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衣裝,亡者亦是。
哭哭啼啼的家屬披麻戴孝,罩著簡陋不過的喪服,不許有任何好顏色;死
者身上卻是亮麗的衣袍,連名詞也很吉祥,壽衣、壽衣,長壽之衣。
但是再吉祥美麗,生人也不願意穿上,因為那是死人的衣物。從古至今,
衣服向來是辨識身分最直接的標誌。
穿上了便代表那襲錦衣底下的皮肉,已然空洞無靈。
實驗室淹水了,疑似管線爆裂,大家慘叫完開始互踢皮球。身為年資最淺
的學士生,喪門挽起袖口,義不容辭投身為水電工。
其實這不會很難,多做幾次不論男女都能上手──不包括他的道士朋友,
願意弄髒衣服讓水噴一噴,就能省下上千塊的維修費。
學長姊們圍上來,看熱鬧之餘也不忘誇獎幾聲。
「夏天學弟,你真棒!」
「學弟,老師最疼你了,麻煩你去跟他解釋一下喲!」
「真是我們研究室之光!」
「沒什麼,隨手之勞。」喪門撥開濕透的劉海,衣背也被汗水浸溼了,冷
氣孔直對著他,讓他一陣激靈。
「這件給你換。」
可能蹲太久,頭有點昏,喪門謝過便隨手套上。穿上那瞬間,耳邊響起女
子的詭笑,他沒多想,還依值日表留下來做最後的清掃。
喪門過了晚飯時間才回到宿舍,四四四寢今個特別安靜,只有上官榆一個
忙著臨行前的化妝,美白乳液抹得比早餐店奶酥厚片還厚。
「阿喪,你回來啦!正好,你再晚一點可就看不到我了。」上官榆特地跑
到喪門面前搖屁股,想趁其他室友不在討關愛。
喪門隨口應了聲,上官榆有點受傷。大帥哥到座位放下背包,扶著椅背休
息一會,才有餘力看向提著名牌包、頻頻回眸的上官榆。
「小榆,錢包和手機都有帶吧?在家遇到什麼不開心,隨時可以回來。」
上官榆頓時心滿意足。雖然他也明白自己幼稚,但就是想聽喪門這樣給他
嘮叨幾句。
「阿喪,難得清明連假,你不回家嗎?」
「最近時節轉換溫差大,死了很多老人家,有的爛了三天才發現,我抽不
開身。」
「哦、哦!」上官榆完全不想知道細節,「然然也跟流丹學姊回老家祭祖
,你一個人沒問題?」
一間寢室四個男人,照理說還有另一位神通廣大的神祕室友,但只要喪門
身邊沒看到陸祈安,等同陸某人已從人間蒸發。
喪門環視住了一年多的鬧鬼房間,沉默半分鐘後才說不要緊,就刑法上,
他已經是自立自強的成年人了。
上官榆察覺喪門臉色不太好,但又覺得自己這個廢人擔心萬事通的喪門有
點多餘,踟躕一陣後還是說了再見。
喪門獨自留宿,因為身體不適,睡得比平常都早,卻寐而不眠,從床頭拿
起垂著兩顆星星吊飾的舊式手機。雖然電磁波有害腦袋變笨的風險,但李福德
總會在他睡前打電話來笑嘻嘻地道晚安,被他嫌煩;等他習慣了有人掛念,轉
眼間,情人就音訊全無。
女朋友和好朋友一樣都是言而無信的混帳,喪門遷怒瞪著幽然發亮的星星
吊飾,慢慢失去意識。
他夢見小時候的自己在老家釘棺材板,旁邊擱著一具大體。他從小就知道
死透的死人並不可怕,可是那具屍首卻讓他眼皮跳動不止,原因是死人身上那
件華麗的衣裳,一反常俗,色澤鮮紅亮麗,用金絲繡著松柏的吉祥圖樣;而背
光一看,繡紋竟成了排列齊整的符文,這些咒文又拼湊出一個「壽」的古字,
非常漂亮。
年幼的他被吸引過去,想要碰觸,問身邊的人可不可以,但沒有人在,因
為夢裡的他才五歲,還沒認識陸祈安。他想了想,還是謹守本分好了。
這時,年輕的母親帶了點心過來,比記憶中溫柔一些,俐落扒下死者的七
領大衣,像是對待名牌服飾,捧在手心,愛不釋手。
「兒子,阿母替你穿上。」
「好。」既然他最依賴的母親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再堅持下去。
母親替他套上半邊的衣袖,他穿上厚衣袍反倒覺得冷,冷得他想退開,母
親卻掐緊他的手臂,強硬著衣。
「穿上去,阿母帶你去玩。」母親微笑哄著,他看得陌生。「恁阿爸也在
那裡等你,來,穿上去,阿母帶你過去。」
喪門茫然了,下意識掙脫母親的臂膀,口袋掉出雙星吊飾,抬頭再看,母
親豐潤的臉倏然變成慘白的死者面容。
他驚悸看向棺木,光溜溜的亡者蹦起身,對他齜牙咆哮:「穿上去!」
「祈安!」
喪門驚醒,滿頭大汗。他睡過一覺,身子似乎比昨晚更加沉重,對面的床
依然是空置,床頭鬧鐘顯示七點鐘,手機沒有未接來電。
像是應證那場怪夢,電話在他咳嗽完下一秒響起。
「阿門呀!」來電者為喪家老母,「店裡有兩批貨,人家中午就要,去的
時候記得繫黑領帶,小費多要點。」
「我頭痛。」喪門有種快死掉的感覺,欲振乏力。
「哈尼,你兒子不舒服,欲按怎?」喪母對著話筒大聲和喪父商量,喪門
耳膜被震得嗡鳴不止。「小星星,恁爸叫恁把課本燒燒掉別裝死,速過去。下
次回家記得買沙拉油和洗衣粉回來吶,媽咪愛你,啾啾!」
「我到底是不是你們生的!」
「嘟──嘟──嘟──」
喪門瞪著掛斷的手機,再怎麼不甘願,畢竟是家裡的生意,他不做也沒人
