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人蠱之四.怪物(中)

媽佛

19160



他醜陋的身軀用繩索縛在樑上,只有一塊黑布遮住,懸在柴房的一角,浸過

女子鮮血的身軀還滲著血。


混濁不堪的眼珠凝視著地面,彷彿想不通自己怎會淪落至此。


師父曾說要教他道術,學了道術,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有了這麼大的本領,

要做什麼都行,師父還說可以讓他變成正常人,說不定能跟師父一樣英俊。


一開始,師父待他極好,和顏悅色,看他的神情充滿喜悅,彷彿他是上天恩賜。


漸漸地,他感覺出不對勁。


師父有個僕人叫大福,不苟言笑,臉上刀疤橫七豎八,十分嚇人。而且,三

不五時身上飄出一股濃重的腥氣,中人欲嘔,只是不數日又慢慢淡去。


一日,他經過屋後的爐灶,看見大福直挺挺地靠在牆角。


他走過來,摸了摸大福的手,是冰涼的,再探探鼻息,已經沒氣了。


他衝出去找師父。


「怎麼啦?」師父問。


他指手劃腳,口齒不清地叫著,扯住師父去看大福的屍身。


「大福睡著了,」師父和顏悅色地點點頭,「我給你的工作,你做完沒?」

順手便把他支開。


他早該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福的屍身還晾在柴房裡,師父當晚卻帶了個女子回來,在房裡飲酒作樂。


師父叫他再端壺酒來,他一進房,就把女子給嚇壞了。


她尖叫著躲進師父懷裡,要師父把他趕走。


「他是個人,妳不該如此待他。」師父仍是一貫和顏悅色,「他是被拋棄的

孤兒,我見他可憐,便把他帶在身邊。」


這年輕女子似乎不那麼害怕了,還直誇師父好心。


小冤放下東西,便想退出房外。


「小冤,你留著,我還有忙要你幫呢。」師父說。


他抬起頭,正好看著師父從被褥下抽出一把短刀。


師父一手抓著女子的嘴,一刀劃開她頸項,腳伸進床下,撈出了木桶,三個

動作一氣呵成,女子的血全數滴落桶中,一滴不漏。


他乾嘔起來,向來仁慈的師父此時冷酷無比。


「別吐了,這些人看到你的臉,也是同樣作嘔。」師父冷冷地說。


那個叫小翠的,也是一樣。


每次師父解決了她們,他總是幫著師父,劃開她們的脖子,把血注入桶中。


為了她們,師父不得不流浪過一個又一個鄉村或市鎮,躲避官府的追捕。


只不過,他總是堅持帶上那兩箱子滿滿的畫,還有他那副陳舊的棋子。


師父下棋施咒,奪取人們的一切,才華、智慧、健康、機運…被奪取的東西,

就鎖入畫中,小冤有時候看到師父燒那些卷軸,它們發出痛苦的尖叫,然後化為

灰燼,師父則貪婪地吸入那些燃燒時的煙霧…然後,師父就獲得了他們的才華、

知識和一切。


一個箱子裡裝著這些,另一個箱子,則裝滿了師父的肖像。


那是紀念品。


像現在,師父攬鏡自照,在畫紙上描出自己的輪廓。


這張臉是大風的,而這套技藝是從後來發了瘋的畫師身上偷來的。


不管得到多少,師父永不饜足。


只是,凡事總有意外。小小的意外。


銅鏡旁邊有個錦囊,上面繡了對鴛鴦,構圖是最尋常的那種,針腳也不甚細

密,但每當望向它,李畫師卻不自覺地在唇角漾出一朵微笑。


那是村口蔡寡婦送給他的。


說起新結識的蔡寡婦,堪稱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但說到老,也不過三十出

頭歲;比起年輕姑娘,她的魅力只能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畫師一直提醒自己,別給那狐狸精迷得昏頭轉向,連正事都忘了辦,可是,

