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人蠱之六‧葉宜芳(上)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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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她還是常常想到那天的事。


那天,她跟男友吵了一架。


具體內容已不記得,但是,吵到最後,他說要跟她分手,然後奪門而出。


她還記得他的表情,神情扭曲、臉色蒼白,非常不對勁。


不過在那當下,她只專注在自己的痛苦上。


聽他說離開,她心如刀絞,整個人彷彿被撕裂一般,沒辦法注意其它事情。


那是個陰鬱的下午,細雨滴滴答答下個不停。


她臥在枕頭上,看水珠一顆顆劃過,在玻璃上留下斷續的水痕。


惡夢成真,她早有預感,回想一切,他日益冷淡、心不在焉、說話老是牛頭

不對馬嘴,恐怕在外頭已有新歡,分手是遲早的事。


可是,她仍然捨不得,多年的感情,如同白開水,平淡無味,然不可或缺。


她以為他也一樣,事實證明她錯了。


她趴在枕上低聲啜泣,不知不覺睡著了。


驚醒她的,是一陣敲門聲。


打開門,是個女人。


「小姐,妳在頂樓洗衣機裡的衣服沒有收。」女人說。


她與男友合租公寓,頂樓有一台公用的洗衣機。


「我沒有洗衣服。」她無精打采地說,關上了門。


過一陣子,那女人又來敲門,很客氣地笑,卻堅持要她上去收衣服。


「妳的衣服不拿出來,我沒辦法用。」那女人說。


她說衣服不是她的,女人卻還是堅持,說這幢樓現在只有她一人在家,除了

她沒別人,要她上頂樓看看。


心情壞透了,於是她惡聲惡氣地罵了那女人,把門關上。


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時,天黑了。


這次,喚醒她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來自頂樓。


警察很快趕到。


後來,她才知道,有人殺害了她男友。












屍塊就丟在頂樓的洗衣機裡。



















夜晚很冷。


妳提著袋子,看了看天空,心裡有不祥的預感。


以為事情不會再糟了,結果不到幾秒鐘,竟然下起冰雹。


冰雹耶,恐怕十年都不會遇上一次。


妳跨上摩托車,穿著雨衣,在路上獨行,想著未完成的事情。


冰雹打在身上不痛,氣溫卻陡地降低,妳胃部一陣緊縮,覺得自己犯了錯。


可是妳想要的,不過就是一個結局。一個結局,好讓妳的人生可以前進,而

非困在這裡,原地踏步。


冰雹打在雨衣上,發出細微的嗒嗒聲,讓妳想起家裡的屋頂,雨水打在屋簷

鐵皮,發出啪答啪答的刺耳聲響。


妳的心思突然飄走,離開了這個寒冷的現實,回到了幾年前。






那時,妳剛辭職回家,鎮日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什麼也不做。


自從發生「那件事情」後,妳辭去工作,回到父母的家裡休息。


然而,即使回到家裡,惡夢卻不曾遠離妳。


父母在樓下走動,妳聽著他們拖沓的腳步聲,想到他們也老了。


這聲音總令妳愧疚,自己如此消沉,加重了年邁雙親的負擔。


旋即妳又想,管他的,他們一向關愛比較弱小無用的孩子,反正,他們終究

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妳身上。他們唯一活著的女兒身上。


妳知道這種想法有失厚道,而且還有點邪惡,但是妳已經無力把自己從深淵

裡拉起來,怎麼想也不再重要了。


葉元禎死時,他們表現得如此悲痛,有時候妳會想,他們會不會寧可死去的

是妳?