可替。他只得認命地下床洗漱著裝,把退燒藥和車鑰匙一些必需用品裝進黑提
箱。
扳上箱扣時,喪門怔了下,他好像多塞一件衣服,重新打開箱子,全部翻
過卻怎麼也找不到。
等他套上外衣,感覺身子比平常厚重不少,才發現原來那件衣服已經穿在
身上了。腦袋不再發燙,只是十指變得冰冷。
清明這種公定的掃墓假期,他家傳了十八代的傳統事業總是工作量倍增,
而爸媽接了一大堆訂單之後就跑去埃及看金字塔,說是要研究不同文化的特色
以開發新的棺材樣式,把店裡生意丟給他一個人顧。
事情比他預計的多上許多,加上臨時出了不少狀況,靈堂垮台、送來的訃
聞印刷失誤,打開來血紅一片、家屬中邪口吐白沫……等等,諸事不順。
喪門做到一半撐不下去到醫院吊點滴,吊完繼續趕工。往年勉強有個從小
同穿內褲長大的好友可以分擔雜務,而自從他交到女朋友,人就順理成章撇下
他四處亂跑,也不想想他又不能叫李福德來扛棺木、扒腐肉或是脫上衣和土公
仔師父搏交情,想到就生氣。
他忙到半夜才回到棺材鋪,幾乎是用爬的躺上休息室的木板床。
有時候他在店裡夜讀累了就會先到這張床瞇一會,林然然知道他怕悶,便
過來搖羅扇給他搧風。久了,他也不再說謝謝,自然受下。
林然然臨走前,摺了很多星星給喪門,告訴他一天燒一顆可以保平安。但
是那些星星如摺紙人一樣小巧可愛,又是小室友的心意,他捨不得,便放進他
最喜歡的黑金石骨灰罈收好。
喪門反思自己是不是這半年過太爽,身邊的人全心為他設想著,他習慣了
這樣的好,一沒有人在身旁,就覺得好寂寞。
他輾轉入眠,夢裡張燈結綵,完全不是他熟悉的環境。有人喊道:「新郎
新娘入洞房!」不知名的力量促使他推開大紅門板走進喜房,裡頭紅紗床欄上
坐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嫻靜得美,令他困惑。
「福德?」
新娘自個揭開頭紗,卻是笑得促狹的道士友人。陸祈安特意揚起塗得紅艷
如妖的雙眼,朝他眨了眨。
喪門一見到他,警戒心就完全拋開,口氣也變得像兒時一樣幼稚無理。
「看吧,就說你是新娘我是新郎,以後不准再叫我公主殿下什麼的,哪個
男人比你更適合穿裙裝?」
陸祈安笑得燦爛,長指拎起大紅喜服漫步走來,像是盛開的扶桑花精,喪
門看得目不轉睛。
「祈安,你穿什麼都好看,我很喜歡……」喪門不像對方花言巧語慣了,
誇了兩句就辭窮,「很喜歡你。」
新娘子帶笑的眼神表示收到,他與他不分彼此,他明白的。
然而,越是接近,陸祈安的臉色越是灰白,在喪門觸手可及之處,頹然倒
下。
喪門大叫出聲,驚惶失措伸出去扶,卻只撈住一件漂亮禮服,衣裳袖口漏
失出灰白的骨粉。
「不可以!」
他任衣服纏繞住自己脖頸,只顧著抓拾地上那堆骨灰,徒然哭求「回來、
回來」,即使整個人被衣服勒得無法呼吸也不想掙扎,瘋狂悲傷,無法自已。
「祈安!」
喪門這次是頭著地狠狠摔醒,捂嘴咳了幾聲,不用溫度計他也知道又燒高
半度,感覺身體被什麼縛住,喘不過氣。
他聽見鐵門傳來碰碰聲響,拖著腳步到門口察看,聽見有人求助,病昏頭
的他沒多想就拉開鐵門。
門外站著蒼白的男人,西裝染滿鐵鏽色的斑塊,哆嗦發紫的脣,朝他拜了
兩拜:「星君大人,小人想回去照料妻小,再給我幾年陽壽就好。『它們』說
可以來這裡求,我有千萬存款,全都可以奉獻給您,求您了!」
喪門壓下眼皮揉了又揉,卻揉不去眼前的亡魂。他天生是靈異絕緣體質,
怨氣再重的鬼魅依然聞聲而不見影,應該「看不見」才對,怎麼會?
不尋常即是怪異,他大概明白又出事了。
喪門略略喘息著,並非對亡魂的乞求無動於衷,實在是力有未逮,嘆息道
:「抱歉,你找錯人了,我可以指給你最近的宮廟。」
男人一聽不能如願,猛地張開血盆大口,直往喪門顏面咬去,腐敗的氣味
撲鼻而來。
「星君肉……延年壽……返生死……」
喪門壓根不想成為食物鏈的下層,一邊堵住那張嘴一邊解釋:「請不要相
信沒有根據的謠言,想一下平常我們所食用的牲畜,雞隻生長一年就算老肉,
更何況是將近二十歲的男子,能吃嗎?」
他兒時家裡餐桌總會出現啃不動的肉塊,難吃死了,喪門只能基於不能浪
費食物的儉約原則硬吞。直到陸祈安被邀來吃晚飯,還沒動筷,那雙清靈的眼
直盯著他爸媽瞧,喪家兩老冷汗直流,再三和陸祈安道歉,說他們再也不會動
無名屍的歪腦筋。
年幼的喪門驚聲尖叫:啊啊啊!你們煮死人肉給我吃!
喪家無良父母:因為寶貝兒子需要蛋白質嘛!
該死,他怎麼會想起這個自我封印的恐怖回憶?
喪門拔不開男人掐在皮肉上的冰冷十指,對方也無法突破他已經怪力減半
的防禦,雙方僵持不下。
「先生,很抱歉,這件事我真的辦不到。」
男人的眼球隨著血淚墜下,徒剩兩凹眼眶,朝他仰首祈求:「對不起,請
可憐、可憐我……」
喪門看著忍不住同情,昏沉的腦袋嗡嗡作響。
耳邊有人嘲弄:哭什麼?死即是自然。
又有人嘻笑道:沒有死,哪有生呀!