凡事總有意外……


兩人是在鼓貨郎的胭脂攤子上撞見的。


他本是要給近來搭上的新情人桂花挑個小禮物,討她歡心,卻和蔡寡婦在這

兒遇上了,她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唇角似笑非笑,有一些什麼,就這樣刻在李

畫師心上。


等到兩人熟識,李畫師更加喜歡她。蔡寡婦見識廣、反應快,人又聰明,跟

她說話調笑,永遠不無聊,對於男女之事,她也總拿捏得恰到好處,逗得他心癢

癢的,又拿她沒辦法。


他其實比較喜歡年輕姑娘的,他相信她們的血比較純潔,比較乾淨,比較有

效,小冤用了,法力增強,施術也不會有問題。


但蔡寡婦就是不同,兩人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她第一次進他的屋

子,就令他印象深刻。畢竟是經歷過的,跟那些忸怩羞怯的小女孩自然不同,不

用哄不用騙,花招還很多,門關起來,要怎麼胡天胡地都成,一個晚上下來,滿

屋子凌亂像經過萬馬奔騰,此後三天連吃一顆葡萄都能讓李畫師回味無窮。



















李畫師躺在床上,盯著床帳,正想得出神,突然,一顆小石子打在窗櫺上。


他起身開門。


「這麼晚了,妳還來這裡怎麼?」他打開門,不意外地,是那個小妖婦。


「我身子、我身子不舒服……」她逼近他。


「妳哪裡不舒服?這麼晚了,良家婦女可不會隨隨便便敲男子的房門。」他

板起臉訓斥她,「身體不舒服找大夫去!妳這妖婦!」


「你給我揉揉,我心口疼。」她拉開衣襟,罩袍底下一絲不掛,剩下的地方

倒一點也不馬虎。


李畫師看得眼睛都直了。


「好好好,我給妳揉揉。」他迫不及待地把蔡寡婦迎進屋裡。


又是一夜胡天胡地。


李畫師其實不免擔心,以前若不是他邀請,那些年輕姑娘不會半夜闖入他房

裡,若是他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會兒不就慘了?


他除了蔡寡婦,自然是還有別人。


村尾的桂花已跟他相好一段時間,她髮上簪的白牡丹也漸漸轉紅了。蔡寡婦

跟其它的女子都不同,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的,小冤也一樣需要鮮血。


李畫師極力控制自己,別讓這女人牽著鼻子走。


但他還是花越來越多的時間,盯著蔡寡婦繡的錦囊發呆,並且時常不自覺地

露出一抹痴笑。


歡好過後,蔡寡婦靠著他身旁,跟他說話。


「喏,我跟你說,」纖纖玉指輕輕地刮著他的胸口,「你搬來跟我住,可好?」


他微笑不語。就怕她說這個。


「你聽我說,我哪,先前那兩個短命的死鬼丈夫,給我留下了一些田產,還

有一間舖子,勉強餬口過活,儘可以夠了,那些人雖然對我說長道短,也不能對

我們怎樣,」看她穿的、戴的、用的,可不像勉強過活的樣子,但李畫師只是笑

笑,他還真想問問她,怎麼二任丈夫年紀輕輕,卻都在睡夢中暴斃過世。


他依然沉默。


蔡寡婦有些急了。


「你是不是要面子,怕給人說你吃軟飯?你別擔心,若是不想理他們,我們

就搬得遠遠的,反正這兒的家業給幾個信得過的家人管,我們只要有空時回來看

看便好……」她一連串地說。


「我呢,一個人也不是過不了活,雖說也只是混口飯吃,」李畫師輕輕捉起

一綹青絲,在手裡把玩著,可惜了,他其實挺喜歡她,「我可不想哪天一個不小

心,睡在床上就醒不過來啦。」


「你什麼意思?」蔡寡婦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勃然變色,「你想講什麼?」


「我怎麼敢說什麼呢?」李畫師臉上陪笑,嘴上卻不饒人,「世界上就是有

這麼剛好的事,娶了美貌老婆的男人,又家財萬貫,大概是天理不容吧,身強體

壯的暴卒在床上,大概也是常有的事。」


「你這混帳,」蔡寡婦坐起身來,「我要是毒殺親夫,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死!」


「這天氣好得很呢,」李畫師仍然陰陽怪氣地說,「別說打雷,恐怕三個月

也不會下一滴雨。」


蔡寡婦是真的待不下去了,她怒氣沖沖地穿衣,綰起頭髮,起身離去。


接下來幾天,蔡寡婦都沒再來找他。


李畫師明白,這對他來說最好,小冤行動漸緩,他需要那個桂花的血,況且

他也不可能跟蔡寡婦一起,像尋常人一般成婚、生子和老去。


蔡寡婦的離去,對他倆都有益無害。只不過,他故意氣走了蔡寡婦,自己心

裡卻也堵得慌。


好像少了些什麼,食不知味、睡不安寢。


就連晚上擁著桂花的時候,也心不在焉。


真快,就這麼結束了麼。


他擁著桂花,漫不經心地瞄著她纖細的脖子。等一下,那裡一刀,做過幾千

幾百次的事情,肯定不會失手。只不過,真的要這麼做嗎?


