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小桌子,兩張對望的椅子,比鄰的小窗外,有些人抱著一堆文件瞎忙,有些人坐在位
子上抽著菸,望著電視機上的球賽;警長正忙著照料那一大缸的水族牆造景,裡面養著許
多橘紅色的金魚,後頭,就是每個警察局都會有信仰,檀木的佛台上供奉著關公。這裡是
警局的懺悔室,但異於神父的工作,我們得將懺悔者的字句和信息用筆墨記錄在表格內。
「沒有什麼特別的。」他回答我。
我的訪談對象,一個中年未婚男子,麥噹噹的低階經理,租著一棟位於港岸邊的小公寓,
前些日子發生兇殺案,他的母親被照顧她的看護棄屍,並且在家中發現一具後脖子被挖開
的男屍,女嫌犯始終沒有承認她殺了人,警方也查不到任何線索指出那名看護殺了人,沒
有任何兇器,男屍傷口內的指紋也確實不是看護的,消失在海岸線的老母親尚未尋獲,隨
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女看護逐漸變得瘋狂,案情也就這麼的陷入了膠著。
「你真的沒有關於你母親,或是看護的進一步消息?」這樣的問句,我已經用了不下十次
。
「警官,我說過了,看護就是去區公所申請的,我媽就是個失智症患者,還能有什麼進一
步消息?」他的回覆也是了無新意,只是多了種無奈和厭倦的口氣。
「林先生,我了解你失去母親的痛苦,但是……」
「那就別再問下去了,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也不會懂的!」他生氣地吐露這些字句,就好
像從來不把希望寄託在警察身上。
「你們不就是一群想趕快把工作結束,隨便做做筆錄就好的人,那就快點結束這個案子,
死了兩個人,看護瘋了,結案了!」說完這些話,他癱在了椅背上,看向透明的窗子外,
照理說,審問室的玻璃應該是反射鏡(就是外頭看得見裡面,裡面卻看不見外面)但由於
警長只是做做樣子,也就沒特別花錢做什麼反射鏡,那就只是面普通的玻璃,而死者的兒
子,也就是坐在我正對面的他似乎時不時就會望向窗外,他在等誰?神情有些緊張,但又
怕被我察覺,他立刻就把眼神轉到桌子底下。
「林先生,我想幫你。」沒錯,我是個『新來的』,是個菜鳥警察,也許是對正義感的執
著,還有對這樣一份草草了解的收尾傳統感到厭倦,我想改變,想真正去破解一個案子,
而不是讓每一件案子都變成只是一些記錄死者然後就收到資料夾裡頭的懸案,這毫無意義
。
他哼笑了聲「你要怎麼幫我?」
一名中年婦女提著菜籃子走進警察局裡,她是他提過的那位女朋友,她的五官像是富含智
慧的老鴇,隨時能用家常便飯似的語氣說出一堆關於男人房事的癖好,一頭捲髮披在斑紋
乍現的皮膚上,她和林先生雖然都是中年人,但就像是年頭年尾的姐弟戀,看起來還是有
點奇怪,一個五十歲的婦女和三十歲的男人。
一進警局,她便朝警長聊天,我聽不見她們聊些什麼,但卻查覺到一絲詭異的事情──是
警長身後的魚缸,那些橘紅色的金魚用那雙沒有眼皮的大眼睛,直直瞅著那位婦女,一隻
倒還好,但是我卻看見魚缸裡的十幾條金魚作著同樣的動作,當我回過神來,對面的男人
卻背向的看著審問室的牆壁。
那不是他女朋友嗎?
「你怎麼了?」我能確信我的語氣不是以一個警員對人民的審問,而是基於朋友般的關心
,畢竟這已經是不下五次的訪談了。
「我,我最近,最近常做噩夢。」他說。
「什麼噩夢?」
「我夢到我被很多巨大的觸手追著跑……」
「什麼樣的觸手?」不知怎麼地,我手中的筆卻急著將這些話記錄下來。
「不知道,牠們很大,從透天厝和早餐店之間竄出,上面有吸盤,吸盤裡面有很多牙齒,
很多人被輾過之後,都只剩下殘骸,上半身、下半身……」他嚥下了一口口水。
「你逃開了嗎?」我問道。
「對,不對,我逃到一個死巷,我以為我要死了,但是下面有一道門,像是地下室,我躲
了進去,我以為很安全……」也許我認為他試圖用一種幻象出來的故事來暗示這件兇殺案
另有隱情,但我承認這案子帶給我的吸引力,剛開始,我甚至懷疑眼前的他是兇手,直到
我調出了麥噹噹的監視器,證明他在案發時的不在場證明。
「但我並不安全……」他一說完,審查室的門就被打了開來,他像是受驚般的沉默了下來
,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阿良,回家了啦。」是那位婦女,她探頭進來。
「不好意思,我們還在做筆錄。」我轉頭回了她。
「我剛跟警長問過了,他說可以帶他走了。」她強調了『他說可以』的字句,果然是深諳
世道的前輩,服從上司的確是不可抗拒的理由,即便我痛恨這件事。
「好吧,林先生你可以先走了。」轉過頭來,他兩眼直盯著我,緩緩站了起來,眼神裡似
乎是拜託、求助,至少我的感受是如此,林先生緩緩離開座位,與那位婦人離開。
作為警察的直覺,我始終認為林先生有說不出口的原因,在審問整件案情的過程裡,到這
一位婦女從中出現後,林先生差別最大的就是情緒化的性情,還有今天脫口而出的噩夢,
