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娘子是在屋後的倉房裡醒來的。
醒來的時候,冷汗涔涔,浸透了衣裳。
這是哪裡?
她摸了摸周遭,摸到小几上的一盞油燈,用火石點燃,照亮周圍。
旁邊有只大木桶,她走過去,拿油燈一照。
一桶滿滿的鹽,裡頭伸出一隻發黑的畸型小手。
那是小冤,小冤被埋在裡頭。
蔡娘子突然想起,那一回殺死王阿滿,跟著李畫師倉皇出逃,算算竟然也是
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十多年了,夢裡竟仍歷歷在目,清晰有如昨日。
她還記得初殺死王阿滿時,也常作惡夢,夢見王阿滿渾身是血,向她索命。
然而日子久了,她還活得好好的。
原來這世界上真是沒有因果報應的。
她盯著滿滿一木桶的鹽看,皺起了眉頭。
「怎麼把頭埋起來了?」她抱怨著,「一定是阿唐那孩子故意弄的,討債鬼。」
她就討厭那孩子,眼神飄移,生來就像壞種,但李畫師對這徒弟呵護備至,
她沒說什麼。
蔡娘子用手撥開桶內的鹽粒,露出了小冤的臉。
「乖,小冤,這樣就不會悶壞了。」她溫柔地對著那張發黑的臉說,連自己
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總覺小冤會懂,李畫師老是笑話她。
她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打開窗子,側耳傾聽,想知道前頭的動靜。
月光皎潔,萬物籠罩在清冷的光輝下,蔡娘子木然站著,想李畫師在前頭,
是否已經完事?
她記得殺了王阿滿那一夜,李畫師環抱她、安慰她,保護著她。在後來顛沛
流離的歲月裡,她從不曾忘記那一刻。
只是,有些記憶如此鮮明,有些卻那麼模糊。
她已經記不得李畫師最近一次與她溫存是什麼時候了。
兩人一起生活。久了,什麼刺激快活,都淡然寡味。
不知從何時開始,李畫師不再碰她,甜言蜜語還是照說,但她知道他向來心
口不一。只有身體是騙不了人的。
也許,他已經厭倦了。
雖是朝夕相處,近來李畫師待阿唐可比對她熱絡得多,生活這許多年,她摸
透了他的心思。
「你要讓阿唐活到幾時?」有回,她直接問。
「阿唐會活到幾時?」李畫師笑著說,「阿唐會活得可久了,妳該問,我會
活到幾時?若是我死了,妳是要守著我呢,還是要和阿唐走?」
「別裝傻,」她咬了咬牙,「我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啊?」他還是避重就輕地,「不就繼續過活,還能怎麼辦?」
他攬了攬她的肩膀,卻有一絲心不在焉,「妳當然是和我一起走,難道我還扔下
妳嗎?」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她跟他,就這一世而已,他已經仁至義盡。
一旦他變成阿唐,她只能當他的娘,看著他繼續和那些女孩卿卿我我。
她還在等著前頭的動靜。他劃開了那姑娘的頸子嗎?
他雖然這麼做了,但當他的手摸過這些女子年輕柔滑的肌膚時,她們還是給
了他一絲絲快樂吧?
天漸漸亮了,她回到前頭,打開房門,看到的是小半桶鮮血,腥氣撲鼻。
「小冤怎麼樣?」他問。
「還行。」她漫不經心答,逕自走到灶下忙著。
「阿唐應該也快醒了,待會兒得叫他來幫忙才行,」李畫師在她背後說著,
「小冤也不大靈光了,唉,就是浸在鹽裡,也只能延續一時,撐不了太久了。」
「撐不了太久,該如何是好?」她順口問,將柴火塞入爐裡,開始生火。
「也不如何,就是得換新的了。」他說。
她頓了一頓,繼續手上的動作。
「哎,師父師娘早!」少年從外頭走進來,大聲嚷嚷,「一大早就這樣一桶
鮮血的,師父啊,誰受得了?」
「別抱怨了,快幫著師父把人蠱泡起來。」李畫師說,徒弟嘴裡一面不乾不
淨地抱怨著,一面抬起了木桶。
蔡娘子是真心憎惡著阿唐。她恨這孩子欺負小冤,恨他從不將她放在眼裡,
更恨他是這麼輕易地就接受了李畫師的一切,彷彿生來忘了長良心。