人在失意時,總是更容易想起不愉快的事。


妳想起小時候考了第一名,回家跟父母講,他們正稱讚妳,葉元禎從外頭哭

著回來了,原來是數學不及格。父母忙著安慰她,完全忘了妳。


拜託,誰國小六年級數學不及格?即使那麼多年,妳還是想對葉元禎說。


可是葉元禎死了,死了許多年。比起平安長大的妳,她失去人生,失去一切,

她是妳姊姊,也不欠妳什麼。


妳只好盯著天花板,心裡鬱悶,無所謂,反正人生毀了,不管妳自怨自艾,

想誰恨誰,都不會改變事實。


阿志死後,妳也崩潰了,他的屍體,切成一塊塊,丟進頂樓的洗衣機,妳雖

未親眼看見,夜裡仍常作惡夢。


夢裡,妳變成阿志,四肢和軀幹從關節處斷開,頭顱也被斬下,好痛、好痛,

更可怕的是寒冷,冷風灌入支離破碎的身體,冰冷原是死亡應有的滋味。


妳夜復一夜地做著這些夢,久了,連恐懼也麻木了。


可是,那天出現在門外的女人,叫妳去頂樓收衣服的,到底是誰呢?


當妳思索時,總打從骨子裡感到一股寒意。假如那天真的上了頂樓,會發生

什麼事?


妳跟警方提過這女人,但他們的態度令人寒心。


未審先判,打從一開始,他們就認定妳是兇手。


冰冷詰問,一再重覆,好像多問幾次,妳就會吐露「實情」。


令妳心力交瘁。


這就是為什麼妳最後選擇了逃走。


阿志死後,妳曾以為自己走得出來,繼續活下去,但妳錯了。


有天坐在辦公室裡,看著牆上的掛鐘,不知為何,突然喘不過氣。


妳走到陽台上透透氣。


公司位在8樓,陽台風有點大,平時沒事不會輕易上去。


但那天,妳靠在欄杆上,往下看,考慮要不要跳下去,想得出神,足足站

了十幾分鐘。


結束的想法令妳輕鬆,異常輕鬆,彷彿真是某種可行的選項。


於是,從外頭回來之後,妳決定辭去工作,回到家裡。


然後妳躺在這裡,什麼也不做,一直到現在。


手機突然響起,嚇了妳一大跳。


很久沒人打電話給妳了。


妳接起電話,一時還認不出那頭的聲音。


原來是房東,他吞吞吐吐地說,東西在房間裡放好久了,要不要回來整理?


妳了解他的為難。


兇案發生前,妳才剛繳了未來一年的房租,然後阿志死了,妳搬回老家,在

那之後,轉眼三年過去,租約不知到期多久了,妳早該處理。


於是妳答應回去一趟,然後掛上電話。


其實房東對妳不錯,拖了這麼久,他也沒抱怨,妳突然有點愧疚。
















站在房間正中央,環顧周圍。


又回到這裡,妳跟阿志的公寓。跟三年多前離去時相差無幾,好像阿志還在。


妳深吸了口氣。


剛回到這裡,妳東張西望,下意識地以為會遇到警察。


他們是使妳瀕臨崩潰的幫凶。即使所有的事實指向妳並非兇手,但他們似乎

一心認定,妳用了什麼高明的手法,瞞過所有人,殺害阿志。


明明,妳也是受害者,為什麼要遭受這種對待呢?


掃把拂過地板,厚厚的灰塵揚起。


花一早上的時間打掃,一直到傍晚,妳才開始動手整理公寓裡的物品。


一開始架子上的光碟,疊成幾疊,收進箱裡。


妳在底層找到幾張爵士CD,被冷落在那裡很久,阿志不怎麼喜歡爵士樂。


不過,妳跟阿志卻是在爵士音樂社認識的。


還記得第一堂社課,妳坐在第四、五排,阿志則在第一排角落。他身形瘦高,

腿長長地伸出,倚在牆緣,清秀的臉龐帶著抑鬱而心不在焉的神情。


也不曉得自己喜歡他哪一點,也許是他淡然而神秘的模樣吸引了妳。


妳一直認為,他實際上體貼入微,只是把熾熱的情感藏在冷漠的外表下。


但是後來,阿志這種表情讓妳想到妳的爸媽,葉元禎的死讓他們徹底改變,

心不在焉,時常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好像一部份的他們已經被葉元禎帶走了,

沒辦法專注在妳身上。


有時妳想,也許冷漠就只是冷漠而已。


妳把CD裝箱,然後挪動櫃子,清理後方死角。無意間掃到一樣東西。


是支卡通表。


妳大感意外。


這支表怎會在這裡?


