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學,李城淵來了,神色如常,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欸,昨天你怎麼沒來?」我故意問。
「感冒發燒啊,」他說,揮著手中的藥袋,「你沒看到我早上在吃藥,還戴
了口罩嗎?」
我仔細看著他的表情,隔著白色口罩,看不出什麼。
這傢伙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或者,昨天我看到的那些真的是誤會?不可能。
下午,李城淵的感冒變嚴重了,請假回家休息。
於是,這次我又跟昨天一樣,帶了課堂上的講義和筆記,來到李城淵家。
放在口袋裡的傻瓜相機,被手汗浸出一塊水漬。芬芬叫我拍照,再沖出來給
她看,作為證明。
這方法很好,芬芬說什麼都好。
但是,如果李城淵已經把他奶奶的屍體藏起來,或者乾脆棄屍,那就什麼都
拍不到了。
而且,我討厭那裡,一步都不想再跨進去。
話雖如此,我還是去了。
跟昨天不同,門戶敞開,彷彿在迎接我。明亮的光線照進室內,照在短凳和
小方桌上。小方桌的兩側,坐著李城淵和他的奶奶。
透過紗窗,我努力看清楚他奶奶的臉。
她還活著?
像是回應我的疑問,她伸出木乃伊似的枯瘦手臂,移了移桌上的東西。
「嗨,你怎麼來了?先進來吧。」李城淵對我說。
走進屋內,看到方桌上擺了一盤象棋。
怪咖,不是說發燒嗎?下什麼象棋?我內心咕噥著,把講義筆記從書包裡拿
出來。
李城淵向我道謝,把東西拿進房間。趁著這當下,我又好好瞧了他奶奶幾眼。
她面無表情坐在棋盤前,眼睛半閉,一副死不瞑目的死樣,但我不得不承
認,她會動,所以她是活的。
她用僵硬的手指挪動棋子,這時我才發現,那副棋不是象棋。棋盤不是格子
狀,而是許多扭曲的線條交織而成,棋子質感特殊,是泛黃的象牙色,表面光
滑,顏色柔和,細看卻有許多裂縫,彷彿由許多塊小石子黏合製成。棋子的形狀
極其怪異,有些像扭曲的手指,有些像鼻子,有些像眼睛,或是人的生殖器官……
「奶奶,妳又偷走了。」李城淵走回來,把那枚長得像眼睛的棋子推回原位,
語氣溫和地說。
詭異感再度從心裡升起,我有種強烈的感覺,他操控著一切,所有的東西都
是演戲,為了給我看。
說不上為什麼,我渾身不舒服。
「你想玩玩看嗎?生死棋,我可以教你玩。」李城淵突然對我說。
「不要!」我馬上說。生死棋,什麼鬼東西?
「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先走了,」我說,「明天要考數學,我要回家了。」
李城淵掃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一定在想,這傢伙從來沒考超過四十分,還要
花什麼心思準備啊?我才不管咧。
不過,他還是再次向我道謝後,就讓我回家去了。
傍晚的天空看起來特別古怪,天邊晚霞紅得像血,街道彷彿罩上一層紅色玻
璃紙,所有景物都染上了淡淡的紅光。
我突然打了個冷顫,想起了葉元禎,想到早上上數學課的時候,豬頭跟我說
的傳聞。
豬頭把他的那顆豬頭湊過來,神秘兮兮跟我說別班那個葉元禎是被人害死
的,她死不瞑目。這句話害我抖了一下,豬頭嘿嘿一笑,繼續往下說。
最近大家不是都在講那個葉元禎死掉的事嗎?聽說隔壁班有人補習結束回
家,經過公園時,看到一個穿著白袍的女孩,她的衣服很髒,沾滿了泥土,一跛
一跛地在公園裡搖搖晃晃地走著。
那人以為她受傷了,需要幫助,所以走上前去詢問。
他拍拍她的肩,她馬上轉過來,嚇了他一跳。
女孩兩隻手軟軟的懸掛在身體兩側,眼睛充血,發直地瞪著前方,嘴裡嚼著
東西,血肉模糊的,重點是她的頭偏向一邊,掛在沒有支撐力的脖子上面,因為
剛剛轉過頭來的力道太大,還跟著晃了一圈……
「你知道為什麼她的脖子會這樣嗎?」豬頭擔心我不夠害怕,又補了一句,
「因為葉元禎掉下來的時候頭先著地,脖子斷掉了,頭才會晃來晃去的。」
我吞了口口水。
「被嚇到了吧,哈哈。」豬頭說,扮了個鬼臉。
「喂,到底真的還假的?」我問。但老師的眼神已經飄到我們這裡了,豬頭
趕快裝作專心上課的樣子,沒回答我。我後來在想拿相機拍李城淵奶奶的事,也
忘了問他。
如果葉元禎真的化成了厲鬼,第一個也許就是來找我吧?