幾次她阻撓阿唐欺負小冤,狠狠罵他,但這孩子總是笑嘻嘻地,「師娘妳別
和這怪物同病相憐了,妳可比他好得多,就算師父不要妳了,妳去外頭找個老鰥
夫湊和著也還是有人搶著要哪。」
蔡娘子更加痛恨他。
所有的一切,都映在小冤渙散的瞳仁裡。
李畫師把他從鹽裡挖出來,將鮮血倒入木桶中,再讓小冤赤身坐入血泊中。
攝魂石擱在頭上,李畫師第一千零一遍向徒弟提起這人蠱是如何了不起。
「你師父我啊,這輩子什麼不厲害,就是會相人,」他說,「我看人哪,從
來沒有看走眼的,徒兒啊,你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四個字,識人之明─知
道麼,識人之明,比什麼都還重要。」
「別傻了師父,」阿唐不買帳地打了個呵欠,「外面那麼多好騙又好睡的年
輕女孩兒,你偏偏挑了個臭臉的老女人,這叫識人之明?」
「噓,別給你師娘聽到。」李畫師東張西望。
「你看,」李畫師說,「說到識人之明,這人蠱哪,必須用的是心思極其邪
惡之人,這心思極其邪惡,講的倒未必真的犯的啥滔天大罪,像小冤,他這輩子
沒殺得了什麼人──你看他這種五短身材,也傷不了什麼人,重要的是心哪。」
「師父說得真精采,」阿唐又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大呵欠,「那師父您倒是說
說,這人蠱如果心思不邪不惡,搞不好還很善良,那又會發生什麼事。」
「那就……」李畫師神神秘秘地湊近,阿唐見他如此慎重,也忍不住靠過去。
此時,柴房的門「咿呀」一聲打開了。
「你快出來,」蔡娘子的神情是困惑又驚疑不定的,「小冤……小冤的爹在
外頭,說要見你。」
沒有人知道陳老頭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但沒人覺得陳老頭找對人,因為他是瘋子。
眼前衣衫襤褸、老態龍鍾的流浪漢,侷促地站在他們面前,絞著手,十分緊
張。他已在此處徘徊多時,蔡娘子常見到,這老頭不是向天喃喃自語,就是指著
空曠處大罵。每次遇上,蔡娘子都遠遠走避。
「我是來把我的男孩兒,陳圓,領走的。」他開口說話,看來神智清明,毫
無平日瘋態。
「你的男孩兒?」李畫師笑著,「您今年七、八十有了吧?你的孩兒,今年
怕也有五、六十幾歲了吧?在這兒的除了我,還有誰像你孩兒?」他一攤手,裝
模作樣左右四顧,「但我也不是你孩兒啊,陳老漢,你找錯人吧?」
「陳圓、陳圓……是我四十好幾時,才和我那時的女人有的,我本想說生一
對孩兒,他弟弟或妹妹便叫陳滿,圓圓滿滿,只是我那女人命不好,孩子一生下
來,她便過世了……」
一旁的阿唐開口欲言,被蔡娘子用手肘推一下,擋住了。
「真可憐,」李畫師的表情看起來可不像那麼回事,「但是,我這裡可沒有
你那什麼陳圓陳扁的…」
「有的,」陳老頭低頭看自己骯髒的赤腳,「我那孩兒,生來畸型,駝背、
跛腳,還長得很醜怪……無論如何,是我的孩子。我聽人說了,你這兒有個僮僕,
跟我那孩兒生得一模一樣……」
「我這兒是有個小僕人,不過,您那孩兒今年應該也四十有了,怎麼會是個
孩子呢?」
「他、他生來畸型,」陳老頭侷促難安,仍舊不肯放棄,「就算今年已經四十
幾了,肯定還是長不大的矮短模樣……」
「無論如何,你上門來,提出這等無理要求,也真教人為難,時間不早了,
你請先回吧。」李畫師說幾句話,配上極其不耐的語氣,打發了陳老頭。
屋裡三人一晚無語,匆匆用過晚膳,便休息了。
「那陳老頭還在屋子附近嗎?」熄了燈,李畫師遣蔡娘子到窗邊看看。
「他在那邊樹下睡了。」蔡娘子說。
「真麻煩,」李畫師嘆了口氣,院子裡還埋著那個叫香香的女孩兒,但陳老
漢在屋外,驚動不得,想逃也沒辦法,只能再待一晚了。
蔡娘子還站在窗前,望著外頭。
「別看了,睡吧。」李畫師說。
蔡娘子仍在看著。
「你說小冤是他父親不要的。」她說。
「他是,」李畫師躺在床上,神色無奈,「妳別看他可憐,當初他把小冤交
給我的時候,可沒有一絲猶豫。誰知他打得什麼主意,真是的,我可想不通他怎