這是葉元禎送的,妳很珍惜,妳們兩人一人一支,從高中到現在,款式很孩

子氣,但直到上大學,妳還把它戴在手上。


後來妳把它收起來了,因為阿志不喜歡。


這是阿志的怪癖之一。


他這人就這樣,平常漫不經心,但對自己的怪癖異常堅持,例如空杯子一定

得倒扣,畫直線一定得用尺……這類的習慣,妳以為討厭卡通表是其中之一。


所以妳後來收起這支表,但總覺自己不可能把它隨便丟在這種角落。


妳把它順手放進一個紙箱。


接下來,妳把雜物一一裝箱,該收的收,該丟的丟。


整理這些物品耗去許多時間,但終於也到了最後一步,只剩下阿志收藏的一

疊厚厚資料,那是他從學生時代累積起來的筆記。


阿志習慣把筆記做在活頁紙上,再分門別類夾起收藏。這工夫他做得挺紮實,

一絲不苟,書架上活頁簿一本本緊靠在一起。


翻開紙頁,手指細細撫過阿志工整的字跡,妳意識這是妳唯一能從阿志身上

得到的東西了。


妳決定留下幾本。


翻到其中的一本,令人意外,裡頭的內容竟然是日記。


真想不到,妳從不知他有寫日記的習慣,而且是寫在活頁簿上,不過,以阿

志的個性來說,也不令人意外吧。


翻開日期最早的那一本,剛好講到阿志在社課遇到妳的事。


「今天去了爵士音樂社,聽社課。進門就遇到一個女孩子,坐在離門不遠處,

頭髮長長的,眼睛很大,長得很美。我一直在偷看她。


結果社課沒花太多心思聽,倒是下課找了個機會,跟她聊天,葉宜芳,還要

到msn帳號。

真是幸運的一天。」


妳想起初相識的情景,阿志表現得很平淡,好像沒那麼喜歡妳。


也許是聰明的人有他們自己的世界吧,妳猜。


阿志一旦專心投入某項工作,總是廢寢忘食,連妳也不存在似的。


有時覺得被冷落,但又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黏膩。


妳愛阿志,也渴望碰觸他,但他卻對肢體接觸毫不熱衷,牽牽手還可以,但

有時只是圈住他手臂,靠近他身體,他便顯得不大自在。


一度懷疑阿志是不是同性戀,而妳只是他的煙霧彈。但你們在一起許多年,

他從未流露一點徵兆。


後來你們同居,他還是很少碰妳。為數不多的那幾次經驗,現在想起來,竟

是令人錯愕。


只是,妳看似開放,實際上保守,這些事情,總覺得難向任何人啟齒。


有時半夜醒來,發現阿志盯著妳看。


有時妳在睡夢中,感覺他的手輕輕撫過妳的黑髮。


妳總覺得他渴望著妳,但是當妳靠近的時候,他卻又躲開。


拿著日記,又翻了幾篇。


其實現在計較這些也沒意思了,這一切只是出於某著執著:阿志除了妳之外,

還曾有過別人嗎?他對待妳的方式,就是他愛的方式嗎?


接下來的數篇,內容沒什麼特別。


阿志主要的心力還是放在系上的活動,還有課業。裡頭寫著他對人際關係的

思考和反省,這倒很符合他一向內歛的風格,什麼都不說,內心卻想很多。


翻著翻著,本子裡突然掉出了一張照片。


是阿志和一個女孩的合照。


這女孩好眼熟,這不打緊,真正讓妳在意的是,這張照片中,阿志笑得如此

燦爛,一派天真無憂的模樣。


妳端詳著,心想,他也曾經是這樣的人嗎?或者是,他的快樂只展現在這女

孩的面前?