甚至他能更快地答應我的審問邀約。
從玻璃看出去,婦女扶著林先生的肩緩緩的步出警局,魚缸裡的金魚也從一個角落追著婦
女到另一個角落,直到停在牠們無法遊出的障礙後;凝望著手中的資料,我試著從上頭找
到一些蛛絲馬跡……
林默良,三十二歲,麥噹噹經理人,月收入,房貸。
賽英,七十八歲,獨居老人。
柯憶蓮,二十五歲,社會工作派發看護,月收入。
沒有什麼有建設性的東西,收拾資料,我一拉開審問室的門就被路過的同事消遣了句。
「還在找媽媽啊?海巡署都要放棄了你還在找。」
「我要出去一趟。」
「填出問表了嗎?」
「回來再說。」
這大概是腐敗體系唯一讓我看得上眼的,省去麻煩的繁文縟節。
「昱學。」警長正替關公拈著香,在門口叫住了我。
「警長。」他從腳到頭把我打量了一番,就像是擔心我做出什麼丟人事一般,但我只不過
是抱著一疊文件,提著一個皮箱罷了,他能有什麼不滿。
「先去填出問表。」把頭撇向裡頭,我用盡全身的力量維持自己的臉不要露出絲毫的不敬
和不耐煩,只是愣在門口的時間過得有些久。
久到他說:「快去啊,愣著幹嘛?」
*
兩張沙發對視著一張小巧的玻璃桌,上頭還有一盆種植著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在一片窗子
後行著它的室內光合作用。
後頭的書櫃堆滿相同的系列的書籍,從書背的顏色還有上頭順序的排列可以猜到這個主人
不是有著異於常人的怪癖,就是不曾去動過。
緊鄰旁邊的畫作是抽象的幾何圖型,和桌子底下的地毯是同樣的色調,我和世人常有一樣
的疑問,誰會去買那種像是狗在上頭撒尿般的圖畫?當然不是批評、針對,也許是我的個
人藝術認知不足。
「觸手?魷魚,章魚那類的嗎?」她一手端著咖啡杯耳,一手捻著瓷盤,優雅地在我前方
的沙發坐了下來,整潔的頭髮俐落地在後腦勺繫成黑色的髮包,溫和的淡妝應該是讓客人
放下警戒的善意。
小啜了口咖啡,口紅在杯口留下淡淡的痕跡,我得承認這位業主的姿色不差才能吸引我注
意這每一個細節,典雅又貼身的連身裙,帶著黑色眼影的雙眸;瓷盤與玻璃杯敲出聲響,
我想那是她表達工作可以正式開始的信息。
「我想大概是吧。」我看向手中的資料。
「所以你不是當事人?」她兩手交疊,不過不是祈禱,更像是她掌握了什麼訊息。
「是的。」
靜待了會,她才接著說她的剖析,表情雖然沒有改變,但我能些微的體會到情緒上的一絲
敷衍,也許這類的工作者都喜歡直接面對當事人?
「好的,通常來講,夢見章魚或是烏賊,這代表現實生活裡的工作正往失敗的道路前進;
倘若你接觸到那些觸角,譬如吃下肚,或……,被牠吃下肚,那麼代表你可能會遇到欺騙
、吃虧,或被陷害等等的事情。」
「嗯……我想我再換個說法,是被這些觸手追,逃跑?」
她皺了下眉頭,但不是完全疑惑的那種。
「等等,你要代問的這個人是……」她從胸前的小口袋抽出一本小冊子,快速地翻閱,在
這期間我不禁懷疑這間解夢館的合法性。
「叫……林默良?」
在她直接唸出名字的瞬間,在我看來,就算這間解夢館是合法的,但看來她並不是個專業
的保密者,只是個把顧客隱私隨意暴露的無良業者。
「妳可以這樣曝光妳的客戶?」我知道自己的語氣有些憤怒,但她似乎不以為意。
「呵呵,不用那麼生氣啦,反正幾乎都是一群有神經病的人啦,再說他們都直接走進我的
事務所了,還怕別人不知道啊?」雖然她長得挺美得,但是這一番話足以毀了我原本對她
的那些多餘遐想。
「妳可以再敬業一點。」
似乎是聽出我話中的不悅,我倆沉默了些時間,直到她站了起來,我見她走到那幢書櫃上
一本本的抽出那些書籍,直到拿到她心中屬意的那本。
「你看看這本書吧。」她還好心地替我翻到要我看的頁面,將書放在玻璃桌上,推了過來
,試圖想挽回她大嘴巴的形象。
不是接受她的道歉或是被她的美色所誘惑,這句話是騙人的,但我的確更想知曉這些東西
對案情的幫助,甚至是林先生已經先我一步,到過這所解夢館。
拿起書本,令我驚訝的是,這並不是什麼易經或是紫微斗數,甚至是研究星相星座的東西
,沒有任何關於解夢的內容,這是一本關於這座靠海城市的歷史,還不是普通的政治正確
的什麼東西,是一些曾經發生過的懸案記錄。
正當我看得入迷,查找著懸案記載著什麼筆跡的時候,口袋裡,手機的震動停止了我的思
緒,我抬起頭來看向業主。
「沒關係,你接啊。」她說。
電話的另頭傳來同事的聲音。
「昱學,你該回來一趟。」他的聲音有些緊張。
「怎麼了?」我說。
「先回來就對了啦!」他有點兇的說道。
「我在處理別的事情,什麼事情你先說啊。」我承認我也有點不耐煩。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我便聽到了一件我想都沒想過會發生的事情,好像一切又回
到了原點,好不容易露出的線頭又被火燒盡了一般。
「林默良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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