麼找到這裡來。」這兒跟當初他遇上陳老頭的地方相差千里,又過這麼多年,他
是怎麼找到的?真想不通。
「也許是父子連心吧。」彷彿心有靈犀,蔡娘子說,掩上窗戶,躺到床上。
「小冤跟了你這麼多年,」她低聲說,「反正也快不行了,何不就讓他爹領
了他去?」
「唉,妳以為小冤說走就走?也不看看他什麼樣子,這副德行回去沒兩天,
肯定化為腐朽。領了個會動的兒子回去,沒兩天就成了死人,妳說能安慰他什麼?」
「就算小冤死了,也算是交代,」蔡娘子說,心裡掛念的是小冤,想著他就
算死了,在親爹的身邊,總比一個人孤苦伶仃好,「這陳老漢年紀大了,大概也
活不了多長。」
「妳以為我在意他們了不了心願?說到底,這與我何干?」李畫師有些煩燥,
背轉過身,「這人蠱若落入有心人手裡,後果可麻煩了。」
蔡娘子不再說話。一夜無語。
隔天起來,李畫師嫌那陳老漢煩人,一早便偷偷溜出門。
日正當中,陳老漢登門造訪,蔡娘子沒奈何,只好請他進門坐。
陳老漢一面卑躬屈膝連連道謝,一面怯生生走進來。
老人的手裡捏了只破爛的小布袋,他坐在桌邊,將袋裡幾文錢倒在桌上。
「這是我來的路上,乞討來的一點小錢……」他囁嚅著說。
「快別這樣,我們不會收你半文錢的。」蔡娘子說,從陳老漢手裡拿走布袋,
裝回那幾文錢,頓了一下,又從懷裡拿出幾文錢放進去。
陳老漢看著她的動作,結滿濁黃目屎的眼裡突然流下黏糊的淚水。
「大娘您心好,我老漢真正不圖別的,就是當年把這孩子輕易交給別人,心
裡一直後悔著,想要他回到親爹身邊。」
「這孩子確實生得像怪物一般,他命不好,我第一個女人生下他,血流得太
多,死了,他一出生就沒了娘。」看著蔡娘子沒要趕他走,陳老漢索性開始講起
以前的事。
「我第二個女人還沒進門前,託了隔壁一個婦人照顧。結果這女人嫌他醜陋,
不但不餵他喝奶,連稀粥都少給,這孩子跌倒,手上皮肉擦傷了,流出血來,他
伸舌頭去舔,這女人到處聲張,說這孩子是妖怪,只愛飲血,還加油添醋說他出
生時徒手撕裂娘親,自己鑽出來……」
「後來,這些流言在村裡傳開了,左右鄰人不但不幫忙,還常欺壓我們。尤
其是孩子…你別看他們是孩子,欺負起人來,比大人還狠;他們逮住陳圓,打得
他遍體鱗傷,找他們理論,他們辯說只是和陳圓玩,還講陳圓沒說不要,也跟著
笑,怎知後來翻臉,講得反而是我們不對,唉……」
陳老漢一打開話匣子,便滔滔不絕了起來,說話有條有理,絲毫不像瘋子。
「後來真是沒辦法了,只好搬到別處去。但別村子也與這裡人彼此相識,難
聽話總傳得特別快,我父子倆不管到哪都只有給人欺負、遭人白眼的份兒。」
「天可憐見,我後來遇著了第二個女人,她也是命不好,帶著兩個孩子,死
了丈夫,人嘛,為了活下來,什麼都得做,她的名聲就這麼壞了,人瞧不起。命
中合該如此,我們兩個湊和著過,也好有個伴,不致孤苦伶仃。」
「我那第二個女人,有副慈悲心腸,陳圓雖不是她親生,長得又醜,但她不
曾打他、罵他,吃的用的也沒短少,跟自己的一對兒女一般無二。那兩個孩子也
是懂事,雖然初對陳圓的樣貌很害怕,不敢靠近,久了知他性情溫和,便拿他當
手足看待,遇到外頭有野孩子欺負取笑陳圓,還會護著他。」
「我本以為,經歷這些年的坎坷,這會兒總算過上了好日子。誰知老天捉弄,
有天,我那女人上山摘採野菜,不知怎地滑落山溝,摔死了。」
「我那女人被發現的地方,不是她平時會去的地方,那一帶很危險,她是知
道的,平常也叮囑孩子別去;我總疑心,或許不是她自己去的…」
「要知道,她自己是那樣的名聲,又十分善待陳圓,村裡有些愛搬弄是非的,
就說她恐怕是會妖術,不然怎麼能讓陳圓這等……怪物對她服服帖帖地?還說她
別有所圖,恐怕是拿陳圓煉蠱害人呢。」
陳老漢沒注意到蔡娘子突然變得古怪的表情,逕自往下說。
「唉,人言可畏。既然人死不能復生,我又沒憑沒據,這件事也只得這麼算
了,重要的是好好過活,連著我女人留下來的三個孩子,都得要拉拔長大哪。」
「可是,他們還是沒有放過我。」
「可憐我家女人都還沒下葬,一日我出外,路上遇到了村裡的人,想來是早