想著豬頭描述的情景,越想越害怕,好像她現在就站在我背後,伸出十隻沾
著乾涸血跡的骯髒手指……頸後寒毛都豎起來了。
好死不死,回家路上要經過那個公園。
猶豫了一下,本想繞路走,但要繞一大圈,太麻煩了,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從
那兒經過。
經過公園時,我故意看著自己的皮鞋尖,一路上踢著石頭,視線刻意忍住不
向那頭瞟去。
一陣涼風襲來,我打了個冷顫,加快了腳步往家裡的方向走。一開始是快
走,到後來忍不住跑起來,越跑越快,像是葉元禎在後頭追著我。
抵達家門口時,才終於鬆了口氣。老爸的車不在,應該又出找他的那個女人
了吧。媽媽在廚房裡忙碌,鍋鏟碰撞的聲音令我心神安定下來。奇怪的是,平常
這時若爸爸不在,媽通常敷衍草草煮兩個菜了事,今天卻格外賣力。
精神一鬆懈,肚子也咕嚕咕嚕叫了,我躡手躡腳走進廚房,把手伸向桌上菜肴。
「別偷吃,快去洗手。」媽媽轉過頭對我說。
「吃完這口我就……」一句話哽在我的喉頭。
她的臉。
一塊烏青幾乎佔了她左半邊整張臉,左眼高高腫起來,底下一圈暗紅色的瘀
血,右邊唇角也破了。但是,她在微笑。
她毫不在意我吃驚的模樣,一面微笑,一面哼著歌,轉過頭繼續切著菜。湯
在鍋裡咕嘟咕嘟翻騰,飄出陣陣香味,但我已經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媽不是不曾被打,只是沒那麼嚴重。以往爸打了她,她會又哭又叫地鬧上半
天,不像現在,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而且,她的笑容並不是偽裝出來的,而是發
自內心的微笑。
這一切令我發毛,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吃飯時,桌上靜悄悄的,只有筷子碗盤碰撞的聲音。終於我再也受不了了。
「媽,妳到底怎麼了?」我問。
「什麼怎麼了?」她回答。
「妳的臉,」我頓了一頓,還是決定鼓起勇氣,「那是爸打的吧?」
「喔,這個啊,」她摸了摸臉,「沒關係,陳老師說,夫妻相欠債,就是這
樣的,他欠我,我欠他,這是該受的業障。」
陳老師是那個什麼大師是吧?我悶頭扒飯。她在說什麼?腦子壞了嗎?
「你被嚇到了嗎?」她反而問我。
「沒有。」我回答。
她到底怎麼回事?
「不要擔心,」她露出許久未見的和藹笑容,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她這種表情
了,大概自從老爸經常性地外遇之後,這樣的表情就永久從她臉上消失了。
但這張臉搭上她的話,我感覺不出一絲的溫暖,只有無比的怪異。
「就快了,」她的臉仍然掛著微笑,「我很快就不欠他了,他也很快就不欠
我了。」
我低下視線扒飯,眼睛正好盯在她的新大師給她的護身符上,那隻肥胖的暗
紅色醜蝴蝶掛在她胸前,好像在吸她的血一樣。
她說了那些話,讓我胡思亂想了起來。
話說回來,爸去哪了?會不會她殺了爸?不然怎麼能毫無怨恨?這個想法突
如其來進入我腦中。
一旦出現,再也無法揮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不斷胡思亂想,無法成眠。
隔天早上起床,我還頭昏腦脹,直到走下樓,看到爸已經坐在餐桌前,喝著
咖啡,吃著烤土司。
我覺得自己真是個笨蛋。
「今天這麼早起?」媽媽說,她背對著我正在洗碗。
「快來吃早餐。」爸爸說。
廚房的那邊是背對我們,正在洗碗的老媽,這邊是翹著二郎腿,若無其事吃
早點的老爸;明明昨天她被揍得那麼慘,今天卻好像沒事一樣,我們是世界上最
普通平凡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我恨透了他們。
「我今天要早點出門,我走了。」抓起一塊吐司咬在嘴裡,不顧媽在背後嘮
嘮叨叨,我甩上玄關大門,衝入清晨的街道。
到了學校,我以為自己會是第一個進教室的,沒想到,已經有人比我早到了。
李城淵的書包,擱在他的位置上,人卻不在。
我也放下書包,決定先去上個廁所。
到走廊轉角的時候,聽到轉角另一端傳來說話的聲音。講話的聲音好熟悉。
我不由得緩下腳步,站到轉角的廊柱旁偷偷往另一端看。
正如所想,轉角的另一端,站著芬芬和李城淵。
距離不夠近,聽不到完整的說話內容,只是感覺得出芬芬的語氣很憤怒。
「……我算什麼?……比不上我……憑什麼!?」聽到的都是片段話語,聲
音忽大忽小,不知道她在講什麼。
李城淵低聲地講幾句話,她的氣勢便明顯轉弱不少。
「……那又怎樣?……」她說,「……都要怪我就對了?」
「我是說……妳希望的,我會幫妳達成……」李城淵接下來說的話又含糊了,
但已經夠我搞清楚整個狀況了。
然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我忍不住把頭探出去,只看了一眼,我的心就沉下去了。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芬芬背對著我,李城淵的手放在她的後腦勺上,兩個人
的臉湊在一起。
他們在接吻。
我轉身走開了。
這一整天我都神不守舍,打擊太大了。她有沒有推開他?或者給他一巴掌?
