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人蠱之五‧李城淵(下)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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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城淵把紙一張張丟進火堆中,看著它們被火舌吞噬。


記錄在紙上的愛情與失落,寬恕或仇恨,都隨著焦黑的紙張湮滅了。


不變的是內心的絕望。那是李城淵再也熟悉不過的情感,被愛的人學會原諒,

  不被愛的絕望,則令人瘋狂。


當孩子往屋子裡張望的時候,正好看到李城淵站在庭院裡,用鐵鉗撥弄著火

盆,幾張沒燒盡的活頁紙飄出來。


男人看到他,點點頭,打個招呼。


孩子下意識別開臉,但猶豫一下,想起男人上次給過他零用錢的,這樣躲躲

閃閃的,很不禮貌,只好不甘不願地走過去。


他內心還掛念著屋子裡那個憂鬱的年輕姊姊。或者說,那個人偶?


她是個人吧?為什麼要假裝自己是個沒有生命的娃娃呢?


這念頭固執地盤桓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男人雖然長得好看,但一定是壞人,囚禁了那個姊姊,她一定是有什麼說

不出的苦衷,才要配合這個男人。


但是,這也不一定是對的,孩子知道,別人告訴你的話,未必全部能信。


不過那男人必定不是什麼好人,他感覺得出來。


男人開口,聲音很溫和:「怎麼啦?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


孩子望他一眼,突然轉身跑掉了。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家門口。


用鑰匙開門,發現根本沒鎖,打開門,爸爸癱在沙發上,拿著遙控亂轉。


他瞪著爸爸。


「欸,你回來啦,」爸爸倒是很開心,對他張開雙手。


孩子走過去,讓爸爸抱。


心裡其實有些高興,他每天回家,都只有一個人。爸爸回來,他當然開心。


可是,那就代表爸爸沒在工作。


爸爸不是請病假,就是丟工作了。


「把拔,你不是要上班嗎?」孩子問,小心翼翼。


「沒有啦,就……」劉孝賢支支吾吾,「就是啊,把拔身體不舒服嘛,最近

就那個,手在痛啊,我也沒有說什麼,可是就手在痛嘛,搬東西就沒有很快,可

是我還是有在搬喔,是老闆看我不順眼啊,說我偷懶,叫我不要來了,我明明都

很認真在搬了……」


「你老闆很壞。」孩子配合地說,他不願意讓爸爸難堪,雖然他內心不安,

沒有工作,就代表爸爸媽媽又要吵架了。


「對嘛,」劉孝賢得到認同,鬆了口氣,「老闆這麼爛,再做下去也只是浪

費時間啊,對不對?」


電視上在播海綿寶寶了,孩子假裝認真看電視,沒回答爸爸。


他默默地注意到桌上有幾十元的銅板。


這是媽媽放的,給他們吃飯的錢,但是,不應該這麼少。


爸爸抽走了多少?五百元?一千元?二千元?


上次爸爸拿著錢,說要帶他去吃好料,還替自己買了補品,沒兩下就花完

了,媽媽非常生氣。那次他們吵得很兇,還亂摔東西,連爸爸都真的生氣了。


媽媽後來就叫他要把錢拿好收好。但是錢就這樣放桌上,他怎麼知道爸爸會

先回家?