想的不是桂花,而是蔡寡婦。


一旦犯下案子,就得趁夜收拾家當離開了。


箱籠都已堆置妥當,後院的坑也挖好了。只不過,他一逃走,從此千山萬水,

兩人再不相見。


李畫師已很久沒這般躊躇了。


他想見她,自從那天她離去,他未曾停止想她。


把玩著桂花細細的,發黃的頭髮,稻草似的,比不上蔡寡婦的如緞黑髮。一

瞬間,他放任思緒游走,豐盈的肌膚、每一次呻吟,指甲深深掐入脊背的疼痛……


哎,別想了,該幹活了。


「李郎,你說,最近我是不是瘦了?醜了?」桂花小女孩似的痴纏,明擺著

要他哄她。


真是令人不耐,早死早好。


「怎麼會呢?」他還是晾著醉人的微笑,「我的桂花妹妹何時都一樣美。」


「喏,我的好桂花,我有東西要給妳。」他說,手伸到枕頭下,「來,妳轉

過身去,別偷看。」


桂花依言轉身,怎麼也沒想到,等在她身後的,是把鋒利的割喉刀。


手起刀落,跟之前數百次一樣,李畫師的手越快,心越狠,血嘩嘩地全數流

進床底木桶,一滴都沒撒出來。


「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李郎,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是蔡寡婦,她手上提了兩只沉甸

甸的小布包。


她一見房內景象,手一鬆,金釵、玉手鐲、渾圓的珍珠滾了一地。


李畫師瞪著她,手不自覺鬆了,桂花倒在床上,鮮血將被褥染成一片暗紅。


這時候,李畫師想起自己師父的臨終遺言:「我就知道,我會栽在你手上,

一種預感……我一見到你就知道,遲早有到頭的一天……」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收我為徒?李畫師疑惑著,將刀子送進師父心口。


如今他突然發現,所謂預感,只在回想時浮現,不過後見之明,他偷搶拐騙

燒殺擄掠多年,在此刻,忽然覺得一切都到頭了。


他盯著蔡寡婦看,心知不難,她嚇得動彈不得,只要走過去,摀住嘴,然後

一刀,乾乾淨淨。


但是他辦不到,他突然辦不到了。


蔡寡婦還坐在地上,嚇得腿軟,魂魄都飛了。


「為、為什麼?李郎,你為什麼這麼做?」好不容易發出聲音,蔡寡婦只問

了這麼個傻問題。


「為了活下去。」李畫師神色漠然,「玲兒,我不是妳想的那種人。我不是

做正經行當的人,他們得死,我和小冤才活得下去。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


李畫師緊了緊手中的刀,一咬牙,站起身來,「玲兒,妳說,我該拿妳怎麼

辦?」他握著刀走到蔡寡婦面前,「妳說,妳現在都看到了,我該拿妳怎麼辦好?」


蔡寡婦只是不斷流淚,既不求饒,也不呼救,一聲不吭。


李畫師站在她面前,一動不動。


「也罷。」李畫師佇立良久,發現自己終究下不了手。


「妳走吧。」他把手一鬆,刀子「匡啷」一聲落在地上。


他嘆了口氣,走向外頭,一面盤算著,往後的日子該如何是好?什麼都丟下,

馬上逃走?