一定沒有。我現在完全不想看到他們兩個人。
早該知道了,芬芬從頭到尾,喜歡的人都是李城淵。而我,為她做了這麼
多,又算什麼?
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做的。如今想想,我真是個白痴,徹頭徹尾的大白痴。
我一整天都沒和李城淵說話,李城淵也識相地沒來吵我。
放學時,我故意找了個藉口,避開李城淵,躲在理科大樓後面,打算等他們
都離去,再一個人回家。
一個人走在無人的校園中,感覺很奇怪。教室、操場空蕩蕩,原本該充滿嘈
雜聲音的地方如今鴉雀無聲,讓我想起那些世界末日電影,人們因為種種因素,
一個都不剩地死光了,就跟我眼前的景象一樣。
走了一段路,回頭看著理科大樓,窗戶黑洞洞的,像一個個被剜去了眼珠的
眼窩,死死地對著我,要把我吸進去。
又想到葉元禎。她真是陰魂不散,不肯放過我,不肯從我腦海中離去。
我背對著理科大樓,加速離開,卻總覺得在理科大樓那一扇扇的窗戶之中,
有一個就站著葉元禎,她站在那兒,凝視我離去的背影。
我又想起,自從那次芬芬和我好好「教訓」了葉元禎一頓之後,芬芬說,她
還是一樣的做作、心機重,說要找個機會再堵她一次,叫她不要再裝模作樣的惹
人討厭。
芬芬這麼說了之後,剛好那天放學我就遇到葉元禎了,而且那次的機會正
好,葉元禎沒和她熟的幾個女生走在一起,而是落單了,還一個人往一條荒僻的
小巷子走去。
雖然有一段距離,我還有把握追得上她。天色漸漸暗了,葉元禎走在前頭不
遠處,乾扁的身體像竹竿一樣撐著白色的制服,在暮色中飄蕩著。
但奇怪的是,我怎麼都追不上她。快步走了一陣子,她的背影還是一樣遠。
我焦躁起來,開始小跑步,卻依然沒有拉近距離。她越走越偏僻,最後走到了一
整排矮小破敗的平房前面。
這裡是個舊眷村,年久失修的水泥牆,灰泥剝落,裡面的紅磚裸露出來,許
多房子的窗戶都破了,屋內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住。葉元禎兩拐三拐地,
消失在斷壁殘垣之間。
直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懂她怎麼會去那種地方。拜芬芬之賜,我知道葉元禎
她家住哪,是一棟三層樓的普通透天厝,而她平常放學後也很少往外跑,所以,
她怎麼會去那種地方?
不過,那也已經不重要了,葉元禎死了。老實說,我真的後悔了,為什麼當
初我要聽芬芬的話?到頭來,我一點好處也沒得到,卻做了所有的壞事。
對啊,我做了所有的壞事……不過,芬芬也脫不了關係。
不對,其實她才是主謀啊,都是芬芬叫我去做那些事的。
我的心裡突然有了想法。我要去找李城淵,跟他說明這一切。我不應該獨自
承受這一切,芬芬也該負起她應負的責任。
走到李城淵家,他家裡的大門敞開著,隔著一扇薄紗門,李城淵正在看書。
「嗨,你怎麼來了?」看到我,他似乎有些意外。
「我來找你……有事跟你說。是關於芬芬。」
「芬芬?」他看了我一會兒,「坐吧。有什麼事?」
現在雖然已入秋,天氣還很熱,李城淵身上卻穿著厚重的深藍色毛衣。真是
個怪咖。但這個怪咖卻得到了芬芬的心。
我看到他脖子上淡淡的瘀痕,應該是芬芬留下的吻痕吧,我猜。
想到此處,我突然沮喪了。不過,最後我還是下定了決心。
「你聽我說,」我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力強調,「芬芬她,芬芬她不是你想
像的那種人。」
李城淵臉色一變,甩掉了我的手。一瞬間,我看見他陰險又猙獰的神情,但
那種神情很快地從他臉上隱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冷冷地回答。
「我都看到了,今天早上……你跟芬芬。你們兩個,在接吻。」我說。
「你看到了,那又怎麼樣?」他說。
「我想說的是……」
「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麼,」他說,「我不是白痴。問題是,你覺得我有多
了解芬芬?」
「你……不是,我是說……」我急了,講話開始結結巴巴,這才突然想到,
如果他根本不認識也不在乎葉元禎,說不定他也不在意芬芬對她做了什麼事。
「你喜歡芬芬,對吧?」他突然說。
我不知如何答話,只是低下頭,看著地板。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他心平氣和地說,「我奶奶切了一點水果給我們
吃,你先吃一點好了,不用急。」
奶奶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還是跟之前看到的一樣噁心。
醫生你不要怪我,我是不喜歡老人家沒錯,不過,假如你看過她的話……
你就會知道。
然後,她突然伸出手,摸了我的臉。
那一瞬間,那一瞬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講。我打了個冷顫,那種感覺