「小乖,你餓了嗎?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爸爸說。


孩子躊躇著。


「我想去找媽媽,看看她下班了沒。」他說,然後跑出門。


他不想變成爸媽吵架的原因。


其實很想跟爸爸出門,爸爸比媽媽好多了,媽媽總說這樣不行,那樣不行,

他們沒錢,接著祭出一張臭臉。爸爸則是什麼都好,只要他身上還有錢。


當然,只要有錢。


媽媽在一家服飾店當店員,現在也該準備下班了。


但也許工作太忙吧,最近她總是比較晚回來。


他跑到店門口,櫃檯姊姊告訴他,媽媽在後面幫忙整理和搬貨,叫他直接進

去找。


他穿過明亮的店面,進到昏暗的倉庫。


走過一排排架子和堆置的衣物,他沒找到媽媽。


找啊找啊,找到了廁所前。


廁所門關著,裡頭有人。


孩子不敢貿然叫媽媽,怕裡面是其它人,但門底下有條縫,正好能讓他看到

裡頭的狀況。


他先是注意廁所裡發出的怪聲,然後看到了媽媽的鞋,那雙咖啡色的淑女皮

鞋,還有別的。


一雙男人的皮鞋,黑色的亮晶晶的皮鞋。


孩子的腦中突然一片空白。


兩雙鞋子腳尖對腳尖,貼得很近。


一樣東西落下來,掛在穿咖啡色皮鞋的腳踝上。


是一件女人的底褲。


孩子突然站起來,跑出陰暗的倉庫,跑出明亮的門面,不顧櫃檯姊姊出聲叫

喚,急急衝出去,彷彿背後有怪獸追趕。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跑著,跑到喘不過氣了,才慢慢停下來。


天色暗下來,街燈一盞一盞亮了。


他在街上漫遊,不知該往哪去。


想起媽媽最近的晚歸。這就是原因嗎?


從以前到現在,媽媽對他的態度就很怪,忽冷忽熱的,時而寵溺,時而疏離,

好像他是陌生人,不是她的孩子。有時候他甚至感覺媽媽看他的眼神,懷著恐懼

和恨意,好像看著敵人。


走在路上,孩子心頭惶惶不安,邊走邊流了一會兒眼淚,他又經過那幢詭異

的大宅,只是現在他沒有心情觀察它了,垂著頭走開。


但是,他沒在看,房子裡卻還有人凝視著他。


孩子邊擦眼淚邊走過去,李城淵只是看著。


他的眼裡看到的不是那個孩子,而是他數年之後的新生命。


這些年來,他使盡辦法,想擺脫小冤,那個無用的過往鬼魂,即使刻意忽略,

也不曾真正遠離。


無論換過多少身軀,無論法力如何高強,只要月圓之夜,在月光下,他就會

被打回原形。這情形可不曾出現在李畫師身上,他知道那是因為自己曾身為人蠱,

加諸身上的咒術太過強大,無法擺脫。


為此,他翻遍師父的書籍,尋找線索,希望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這孩子是他的解藥。


他要找一個「孽子」,一個不被期待,也不受祝福的孩子。然後,他會將靈

魂轉到這孩子的身上。


他期望靈魂和軀殼的完美融合,卑賤的靈魂與身懷不幸的軀體,也許小冤的

幻影從此便會乖乖蟄伏在這新容器裡,而非頑固地一再浮現,遊蕩徘徊,提醒他

不堪的過往。


然而,當他看著終於找到的新軀殼,感受到的卻不是興奮,而是意興索然。


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地過下去,你活了這麼久,有什麼意思?


夠了吧。


    這聲音浮現在腦海中。


他閉了閉眼睛。


他想起上一個人蠱,他觀察了她很久,確認她是真正的鐵石心腸,窮兇極惡,

才對她下手。失敗的人蠱有多危險,他自己就是個前車之鑑,可不應該再犯相同

的錯誤。


那人蠱用了許多年,他預計還能用更久,若非葛郁芬的血不對勁,衰退不會

如此之快。


事情那時就已經亂了套。


李城淵還記得當人蠱碰到劉孝賢時,他臉上的的表情。那是一種既驚懼,又

突然清醒過來的模樣。


這男孩是個傻瓜,就跟其他人一樣,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要擾亂這些人的心智,從中獲取好處,一點都不難。


一點點宣傳,一點點幻術,就足以讓心靈脆弱的女人把他視為「大師」,進

而讓他有機會掌控更多的事情。


然而,事情有時還是出乎意料。


    那時,他原本以為,劉孝賢的母親已經對丈夫起了殺心,沒想到,她卻找上

小靜。小靜已經懷了孩子,可是在一次爭執中,劉孝賢的母親把她推下樓,孩子

沒了。


那孩子才是他原本想奪取的軀殼,他本想利用劉孝賢母親殺死丈夫,再接近

  孤苦無依的小靜母子,藉機取得孩子。然而,事情的結果與他預料的正好相反,

劉孝賢的父親回頭找母親算帳,並失手殺了她。


有時候他想,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沒能完全抓住人心動念。


雖則,那也不妨礙他操縱他們。


劉孝賢知道他媽媽給他們的小蝴蝶吊飾,原本出於死去的葉元禎之手嗎?


