要知道,他雖然活了一世又一世,不過,倘若給人捉住了,吊起來,也是會

死的。


走到房門口時,聽到後頭有些動靜。


他回頭一看,只見蔡寡婦拾起刀子,站在桂花的屍身旁,渾身顫抖,眼神卻

堅定無比。


「李郎,你……只做了一半而已,讓我……讓我來幫你罷。」她輕輕地說。





















「哪,你可有見過新近搬來的李畫師,還有他娘子?」


「有啊,那李畫師氣宇軒昂,蔡娘子也是個美人,兩個人一起,真是神仙一

般的一對人兒。」


新近搬來那戶人家,成為村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小村子生活平淡,況且又是

這樣的人物,自然引起不少注目。


「不過,他們隨身帶的那小僮,長相真是夠嚇人的。」


「可不是。那駝背又醜怪,五官歪七扭八,根本妖怪轉世。」


「但蔡娘子還是對他好聲好氣,簡直像自己的孩子。」


「你別不相信,我看他說不定就是蔡娘子的孩子,不承認而已。」講這話的

人擠眉弄眼。


「瞎說什麼?」另一人斥責他,「蔡娘子這麼美,怎會有這種孩子?」


「或許就是,人無完人哪,」說話的人壓低音量,像是要說什麼見不得光的

秘密,「肯定有些毛病,不然,李畫師怎會把這麼個美人擱在家裡,跟王老漢家

那又黑又壯的阿滿好上了?」


話裡的蔡娘子,此時正在家中,把金銀珠寶放入鐵盒上鎖,撬起地磚,把寶

貝藏入地下。


「小冤,你瞧,這樣多好,就算偷兒來了,也找不到值錢的東西。」蔡娘子

笑吟吟地對小冤說,不知他聽不聽得見,但她也沒別人好說話。李畫師受邀到一

戶望族家裡作客兼作畫,她哪也不能去,只能乖乖坐在家裡。


整理完箱籠,她下廚作菜。


一面切菜,她一面發愣,說好中午回來用膳,怎麼不見人影,難道又去找那

阿滿?


那阿滿又黑又醜,及不上她千分之一,但李畫師貪這女孩血多,她知道。


蔡娘子是個聰明人,當初鐵了心跟他,為了這種事跟他鬧,討不了好去的。


只是,一個不小心,還是切了自己的手。


「好痛!」她拋了刀子,擠出鮮血。


小冤佇立在牆角,木然地看著。


鮮血在指尖匯聚,她偶然抬眼望他。


「哪,小冤,你過來。」小冤除了李畫師之外,不聽別人的命令,但蔡娘子

牽著小冤,他也就順從地邁步。


「這血,滴下也是浪費,不如給你吧。」


一滴血落在小冤發暗發黑的肌膚上,很快消失了。


「你瞧瞧你,這麼髒,李郎就是男人,不懂得照顧孩子。」蔡娘子說,拿塊

布巾給小冤擦臉,暗濁的眼珠裡,映出蔡娘子柔和的神情。


「我有個孩子,要是他活著,也像你一般大了,」蔡娘子說,「不過,我真

傻,你只不過身軀是個孩子,說不定,沒小我幾歲呢。」


自從她跟了他,李畫師決心將一切和盤托出,包括他殺的那些女子,還有過

幾年就會換個身軀這件事。她裝作不在意,只是怎能真不在意?


李畫師把她當作百年難得一見的奇女子,什麼都坦承,她只得全盤接受。


蔡娘子不知想到什麼,眼神慢慢黯淡,變得寒冷了,「很久以前,我也有個

孩子,不過……我把他扔到河裡,隨水流走了,那時是早春,很冷。」


她用手攏攏落下的髮絲,「我沒什麼好怕,若是李郎有貳心,他便知道…」


她微微笑著。


李畫師傍晚才歸來,蔡娘子吃飽飯,睡了個午覺,似乎絲毫不將他的行蹤放

在心上。


「好玲兒,今日晚飯吃啥?我餓死了,劉員外小氣得緊,說要請客,根本都

在作畫沒停過,累死人了。」李畫師笑著說。


蔡娘子笑吟吟地端出豐盛的菜餚,燙牛肉、鮮菇燉雞、嫰筍炒時蔬……李畫

師眼睛都發亮了。


蔡娘子端杯水酒,坐到李畫師腿上,一口口啜飲,再一口口餵進李畫師嘴裡。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李畫師擁著她,「這麼一桌好菜?」