好像一千萬隻蟲子同時爬在你身上,或是一億個無形粒子穿透了身體,讓人渾
身雞皮疙瘩。
「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芬芬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李城淵說,用叉子
叉起了一塊鮮紅的西瓜,送進嘴裡,「我跟她之間,也不算什麼,你看到了什
麼,那是你的事情。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她要什麼,我就給她罷了。」
芬芬對他可是認真的,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我矛盾著,一方面生
氣,我再努力也得不到芬芬,而他卻不把她當一回事;另一方面,聽到李城淵
這麼說,我又覺得,也許……我還有機會。
李城淵彷彿聽見了我內心的游移不定,「你喜歡芬芬,卻覺得你沒有機會,
對吧?真可憐。」
我想說,我才不稀罕你可憐,死怪咖。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我知道接下來
他還有話說。
「其實,這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這麼複雜,」李城淵笑笑,咀嚼著,一道紅色
的汁液溢出嘴角,他卻不將它擦去,任它流下來,我看著覺得有點噁心。
這時候,他突然放了一隻手在我肩上,對我說:「你想要什麼,就去吧,
順著你的心意去做。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就是這句話,聽到之後,我整個人突然像清醒了一樣。
對啊,我想,就是這樣,為什麼我要壓抑自己呢?既然李城淵都這麼說了,
我還有什麼不能做的?反正,事情也不可能再更糟了。
醫生,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也許聽起來有點可怕,或者有點荒謬,連我
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真的。
你的臉色有點怪,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了嗎?我廢話太多了。
你要聽?確定?
好吧,反正我不急著回去,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就說了。
在李城淵說了那些之後,我著了魔似的,迫不及待地去找芬芬。
芬芬在家裡,她爸媽恰巧不在,於是我第二次進到她房間。
她看起來有點懶洋洋的,對我愛理不理。
「芬芬,我有事跟妳說。」
芬芬敷衍地用鼻音應了一聲,眼睛直盯著電腦,正眼也不瞧我一眼。
「我喜歡妳,芬芬。」我說。
芬芬仍然盯著螢幕,我等著她回答,然而她卻裝沒聽到,挪動著滑鼠,專
心看螢幕。
「我去找李城淵,本來把我們對葉元禎做的事情都跟他說的。」我說,這才
逼得芬芬把視線轉向我。
她瞪著我,然後說:「那你說了什麼?」
「我沒有說什麼,我還來不及……」
「我們根本沒做什麼,」她打斷我,「葉元禎會死,那是她的事情,她自己
要死,不干我們的事。」
不,其實那一定跟我們有關。
我覺得有股血流往大腦衝,我說:「不,她會死,一定是因為我們一直欺負
她……」
「我們只不過是拿走她的內褲,嚇嚇她而已。」
「其實我…其實那個時候,我有用手指插進她下面那個地方…」
我說出來了,我終於說出來了。我也沒想到,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芬芬看著我,但她的表情沒有特別訝異,或是生氣,就是一直看著我,我不
知道她想什麼。
那個時候,我把葉元禎拖進廁所裡,然後脫掉學生裙底下的內褲。她一直掙
扎個不停,還尖叫,拼命打我,在一團手忙腳亂中,我看見葉元禎的下體。稀疏
的,鬈曲柔軟的黑毛,匯集到中央,遮住她雙腿間的那條肉縫,兩條像小鹿一樣
纖細的長腿努力地夾緊,但還是無法阻止自己的暴露。我一向覺得葉元禎長得不
怎麼樣,倒追我也不要,但是那一瞬間,她雙腿中間的那塊地方,突然有種神祕
的吸引力。
而且,那時候已經放學了,除了外頭把風的芬芬,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在這裡。
隔著一道門,芬芬也不會知道我在裡面幹嘛。
照芬芬講的,葉元禎也不是什麼受歡迎的人物,只要我一直否認,沒有人會
相信她、可憐她的。
所以我就那麼做了。
說真的,現在我根本不記得把手指伸進去的當下是什麼感覺了。只記得自己
好緊張,又興奮。葉元禎的尖叫轉為淒厲的哀嚎,但我已經昏了頭了,只顧著手
上的動作。
門板突然被用力踢了一下。是芬芬。我在裡面待得太久了。
剎那間我突然清醒。我在幹嘛?