就商量好的,他們對我說,陳圓是犯人,他害死了我家女人。」
「這怎麼可能?陳圓這孩子連螞蟻都不忍殺,怎會去害人?」
「但這些人早就講好,無論我說什麼,他們只是逼著我交出陳圓。我怎麼可
能交出陳圓?畢竟是我親生骨肉,這群人蠻不講理,交出去他哪還有命在?」
「我們正僵持不下,那姓李的道人正好經過了;他本也是一片好意,聽了我
和村人的話,就說我兩方若沒法決定,他願收陳圓為徒,將他帶走。」
「那時候心想,這樣自是再好不過了,我還有兩個孩子得顧,陳圓若留在我
身邊,恐怕也難護得了他。於是心一橫,便把他交給那道士。」
「只是一送走了他,我心裡便難過了。這些年,我沒有一天忘記過陳圓,我
可憐的孩子,這世上除了他的親爹之外,還有誰會善待他?」
「拉拔那兩個孩子長大成人後,我出外四處奔波打聽,只希望有生之年,還
能再見陳圓一面……」
這時候,門突然「咿呀」一聲被推開了。
「玲兒,這天氣真是熱死人啦,快倒杯涼水來,」李畫師轉頭看看陳老漢,
「您怎麼還在這裡?正好,陪我喝杯茶。」
早知道這人便在左近。蔡娘子瞪了他一眼,還是倒了杯水來。
李畫師坐在凳上,直盯著陳老漢看。
「陳大爺,不是說我要澆你冷水,只是,都過了這麼多年了,您那孩兒恐怕
認不出你,你也認不出他來了吧?」他慢慢地說。
「這、這我也是想過的,只是,我聽了這附近有幾個偶然見過你小僕的人,
聽他們說的,那長相實在跟我那孩兒太像,八九不離十。」
「他們只見到模樣與常人相異者,就以為都是一樣的。他們哪會仔細看呢?
我說,那些人也真不厚道,道聽塗說,說話不算話,也不管是不是給人添了什麼
麻煩。」李畫師說。
陳老漢漲紅了臉,仍然坐在椅上,用手絞著那只破袋子,不肯離去。
李畫師噙著微笑,好整以暇地坐著,但陳老漢固執僵持著,他也忍不住了。
「好吧,你說他就是你孩兒,那好,我叫他出來,他總該認得親爹吧?若他
什麼都沒說,也沒表示,就是他不識得你,你這也就無話可說了吧?」
「自是當然。」陳老漢點頭不迭。
「小冤!」李畫師高聲叫喚,扭曲矮小的身影蠕蠕動著,浮現在門邊。
「陳圓!我找你找得好苦!」陳老漢一見到他,忍不住老淚縱橫,走上前去,
伸手想碰碰小冤,卻突然停住了。
小冤站在原地,神情木然,一點反應也無。
「圓兒……你是怎麼了?」陳老漢囁嚅著問,不知怎地,隱約心生懼意。
「他不知你是誰,」李畫師提高聲音,「你嚇著他了,他根本不識得你。」
陳老漢盯著小冤看,越看卻越是感到害怕。
「圓兒……你怎麼了,叫聲爹啊。爹這些年來東飄西蕩,就是為了有一天能
再與你重逢……」
小冤依然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我看,您就放棄吧,」李畫師又在一旁插話了,「先別說他不認你,照你
說的,您孩兒今年也要五十歲了吧?我這下人不過是孩子,怎可能是你孩兒?」
陳老漢原本還硬朗的姿態,突然一下萎靡了,他顫巍巍地走回桌邊,摸著椅
子坐下,頹然地流著眼淚,一聲不吭。
「小冤,你可以下去了。」李畫師幾乎是得意地說著。
小冤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小冤,我說,你可以先下去了。」李畫師提高音量,小冤卻還在原地,動
也不動。
「你看看,」李畫師尷尬而笑,「這孩子就是反應慢,叫也叫不動。」
「陳大爺,留下來吃個便飯吧?」蔡娘子突然插話。
「不……不了,叨擾你們多時,老頭子該走了。」陳老漢臉色慘然,站起身
來,慢慢往外走去。
「讓我送您出去吧,這兒路上顛簸,不好走。」李畫師搶上前去,攙著陳老
漢往外走去。
兩人行進不遠,李畫師帶著陳老漢轉入一條小徑,「這條小路,出村子較快,
路程也短,省得您還多耗體力。」他說。
小徑彎彎曲曲,不久遇到了一條河流。
「陳大爺,我勸您老人家一句話,您年紀也這麼大了,也別再找了,回到家
裡去,讓您那兩個孩子好好孝順,才是正經。」李畫師說。
河流雖不算太寬,水勢卻很湍急。