怯弱的聲音響起:死總比久病痛快吧?
那一位也為此發了話,告訴他一切都是徒勞,之於不存有四苦的祂們,窮
極無盡歲月也不可能明白死亡的悲哀。
但他已經和祂們不同,他曾真正死去過,親身體驗瀕死前軀體掙扎抽搐痙
癴、無意識痛哭哀嚎求饒,卻仍然嚥著血沫悽慘結束性命。
才知道,死真的很痛、很折磨。
喪門鬆開手,亡魂怔怔望著他。他依道士友人過去的超渡手法,脫下男人
那身血跡斑斑的西裝外套,把血衣穿在自己身上。這一穿,他臉色又刷白一層
。
「你在人間的罣礙,我已經替你承擔下來,走吧。」
男人朝他深深鞠躬後,消失無影。喪門隨即跪倒下來,嘔出滿腹酸液,原
來過去陸祈安都是獨自攬下這些苦痛,讓他覺得更加難受。
喪門跪坐在地,等他稍微回過神,放眼望去,盡是沒有足踝的褲管,密密
麻麻一片,無聲地往他靠近,想要他為它們「穿衣」。
憑他眼下的狀況,負荷不了一域孤魂野鬼。喪門虛弱地抬起頭,仰望夜空
,不到生死關頭,連記憶和幻覺都釐清不了的他,實在不想向那片超然物外的
「天」求援。
「太歲,你一直看著,不是嗎!」
深夜的天空微微亮了,透出斑斕星光,柔和地灑在他和眾鬼身上,亡魂受
其沐浴,慢慢分解成微小的白輝,掙脫出牢罟,湮散於世間。
喪門恍惚起來,可見他質問的對象不是幻象,真實存在於天外。
他沒有彷徨太久,趁著那點天光還在,拔腿奔回學校宿舍。這是他第一次
感謝父母把棺材店開在離學校這麼近的所在。
喪門回到寢室,跌跌撞撞爬上床,在被窩裡蜷縮著。身子好冷,病了更突
顯沒有人在,如果有個萬一,他不甘願,他不要這麼孤伶伶地死去。
「祈安……」
他喃喃低叫,但怎麼呼喚,那人都沒有回應。
他倒在荒嶺的山溝中,冬季的溪溝只有石塊,感覺得到蟲蟻爬過脣鼻,不
時咬上幾口。看來,這一世的結局就是如此,和上幾輩子大同小異。
他身上僅有一件單衣,衣不蔽體,很冷,撥了撥兩旁的乾草覆在身上,但
根本抵不住冬夜的嚴寒。只是凍餒的不適都比不過胸口的劇痛,他的心被相依
為命的孩子一刀貫入,鮮血不停從傷洞湧出。
人們、陸家都不要他了,他一時想不起來存在的意義。
他明知自己是罪人,撒了千年謊言的大騙子,仍然直直望著無星的夜,小
心翼翼輕喚一聲:「喪門……」
可是世間惟一不會捨下他的星子,已經被他親手毀去,他早就一無所有。
說起來實在好笑,於是他笑了起來,最後笑中混著的嘆息吐到一半,即戛
然而止。
喪門被室友激動搖醒,發現自己陳列在寢室地板,難怪冷得四肢僵硬。
「喪門!」上官榆一開門就看到大帥哥倒地不起,差點以為發生命案。
「小榆,只有祈安能喊我全名……」
「你還計較這個做什麼!要不是我半途折回來,你真的會死在這裡啊!想
想,死在男子宿舍當地縛靈是多悲哀的一件事。」
「別擔心,祈安一定會帶我走。」喪門想起身,卻站也站不穩,好像雙腿
已經不屬於自己。
「好好好,祈安萬歲、祈安棒棒!」
上官榆著急扶起喪門。一碰觸到,喪門立即發現身體異常,他感覺不到呼
吸心跳,壓在地板一夜的左手臂出現紫紅色痕跡。
喪門按著紫斑好一會,也不見它們散去,他身上死亡跡象幾乎齊全了。
「小榆,你看我的眼睛有沒有斑塊混濁?」
「什麼混濁?」上官榆千辛萬苦才把硬邦邦的大帥哥扳成面對面。
喪門氣若遊絲地舉例:「就是像不新鮮的魚眼珠。」
「呃,我只見過煮過的熟魚。」
喪門嘆口長息,上官榆臉皮一熱。
「都什麼時候了,拜託你先別管我見識淺薄。總之,你眼睛還是很亮。」
「那就好。」喪門動手撐著不停受地心引力垂下的頭部。「小榆,你先別
怕,聽我說。雖然最後見到的人是你,我還是很高興。」
「我早就被你的真心話傷得千瘡百孔,你不用這麼客氣。」上官榆自認上
大學這一年多來,住宿加社團活動三不五時的驚嚇體驗,他的心臟已經被訓練
得強健許多。
「你以我的眼睛判斷,等它開始失焦,你就往外逃,那時的我就不再是我
,我怕這個身體會傷害到你。」
「阿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上官榆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怎麼看都
是他認識的溫柔體貼好男人。
「我正在死去。」
上官榆聽懵了,愚人節剛過,喪門也不怎麼開玩笑。
「我馬上叫車送你去醫院,給你找來最好的醫療團隊,你可千萬別死在我
面前,我會一輩子睡不好覺。」
喪門想想也有道理,因為怕寂寞就要人盯著去死實在太殘酷,陸祈安不行
了的那時候,他也寧可什麼也看不見。
他攬過不知所措的上官榆,待他像自己小弟,輕拍他的後背。
「小榆,你雖然荒唐過,其實是個好孩子,好好對待亦心。」
「你不要這樣,真的嚇到我了……」
喪門說完就把上官榆往外推,上官榆用盡吃奶的力氣跟他扭打起來,跟自
家大哥吵婚約都沒這麼拚命,把喪門那身藍色直條襯衫掀開一角──不是傲人
的六頭肌,而是一件寶紅色的女人衣服,與他的皮肉上下交錯,幾乎融為一體
。
上官榆嚇得連退三步,見喪門站不穩又跑回來扶他,幾乎要哭出來地問他
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穿錯衣服。」喪門從兩夜一日的折騰中歸納出癥結。「我要是注意一