那是葉元禎死後的某一天,芬芬在學校走廊轉角的廁所前攔住他。


「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你不能走。」她的態度很堅決。


「有什麼好說的?」李城淵聳了聳肩。


「為什麼你現在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了?我做錯了什麼?」她問。


「妳做錯了什麼?」他複誦著。


對啊,她什麼都沒做錯,現實生活中。


「妳還記得妳曾經做的那個惡夢嗎?」然而李城淵卻開口了,「妳遇到一個

駝背、畸型的人。妳對他做了什麼?」


「什麼?」芬芬茫然了一下,接著突然想起,「你怎麼會知道我做過什麼夢?」

雖然感到不對勁,她只是頓了一下,「你不要轉移注意力,我問你,你為什麼都

不再理我了?」


「那重要嗎?」李城淵冷冷地說,「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什麼過去?這不是你說了算,今天你一定要講清楚!」芬芬揪住他。


李城淵感覺到背後,在某處,有個人豎起了耳朵,監聽著兩人的動靜。大概

是劉孝賢躲在那裡吧,他要看,就讓他看吧。


「我知道你跟葉元禎在一起!比起葉元禎,我到底算什麼?我不懂,她哪一

點比得上我,她憑什麼?」她氣急敗壞地說著。


「我說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她已經死了,」李城淵慢慢地說,觀察芬芬臉

上的神色,「不要跟我說,妳跟她的死一點關係都沒有。」


「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推她下樓的那個人。」芬芬說,沒察覺自己洩

露了什麼。


「妳以為,妳做的事情,都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會講。」他說。


芬芬瞪著他。


「沒錯,我是跟葉元禎提過幾次,就只是那樣而已,」她觀察著他的臉色,

「可能我講話比較急,但也只有這樣……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幻想,她有時候會

裝可憐、扮弱者,你問其他人,他們都知道,她在你面前說什麼,都是她自己編

的,她幻想我會害她,那都不是真的。」但她的眼神閃爍。


她大概在想,葉元禎跟他說了嗎?說了多少?說到哪裡?


「不是我的錯,」她看著他,嘴上仍為自己辯駁,「她死了,那又怎樣?她

死了,我還活著,難道錯在我身上?你這是要把事情都怪到我頭上就對了?」


李城淵凝視著她。


「妳喜歡活著嗎,芬芬?」他突然笑了,笑容和煦,彷彿發自內心。


「我……」芬芬停了一下,大概是覺得他問得古怪,「有什麼不喜歡。我還

活著,」她停了一下,然後脫口而出,「總比那些死掉的人來得好。」


「妳說得對,」李城淵知道劉孝賢還在聽著,於是他故意把臉湊近了芬芬,

如此一來,當劉孝賢偷偷探出頭,他會看到兩個人交纏的身影,還有他們彷彿熱

吻的姿態。


然而,實際上,他只是湊近她,對她說了一些話。


他不應該說的。


如果他不曾犯下這個錯誤,也許現在的麻煩會少一點。














李城淵穿著厚重的藍色羊毛套頭衫,坐在屋內。


時序入秋,天氣還很熱,他套著這身衣服,捂出一層薄薄的汗,任誰看到都

會覺得奇怪。


但他別無選擇。他不能讓別人看到身上的傷口,葉元禎造成的傷口。


劉孝賢從外頭走進來,意料中事,他還在想,這人什麼時候要來對他攤牌,

坦白一切呢。


這小子為了芬芬爭風吃醋,根本不知自己在幹嘛。


「嗨,你怎麼來了?」他還是裝出意外的樣子。


「我來找你……有事跟你說。是關於芬芬。」劉孝賢侷促難安。


「芬芬?」他假意疑惑,「坐吧。有什麼事?」


劉孝賢站在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躊躇著。


接著,劉孝賢突然傾身向前,「你聽我說,」劉孝賢抓住了他的肩膀,正好

抓在葉元禎咬掉了一塊肉的傷口上,「芬芬她,芬芬她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鮮血汨汨流出,李城淵感覺得到,血正在滲出毛衣,於是他臉色一變,甩掉