我趕快把手指伸出來,把她剛剛被我丟在角落的內褲揉一揉,塞進制服褲的
口袋裡。
「不准跟任何人講,否則下次就不只這樣了!」我威脅葉元禎。這時候她已經
不尖叫了,只是一直發抖,眼眶泛淚,緊緊抓著裙角,眼睛盯著地下,也不知道
有沒有聽進去。
然後我便走到外頭,和把風的芬芬會合,兩人一起跑著離開了。
「你說什麼?」在過著一陣沉默後,芬芬問了。
「我說,我……那個時候,」我已經失去勇氣了,但還是努力把字句吐出
來,「我把手指伸進,葉元禎她身體下面那裡,就是,她的…那裡,洞…我不是
故意的。」其實我是故意的,但現在討論這個也沒用了。
「我沒有叫你那麼做,」芬芬很快接口,「是你自己要這麼做的,是你的責
任。是你害了她。」
「但是,」我後悔了,不該講的,芬芬得到一個擺脫我的絕佳藉口,「是妳
叫我去弄葉元禎的。」
「我只是讓你嚇嚇她,是你自己做了這麼過份的事情,我沒有叫你做。你不
應該那麼做的,我絕對不贊成做這種事。」芬芬說。
什麼時候她變成聖人了?之前一直說要給葉元禎顏色瞧瞧的是誰?
一股憤怒湧上我心頭。我好生氣,真的很生氣。
「妳……妳也脫不了關係,現在撇清也沒用了!」我說,漲紅了臉。
「跟我有什麼關係?跟我本來就沒關係,是你做的事情。」她說,睜大眼睛,
眼神透露出控訴的意味。就算到這種時刻,我還是愛她,即使她很賤。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李城淵說。
在意識到自己在幹嘛之前,我已經抓住她,用嘴唇貼上她的。動作很笨拙,
芬芬稍微撇開臉,我只親到她的唇角。
然後是一記熱辣辣的巴掌,她打得毫不留情,打到我的臉都偏向一邊。
「你在幹什麼?」芬芬冷冷地說。
我回頭看她,她露出嫌惡的神情,用手擦著唇角,好像剛剛沾到的不是我的
嘴,而是大便。
那瞬間的感覺,就像天堂掉入地獄。這麼說好像不正確,我知道她沒愛過
我—所以從來也沒什麼天堂—但是,我也沒辦法忍受她如此鄙夷的目光。
為她做了這麼多,但是她一直在利用我。
就算她長得漂亮,也不能這樣對我。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李城淵說。
這句話像咒語一樣迴盪在腦海中。我好像著了魔似的,沒辦法控制,只要心
裡想什麼,就得去做。
我知道自己想幹嘛。我想要像對葉元禎一樣地對芬芬。我想到葉元禎,柔軟
的、稀疏的黑毛,還有腿間那條細細的肉縫。於是我伸手拉芬芬的裙子,想把它
扯下來。今天我非看到不可。我要看看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葛芬芬,腿間是不
是和膽小又平凡的葉元禎一樣,是一條細縫,上頭長了稀疏鬈曲的黑毛。
芬芬瘋狂抵抗著,她的手指抓花了我的臉,弄痛了我,差點摳到眼睛。這樣
可不行,她一點都不像葉元禎那麼乖,只會沒用的尖叫和推我。
然後我把手放到她的脖子上,想讓她安靜一點,乖一點,聽話一點。
我沒有真的想殺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過,當我想到她對我是什麼態
度,手上的力道便越來越重,看著她扭曲的臉,內心升起報復的快意。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用力過猛,我好像聽到「喀」的一聲,也可能是錯覺,
但我突然間回神了,放開手。
芬芬的臉色發紫,舌頭外伸,頭部以怪異的姿勢向外偏到一邊,好像很不想
看到我似的。
我伸手擺弄她的臉,讓她面朝我。手一鬆,她又恢復原來的樣子。
她死了。
我坐在地上,久久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死了,我殺了她。
不,其實她也不是真的死了,醫生,如果今天我她真的死了的話,我就沒辦
法坐在這裡,跟你有問有答了。現在恐怕還在牢裡,或是少年感化院之類的……
管他。
但她也不是真的活著……對不起,醫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我真是瘋了。
總是,我不是真的殺了她,但那當下……其實我不確定,我只知道自己很害
怕,想著這下完了,我要坐牢了。
我坐在她的床邊,發了好一陣子的呆,然後抬起頭來看向窗外。奇怪的是,
剛剛我來找芬芬的時候,鄰近傍晚,天色已經差不多快全暗了。
然而,這時候外頭的天光卻明亮異常,明亮又怪異,日光是橘紅色的,暗紅
色的雲霞飄在血紅色的天空中,刺眼的紅光透過暗紅色的雲層映在地上的建築
物,所有的景象都蒙上一層紅褐色的霧氣,彷彿濺上血跡。
我該怎麼辦?
門邊傳來聲響,我以為是芬芬的父母。
他們發現我了。我逃不掉了。
一抬頭,卻看見了李城淵。
他怎麼會在這裡?