點,就不會犯這種專業性失誤,枉費我家十八代做棺材。」
上官榆搭住喪門肩頭,一字字從牙縫擠出:「阿喪,我不是祈安,我聽不
懂你們的大宇宙思維!」
喪門神色黯然:「我知道你不是祈安,我不該奢望最後還能再看他一眼。
」
「對不起,我錯了,求求你不要哭!」
「我身體這件是壽衣,是入陰世永眠的衣物,只有瀕死之人和亡者才能穿
上;既然我穿上了,表示我成為它的所有者,等同死亡證明。」
上官榆對靈異現象沒有概念,但活人的爾虞我詐看過不少,一件死物不會
憑空去附活人的身子。
「阿喪,說吧,哪個混蛋故意害你?」
「我不知道……」喪門感覺腹部一陣抽搐,痛得超出他的忍耐限度,意識
開始抽離。
上官榆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喪門大帥哥,冷笑一聲:「很好,嫌犯一定是你
認識的人。你看看你,都變得人不像人,還想去維護誰?」
「這不算什麼,沒有比他還痛……」
他只是想,只要他承受得了就有本錢原諒。這樣日後若有一天,他站在審
判台上,就能理所當然赦免那人的罪過。
喪門栽下,上官榆這一刻突然很後悔過去那麼恣意地跟他討感情,早該知
道好人不長命。
「咻咻,小魚兒。」
上官榆從門邊看去,福德雙手捧胸,光溜溜地冒出上半身。
「嚇!」
「大白天,可以交班了,可是人家進不去。」
「妳、妳……」上官榆說不出話,不知道該先問福德社長怎麼會在?還是
怎麼沒穿?
「好在昨晚星宮殿輪到我值夜,不然小星星和太歲老大碰頭就死定啦!」
福德拉哩拉喳講了一堆,但凡人根本聽不明白。
上官榆明知情況危急,眼神還是不停飄向福德胸前那條溝,先去衣櫃翻出
風衣請她穿上,又到喪門衣褲找了件四角褲,給她湊合著用。
「嘻嘻,你別緊張,我們從不在意別人來看,畢竟人類也是趨光性動物嘛
!」福德撥開長髮,雍容地穿上衣袍,將一身曼妙身姿包覆起來。「麻煩你把
小星星帶出來,外面才方便『動手術』。」
上官榆死拖活拖才把失去意識的喪門拉出寢室,那麼低脂肪率、全身幾乎
由肌肉組成的一八零大帥哥,福德一碰,喪門身子就變得輕盈起來,讓上官榆
可以輕鬆扛上肩膀,前往新據點。
一直到出宿舍,上官榆都沒遇見半個住宿生,難怪福德社長敢光著身子在
男宿顧門,她有不壞事的狗屎運護身。
「社長,妳在外面守了他一夜?」
「嗯嗯!」福德一臉理所當然,把這算在女朋友的本分裡。
「阿喪不知道,妳要記得告訴他。」
「嗯嗯?」
「我和然然打賭,我賭妳和喪門奉子成婚,他說喪門最後會跟祈安私奔。
」
福德歪著腦袋:「二選一的話,你不太可能會贏。」
上官榆聽了覺得有些好笑,又有點可憐。
喪門又做了夢,夢見他在為人穿衣。
他一邊和亡者閒聊日常瑣事,一邊支起他腰身,拉過三層衣衫,把他生前
最喜歡的漂亮道袍,從袖口套進他垂下的雙臂。
「祈安,我在給你扣襟扣,太緊要說。」
亡者合眼微笑,這次還真乖,喪門揉了揉那頭軟髮,繼續動作。
他爸媽卻拉過他,憂戚有如喪家,叫他不要勉強撐著,太傷心就給別人去
做。但這是他最好的朋友,當然要親自送他最後一程。
「祈安,好了,早跟你說過,只要你好好穿衣服,就會很好看。」
入殮後,他沒有蓋棺,因為這樣亡者才能繼續看星星。
亡者沒有一子半女,都是喪門為他守夜。漫漫長夜,總是無聊,喪門輕敲
棺木,拜託他別睡那麼熟。
「祈安,我想聽曲子了,快唱給我聽……一小段也好,再唱給我聽……」
他攀著棺木,哀求不已,幾乎無法喘息。
因為亡者久病,身上都是傷口針孔,屍身爛得特別快,但他成日混在一塊
,從不覺得難聞。林然然哭著把他拖到醫院去,但那裡沒有他,他又回來大厝
旁,陪亡者說話。沒有他在,他可是會很寂寞的。
出殯前一日,他振作起來,把自己打理得像個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除
了李福德。
「請妳照顧我父母。」
她說好。然後,夢就醒了。
喪門以為自己時間差不多,才會在生命的最後幻聽到父母圍著他碎碎念,
半睜開眼,還真的是家裡的老頭子和老婆子。他從宿舍又回到棺材鋪來,躺在
穿衣用的水床上,父母一左一右,居高臨下鄙視著他。
「夭壽喔,這麼大一件壽衣嵌進肉裡攏不知樣,實在是讀書讀到頭殼壞去
。叫你留在厝好好做棺材師傅就不聽人嘴!大學畢業薪水是有卡高嘸?乾脆休
學休一休,行李款款跟我們返來去!」
「才不要,我要做生化學家,研究有機體老化死亡的調控機制。」喪門忍
不住反駁母親的刻薄話。
「你嘸適合啦!」母親直接否定他的理想。「那麼愛死人,咱厝天天都給
你玩夠本。」
父親緊接著嘲弄:「對咩,聽起來多無聊,又不能到處跑拿佣金。關在實
驗室裡,如果你那個便祕恐懼症發作起來,不就驚死別人?」
「是『幽閉恐懼症』,現在好很多了。」喪門跟兩老講話真的受不了,親
子代溝已經跟銀河系一樣大了。「老師好不容易才答應要收我進門,我一定要
把握住,做出一番成果,說服老師連祈安一起收,絕不讓他一個人逍遙。」
「哼,我們就不信底下出那種弟子,險險害死咱子,會是什麼好先生?」
「反正新聞都報大學老師到處汙錢,一定要給那個無能教授狠狠敲一筆!