「沒什麼,」她笑著說,「自從我們一路上奔波,還沒像這樣,好好地聚上

一聚,吃頓好的。」


「妳說得是,」李畫師說,捉起她的手,輕摸上頭的硬繭,再放到自己的臉

上摩挲著,「妳當初不該跟我走的,留在那,到現在還是過著好日子,不像現在…」


「別這麼說,」蔡娘子說,「我跟了你,才覺得自己真的像個人似地活,其

他的,都不重要,那些人覬覦我的錢財,整天咒我死,我活著,就只是為了不讓

那些人如意,有什麼意思?」


她嘆了口氣,「我只求你心裡還有一點牽掛著我,就夠了。」


「傻玲兒,」李畫師笑起來,「這個世界上,我心裡只有妳一個,妳是知道的。」


「唉,」蔡娘子說,「只怕你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這麼想。」


「怎麼啦?」李畫師又笑,表情卻已有些悻悻,「是誰惹我的玲兒不開心了?」


「不說了,再說怕你嫌我煩,」蔡娘子站起身來,「吃飯吧。」


兩人談天說笑,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酒酣耳熱之際,李畫師突然從懷裡取出兩樣事物。


「玲、玲兒,我知道妳都知道了……」他說,講話含糊不清,已略有醉意。


看他手上的事物,一件是紅色的玉簪子,一件是墨綠色的石頭。


「哪,妳看,我知道妳在想什麼,這是我給王阿滿的簪子。那些人說什麼,

我當然都曉得,妳看……」他伸手喚小冤,簪子的尖端抵著僕人黯沉的肌膚,簪

子豔紅的顏色漸漸褪去,變回凝脂般的白玉簪。


「我心裡,從來只有妳一個……」李畫師說,「那些女人,我不過利用她們……」


「別再提了,」蔡娘子輕聲地說,「你醉了。」


「醉了?我當然醉了,」李畫師笑,發亮的雙眼盛滿柔情,「其他的女人,

都不算什麼,只要妳說一句話,我便……」


「好了別說了,」蔡娘子阻止他,「我什麼都沒要你做。」


那些女人遲早會完蛋的。她很清楚,李畫師用簪子從那些女子身上取血,一

點點餵給小冤,這樣他就不用那麼早殺害她們。她從沒收過他的簪子,所以,她

不是他的獵物。


她聽了心裡有一絲感動,但又覺脆弱得很,畢竟,他周旋在眾女之間,一具

又一具年輕結實的軀體,而她,只會一天天老去。


「玲兒,妳不相信我。」李畫師支頤看她,雖然醉了,語氣卻極其溫柔。


「哪,妳看,這個東西,」他捧著墨綠色的石頭,有若珍寶,「這是我身上

最寶貴的東西了,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法術……沒有這塊石頭,什麼都不是,除

了妳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知道的人都死了,「如果有天妳恨我了,妳

就把這塊寶石取走,那麼,我就什麼都沒了。沒有妳,我寧可是個廢人。」


「那是什麼?」蔡娘子忍不住好奇。


「這東西叫攝魂石,」燭光下,石頭看起來幾乎是黑色的,「它可以吸取靈魂,

小冤就是因為這樣,才能煉成人蠱。」


「給我看看。」


李畫師神秘地微笑著,遞出石頭。


蔡娘子將石頭拿在手中,只覺沉甸甸地,一股沁涼。初還不覺如何,後來身

上漸漸冒出冷汗,只覺得有什麼給那石頭吸走了,頭暈目眩,全身無力。


她將石頭往桌上一擲。


「這到底是什麼?」


李畫師若無其事將石頭抓在手裡把玩著,「這攝魂石,會吸取不潔的靈魂。

所以,除非是有些道行,普通人只要接觸到了,多半都有些不對勁的……妳知道

他為什麼這麼聽話嗎?」他指了指小冤,「妳可別以為這孩子是什麼好貨,攝魂

石只吸取不潔的魂魄,這人蠱哪,非用至邪至惡者是煉不成的。真要是用上了個

思想無邪的人,不但無法成功,還會變得很危險。」


「怎麼個危險法?」蔡娘子問。


李畫師但笑不語,將她拉過來,坐在自己腿上,鼻子輕輕抵著她肩膀,閉上

眼睛。


「那不重要,」他說,聞著她的氣息,「玲兒,只要妳想,我的命都交妳手上,

有天妳恨我了,隨時可以毀掉我。」


「說什麼傻話?你真的醉了。」蔡娘子輕聲說,用雙臂環抱著他,臉頰貼著

男人寬闊好看的額頭,也閉上了眼睛。


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映入小冤眼裡。


他的神情木然,思緒卻如燒開的滾水,在鎖上的軀殼翻騰不息。


身體唯有李道士使喚時才行動自如,意識仍然清晰。他看著那兩人卿卿我我,

心裡仍想著:如果真的用上了個思想無邪的人,會怎麼個危險法?