「唉,我也這麼想過,天下之大,又怎麼能找到他?可是,我沒有一天不想
著他,他醜雖醜,心性卻極為溫和,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哪,那兩個孩子,也不是
沒勸過,但我就是放不下。」
「您老別介意,我有話直說,你有沒想過,你那孩子……說不定已經不在世
上了,您苦苦尋找,不是白忙一場麼?」李畫師說。
「這是當然,我都想過。」陳老漢又揩了揩眼角,「只是不知何時,就常常
做惡夢。我那孩兒渾身都沾了血,整個人浸在血裡,哭著求我救他,我一伸手……」
「您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李畫師打斷他,「世事也難說得很,搞不好
他在哪裡過上了好日子,把從前的事都忘了一乾二淨了,也說不準。」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陳老漢又嘆了口氣,「真是對不住您倆,給您添了
麻煩,老頭子我這就走了。」
兩人相互道別,李畫師目送著陳老漢的背影漸漸遠去。
只是,走出不久,陳老漢卻又折返。
「有件事,我還是得說說,」陳老漢躇躊一下,「我記得那李道士,這些年
我四處奔走,有一年不知在哪裡聽說了件兇殺的案子未破,雖說不敢確定,聽起
來倒很像那李道士,也是有個古里古怪的僕人,還有幾箱神神秘秘的行當玩意兒,
這道士和幾個其他人被殺害在家裡,他徒弟……」陳老漢叨叨絮絮。
「大爺,你看那頭在揮手的,又是什麼人?」李畫師突指著溪流對岸說著。
「在哪兒?」陳老漢回頭,瞇眼張望。
李畫師伸手順勢一推,陳老漢「咕咚」一聲栽入河裡,進叫都沒叫一聲,沉
入水面之下,過了許久,才浮上水面,靜靜沿著河水往前流去。
李畫師吹著口哨,無比輕鬆地回到了屋裡。
蔡娘子奇怪地看他一眼,卻沒多問。有些事多問無益,不如就裝不知道。
是夜,李畫師三人匆匆收拾行囊,漏夜趕路,離開了此地。
一連三天白日休息,晚間上路,直到行出百餘里後,才稍稍放緩腳步。
從前李畫師更加謹慎,幾乎是馬不停蹄月餘,現在大抵是顧慮到她年紀大了,
才放慢速度。饒是如此,蔡娘子已有些吃不消。從前年輕,跟著男人東奔西跑,
全不算什麼,現下年紀大了,幾天沒睡好,便鎮日神思恍惚,呵欠頻頻。
不然便像現在,李畫師在身旁呼呼大睡,而她,卻睜著眼睛,望著帳頂。
她在想白天的事。
那時天剛濛濛亮,他們找了家客棧落腳,卸下車上的箱籠。小冤正慢騰騰搬
著一件什物,突然撲地跌倒,一動不動。
李畫師和徒兒搶上前去,將小冤帶走,以免引起注意。
進到房裡,李畫師將小冤隨手丟在角落裡,理都不理。以往,他對這精心煉
成的人蠱可是寶貝得不得了。
蔡娘子伸手將小冤半抱半扶地攙到椅上,還被李畫師嘲笑,多此一舉。
都是舊東西了。
蔡娘子突然伸手搖醒李畫師,報復性地。
「怎麼啦?」李畫師睡意濃厚。
「我問你,你把那陳老漢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他不就走了嘛。」李畫師翻了個身。
「別騙人,你當我三歲小孩,什麼都不知道?」蔡娘子冷笑著說,「你既然
已經不要小冤,為什麼不乾脆將他還給他的老父親?」
李畫師敷衍著,蔡娘子仍不滿意,還逼問著他陳老漢的下落。
這下李畫師也沒睡意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沒幾下就吵起來。
隔壁阿唐敲了牆板,兩人還是不見收歛。
次日起來,蔡娘子打定主意不給男人好過,便一聲不吭,擺張臭臉,李畫師
一夜沒睡好,也是面色鐵青。
阿唐見師父師娘兩人冷戰,知趣地不多說一句,三人默默上路。
如此又過了數日,一天晚上,阿唐突然慎而重之地找了李畫師和蔡娘子,說
有要緊事,還拿平常積攢的零花錢擺了一桌酒席。
「人小鬼大,」李畫師笑著搖頭,心裡猜到幾分,「你那些零花錢,還不是
平常師父給的?現在倒拿來對師父擺闊啦,啊?」
即便如此,李畫師還是坐了上位,並且拿了自己珍藏多時的好酒出來。