」
「這是我和學長之間的問題,拜託你們不要出面丟我的臉!」喪門由衷請
求老妖怪倆住手。
他母親一聲哽咽、父親深深嘆息,再混蛋也是最愛他的父母,見到他出事
怎麼可能不煩憂?喪門安靜下來。
「咱家甘生你一個,乖巧、心地好、生得水,哪是別人家囝仔比得上?你
可是上蒼賜乎咱的寶貝子,本來沒有卻得到了,應該要知足才對。可是一想到
老天隨時都會收回去,實在是搥心肝。」
「恁阿爸本來想給你取『喪星』,不過和『傷心』音太像,怕你歹命。門
仔,別把阿爸阿母丟下來,自己走了吶!」
「乖子,撐著,災厄很快就會過去了。」
喪門聽得鼻酸,雖然他們一家子總是吵吵鬧鬧,但他何嘗不明瞭父母疼惜
他的心意?
「阿爸、阿母,我想祈安……」
「好啦好啦,你自己想,哪一次祈安少爺不是飛天遁地來救你?」
等他們把喪門哄得昏睡後,棺材鋪裡間的人撥開珠簾,提劍走來水床。
兩老恭迎大道長為愛子除煞:「四少爺,接下來有勞您囉!」
陸祈安在床邊止步,伸手碰了碰喪門睡容,確認他不再受到疼痛侵擾。
「伯父姨母,接下來場面可能有些血腥,請迴避。」
喪家兩老有些猶疑:「祈安少爺,阿君說阿門二十歲有大劫,一旦離了庄
頭,大概就回不去了。」
陸祈安溫言保證:「這絕不會是你們見他的最後一面。」
聞言,喪父喪母便乖乖往休息室躲,只露出顆頭探看實況。
陸祈安右手翻起衣袖,繞著棺床吟哦起咒,每逢轉角就用劍尖點地一聲;
一點地,喪門身子就在棺板一震,如此四個圈數過後,喪門上身漸漸浮現一抹
紅色的魅影,穿著寶紅法袍的幽魅現形出來,惡狠狠瞪向來驅鬼的道士。
陸祈安不怒不嗔,反倒朝「她」綻開笑容,魅影看得雙眼發直。
「打個商量,他身上沒什麼惡念,乾淨剔透,讓妳寄居起來很辛苦,必須
不停編織嚇人的夢才能讓他產生一些餵養妳的執念,沒想到天一亮他又看開了
,明亮得令妳束手無策,再虛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換個宿主。」
衣魅子被說得有些動搖,但她主子詛咒的對象換不得。
「可以換的,我與他不分彼此。」陸祈安微笑遊說著,「妳也見過他夢中
的我,我對這個不公平的世間可是恨之入骨,妳在我身上一定能變得非常強大
,來嘛,讓我穿上。」
纏繞喪門的衣服開始抽搐,往表皮處遊移上來;而陸祈安解下華美的靛藍
外袍,又脫下青衫和單衣,赤裸著,徒手覆住喪門不停淌血的胸膛。
衣服順著他沾染的血液纏繞上他的身軀,與他緊密結合一體,隱隱發出滿
足的讚嘆。
他的皮膚裹上一層血衣,血筋的脈動成為衣服的花紋,他不再是主體,而
是彰顯它風采的衣架子。看著紅衣隨著胸口起伏,貪婪吸食他的生氣,他依然
笑得那麼迷人,怡然欣賞衣飾的美麗。
然後,他揚手反舉長劍,一劍貫穿紅衣裳,沒等它嚎叫出聲,再刺一劍。
衣魅再次現影,想要逃離道士身軀,他卻連衣帶皮揪在手上,整片削下。
寶衣黏著死皮,在空中扭動淌血,而道士露著肋骨和血肉,還是笑容滿面。
它終於明白為什麼他能這麼輕易穿上死人衣服。
陸祈安兩指蘸血,在脫下的白衣畫咒,將血衣包裏其中,打結後,以長劍
貫入,響起氣爆聲,白單衣沒多久即染滿血色。
陸祈安身子一歪,喪家兩老連忙衝來扶住血流如注的大道士。
他臉色如常,從白衣布包抽拉出那塊破爛的皮肉,重新覆在自己胸腹,指
訣劃出金咒。金咒化做兩條細金線,在他的傷處穿插交勾,不一會即縫補回原
狀,完好得就像他上一刻沒拿劍捅得自己皮開肉綻。
「四少爺啊,您怎麼對自己這呢狠!」
陸祈安對長輩的指責充耳不聞,只是望向沉睡的喪門,囑咐道:「別讓他
知情。」
另一邊,福德抱膝鎮守在門口,維持空間穩定,晃著長馬尾等待時光流逝
。當陸祈安語畢倒下,她仰首看了看天,想它究竟搶不搶得贏一個瘋子?