李畫師和蔡娘子進房,他立在桌邊,被世界遺忘。



隔天,李畫師一起床,又精神奕奕地到另一戶人家作畫去了。


蔡娘子日上三竿才起身,心情卻好,哼著歌在屋裡忙東忙西,一掃近日陰霾。


總是這樣。除了甜言蜜語,還有床上功夫,再聰明的女人也過不了這兩關,

只有他冷眼旁觀,清清楚楚。


但李畫師對蔡娘子是特別的,他從沒將女人帶在身旁,還讓她知悉所有秘密。


李畫師偶爾對他說話-或者,自言自語。他說,玲兒雖然可憐可愛,但也不

值得信任,她哪,毒殺二任親夫,大家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在說。但她夠狠,夠

聰明,上下打點好,沒人能耐得她何。


不過配我正好,是不是?他朝小冤意味深長地一笑。


小冤不置可否。他無法動彈。


日子一天天過去。


李畫師賺取豐厚的畫酬,蔡娘子用巧手整理一個家。但他們都知道,甜蜜和

諧的表象下,李畫師仍在半夜偷偷溜出去,和那個王阿滿相好。


每次,蔡娘子總會背轉身,假裝熟睡,卻一夜無眠。


我們何時離開?蔡娘子曾對李畫師抱怨。我看你挺喜歡那個壯碩的王阿滿,

不如這樣,你納她為妾,可好?


納什麼妾?李畫師嘻皮笑臉。玲兒,吃醋啦?納什麼妾,那王阿滿男人似的,

只怕給妳當奴婢,妳還嫌她粗手粗腳,饒了我吧。李畫師扮了個苦瓜臉。妳知道

我逼不得已,就看她血多,不然誰喜歡跟個男人相好?妳知道的。


妳知道的。這句話就堵了她的嘴,她是知道的,若她不知道,也不能繼續跟

這人在一起。


小冤沒見過王阿滿,但他知道她的血,帶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對李畫師的

陰謀一無所知。


李畫師總能安撫女人的不安與猜疑,只是左鄰右舍蜚短流長,還是鑽入蔡娘

子耳裡,啃嚙她的心。


蔡娘子做菜時,小冤總是伴著她。蔡娘子總會對他說上幾句話,他喜歡那銀

鈴似的輕柔語音。


他聽著她切菜的聲音。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一聲急過

一聲,正如思緒騷動不息,猜忌有如潰堤河水,恣意橫流。




這天,來了個不速之客。


蔡娘子在灶下忙著,外頭闖進一條高大的身影。


「李嬸子,做飯哪?」竟是王阿滿。


「是啊,等他回來。」蔡娘子淡淡地說,兀自忙碌。


「怕是不回來了,」王阿滿說,「說不定他在外頭吃飽了,不回來了。」


「總會回來的。」


王阿滿無聊地剔牙,發出喳喳聲響,環顧室內,看到垂肩站在屋角的小冤。


「喲,就是這東西嗎?看了可真嚇人,」王阿滿拍拍胸脯,「妳可別說,這

是妳的孩子哪,走在路上,沒人相信。」


蔡娘子心裡有氣,卻發作不出來,「小冤確實不是我的孩子。」


蔡娘子瞥了王阿滿一眼,王阿滿生得高大碩實,臉孔不算難看,只是神情憔

悴,嘴唇蒼白,髮上那只玉簪,原本白色的牡丹已轉為嬌豔欲滴的鮮紅。


真蠢。蔡娘子盯著那朵花,這些蠢女人,如此簡單,她們卻總是視而不見。


然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王阿滿向蔡娘子走去,直站到她跟前,居高臨下,挑釁地望著她。