劉孝賢的手,不是出於憤怒,而是疼痛。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忍著痛回答,佯裝不屑,傷口往外滲血,他擔

心劉孝賢看到。


「我都看到了,今天早上……你跟芬芬。你們兩個,在接吻。」劉孝賢說。


「你看到了,那又怎麼樣?」他說。


「我想說的是……」


「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麼,」李城淵說,他慢慢說著,想盡辦法讓劉孝賢更

加慌亂,「我不是白痴。問題是,你覺得我有多了解芬芬?」


「你……不是,我是說……」劉孝賢突然結結巴巴。


「你喜歡芬芬,對吧?」他突然說。


劉孝賢低頭不語。


是時候了。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李城淵刻意放緩了語氣,「我奶奶切了一點水果

給我們吃,你先吃一點好了,不用急。」


人蠱端著水果走到劉孝賢身邊,然後,摸了他的臉。


許多年後,李城淵偶爾還會回味劉孝賢臉上的表情,那麼驚恐,卻又像是突

然清醒了一般。


「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芬芬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李城淵繼續說,用

叉子叉起了一塊鮮紅的西瓜,送進嘴裡,「我跟她之間,也不算什麼,你看到了

什麼,那是你的事情。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她要什麼,我就給她罷了。」


「你喜歡芬芬,卻覺得你沒有機會,對吧?真可憐。」


「其實,這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這麼複雜,」他想對劉孝賢微笑,然而前晚被

葉元禎重創的肩部突然劇痛,他強忍痛楚,西瓜的紅色汁液卻溢出嘴角。


劉孝賢有些奇怪地注視著他。


「你想要什麼,就去吧,」他裝作若無其事,「順著你的心意去做。想做什

麼,就做什麼。」


這句話就像一把鑰匙,解開劉孝賢心靈上的桎梏。


從劉孝賢離開,到芬芬家為止,他一直跟著,暗中觀察一切。


當劉孝賢將雙手掐上了芬芬的頸子,他也冷眼看著,看劉孝賢如何不小心

「殺害」了芬芬。


正如他所說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劉孝賢扭斷芬芬的脖子,正六神無主地坐著發呆時,就是他出場的時刻了。