彷彿聽見了我內心的想法,李城淵微微一笑,「你別管,反正,我可以幫你。」
我說不出話來,很疲憊,失去了所有掙扎的力氣。
「來陪我下盤棋吧?」
我瞪著他,還有他拿在手上的那個棋盤。
「你神經病。」我說。「我,我想走了。」
「你走不了的。」他說,「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他走進來。我站起身,走到門邊,把門拉開。
門外一片漆黑。不是普通的黑,而是瀰漫著一團黑霧,無所不在的黑霧吞沒
了樓梯、房間,蓋掉所有事物的輪廓,從黑霧中透出一股陰濕、腥臭又寒冷的氣息。
我關上門。這一切真像場惡夢一樣,我什麼時候會醒來呢?
「就像做夢一樣,對吧?」李城淵坐在椅子上,已經著手排起棋子,「既然
是惡夢,又沒辦法醒,何不就來陪我下盤棋,就當作打發時間?」
「為什麼我要跟你下棋?」我問。
為什麼我要在殺了一個人之後,和李城淵坐在這裡,若無其事地玩他那個噁
心的生死棋?
「因為你沒有別的選擇。」李城淵說,「難道,你不想看到芬芬活過來?」
「不可能。」我說,卻猶豫了。李城淵是很怪,但他也不可思議,看看窗外
還有門外的怪現象,我保證這都是他搞的鬼。
「怎麼不可能,」李城淵好整以暇地說,「那天,我知道你也看到了,我奶
奶,你覺得她還活著嗎?」
「你奶奶……她看起來根本就像是個死人。」豁出去了,我不客氣的說。
「對,但是,她會走動,會說話。就算芬芬變成那樣,只要她會活動,會說
話,她就不算死了,你也不用坐牢。」
我無話可說。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坐在棋盤前,李城淵向我講解著規則,然而那些話都沒進到我耳裡,只隱約
知道,每一個棋子都有它獨特的走法,就像象棋一樣,馬走日、象走田,但這是
生死棋,規則複雜得多……只講一次而已,我根本記不住。
李城淵說他可以幫我,但他為什麼要幫我?
「你身上有我可以用的東西。」他說。
「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我什麼都沒有。」我說。
「當然有。只要你答應遵守規則,我們就可以開始這盤棋了。你願意遵守所
有的約定,進行這局棋嗎?」
「當然。」我胡亂點頭。
「那你就許願吧,許願說你想跟我下棋,希望如果贏了的話,芬芬會活過來。」
我像乖巧的小學生一樣,複述了李城淵的話。
遊戲開始了。
排在前線的是幾隻的「髮」棋,很快我們短兵相接,我趁機吃了幾隻他的棋
子,雖然都只是幾隻髮棋,但還是讓我稍微安心。李城淵任我屠殺他前方的棋
子,只顧著調動後方。即使如此,我還是丟了二隻髮棋。
不知道為什麼,頭皮癢癢的。我抓了抓,一叢頭髮纏繞在我指間。
怎麼回事?
我抬起頭,看到李城淵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不可能,這是巧合。
但很快我就發現,這不是巧合。
李城淵這時候已經把後方的棋子挪出來,在我沒注意的當下,李城淵的一
隻「手」棋突然移過來,吃掉了我的「齒」棋。
就在這瞬間,我的門牙一陣劇痛,伸手一摸,手中赫然躺了一枚帶血的牙齒。
手捧著牙齒,我開始發抖。
顫抖著手,我移動了一隻「眼」棋,這一步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威脅,剛剛李
城淵移動他後方棋子的時候,我什麼都沒做,現在才想著補救,已經太遲了。不
管做什麼,只是垂死掙扎而已。
「確定嗎?不過,出了手,就不能反悔了。」他嘴角一抹戲謔的微笑,嘲笑
我的張皇失措,移動他的「手」棋,推倒了我的「眼」棋。
霎時間,我的一隻眼睛看不到了。
我發出一聲慘叫。
「我不玩了,我要退出!」我說。
「你許了願,就不能反悔。沒有退出,只有認輸。」他冷冷地說,「你的一
條爛命,我要來也沒什麼用,只是,認輸的話,就要把命留下。」
隨著棋戲進行,身體的各部份漸漸麻痺,失去了知覺。從鼻子、嘴巴、舌
頭、左手、雙腳……最後,我只剩下一隻「手」棋,一隻「耳」棋,一隻「眼」
棋還有最重要的「命」棋。
李城淵毫不手軟,用一隻小小的「齒」棋就推倒了我的眼棋。
我慘叫一聲,下意識用我那隻還能動的右手摀住了眼睛。
「別拖延時間了,」李城淵看著我從高聲慘叫轉為低聲嗚咽,無動於衷,「快
走下一步,棋子可不會自己移動。」
我的兩隻眼棋已經被吃掉,雙眼全盲,只能伸出手,胡亂摸索著。隨便摸到
一隻像是棋子的東西,就把它拿起來,挪動了位置然後放下。
這時候,我突然聽到輕輕的沙沙聲。聲音非常低微,但我還是注意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這步棋到底下在哪裡,有什麼影響,甚至不知道這步棋子移動
得對不對。
但是李城淵卻陷入了沉默。這時候那窸窸窣窣的聲音繼續傳來,而且離我極近。
「你想要芬芬活過來,對吧?」李城淵說。我聽著那奇怪的聲響,不知道那
是什麼,瞎了眼又全身麻木,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
「那我就成全你。」李城淵發出冷笑聲。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飄飄蕩蕩地走著,我好累,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只是一抹遊魂。
但商店櫥窗映出自己的身影,提醒我,我還活著。
經過便利商店的時候,我看了看裡頭的鐘,才八點半。八點半的街道,應該
是正熱鬧的時候,人潮卻稀稀落落,街燈將馬路照得蒼白而乾淨。剛剛的事情,
就好像做了一場惡夢一樣。我還以為現在已經十二點了。
說不定我本來就只是做了一場惡夢。
回到家裡,沒看到爸爸,只聽到廚房傳來洗碗的聲音。我突然又想到媽媽說
的話。
我很快就不欠他了,他也很快就不欠我了。
我好累,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到。於是我直接走上樓,倒在床上睡著了。睡得
很沉,今晚我沒有再作夢。
隔天起床,我的神智還昏沉,膀胱卻脹得像要爆炸了一樣,走到廁所外頭,
裡面卻傳來蓮蓬頭的水聲。
誰一大早在洗澡?