「師父,不肖徒兒在這裡給你跪下了,多謝您和師娘多年養育之恩。」阿唐
端了杯水酒,作勢要跪下。
「唉,快別這樣,你也不是不明白師父的為人,到這時還裝什麼客氣?」李
畫師這時也客氣起來,伸手攙扶。做戲做全套嘛,不急。
「師父,我知你平時待我恩重如山。只是……」阿唐聲音哽咽,沒繼續說下
去,蔡娘子在一旁看著很是心煩。
「只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前些日子我接到我爹託人捎來的口信,說我娘
在家裡病重,叫我趕緊回家,見她老人家最後一面……」
「我們這些年東奔西走,哪個神通廣大的能捎來口信?」蔡娘子冷笑插嘴。
「想必是天意吧,讓我一家團圓。」阿唐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我知時局艱困,本該陪伴師父師娘,不過實在是身不由己……」
「罷罷罷,」李畫師嘆口氣,「你我師徒一場,還分什麼你我?不如今朝有
酒今朝醉,我們痛飲一場,明日各自上路吧,也不枉緣份一場。」
他撤了徒弟杯裡淡薄的水酒,改添自己準備的酒,「這酒,醇厚順口,是我
寶貝珍藏了多年的,師父沒有什麼可以給你,這就是一點點心意了。」
阿唐識趣的眼眶含淚,感謝師父多年知遇之恩,但酒只啜了一小口,便不再動。
李畫師殷勤夾菜勸酒,阿唐想著花掉的銀子,也就不客氣地大吃桌上菜餚。
李畫師含笑看著徒兒吃,只是喝酒,蔡娘子倒是酒菜都少動,靜看兩人。
不一會兒,阿唐突然感覺眼皮沉重,暗叫不妙,只是渾身軟癱,已經來不及,
李畫師將他攙扶入房,安置在床上,自己也有些搖搖欲墜,不禁暗忖著,果然年
紀大,連酒量都大不如前。
勉強提振精神,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可不能在這時睡著了。
他回到廳內,蔡娘子坐在桌邊,已停下筷箸,挺直腰板坐著,不發一語。
旁邊站著小冤。
「玲兒,小冤,來幫忙。」李畫師說。
小冤側過身來,蔡娘子卻只抬眼瞅著他。
「來吧,今晚要做的事可多了。」他催促著。
蔡娘子仍舊不動。
「夠了吧,」她說,「也該夠了。」
「說什麼傻話,」李畫師強笑著,心裡暗罵她的不識時務,竟在這種時候鬧
起脾氣,要不是他醉了,使不上力,也不必這般低聲下氣,「阿唐這小子就要跑
了,妳也不是不知道他是何等貨色,只怕後患無窮呢,先下手為強。」
「然後呢?」蔡娘子冷冷地應,「你今晚就要換到阿唐這副軀殼上?然後埋
了現在的身子,再繼續逃下去?我問你,你到底要拿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李畫師漸覺眼皮昏沉,腹中竟也隱隱絞痛,暗叫不妙,「
當然是我帶著妳,遠走高飛,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你要我看著阿唐那張蠢臉過下半輩子?」蔡娘子冷笑著,「李郎,我可不
傻,你的打算,我一清二楚,我這副模樣,恐怕只能當阿唐的娘,看著你跟別的
年輕姑娘胡搞瞎搞,還一聲不吭,要我這麼過,不如去死。」
她站起身來,緩緩朝李畫師走去。
李畫師力氣漸失,只得一面跌跌撞撞後退,一面對蔡娘子說,「玲兒,妳真
傻,下一步,我們當然是收個女徒兒,十來歲的女徒兒。妳想想,只要忍個幾年,
妳將來也能回到十幾歲青春光景,多好……」
「現在才敷衍,不嫌太遲了麼?」蔡娘子從袖下亮出短刀,「你明白我,我
明白你,我們誰也別再騙誰。一年一年地過,你活了這麼久,有什麼意思?」
李畫師一個趑趄,跌倒在地。
「妳不顧在我們情份,阿唐是個孩子,妳怎麼忍心毒死他?」他突然說。
「這時候就記起阿唐是孩子了?」蔡娘子微笑著,「藥不是我下的,是他趁
你不注意時,下在你杯裡,我不過是瞥到。你們兩人都一樣,一個人只顧喝酒,
另一人只顧吃菜,師徒倆一個樣。」
「你放心,你先走,我隨後跟上,絕不食言,路上有我作伴,你不會孤單的。」