他帶著生死棋,給劉孝賢的禮物。


「來陪我下盤棋吧?」


他很明白,其實劉孝賢是自由的,那一點點的幻術,擋不了任何人,只要劉

孝賢走出了那個房間,他就再也無可奈何。


但是,人總是會被自己的恐懼壓倒,失去判斷力。


而那當下,劉孝賢已失去反抗的勇氣。


於是,在劉孝賢面前擺著棋子,他慢條斯理講解規則。


鉅細靡遺地,眼棋要怎麼移,髮棋不能吃掉命棋,眼棋若沒了,手棋走的距

離就只剩一半……


生死棋規則本來繁複,劉孝賢那心不在焉的模樣,更不可能聽進多少。


況且,最重要的部份,他沒講。劉孝賢當然也不可能問。


就如同他從師父那裡得到的所有法術一樣,被施術者必須心甘情願被掠奪,

願意以一切為代價,換取想要的事物。若被施術者未曾許願,他便不能從那些人

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法術並非無所不能。


生死棋也一樣。下棋的其中一方必須許願,希望獲得某樣東西,或是某種報

酬。如此一來,一旦許願者輸了,他就必須以自己的身體,甚至是生命,作為代

價。


在此之前,有個更重要的前提:許願者許下的願望,必須是真實存在且尚未

被達成的願望才行。


若非如此,一旦許願者發現真相,所有誓約都會失效。


「那你就許願吧,許願說你想跟我下棋,希望如果贏了的話,芬芬會活過來。」


劉孝賢乖乖地複誦著,仍是心不在焉地。


隨著遊戲開始,劉孝賢開始發覺不對勁了,「髮」棋、「齒」棋、「眼」棋

……李城淵稱之為生死棋的「副作用」,若一場正式的廝殺開始了,生死棋便和

下棋者的命運相連。


耳邊聽著劉孝賢的慘叫聲,下棋的過程中,他卻一直看著芬芬。劉孝賢不過

是傻瓜,是棋子,任何人都可以挪動他,芬芬可就不同了。


隨著棋子一隻隻被吃,丟入盒裡,劉孝賢流著口涎,歪了脖子,模樣淒慘無比。


「別拖延時間了,」李城淵催促著,「快移動你的下一步,棋子可不會自己

移動。」


只差一點,真的就只差那麼一點而已。


事後想起來他都覺得可惜。


就在他即將奪下整盤棋局的時候,聽到一陣輕微的沙沙聲響。


「喀」的一聲,應該已經死去的芬芬,頸骨斷裂的芬芬,突然轉過頭來,看

著他。


曾顧盼流轉的美眸,此時圓睜著,充滿血絲,怨毒地、定定地看著他。


於是他知道,他跟劉孝賢之間的遊戲不復存在了。


芬芬伸出一隻僵硬的手,在空中虛抓著,而後踡成雞爪狀,糾住了床單。


劉孝賢側耳傾聽,注意到這細微的聲響。


李城淵知道,時間不多了。


「你想要芬芬活過來,對吧?」李城淵說,「那我就成全你。」他發出冷笑

聲,但內心更多的是不甘。


他讓劉孝賢離開了那裡,芬芬還躺在她自己的床上。


他站在那邊,看著她,僅僅只是看著,然後便離去了。


剛剛整了那些人一頓,然而李城淵心中卻沒有一絲快意。


他獨自一人走在街上,肩膀仍然痛著,腳有些跛了,就連呼吸都不順。


咒術是運轉了,但是殘缺不全,半途而廢。即使奪得了一些東西,也不能用。


努力了這麼久,還是一場空,令他惱怒不已。


離開的時候到了,繼續待在這裡已經毫無意義。


他在這裡沒得到任何收穫,相反地,還給自己找了許多麻煩。


這副軀殼還很新,他剛從一個年輕孩子那裡奪來不久,應該足以讓他待上個

二、三十年,現在人們的生活條件這麼好,說不定還能更久。


他不想大費周章地換一副軀殼。


所以,他需要生死棋,幫他修補那殘破不堪的身體。


這就是為什麼他設計劉孝賢,下了這盤棋。


淺淺的新月懸在天邊,彷彿彎起的薄唇,嘲笑他的失敗。


這是一場雙輸的棋局。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搞得這麼狼狽的,只是想起了那個下午,葉元禎

做了惡夢,哭著醒來的那個下午。


劉孝賢恐怕已經到家,回到他那個即將破碎的家中。


這個男孩如果不曾遇到他,人生會好過得多。

















其實爸爸真的不是個壞人,孩子想。


他只是、他只是……少了些什麼。但他是個好人。


他腦中一直想著那天的事。媽媽做的事。


沒有跟爸爸說。


假如他說了,媽媽就更有理由離開他們。


但現在他不想回家。


所以他又來到了這裡。


無意識地,他抽出藏在口袋裡的火柴盒,擦亮了一根火柴,拋在草叢裡。這

次他沒試著撲滅它,而是看它慢慢吞沒了一撮蓬草,引起一場小小的火災,然後

又緩緩熄滅。


他站在那陰沉的大房子前,又忍不住往裡窺探,看到窗邊有人,馬上機警地

縮了頭。


但屋裡的人其實並沒有注意到。


那怪異的叔叔正和一個漂亮的大姊姊在說話,他們講得起勁,那姊姊似乎激

動地在爭辯什麼,根本沒注意到他。


於是他膽子大起來,推了推鏤花大門,居然沒關,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沿著牆角,躲在假山和小橋的後頭,孩子感覺緊張又刺激;他就在男人的眼

皮底下輕輕溜過,一直潛到庭院的角落,來到那棟簡陋的小棚屋前。


先前他進到屋裡時,感覺那叔叔雖然人在屋裡,但心不在焉,眼神不時落到

窗外的這間小屋。


那時他就一直好奇,想知道這裡頭有什麼。


他又回頭張望,確認沒人注意到他。


只猶豫一下,他偷偷打開了那扇不牢靠的鋁門。


差點驚叫出來,幸好他及時摀住了自己的嘴。


裡面坐著一個人。


「妳……妳是……」他結結巴巴地說。


但再定睛一看,卻不是真人,是他上次進屋時,坐在窗邊椅上的人偶。


僵硬的姿態,還有異常光潔的肌膚


但是,仔細一看,這人偶的雙手都被綁住了,腳上也縛著粗麻繩。


假人怎麼會需要綑綁呢?