喪門醒來,腹部包著紗布,全身赤裸,蓋了條薄被,躺在棺材鋪休息室,
枕邊倒了一顆腦袋,是他失聯許久的女朋友。
「小星星,早安!」福德燦爛打上招呼。
喪門輕聲地問:「妳一直在我身邊嗎?」
福德天人交戰好一會,才艱難地說了個不算謊言的實話:「呃,算是吧,
我全程看著,到現在還是覺得肚皮痛痛的。」
喪門抬起手,覆住福德的後腦勺,順著她馬尾安撫輕拍。
「對不起,我就是這麼帶賽,什麼不可思議的衰事都會碰上,嚇到妳了。
」
福德覺得自己聲音有些悶:「不會啦,人家最喜歡的就是不可思議了,只
是不喜歡看見你受傷。」
喪門看她略顯憔悴的痴呆模樣,不禁心生憐惜。
「身在世間、身為人,或多或少都得承受苦楚,妳只是不太明白這種感覺
;又或許妳是下意識強顏歡笑,不想我擔心。」
福德拉拉心愛男友的手,想學連續劇的哭戲,卻只發出一陣怪笑。
「我只是忍不住想,就算明知徒然也還是想個不停:如果當時有拉住你衣
服的話……你的深衣明明長得像流星尾巴,我卻只碰上衣角……如果有拉住就
好了,就算害得你們從此分道揚鑣,你永遠恨著我也無妨……」
喪門強撐起身子,把福德用力攬在懷裡。
「笨蛋,妳這樣子好可憐,總是被當作笑話、總是被我排在後頭,妳可不
可以不要喜歡我?」
可是千年來,不論妖鬼神魔,誰跟陸祈安搶東西只有屍骨無存的下場,就
她一個活蹦亂跳,還一起開心地聊小星星。福德自認過得很愜意,但喪門既然
哭著提分手,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好吧,我去追小安安。」
「不准!」
福德很無奈:「喜歡你不行,喜歡他也不行,我貴為星君,眼高於天,總
不能隨便遷就個路人甲吧?」
喪門很生氣:「我在跟妳談感情,妳在跟我說什麼歪理!」
「不要捏臉啦,嗚嗚嗚!」福德切身體會到投生為蔥抓餅的悲痛,臉皮麻
麻作疼。「呃,打個商量,我們還是在一起好了,不論健康生病、貧窮富貴、
喜悲皆與共,一直一直,不要分開。」
不知道這番情話又觸及他哪個淚點,喪門悲傷地凝視著她,福德每次被他
這麼望著都只能繳械投降,真虧陸祈安能撐到他掉淚才舉白旗。一個哭一個笑
,讓她很懷疑他們兩個互相在磨練對方的極限,由此幻惑眾生,稱霸宇宙。
這時,喪母奮勇跳了出來:「李小姐,先回去休息,咱兒子沒要緊,扔去
垃圾車也會活,但妳是千金之軀吶,別累著身子。」
「對、對,門仔乎咱從小操到大,哪裡有危險我們都叫他去,皮粗肉厚,
查甫仔一個,不會有事啦!」
喪門被父母沒良心發言刺激到,掙扎著要下床和他們理論,被福德哎哎叫
攔著。氣頭過後,喪門只能無力地靠著福德柔軟的身子,恍如隔世般,重新和
老爸老媽問候一聲。
「金字塔好看嗎?」
「普普通通。」看來兩個老人家對世界遺產評價不高。「阿門,我們活到
這把年紀,感覺地球太平凡了,爸爸媽媽想去外太空。」
「你們對中邪初癒的我說這些幹嘛?」
福德倒是會意過來:「據我所知,我媽為我準備的嫁妝,可以讓公公婆婆
去兩趟喔!」
「不愧是咱們的好媳婦!兒子,這樣的好女人快娶下來,爸爸媽媽已經沒
錢花了!」
「你們就是整天想著這些,老家才會被雷劈、你們兒子才會倒在這裡要死
不活,反省一下好嗎?」喪門聽得都快內出血。
「阿門,人生在世就是吃好料的、穿漂亮的,你說我們不對,就是瞧不起
所有人類。」
喪門肅然反駁:「物欲沒有錯,只是天地造人,人又造物,到頭來人卻被
物質支配。祈安說,以前的人分貴賤,衣著有所別;現在的人只要有錢就能買
到最好的衣衫,以為自己做了主,卻不自知成了掛衣服的支架,我不知道該怎
麼形容心裡那股顫慄。」
「就好像人要被什麼取代一樣!」福德精神奕奕附和。女朋友說得沒錯,
但喪門實在沒法由衷誇獎她。
喪父喪母挖著鼻屎,對人生哲理完全不感興趣,喪門從小就體認到什麼是
對牛彈琴。
「你摸著小雞雞想想,會不會努力賺錢買好衣服給祈安少爺穿?」
喪門不想摸雞雞,只是凝重地回:「會啊。」
「但是,祈安少爺穿破爛還是你最心愛的小祈安對不對?」
喪門明眸大睜,該死地無法反駁。
「要知道,人也有百百款,得道的真人才不會被一件衣服困住。你吃飽太
閒為著隨波逐流的凡夫俗子煩惱的時候,祈安少爺已經往前裸奔去了,你還不
快點脫了追上去?」
「哈哈,裸奔好,我喜歡!」福德摟著喪門肩膀,用力拍兩下。
喪門從兩老和女友的良好互動,已經預見到他婚後被孤立的窘境,還有無
止盡的口頭性騷擾。父母不是他能決定,但女朋友是自己交來的,怨不得人。
不過像這樣吵鬧說渾話的確沖散他大半憂思,不再去想那人最後的結局,
或許這就是他們開導他心結的另類方式。
喪門任女友撓他頭髮玩,望向店面,隨口問了聲:「外面那具棺木,是不
是躺著誰?」
喪家兩老呼吸一滯,不愧是相愛十來年的第六感。小時候兩個孩子把棺材
當滑草板,玩得不亦樂乎,哪有什麼禁忌?那場病後,喪門就堅決不讓陸祈安
睡棺材,再累也一樣,實在是被嚇得神經兮兮。
「我去看一下。」喪門行動力向來驚人。
福德卻拉住喪門,當他回眸對上她的眼,陡然金光大盛,光芒由她的體內
透射而出,使她豐潤的脣瓣呈現一種蜜蠟的光澤,像是廟壇上俯瞰世間的神尊
娘娘。
「喪門,你真的要看?不後悔?」
這次他沒有斥責她直呼他姓名,因為福德的神情如此肅穆。
祂們只是恰巧投影在這個世界的星體,實際橫著好幾個銀河,可說是毫無
瓜葛,照道理無權干涉對方的決定。但是,她實在看不下去再一次玉石俱焚,
那種決絕的悲傷,就算物換星移了千年也仍然歷歷在目。
喪門才微張開脣,福德傾身以吻堵住他的回應,啪地一聲,金光消去,視
線一片黑漆。
喪家兩老走出暗房,多虧好媳婦拖住那個笨兒子,不然出來看了,還不哭
瞎一雙眼睛?