我敲了敲門,裡頭沒有人應,沖水聲還在持續著。實在急了,我伸手轉了轉
門把,門沒鎖,我便衝進去了。
隔著一層浴簾,那一頭沖洗著,我則在這一端迅速地解放我的膀胱。
「媽?妳幹嘛一大早洗澡?」我問,簾子後頭只傳來模糊敷衍的應答聲。
上學快遲到了,我沖了馬桶,又匆匆洗臉刷牙。下樓時,桌上沒早餐。媽今
天早上到底在幹嘛?只顧著洗澡,什麼事都沒做。然後爸也沒出現,說些什麼。
媽先前說得對,他已經不把這個家當家了,平常就算在那女人那裡混得再晚,早
上時,還是能看見他在餐桌前喝咖啡看報紙。
算了,我還是自己在到學校的路上再買早餐好了。
在一陣手忙腳亂地收拾後,我抓著書包衝出門,小跑步趕往學校。
今天天空很藍,空氣清新,微涼的秋風吹來,讓人通體舒暢,我幾乎忘了昨
晚發生的事—或者說,昨晚的惡夢。
昨天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所有的事情,都還歷歷在目,真實得不
像場惡夢。
或許是真的。
也許今天進入校門,警察就在那裡等著逮捕我了。
想著想著,胃部不自覺地一陣緊縮。
我又抬頭看著晴朗無雲的天空,這太荒謬了,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做的惡夢當
真呢?
趕在最後一秒衝進校門,自然是沒看到什麼警察。
那一定只是個惡夢。
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心情便不自覺地漸漸放鬆下來。
進入教室時,早上的掃除已經開始了。
我瞄了李城淵的座位一眼。沒來。
這傢伙到底怎麼回事?最近常常缺席,沒問題嗎?
我提著水桶往走廊底端走去。
走到一半時,芬芬突然從她們教室走出來,和我打了個照面。
一瞬間,我的心臟狂跳。
她沒事,她還活著。
芬芬不想理我,她的表情很冷淡,從我身邊走過。
但是這樣就夠了。
到走廊底端裝水的路上,我終於確定了,昨天的事不過是一場惡夢。
腳步不自覺地輕快起來。多蠢啊我,竟然把一場惡夢當作真實發生的事
情,還為此擔心了半天。
太蠢了,但我寧願愚蠢,總比知道自己真的殺了一個人好。
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起來,我甚至在裝水的時候,輕輕地哼起歌來。
回教室的路上,我看見芬芬竟然斜倚在門口的廊柱上。她的臉朝著我的方
向,見到我在看她,馬上別開臉去。
難道她在等我?
走過去的路上,我慢慢地想著,她會對我這麼冷淡,到底是哪一件事?是因
為她跟李城淵接吻被我看到嗎?她真的和李城淵接吻了嗎,抑或著,那都是夢境
的一部份?就像做了一個很逼真的夢那樣,有時候你會搞不清楚,某一件事,到
底是在夢中發生的?還是現實生活中?
就在我從她面前經過時,她開口說話了:「第三節下課,我在頂樓等你。」
我轉過頭,只看到芬芬進入教室的背影。
早上的三節課,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第三節一下課,我馬上走到頂樓。頂
樓的門看似鎖著,但是我和芬芬都知道,那個生滿鐵鏽的鎖頭只是裝飾用的,輕
輕一扯,它就鬆開了。
推開滿是灰塵的大門,芬芬背對著我,正站在天台的邊緣朝下看。
「芬芬。」我忐忑不安地開口了。又想到了芬芬和李城淵接吻的那一幕,如
果那一幕也是惡夢的一部份就好了。
她沒有回頭看我。她在生我的氣嗎?
「你到底跟李城淵說了什麼?關於李城淵,你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她質問。
「我……」她說的是哪一次?我被搞糊塗了。
昨晚跟李城淵的會面是真的嗎?怎麼回事?