這人偶望著虛空微笑著。


孩子帶著好奇又敬畏的眼神望著她,她看起來好像真人,但光潔無瑕的臉龐

又讓她看起來像仙女一樣。


突然,這假人動了,她轉過頭來,朝孩子笑了一笑。


假人是不會對你笑的。


而且,那是一個如此溫柔、和煦的笑容,孩子忍不住走過去,伸手碰了碰她

放在膝上的雙手。


那雙手仍然冰冷、僵硬,可是,一股異樣的感覺流過心中,當孩子抬起眼睛,

和她四目相對,他確信她是一個活人。只是,出於一些他無法解釋的原因,她變

成了現在這樣。


他的心底湧現了一股強烈的情感,他突然確信,別人告訴他的,都是正確的,

在屋內的那個男人是個壞人,囚禁了這個姊姊。


他必須救她。


在屋內的兩人,對庭院角落發生了這一切事情,彷彿渾然不覺。


李城淵看著他的「客人」,她心情激動,嘗試著說服他,揚起的手勢卻洩漏

了焦躁和不安。


然而他卻只是漫應著,眼神飄向遠方。


多久了呢?


最近他常常想起久遠之前的往事,這不是個好現象。


他甚至想起了那個姓蔡的女子,他曾經視為母親的女人。


其實,經過了這麼久,他幾乎記不得她的相貌了,只是憑著感覺懷念她。


繼而他又想起了葛郁芬,那個活潑輕佻的女孩。當初,若不是她們之間有那

麼一絲相似,也許他不會莫名其妙地選擇她。


夠了吧。


他盯著眼前形貌憔悴的女孩,她曾經美麗,當然現在依然美麗,只是相較起

來,從前更加神采飛揚。這些年來,現實的打擊,以及苦苦追尋仍然無解的謎團,

已經耗損了她的青春和銳氣。


他用眼角餘光關注著庭院的一角,孩子孤孤單單站在鐵皮屋前的身影。


已經看到了吧?他一直都知道。


活得再久,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句話躍入腦海中。


他又想起那個叫小靜的女孩。


那個可憐的女孩,努力追尋,卻總是一無所獲。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如此野蠻,沒什麼道理可言。