他們把店面的雜物打理乾淨,空間全都挪來停放中央那只金絲棺木,那是
他們喪家棺經典之作,鎮店用的無價非賣品。
陸家不知道流放到哪裡的老爺子開口過,就算最後只剩一件衣袍子回來,
也想葬在這麼漂亮的工藝品裡頭。於是喪父棄了工具,沒有棺材,就沒有那個
最後。
但技藝總要傳承下去,喪門嘴上愛做不做,可每次唸書累了,就去工房打
板紓壓。他高中苦讀三年,也敲敲打打造出一只良棺,工活無比細膩,棺蓋內
面依照星輿圖,鏤空刻上滿天星斗,讓人死了也能看見星星。
陸祈安就睡在那只棺裡,十指平攬著星藍長袍,青絲披散在雪白得毫無血
色的纖長頸側,琉璃雙眸半垂未合,真是辦過無數死事的他們見過最美的風景
。
喪父拿起棺蓋,僅覆上半邊。兩個孩子從小就形影不離,他們夫婦常以為
生了一對雙生仔,心內也是足疼惜這個陸家的小老四,哪個沒了都會碎心肝。
「四少爺,您要是從此睜不開眼,二十歲都沒活過,就算您再神通廣大,
人們也只會說您是可憐的孩子。」
春寒未退,喪門再醒來,床邊燒著一爐火,還有個可愛的小人兒做他的看
護,讓他安心不少。
小看護見他醒了,放下手中的線裝古書,露出無助的瓜子臉蛋望向他,眼
眶略略發紅。
「小然,你假期和學姊過得如何?在家鄉有遇上什麼事嗎?」
林然然虛應幾聲,沒打算介紹噁心的師門給喪門知道,只是微弱地詢問:
「喪,好些了嗎?要不要喝水?」
喪門伸手接過水杯,坐起身來證明他狀況良好。
「小然,我爸媽有照算工錢給你吧?」連照顧兒子都交給助理工讀生做,
喪門覺得他父母的愛真是短暫。
「保護你本來就是我的職責。」林然然垂下眼,纖細的肩膀些些顫動著,
「可是我們結契以來,每次每次,都讓你置身險境。我還真是什麼也辦不好呢
,你會不要我嗎?」
喪門不太能理解小室友的話,但人看起來很可憐,他得安慰一下。
「祈安和那女人可惡的地方是沒有交代行蹤,但你有告訴我要去哪裡,我
知道那裡不是危險的地方,就不會增加心理負擔,所以不關你的事。」
但林然然還是鬼打牆地道著歉:「對不起,都怪我太無能。」
喪門心底認為精通詩詞書畫的小室友是名難得的才子,來棺材店打工算是
屈就他的能力。看林然然的腦袋垂得老低,他得想想辦法。
「小然,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的原委?我不太了解那方面的事,不停做奇怪
的夢。」
「因為那件衣服。」林然然滿是書卷氣的嗓子輕喃出聲。
百年前某些地方因為篤信道教,特別保有道士免役稅的特權。那時兵荒馬
亂,不少人看上這點好處入作道籍,卻沒有實際的道行,便想出邪門歪道的捷
徑。他們去挖冤死的墳,扒下沾染怨氣的死者衣物,有的甚至用劣等的術法把
冤魂困在衣服裡頭,再將衣服供養起來,可以知道冥間的事,也可以詛咒他人
。
「有些人家把衣服留著,過了幾代,也不知來由了,只記得害人這回事。
」
「原來如此,小然,你懂的真多。」
因為從前他在師門專學陰損事,只要是源自古中原的毒咒,他都會兩手。
林然然知道喪門中招,總覺得是冥冥之中他過去的惡業加諸在喪門身上,這種
衰尾星護,不要也罷。
說完,林然然仍懨懨的,喪門摸摸他的頭說:「等一下我帶你去吃焢肉。
」
林然然精神依然萎靡:「喪,我要大碗的,白菜滷加筍子湯。」
喪門下床穿戴整齊,正準備帶著小室友出外覓食。走到鋪子前,店門口卻
跪著一個油頭垢面的男子,是他研究室的大學長,臉上鼻青臉腫,一副被圍毆
過的樣子。
「請原諒我,我是不小心的,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沒想過要害死你!喪
門學弟,我不想死,不要把『衣服』燒掉,求求你!」大學長對他連著磕頭,
額頭都撞出血來。
「無心的?」身後傳來林然然拔高八度的聲調,喪門看小室友拿著一團鐵
鏽色的破布招搖揮舞。「這是我看過最殘忍的咒殺手法之一,你很納悶吧,為
什麼他能撐那麼久?誰教他存有的惡心大概就和你剩下的善心一樣多!」
「我知道錯了,學弟,請你原諒我,我和你道歉!」
兩人也認識了一年多,喪門苦澀地說:「衣錦學長,你先起來,告訴我哪
裡做錯了。」
大學長抬起頭,眼神毫無悔意,倒是露出像是憋笑的古怪表情。
「你啊,再好不過,聰明又認真,大家都喜歡你。才來一年,老師就忙著
幫你找國外學校推薦,卻對我這個跟在他身邊九年多的學生不聞不問。」
「因為學長總是對老師虛應故事,學長對研究沒有熱情了。」
大學長嗤笑一聲:「看看你,多噁心!」
林然然要衝上去追加幾拳,喪門攔住他。
「學弟,你就放過我吧,當作沒這回事。不然我死了,你也會不舒服吧?
