不過要怎麼結案就看你們的意思了。」哥哥說,我開口。
「我倒下的時候,瞥到了從沙發背椅上露出一顆頭的柔柔,她的眼睛睜得好大─一陣心慌
令我僵止的心臟顫抖兩下,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就開始看的?─然而我也無法移動雙手
,對正朝我走來的媽媽示警。
媽媽擋住了大部分的視野,但我卻更注意柔柔─她的小腳踩上地板,一步一步地踏著客廳
的褐木地板,向染紅的白瓷磚走來─她走到白褐之間的分際線,我的視野便翻轉朝上。
媽媽冷眼瞪著我、沒帶半分感情,彷彿刻意要去凝視一個你想忽略的人。
接著我身處高處,大約是在天花板的位置,牆角有一張破了的蜘蛛網、和死在其旁的小蜘
蛛;低頭俯瞰,媽媽在我身旁跪了下來,將右手放上刀柄─拿起我插在心臟的水果刀─本
來我是這麼認為的。
她扭了扭刀柄,好似攪和碗中的蛋黃與蛋白般,櫓槳著我的心臟。
柔柔走近,鑽入媽媽的懷中,仰躺在她跪著的雙腿,漆黑無神的瞳孔直視著懸浮在天花板
上的我;媽媽終於抽起刀子放在右腿側,猛然全身抖擻,如同崩潰哭泣般雙手掩面。
柔柔側過身,輕巧地將雙手環圍媽媽的腰背,給了一個不真誠的擁抱─她的左手順帶拾起
了刀刃,反手戳入媽媽的皮肉後,順著腰部的圈形用力地劃扯拉開─她扭著身體,朝原方
向鑽出媽媽的懷裡,回到沙發處撿起掉在地上的兩顆枕頭摀住雙耳,閉上空洞的雙眼,睡
著了。」
「警方最後以子弒母而畏罪自殺的方向結案,哥哥也同意這樣做。」她說,
「這可以給社會一些警惕─他是這麼說的,我的哥哥永遠都是如此溫柔的一個人。」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住進了我的靈魂。」她說,
「即使已經過了十六年了,我仍然記得哥哥是怎麼求救的─
『我根本沒帶他回家過,牽手也只敢在三個巷子口外,妳為什麼要聽信那些三姑六婆的閒
言閒語?』、『我是同性戀又怎樣,兒子的問題可以用領養的方式呀!反正現代人都只想
做不想負責任,去領養不也很好?』、『我說了我沒有!我沒有帶他回家!我沒有在家門
外跟他接吻!你為什麼就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因為我現在才跟妳說?那是我在考慮
要怎麼跟妳說才好啊!』、『丟臉?丟臉?妳只在意街坊鄰居那些該死的三姑六婆嗎?妳
在意我的感受嗎?我是妳兒子耶!比起我,妳更在意那些八婆嗎?』、『妳不要拿爸爸和
家族來壓我!妳有沒有想過這是我的人生?這、是、我、的、人、生!』─哥哥他是一直
這樣求救的唷。
人在憤怒時所說的每一句話,不管表面有多麼激烈,其實骨子裡都在求救,每一句都是說
─「救救我!」、「為什麼你們還不救我?」、「求你!求求你!拜託你們、快救救我!
」─可是我們總是聽不見,包括母親也是。
全部都只因為妳們在便利商店的透明玻璃外,看見哥哥跟他男朋友手牽著手、開心地笑著
,在糖果架上挑一盒巧克力;只因為這樣,妳們買菜時繪聲繪影地加油添醋,把哥哥說成
好像什麼大變態似的淫亂不堪─媽媽本來是不信的,後來半信半疑,直到哥哥坦承出櫃的
那天,媽媽才會如此崩潰的唷。」
「但是妳們沒有求救的權利了唷,兩位八婆!」柔柔狠狠地咒罵,睥睨著老了十六歲的林
太太、朱太太。
她們兩個被綑綁在朱太太家的瓦斯爐旁,眼眶含淚、淚眼婆娑地流出一道長黃的眼屎,嘴
裡塞了一顆大梨子導致上下顎痠疼不已;三個小時以來,她們不斷伊呀、伊呀地叫著,乞
求著童話故事裡的美好結局。
「哥哥說:『人是會犯錯的,再給她們一次機會吧!』─我的哥哥永遠都是如此溫柔的一
個人─所以我觀察了妳們十六年。就算我搬到外縣市就讀,假日還會撥空來看妳們;十六
年來,妳們活得好快樂,每一天、每一個買菜的時間、每一次的三姑六婆、道聽塗說、汙
衊抹黑的機會,妳們都好快樂,好像一早醒來就期待今天的八卦時間、好像妳們的人生都
為此運轉一樣!」柔柔蒼白的鵝蛋臉滑下一道道淚痕,月色很美,光暈透過廚房的窗口散
落在地板的一灘淚湖上。
「為什麼哥哥這麼溫柔、這麼體貼的一個人,要因為妳們這樣的人而死呢?」眼淚染上月
光的琥珀色澤,一滴一滴地掉落在淚湖中,漣漪把月色切割的粼粼殘碎。
黑雲遮蔽天空,掩蓋低黃的滿月。
「林太太、朱太太,」她拿著水果刀,微笑地問道,
「我可以請問你們為什麼要罵我妹妹怪胎呢?她是真的聽得見我說話呀。」
「欸欸欸!妳們知道嗎?」年華老去的歐太太提著菜籃,對著差不多老的柯太太和楊太太
,顯露出一副尖嘴猴腮的樣貌,「林太太死在朱太太家不是巧合,她們兩個是同性戀!而
且是準備好一起殉情的!」
「什麼!」
「真的假的啊?」
她們一同擺出灑狗血的鄉土劇表情,彷彿真那麼震驚地難以置信。
「我一開始也是像妳們一樣不相信,不過……」歐太太崛起嘴、賣了口關子,接受並享受
柯太太與楊太太亮著老朽雙眼的崇拜神情,「妳們也知道,她們總是走非常近,聽說啊、
連上廁所都要一起上!」
「哎噁!真噁心!」
「還有啊!聽說她們兩人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正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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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中生有、混淆視聽的劇情重覆上演,
雖然可能是不同的媒介,走著卻都是相同的模式;
請用一用自己的腦子,
你的三姑六婆、愚昧無知,可能正傷害著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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