「我什麼都沒說,而且我什麼也沒隱瞞。」這是真的,我從來沒跟李城淵說
過芬芬什麼,而且,我也從不了解,李城淵是個怎樣的人。
「你看看你把我害得多慘。」芬芬說,頭轉過來。
只有頭轉過來。
她的身體還倚著欄杆,背對著我,雙手交叉擱在鐵橫桿上頭。
「看看你把我害得多慘。」她還在說著這句話,面無表情地蠕動嘴皮,臉色
在陽光下異常蒼白。
而我已經沒辦法忍受了。
發出了一聲喊叫,我轉身衝向樓梯,跌跌撞撞地下了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教室的,只知道等我回過神來,教室裡的人都在看
著我。因為驚嚇過度,我聽見自己的喉頭咯咯作響,發出些意義不明的聲音。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轉過頭來,是班導師。
「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你跟我來。」他說。
只覺得腳步有點虛軟。我真的殺了芬芬嗎?我搞不清楚狀況。但她還活著
啊,我親眼看到的。
然後我見到了警察。
我以為他們要告訴我,他們知道我殺了芬芬。
但我錯了。
他們告訴我,我的爸爸殺了我的媽媽。
很意外嗎,醫生,我爸爸殺了我媽媽,一直到今天我都沒搞懂為什麼。
你的臉色不太對,雖然我視力不好,還是看得出來,別緊張,你就當成我瘋
了吧。還是因為你覺得我瘋了,表情才這麼緊繃?呵呵,別害怕,就算我瘋了,
也不會去傷害別人,葉元禎那件事還不夠我學乖嗎?
那天早上,我爸爸殺了我媽,他在她正要洗澡的時候,闖進浴室,兩個人扭
打一陣,她的頭撞到浴缸邊緣,很嚴重,動彈不得,就躺在浴缸裡,冷水沖在她
身上和臉上,我爸逃了,她躺在那裡,被冰冷的水沖著,一直到斷氣為止。當然,
事情不完全錯在我,只不過,有時候我在想,那天早上在廁所裡的時候,也許她
還活著呢,不然,她怎麼還會回答我?
這件事讓我很痛苦,如果她那時候已經死了,也許我內心的罪惡感不會那麼重。
過了這麼久,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看這件事情。
但是醫生,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得不到解答,不是嗎?我從那天之後就再也
沒見過李城淵了,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在一些現實的親戚之間來來去去,有一陣
子過得很痛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在世界上。連自己都顧不好,自然也沒再
去打聽他們的事了。
不過那天早上,我待在教師辦公室,等著警察來帶我的時候,看到了李城淵
的爸媽來幫他辦休學。李城淵本人沒來,但他爸媽和老師談了好一陣子。我待在
一旁,聽得出來他們對自己的兒子的狀況也不怎麼清楚,只是堅持李城淵狀況不
好,要幫他辦休學。李城淵沒有爸媽,只有一個奶奶,這是他對我說的,我不懂
他為什麼要騙我?這有什麼好騙人的?不過,無論如何,這是我最後聽到關於李
城淵的消息了。
不要問我問題,其實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是在做夢。也許本來就是一場夢,
醒不過來的惡夢。我現在過得很幸福,本來要跟我女朋友結婚了,要不是生了這
場怪病,我本來是很快樂的。我一直相信這場怪病,是李城淵下的詛咒。我也不
知道李城淵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只知道如果這輩子沒再遇到李城淵,這些事情應
該永遠不會有解答吧。
從診所走出來的時候,拿了一袋心知沒用的眼藥水,我心情很輕鬆,當初是
拗不過女友,才來看眼科的,但現在卻好像真覺得有好過一點。
我知道我的眼睛已經沒有救了,視力會漸漸弱下去,直到最終完全失明。
但是,雖然對事實沒有任何幫助,我卻好像卸下了什麼重擔似的,又好像完成了
什麼該做的事。可能是因為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這些事情,而今天終於鼓起勇氣
說出來了。
奇怪的是,也許是心理因素,我覺得視線好像變得比先前清晰了一些,連街
燈下的路牌也看得一清二楚。
還有,站在燈下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孩。
我吃了一驚。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但是那張臉,那張臉……我沒有忘記。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張美麗的臉,我還記得。但她怎麼可能這麼湊巧地出現在這裡,在這麼多
年之後?
我往前走了一步。
突如其來的強光照在我的左半身。就在那道強光出現之前,我完全沒注意到
左側那輛疾駛接近的汽車,靜悄悄的,厄運一樣靜悄悄地靠近我。
隨著那道強光而來的,是巨大的撞擊。我的一生輕輕地飛了起來,墜地的時
候臉朝下,地面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我衝過來。一瞬間閃過腦海的思緒
不是我的一生,而是葉元禎。她跳樓的最後一刻,也是看到同樣的情景嗎?
我最後看到的東西是黑暗。
漫長的、彷彿沒有盡頭的黑暗。
人蠱之一‧棋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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