我做鬼來找你,你就能活得比較快活嗎?」
「喪,火已經起好了。」林然然甜甜笑著,指著給他取暖的火爐,「燒了
,衣服就會回去找它的主子討工資,皆大歡喜。」
喪門嘆口氣:「小然,就給他吧。」
大學長面露喜色,林然然千百個不願意:「他不值得活著!」
「可是他想活下去。」喪門從林然然那裡拿走血布,叫小室友去洗手,再
交給狼狽的大學長。「學長,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快點做完。像老師交代的MS
實驗,少打一點遊戲。」
大學長隨便應和兩聲,便頭也不回地跑離棺材鋪,那張發黑的面容在喪門
腦海揮之不去。
「喪,我生氣了,要吃兩大碗!」林然然扯了扯喪門衣擺,喪門低身拉好
小室友的衣領。
「走吧。」
大學長兩個禮拜後猛爆性肝炎走了,大家認為這是他沉溺網路遊戲造成的
苦果,沒有親友來處理,指導教授自個掏錢替學生辦喪事,請的是離學校最近
的喪記棺材鋪。
喪門成功遏止父母對他老師敲竹槓,他的老師一把年紀了,發生這種事心
裡也不好受。學長入棺時還抱著那件衣服,他拿不走,就一起進爐子燒了。
盧教授鄭重向喪門父母致歉,叫喪門休息兩個月後再來研究室,無論如何
,絕對要回來。
於是,喪門把空出來的時間惡補連假睡掉的讀書進度,被上官榆激動吐嘈
。
上官榆不自覺成了這個事件的英雄,亦心知道後,對他的臉色好了三成,
還親手幫他補了鬆脫的衣鈕。
「上官謝謝。」林然然不情不願地表示。
「小榆,謝謝。」喪門感激不盡。
上官榆有些受寵若驚,他在寢室從來都是地位最低的那個,只彆扭地應了
聲:「不客氣啦!」
陸祈安就像不知道喪門出過事,自得其樂地在座位上笑哈哈看漫畫。喪門
放下課本,起身轉身,雙臂勒住後座白目道士的脖子,讓他感受一下自己的憤
怒。
「哎哎,會斷掉的!」
「祈安,老實招來,你跑哪去了?」
陸祈安脖子掛在喪門臂膀上,沒有正面回應,只是悠悠望向被水泥屋頂遮
蔽的天際。
「我在南邊看著另一半的星子,總想起我倆小時候,我數一半,你數一半
。星星,要是你也在我身邊就好了。」
「哼。」只一句話,就撫平喪門心靈。
喪門最後放棄了例行夜讀,打算來補足前些日子沒共同參與的觀星時光。
但兩個大男生擠不進半邊窗的視野,他只好拆下礙事的玻璃窗,兩面全開,一
邊他倚著,一邊給他跨坐上去搖晃雙腿。
上官榆顫抖指著他們倆,林然然在後面鼓譟喊著「好啊,親下去」,閃光
沒有極限。
喪門不理會大驚小怪的室友們,挨著陸祈安身側說悄悄話,感慨他和福德
本來家世已經夠懸殊了,千金大小姐和棺材鋪長工,這次又捨命救他,他婚後
真的得把她捧在手心上才行。
「你知道嗎?我還夢見你死掉了。」喪門悶悶地說,連回想也不願。
陸祈安聽了,淡淡一笑:「喪門,人都會死。」
「廢話,但你可是一名幹掉全公會的大道士,不能去修個仙什麼的嗎?」
「唉,說到琉璃仙境,仙子們研發許多把人永遠關在仙宮的法術,我一進
便是有去無回。」
喪爸對喪門講過數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囚禁起來的恐怖故事,不知道反過來
是不是一樣可怕。
「喪門,我跟你說個故事吧?」
「說吧。」
陸祈安朗朗說起,從前從前,有個大壞蛋,母親死了也不哭,仗勢有父兄
疼愛,不受任何道德規範,為所欲為。後來他家裡人認清他頑劣,趕走了他,
他竟然懷恨在心,以為全天下都欠他,直到他遇上一位閃閃發亮的大聖人,他
才明白己身的存在是「惡」。他既然已經知道自己錯了,不僅沒有悔改,還把
大善人殺了。
喪門憑心而論:「的確是個混帳。」
「大善人死後,世間再也沒有人能遏止大壞蛋的惡行,包括他自己,只能
一而再犯下罪孽,無窮無盡。」陸祈安迎著夜風,笑談他的寓言,「幸虧呀,
大壞蛋最後死了。這種情況,死也就成了一種善果。」
喪門情感上不太能接受,又說不過陸祈安堂皇的歪理,他就只是想聽好友
答應他從此會好好活著過日子。
他凝視著陸祈安似乎又削瘦一些的身影,放空腦袋,雙手環住友人腰際,
作勢往外跳;陸祈安立馬攀住窗框,雙眼大睜,似乎沒算到喪門會來這麼一手
。
「祈安,你是理論家,而我是實作派。不管你對生死的體悟多高,事實上
,你真的不想活的話,不會不帶著我,因為你就是只想著自己好過的大混蛋!
」
陸祈安鮮少有啞口無言的時候,但眼下就是難能可貴的一次。
喪門放開手,脫下自己外套給陸祈安披上,再冷淡地拉開半步距離。
陸祈安罩著帶有體溫的暖呼呼外衣,變得格外乖巧,拉拉喪門的衣袖:「
星星,手也要加衣服。」
喪門面無表情攬過陸祈安冰涼的雙手,捂在懷裡摩挲生熱。以前他們小時
候,「穿衣服」就是冷天抱抱取暖的暗號。
兩人依偎好一會,喪門才發現寢室異常安靜,轉過頭,室友們目瞪口呆望
著他們。
「怎麼了?」
「你們兩個剛才不是差點殉情去了?不要在宿舍玩這麼大啊!」
陸祈安嗤嗤笑著,喪門一臉嚴肅回應:「小榆,我和祈安在山村長大,山
崖都跳過,四層樓不算什麼。要知道生命可貴,我怎麼會開那種玩笑?」
「對不起,竟然以為你們是普通人!」
林然然左手捧著一本「烈焰龍虎情」,右手推了推鼻樑不存在的眼鏡。
「喪,你對『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有什麼看法?」
「小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好友和情人應該無法衡量輕重。」
「舉例來說,有一天,你工作回家,打開房門,發現小陸和福德社長光溜
溜躺在床上……」
喪門毫不猶豫:「我會斃了李福德。」
<衣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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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夜晚,best看小說時間!
也差不多該來開新連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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