人們總認為知道真相是好的,但真相是他們消受不起的奢侈品,如果當初他

沒有告訴她真相,也許她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她的孩子也不會像條無家可歸

的小狗,在街上漫無目的晃蕩。


當初他以神祕「大師」的姿態出現在劉孝賢母親的面前,並未料到結局會是

這樣—劉孝賢的父親殺了他的母親,而小靜失去了她的孩子。不然,那原本會是

他的新軀殼。


雖然,等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盼到了。


李城淵把視線轉向他的客人,她已經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隨之沉默了下來,

坐在椅上,靜靜啜飲手中冷掉的咖啡。


事情仍然在他的掌握中,只是,他已意興闌珊,所有的感覺只剩下厭倦,極

度厭倦。


眼看天色也晚了,客人不久便起身告辭。


送走客人之後,李城淵站起身來,打開身邊一盞昏黃的立燈,走到窗邊,拉

開了窗戶,讓秋夜的微風透進來。


在他身後,白色身影拖沓著腳步走出來,李城淵從玻璃的倒影凝望她。


女孩永遠青澀而單薄的身軀,從玻璃上朝他走近,時間未曾在她身上停留,

在其它人身上卻有若流水,向前奔騰。


她慢慢走著,男人望著她艱難踉蹌的步伐,嘆了口氣。


靈魂已經殘破不堪,自我主宰的意志依舊強烈。


所有的兇暴,也不過是為了掙脫這靈魂的牢籠而已。


他已經無計可施。


早該知道的,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把女孩變成一個毫無意志的、

任人操控的傀儡。


囚禁在軀體裡的靈魂,變得殘暴,也許只是因為渴求自由,渴望著咒語消逝

後,永遠的平靜。


他也沒有忽略她手上拿的東西,一把長而鋒利的水果刀。


然而他只是把視線轉開,望著窗外。


真巧,又是一個月圓的夜晚。


這次李城淵沒有再躲開,牛奶似的月光灑在身上,洗去了所有的偽裝與矯飾,

他很明白,這才是他本來的真面目。


一隻醜陋而哀傷的怪物。


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盡情呼吸著,秋夜裡沁涼慵懶的空氣。


一股焦味突然傳入鼻端,但是他沒有理會。


好久沒有這樣了,黑夜如此溫柔,那個叫小冤的駝子,也曾經沐浴在月光下,

享受遠離眾人目光的片刻自由,盡情地哭泣。


沒有人可以擺脫過往。


無論時間過得再久,他還是沒能忘記自己是誰。


當他進入夢中,那個叫小冤的孩子每每總會浮現出來,啜泣著,乞討一點點

的憐憫,怎樣都擺脫不了。


而女孩們,無論是進入了他生命當中的那些,或僅僅只是過客,只要在他身

邊,當她們入睡的時候,必定會遇見那個畸型悲慘的怪物,在她們的夢中。


小冤是不會害她們的,李城淵才會。


可是她們毫不知情,在她們最可怕的夢中,只要看到那形貌醜陋、發出嗚咽

怪聲的生物,馬上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逃開。


他只是她們的一個惡夢。


可是葉元禎,卻讓他意外。


回到那個下午,葉元禎在他房裡醒來的那個下午。她醒來之前,也在自己的

夢中,看到那個畸型嚇人的怪物。


見到小冤的時候,葉元禎沒有如同往常,沒有像其他女孩,遠遠的逃開。


她站在那邊,看著他。


他以為她只是嚇呆了。


可是,她卻向小冤走過去,輕輕摸了他的頭。


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


霎時間,他覺得葉元禎彷彿知曉所有一切。


那個叫小冤的孩子,來不及長大就已經死去,靈魂卻始終擺脫不了肉體,成

了畸型又悲傷的怪物,他所有的委屈、恐懼、孤獨、倉皇……都在一次輕輕地碰

觸當中,變成了葉元禎的一部份。



葉元禎在夢中啜泣著,他則早她一步睜開眼睛。


想必是嚇得不輕。他想著,眼神平視著天花板,看著陽光透過百葉窗灑在牆

上的光影,空氣中瀰漫若有似無的氣味,內心有一逕淡淡的厭倦。


他瞄了眼牆上的時鐘,故意搖醒了葉元禎。


「妳醒啦?」她醒來時,他卻假意溫柔地問。


「做惡夢了嗎?夢到可怕的東西?」他又問,近乎自虐,希望葉元禎像其他

女孩一樣,抱怨自己做了好恐怖的惡夢,夢中的怪物,現在想起來還令她們毛骨

悚然,恐怖死了,這麼噁心的東西,怎麼可能存在這個世界上……


葉元禎揉了揉眼睛,「是做了很奇怪的夢,可是,也不是惡夢……」


她又擦了擦眼睛,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

覺得好難過……」


「我夢到一個…人,」她想了一下,突然嘆口氣,「他好可憐。」


「你認識他?」他問。


「不…我不認識,」她說,「可是,我遇到了他,在夢裡,不知道為什麼,

我只碰了他一下,就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他一直被人欺負,沒有人保護他,他只

有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在受苦,就好像…全世界,都忘記了他…」


她突然啜泣起來。


也許是想到她自己吧?她也不是什麼受歡迎的人,這叫同病相憐?


