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仙姑問我的時候,我奮力的搖了搖頭。
「那你覺得人死後,靈魂都去了哪裡?」
我語塞,只能又用力的搖了搖頭。
「再去找一副軀殼住下來罷了。」她說,眼角的魚尾紋舒展開來,非常慈祥。
「就像寄居蟹一樣?」我問。
「就像寄居蟹一樣。」她讚許的說。「可是啊,並不是每一個殼都是空的,妳明白嗎?」
我不懂。
「就像妳現在住的,是別人的身體。」她耐心的解釋,將一面鏡子遞到我的面前。
鏡子裡反射出一張年輕憔悴的臉,稻草般凌亂的長髮披落在胸前,凹陷的大眼睛裡空洞而
迷惘。
「這是誰?」她問。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瞬間我遺忘了自己的長相,但是依稀間認為應該是明媚
開朗的樣子。
「記得自己叫作甚麼名字嗎?」
「蔣筱桐。」我反射性吐出腦海裡浮現的三個字,十分確定。
「不對喔。」仙姑的溫柔開始讓我感到不舒服了,她說的每句話都是質疑,質疑我的存在
與記憶。
「蔣筱桐是妳現在佔據這個女孩的名字。」
如此斬釘截鐵地否定,讓我僅存的自信也消失殆盡。
「那我,到底是誰呢?」我不禁問,想要在這個陌生女人的嘴裡套出更多關於我的身世。
「妳不記得了嗎?」又是親切的輕蔑,我頭痛欲裂。
「妳是住在這棟大樓十六樓的王美仙,一周前輕生跳樓,墜落在這家的陽台上,摔得粉身
碎骨,腦漿都溢出來了。」
我努力回想,還是記不得身為王美仙的一切,但是耳畔似乎又響起巨大的碰撞聲,還有血
肉四濺的情景。
我想起了死不瞑目得兩隻眼睛,留著血淚,對著我的方向眨了一下,好像要看進我的靈魂
深處。
「王美仙。」我重複這個陌生又似曾相識的名字,開始相信這個女人說的話了。
「看看妳的四周,這麼多蔣筱桐的家人和朋友,他們都非常擔心蔣筱桐,妳把身體還給她
,好不好?」輕軟的女聲如春風,掃過耳際,我的眼眶裡不知不覺積滿了淚水。
朦朧間,我注視身邊圍繞的人群,他們滿臉愁苦,或擔憂或憤怒或炫然欲泣,全都死死盯
著我看,好像希望看著看著,就能把我看出一個窟窿。
「離開吧,好不好,還給他們一個正常的蔣筱桐,這個女孩還有美麗的大好人生,剛剛考
上不錯的大學,也交了新的男朋友,爸媽就只有一個寶貝獨生女,經不起這樣的打擊。」
仙姑的勸說讓我感動了。
「那我呢?王美仙的人生在死掉之前又是甚麼樣子呢?」我哀求她告訴我那些我應該要記得
卻遺忘的事,作為王美仙的感覺。
「唉,」她嘆息,婉婉道來那些不堪的過去。「王美仙,二十七歲,三流大學畢業,半工
半讀好不容易混到一張文憑,在一家小型貿易商打雜了五年,做牛做馬還被老闆的兒子騙
上了床,以為勤勤懇懇終於有一天可以飛上枝頭作鳳凰,不料一周前地下情人的位置被新
來的年輕妹妹取代,在辦公室大鬧一場未果後被掃地出門,一氣之下在家裡喝個酩酊大醉
,把頭探出窗戶想要抓住幻想中的蝴蝶,不慎倒頭就掉下十層樓別人家的陽台上,一命嗚
呼。」
我聽著自己的遭遇從別人的嘴裡毫無感情的吐了出來,感到絕望的哭了出來。
仙姑拍著我的背像安慰失意女兒的媽媽。
「那我現在怎麼辦?」我抽抽搭搭的問。
「逝者已矣,」她說。「放過自己,也放過這個女孩吧。」
「好的,我會離開了她的身體,」我釋懷了也答應了,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之後,我再不
該把自己的悲慘加諸在別人身上,尤其是有著美好未來的年輕生命。「可是我離開了這裡
,又會何去何從呢?」又感覺無助,希望仙姑可以指引我方向。
「這個,」她聳聳肩,「妳就必須自己去體會了。」
我發現當開始有「這不是我的身體」的想法的時候,靈魂和軀體的連結就鬆脫了,我輕輕
一蹭就像脫皮的蛇,從空虛的身體裡掙脫開來。
房間裡的人發出此起彼落的驚叫,我懸在床邊看著癱軟下去的蔣筱桐的身體,乾瘦殘破的
就像一副被盡情蹂躪過的玩具。
「對不起,」我低頭懺悔,「因為我的自私,讓妳受到不必要的折磨了。」重新變成幽靈
的我視野也變得不同了,我看清透明的自己和那些實實在在活著的人,有多麼大的不同。
我對著蔣筱桐深深一鞠躬,轉身離去前想再向敦敦教誨的仙姑致敬。
但是就在一眼間,我震驚了。
慈祥的仙姑現在的面容變得貪婪而猙獰,她伸著長長的舌頭,眼角流淌兩道乾涸的血,搖
擺半個破碎的腦袋張牙舞爪朝蔣筱桐的身體撲去。
她的身體也是透明的,就跟我的一樣,但她觸碰到蔣筱桐的時候就變得具體了起來,一點
一點她住進蔣筱桐的身體就像穿著一件期待已久的禮服,臉上的雀躍不言而喻。
我因為太過震驚而說不出話來,想要開口尖叫卻發現再也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
「啊。」倒是床上的蔣筱桐發出微弱的呻吟,如大夢初醒。
「女兒啊。」守候多時的母親跪了下來,抱住伸出棉被的手掌緊緊不肯放開。「妳回來了
嗎?女鬼離開了嗎?」
她的身後是一臉疲憊的爸爸,一隻手搭在泣不成聲的女人肩上,如釋重負的舒了一口氣。
「感謝神明保佑,我們會遵守約定為王美仙誦經超度,希望她從此瞑目,離我們寶貝女兒
越遠越好。」
爸爸臉上的皺紋是不是變得更深了?許久沒有好好端詳媽媽,頭上的白髮怎麼就多過黑的
了?
我在床前的櫃子上找到一張全家福,那是不久前我畢業的時候照的,照片中的女孩笑得燦
爛,白皙的圓臉上有一對淺淺的酒窩,左邊眼角點綴一顆恰到好處的淚痣。
我從相框的反射中尋找到自己破碎的臉,用透明的手指撫了撫眼角的痣。
這麼熟悉的臉蛋,我怎麼就不認識了呢?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泛黃的皮膚上皺摺起淡淡的
梨渦。
「原來,我才是蔣筱桐啊。」恍然大悟,已經來不及。
現在已經成為蔣筱桐的王美仙正和我的家人相擁而泣,她背對著大家的眼神投向床尾孤獨
的我有勝利的洋洋得意。
「為什麼?為什麼?」我捶胸頓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無聲的抗議。
「媽,」她忽視我,可恨的用著我的聲音呼喚我的母親,親暱黏膩。
「寶貝,怎麼了?」媽媽寵溺的笑容向來都是專屬於我的,現在居然轉向另一個人。
「媽,妳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她說。我懊悔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