「我看妳說得也沒錯,這孩子大概不是妳生的。妳這副模樣,怕連個子兒都

生不出來吧?」王阿滿輕蔑地說。


蔡娘子勃然變色,王阿滿這話正戳中痛處。只是,神情又瞬間轉為淡然。


「不知阿滿妹妹還有什麼話說?沒事便請回吧,我這裡可沒有多備一副碗筷,

況且妳生得如此……強健,我還怕餵不飽妳。」蔡娘子唇邊噙著輕慢的微笑,手

卻氣得發抖,背轉身去,假裝忙碌。


「李哥哥早說要娶我進門了,妳說啥都沒用,我只是過來瞧瞧,」王阿滿開

門見山地說,「等我進門,就給他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我爹說,女人什麼都不

要緊,重要是會生兒子。妳也別裝模作樣,擺什麼臭派頭,妳我要是好好相處,

我還能讓妳安生過活。」



灶裡竄升的煙火突然迷了蔡娘子的眼,她伸手擦擦眼睛,怒極反笑,轉身便

把一盆水全數潑到王阿滿腳邊。


「哪來的野貨?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一頭母牛,學人生什麼孩子?生出幾

頭畜牲來吃草?妳好意思說,我還不好意思笑!」蔡娘子冷冷地說。


「哎喲喲喲,妳這是在做什麼!話說好好的動手幹嘛?」王阿滿高聲嚷叫起來,

不忘展示腳上一雙俗豔而突兀的繡花鞋,「妳把他送的新鞋給弄髒了!我要妳賠!」


王阿滿伸出手,打算抓住蔡娘子的髮髻,好好修理她一頓。


蔡娘子面無表情,眼睛盯著王阿滿頭上那搖曳的簪子。


她可是弄髒了雙手,又長途奔波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窮鄉僻壤,什麼能扔的都

扔掉了,不該捨棄的也全放下了,才終於得到了這個男人。眼前這女的,沒半分

比得上她,一無所知,憑什麼侵門踏戶,登堂入室,搶走她的東西?


憑什麼?


王阿滿還沒碰到她,蔡娘子突地伸手,拔下了那隻簪子,反手就插入了王阿

滿的頸子裡。


她狠狠將簪子拔出,這一下捅得深,血噴出來,染紅衣衫。


王阿滿反應不及,嚇得呆了,摀住傷口,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蔡娘子

緊抓著簪子,幾乎喘不過氣來。


過了好半晌,王阿滿終於回過神來,發出短短一聲喊叫,往門口奔去,蔡娘

子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


眼看王阿滿就要逃走,跑到門口時,卻發現小冤不知何時已擋在那兒。


「讓開!」王阿滿伸手推他,矮小的身軀紋風不動。


這一推反倒讓她氣力用竭,摔倒在地。


「哎喲,殺人囉,救命啊!!」王阿滿聲嘶力竭地嚎叫,掙扎翻滾,弄得一

地狼籍。


蔡娘子想到,這兒雖然離村落有點距離,也不算人煙罕至,王阿滿這麼叫下

去,遲早要給人發現的。


蔡娘子突然渾身發抖,王阿滿死了事小,若李畫師跟她被逮住,過往的事挖

出來,誰都躲不過。


一件事起了頭,就非得做完不可。


她反手拿起砧板上菜刀,朝王阿滿走去,王阿滿伸手格擋,手起刀落,又是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蔡娘子知道,對王阿滿有一點心軟,就是陷自己於不義,於是一咬牙,往前

一步,菜刀不斷揮落,一下、一下、又一下……


手上動作流暢了,心也麻木了。


王阿滿的抵抗漸漸微弱,到處濺血,一塌糊塗。


終於,王阿滿沉重的軀體軟癱在地。


蔡娘子的右手鬆開,刀子「噹」地一聲,落在地上。


就這樣?