蔡娘子站在他面前,背著光,闃黑的影子掉落在他臉上。
李畫師突然捉住自己的脖子,面色脹得通紅,掏心掏肺地咳,直到嘔出血來。
「玲兒,我好痛苦,妳幫幫我,幫幫我……」他掙扎著,臉色忽又變得蒼白。
畢竟數十年的情份,蔡娘子終究感到一絲於心不忍,她擱下刀子,跪坐在李
畫師身邊。
小冤站在不遠處,看著。
「你再忍耐一下,很快,很快就會不痛了。」蔡娘子像哄孩子似地說著,伸
手在地上摸索著。
可是,刀子不見了。
她低頭一看,只看到短刀的柄,剩下的部份,已沒入自己的腹中。
李畫師左手抓短刀的柄,右手一推,蔡娘子仰天跌倒,血噴出來,撒向空中。
「女人,還是信不得啊,妳說是不是呢,玲兒?」李畫師獰笑,他的臉龐抽
搐著,強忍疼痛,「特地是謀殺了幾任親夫的女人哪。」
蔡娘子倒在地上,鮮血瞬間浸透衣裳。她支起身子,朝後退去,身軀在地上
劃出歪曲的血痕。
李畫師喘著氣站起來,只覺眼前模糊了,一抹眼睛,眼淚竟是紅色的。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玲兒妳說,我先對付誰好?」李畫師用衣袖擦擦眼
睛,回頭看一眼昏睡的阿唐,又看看還剩一口氣的蔡娘子,只猶豫一下,便拿著
滴血的短刀,往蔡娘子挪動。
「本來我還想奉養妳到老,至少圖個善終,不枉我們夫妻一場,是妳逼得我
不得不做。」
李畫師體力不支,又坐倒在地,但還是決定,得先收拾女人,再做重要的事情。
他拖著身子,慢慢地靠近蔡娘子。
蔡娘子已軟癱在地,她轉過頭,看到小冤在不遠處,像一抹幽魂。
出於絕望,她朝那怪物伸出手。
「孩兒,你別怪娘…」她喃喃地說。
「妳朝小冤伸什麼手呢?沒有用的,」李畫師爬到她身邊,舉起短刀,「他
只會聽我的號令,魂魄都已不在,無心無情,怎麼可能再靠著自己的意思動作?」
那一瞬間,小冤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其實,答案如此簡單,只是,他一直對師父說的話深信不疑。
師父說,你留在村裡,只怕被村人殺死,不如跟著我走。
師父說,我要教你法術,你以後也能變正常人,或許還能跟師父一樣好看。
師父說,那些女子沒一個好人,她們看到你長這模樣,對你絕無半分憐憫之
情。今天若是你死,她們絕不可憐妳。所以,她們死了也是活該。
師父說,這孩子生性邪惡,若非如此,怎能變成法力高強的人蠱?
師父說,這人蠱沒了魂魄,只會聽我命令行事,除此之外,就跟死屍沒兩樣。
師父無論說什麼,他都相信。
於是他離鄉背井,跟著師父四處流浪。
於是他幫著師父劃開那些女子的喉嚨,將她們溫熱的血漿注入木桶中。
於是他變成了師父的人蠱,變成了一個不死不活的怪物。
於是他站在哪兒,看著已屆耄耋之年的老父親絕望地離去。
終於到了最後,他什麼也不剩下了。
可是,攝魂石吸不走良善的靈魂。
所以,他一直都有選擇。
自由行動的選擇。
蔡娘子頹然地放下了手,漸漸失去生氣的瞳仁映出尖刀一閃而過的鋒芒。
突然,兩隻鐵爪般冰冷的手,攫住了李畫師的頸子。
「師父。」小冤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粗糙、喑啞,像生鏽的鐵鍊曳地而過。
李畫師沒有應。事情發生太快,他措手不及,手一鬆,刀掉在地上,他徒勞
地用手扯著緊箍頸子的雙爪,指甲抓破怪物的皮膚,卻只是滲出一點點屍水。
「師父,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怪物怒吼著,李畫師看著他,眼中飽含
驚恐,雙腿不斷在地上踢蹬著。
這怪物一邊怒吼著一邊收緊了雙爪,細小的眼縫裡不斷擠出淚水,浪潮般一
陣陣滑下滿佈皺摺的臉頰。
喲,這怪物,會哭呢。這怪物居然會哭呢。
李畫師迷迷糊糊地想,一切似曾相識,就連思緒也是。他眼前發黑,黑暗中
閃現從前做過的那些惡夢,他以為自己已經擺脫,原來沒有。夢中,他那生得醜
陋的徒兒到最後總會用力掐住他的頸子,置他於死。
他相信夢是個預兆,所以他先下手為強,殺死了小冤。