他盯著天花板,有些嘲諷地淡淡想著,刻意忽略胸口突然湧現的酸澀。


然後,他莫名地感覺惱怒,也許是埋怨她拖拖拉拉,也許是因為她沒有回答

出他預期的答案。


葉元禎揉揉眼睛,忽又像是有些困倦。


「我可不可以再睡一會兒…」她咕噥著。


「走吧,時間不早了,我送妳回去,不然妳家裡的人要問了。」他有點粗魯

地掀開被子,把衣服抛在她身上。


葉元禎好像有些錯愕,卻沒有說什麼,沉默地穿好衣服,隨他走出屋外,跨

上摩托車。


當他騎車的時候,葉元禎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讓傍晚的微風吹拂在臉上,

他從後照鏡看到她雪白的額頭、細細的睫毛和小巧的鼻頭,夕陽在她的側面鍍上

一層薄薄的金色柔光。


那一瞬間,她有如他想像中的仙子,從未得到的救贖。


而今,這想像中的仙子站在他身後,他斜眼看著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看到

她擎起的刀光,微微一閃。


月光透過打開的窗戶灑在他身上,那醜陋畸型的駝子現出原形,站在窗前,

這讓人蠱舉起刀刃的手猶豫了。


「妳想除掉的人是李城淵,對嗎?」他背對著她,自言自語地說,「畢竟,

讓妳變成怪物的是李城淵,不是陳圓。」


「殺了我,會讓妳得到真正的自由嗎?」或是真正的平靜?


他站在那裡,呼吸著夜晚靜謐的空氣,刻意忽略那股越來越濃厚的焦臭。


求生的想法短暫地爬上心頭,活了這麼久,活著真好啊,不必被禁錮在一副

不死不活的醜惡軀殼中。可以吃香喝辣、可以享受女人溫香軟玉的身體,縱情聲

色,操控別人的感情想法,活著有什麼不好呢?


空氣中的焦味越趨強烈,陣陣傳入鼻端。


李城淵靜靜地站在那裡,他看著火焰從一個跳動的小點,漸漸擴散,像一條

河,平緩地流淌過屋前。


火勢蔓延得很快,房屋周圍本來堆了雜物,加上天氣乾燥,宅子很快地陷入

火海中。


不過,只要他想,他還是可以脫身。


李城淵只小小的掙扎一下,便決定放棄。


這一切對他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於是他關上了窗戶,背轉身來,那個俊美憂鬱的男人回來了。


葉元禎站在他面前,臉上沒有表情,沒有悲傷、憤怒,也沒有緊張、焦慮。

但他不曉得,隱藏在冷靜外表下的,是吶喊躁動的靈魂嗎?


李城淵凝視著她,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在這裡,」他對她說,在胸前輕輕地比劃,「從這裡刺進去,要刺準,一

切就結束了。」
















當刀子直沒入胸膛時,李城淵緊緊地抱住了葉元禎。




當熊熊大火吞噬了屋子,他閉上眼睛,迎接永遠的長眠。






人蠱之五‧李城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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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auboo1樓推推,好悲傷的故事 07/20 20:41
realnofish2樓所以以後就沒有小冤了? 07/20 20:56
loveshih3樓 07/20 20:56
carrielis4樓從昨晚開始看你的文,發現你的故事都好悲傷…… 07/20 20:58
EulerEuler5樓超好看的 小冤感覺好絕望QQ 07/20 21:11
aweds77836樓 07/20 21:42
uuxgxrx7樓推 完結篇了真的很好看 07/20 22:05
sfcloud01228樓小冤太可憐了嗚嗚嗚 07/20 22:10
cb12106309樓好看!! 07/20 22:34
kc89010樓希望更多人可以看到QQ 07/20 22:56
hannah16811樓 07/20 22:58
ayanat12樓 07/20 23:05
himmel77713樓 07/20 23:14
u30702614樓想給小冤拍拍 QQ 07/20 23:26
Maryyyy15樓 07/20 23:45
purpoe16樓起承轉合太棒了 07/20 23:47
forwardgee17樓推,這系列好看 07/21 00:11
longer302118樓 07/21 00:15
thisisyms19樓推,好看 07/21 00:38
Mstraveler20樓好難過...... 07/21 00:59
violet85062721樓推! 07/21 01:31
bowbow120822樓好看!故事的連結太強大了 07/21 02:04
renakisakura23樓 07/21 02:10
CraziPhone24樓推啊啊啊啊 07/21 04:24
ie070525樓一路追完了,推 07/21 07:22
ie070526樓小冤跟元禎都好可憐呀… 07/21 07:22
apple32327樓Q_Q 07/21 07:32
Vicente28樓Push 07/21 08:25
cicq29樓 07/21 08:48
rebirth30樓推 一系列很精彩 07/21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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