蔡娘子站在屋子正中央。


好安靜啊,炎熱的正午,只有刺耳單調的蟬鳴悉悉響著。


悉悉悉悉、悉悉悉悉、悉悉悉悉……


「小冤,你過來,別站在那兒。」蔡娘子牽著小冤離開門口,掩上木板門。


蔡娘子呼出一口長氣,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抖得幾乎站不住,只好

扶著桌子坐下,倒了杯水喝,有半杯都撒在身上。


好難喝啊,都是血。


蔡娘子趴在桌邊乾嘔了起來。


突然覺得冷,明明是六月天,卻覺得冷,冷得不得了,彷彿連骨頭都要結凍。


她瑟瑟發抖。


約莫半個時辰後,李畫師才從外頭回來。


還沒走到門口,李畫師就知道不對勁。


他搶進門來,「玲兒,發生什麼事?」


「我殺了……我殺了王阿滿。」蔡娘子艱難地說,指了指角落的屍身。


「妳……」李畫師後退一步,她絕望地抬眼望他,等待譴責。


「妳把這裡弄得真髒!」李畫師環顧屋內,桌上、門上、甚至連天花板上都

濺滿了王阿滿的鮮血。


他就說王阿滿血多,這下玲兒總該信了吧。


「哎,妳這,真是……」他搖頭又嘆息,「清也清不乾淨,這下我們待不住

了,今晚就得逃,逃得遠遠的,讓那些人不但追不上我們,且連我們的行蹤都分

毫沒有頭緒……」


他邊叨唸著,邊打開了門,清著濺在門上的血漬。


「李郎,我殺了個人。」蔡娘子說。


「我知道。」李畫師說,頭也不抬。


蔡娘子看著男人忙進忙出,只是坐在那兒,好像失了魂。


「玲兒,妳聽好,」李畫師突然蹲在她面前,「等會我出去,妳把門鎖好,

一點聲息都別出,有人來敲門也千萬別應。我去看能不能弄輛車來……無論如何,

我們今晚都得走,若是沒辦法,家當都得扔下,總之就是得走,知道嗎?」


蔡娘子點了點頭。


李畫師走後,她還是坐在那裡,直到夕陽西斜,才起身收拾。


到屋後打了盆水,蔡娘子擦洗身子,換了乾淨衣裳,收拾細軟,撬了房裡

地磚,取出珍寶。


她打開沉甸甸的盒子,翡翠耳墜、瑪瑙鐲子、金絲頸鍊……明知現在不是

時候,她還是把它們一一取出,穿戴起來。


攬鏡自照,她看到自己,彷彿仍是那美豔風流的蔡寡婦。


突然流下淚來。


天很快黑了。


蔡娘子整理好幾個箱籠,剩下的都不要了。


雖然時間緊迫,李畫師還是神通廣大弄了輛騾車,行李安置好,他們於子時

就著稀微的月光出發,沿荒僻的小徑離開。


小冤和其它家當一起擺在車廂裡,李畫師和蔡娘子併肩坐在前頭。


蔡娘子倚著男人的肩膀,仰望夜空。


「李郎,你後悔帶我一起走嗎?」她突然問。


李畫師的回答是騰出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膀。


「沒有妳在的時候,我也像現在這樣,半夜出逃,這種事從以前到現在都沒

變過,」他靠著她,低聲說,「若不是妳,我就像抹遊魂。妳問我有沒有後悔?

沒有。我沒有一點點後悔。」


夜涼如水,蔡娘子穿得單薄,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往李畫師懷裡縮了縮。


「睏了嗎?」李畫師緊了緊攬住她肩膀的手,「這裡交給我就好,妳就去後

面睡吧。」


蔡娘子進車裡休息,一路顛簸,睡得很不安穩。


一下子夢見自己從高處墜落,李畫師站在頂端冷冷看著;一下子夢見他拋棄

了她,她被捉進官府裡,連著謀殺王阿滿還有兩任丈夫的罪名,她拒不承認,被

施以拶指酷刑,十指連心,痛得死去活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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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shih1樓 07/19 20:43
aweds77832樓 07/19 22:49
kc8903樓好看 07/19 23:24
purpoe4樓李這原來心狠手辣,後來反倒言情起來啦 07/19 23:29
amylin12165樓 07/20 02:19
Biscuitscu6樓 07/20 02:27
anchen08127樓 07/20 07:35
renakisakura8樓 07/21 00:35
Veronica08029樓 07/22 15:37
jilluck10樓好看 文筆很好 07/25 10:20
j863022211樓好看 07/26 08:49
willymay6612樓 07/26 14:07
wl0233229513樓 07/26 15:50
wl0233229514樓補推 07/26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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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n071916樓推推 07/30 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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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y8861018樓 07/01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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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onhihihi20樓李還是有點人性的 03/04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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