如今看來,他所做的一切,沒改變什麼。
打從一開始,他就全力奔赴已經寫好的結局。
被親手創造的怪物殺死的結局。
小冤不斷收緊手指的力量,睜圓雙眼,看著師父的臉,這張曾經俊美的面龐,
如今在他的指頭底下掙扎扭曲,初是恐懼,而後呆滯,臉皮紫脹發青,最終斷氣。
手一鬆,李畫師的身軀沉重地摔落地上。
他曾經又敬又怕的師父,道行深厚詭計多端的師父,就這麼輕易地,死了。
小冤呆立原地,環目四顧。師父已然氣絕,阿唐睡在床上,好夢正酣,不曉
得性命危在旦夕。
不遠處的蔡娘子,一息尚存,躺在地上,呼吸聲混濁沉重。
他慢慢走過去,蹲坐蔡娘子身邊。她失血過多,眼見是活不成了。
「孩兒……」她喃喃地說,眼望小冤,卻不是在看他。
「我這輩子,總是遇不上良人…先是拈花惹草的,又找到了個貪杯的,那也
就算了…」她自言自語,「只是,他們…認定我生性孟浪,只要我多跟其它男子
說兩句話,動輒拳打腳踢…若是開口抗辯,他們打得更厲害…打得久了,再好的
女人,都只是出氣包,還不如家裡的一頭牲口…」
小冤低頭看著蔡娘子,一顆水珠掉到她臉上,沿著臉頰流下去,她毫無知覺,
眼神已經渙散。
「孩兒,我的孩兒…他說,這不是他的種,就一腳,只這麼一腳,就沒了…
從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我也跟著他死了…我恨,我恨透他們…」蔡娘子的語音
漸低。
小冤靜靜地看著蔡娘子,看著她緩慢閉上的雙眼,看著她微開的雙唇和凹陷
的臉頰,握著她長著粗糙厚繭的手,那雙手慢慢涼了。
小冤坐在那兒,仍然一動也不動,沒有李畫師,沒有溫熱的鮮血,或遲或早,
他會變成一具不言不動的屍體,黎明破曉時,會有人發現他們,阿唐或許會活下
來,或許會被捉進官府,而他,會和李畫師還有蔡娘子一起長眠在地下,就像真
正的一家人。不同的是,他們是真的死了,而他的靈魂永遠困在這身體裡,不知
何時結束。
他呆坐著,什麼也不幹,靜待一切結束。
第一聲雞鳴啼響時,人蠱突然驚醒,抬頭望向窗外,天還很黑,有如濃墨。
他笨拙地站起身來,動作遲緩,走路較平常緩慢得多。
但他仍緩緩走著,環視屋內所有人。阿唐仍然熟睡,一時半刻是醒不來了;
李畫師面朝下,身軀僵硬;蔡娘子浸在血泊裡,面色安詳。
他仍然在房裡來回踱步,看著這些人。
靈感忽而像一根冰冷的針,直戳進心裡,他打了個寒顫。
跟了李畫師這麼多年,他熟知師父在施術時每一句咒語、每一個動作、所有
細節,知道如何做出並保存人蠱…
也知道如何把魂魄轉移到新的軀殼上。
多年前,師父曾經說,要教他法術,要讓他變為正常人。
師父從未打算信守自己的諾言,然而,諾言即將成真。
他看著躺在床上的阿唐,又看看窗外,曙光微露,天色漸漸亮了。
小冤站在房間中央,這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站著,孤零零的。
一隻大老鼠吱吱叫著,沿著牆角奔逃而過。除此之外,只有阿唐均勻和緩的
鼾聲。
不管他們曾經對他好過,或是只想欺侮他、嘲弄他,從他身上剝奪他們所能
找到的一切東西,那些人都死了,再也礙不著他。
可是,只要他想,他會有一個新的人生。
他拖著步子,慢慢朝床上的阿唐走去。
阿唐對他不好,總是趁著蔡娘子不注意時,偷偷拿著小刀或是錐子割他刺他,
再對他的木然嘖嘖稱奇。
即使如此,他並不恨阿唐,只是,這更讓他下定了決心。
他站在阿唐身邊,凝視著阿唐稚氣卻英俊秀氣的面龐。
李畫師對阿唐下了重藥,周圍都天翻地覆了,這孩子還沉睡不醒。
他伸手摸摸這張漂亮的臉蛋,非常珍愛,他即將擁有的東西,然後用手抓起
了擱在一旁的棉被,壓在這張臉上。
此起彼落的雞鳴聲,開始在遠遠近近的各處響起。
天就快亮了,天亮之前,他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人蠱之四.怪物(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