妳不由得感到一絲嫉妒。


他從沒提過這女孩,是他已經不在乎她,還是刻意隱瞞不提?


但他還收藏著她的相片,在他心中,一定有些什麼吧?


妳繼續翻著。


妳翻到一篇,大概是你們交往半年後的事情。


「今天芬芬來找我。


她真是堅持,死纏爛打。我都已經表達得這麼清楚,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

來找我,過去的就讓他過去。


不願意再想那些事,我叫她別再來找我,我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


她不願意走,又求我,還問我,難道不記得以前有多快樂?說我們從前可以

躺在床上,聊一整天都不需要起床。


我還記得,當然不會忘記的。只是,我還是說,我不想見到她,叫她走,我

已經有我的人生,不想再回憶從前。


她走了。我從窗戶看著她走,一直走到路的盡頭,轉彎然後不見了,突然覺

得很痛苦,我想叫她回來,坦承一切,但是我不能,我知道我是個懦夫。沒用到

極點。」


他幹嘛覺得痛苦?妳皺起眉頭。要結束的人,難道不是他自己?


況且……他跟這女孩躺在床上一整天?


即使阿志已經過世,一股氣悶的酸楚還是從妳心底冒出,跟他在一起這麼多

年,妳認識的阿志不是這樣的。


所以她是誰?

















躺在新公寓床上,妳嘆了口氣,經過一陣子忙亂,終於把一切打點妥當。


現在,妳又回到北部,找了一份工作。


工作的地點在妳以前高中時住家的附近,離和岳高中走路不過十分鐘路程。


妳上大學後不久,父母就搬回南部老家,妳常猜想,是不是因為住在這裡,

總會想起葉元禎的緣故。


新工作薪資待遇和以前完全不能比,只是比起以前在外商公司常常跑客戶、

閱讀處理大量資訊、半夜收發電子郵件還有出國開會,現在只是坐在辦公室裡處

理文書工作,小事一椿,只是薪水不高,小主管有時走過來酸言酸語,大概看妳

履歷亮麗,倍感威脅,想下下馬威,妳懶得搭理。


妳只是需要一份工作,既可支持生活基本需求,又有充裕的時間,讓妳去探

查有關阿志的一切。


妳不是非得有什麼結論不可,只是覺得,跟他在一起這麼多年,卻不曾了解

他,好像有必要做些什麼,不能就這麼算了。


假如不去做,這疑問和缺憾會跟著妳,永遠在夜深人靜時佔據腦海。


想起阿志與陌生女孩的合照,突然腦中靈光一閃。


這女孩穿著制服,雖然照片只拍到領子,卻有點像和岳高中的,會不會她是

和岳高中的?


如果她和阿志同年的話,就和葉元禎同年了。


於是妳趁著假日回家時,從葉元禎的遺物中,找到高中畢冊。


葉元禎過世後,同班同學為了紀念她,畢冊裡仍然放了她的照片,送了一本

到家裡來。


妳翻了畢冊,葛郁芬,這女孩果然是和岳的,還跟葉元禎同班。


不過,妳沒印象聽葉元禎提過。


葉元禎本來就很少提起學校的事。


偶爾葉元禎講起自己跟同班同學出去玩,極力強調她們相處如何愉快,妳直

覺認為葉元禎不如她說的受歡迎。


她跟不太熟的人說話都低頭縮肩,好像預期別人會傷害她,像受驚的兔子。


雖說如此,有時她好像覺得大家都在注意她,這種自信也不知哪來的。


有次妳們一起走在路上,她突然扯扯妳,表情不安:「剛才走過去的那個男

的一直在偷看我,妳有沒有注意到?我怕他等一下過來騷擾我、偷摸我,我們快

走。」


明明就沒有。


葉元禎有陣子很常這樣,同樣的事發生幾次,妳也不免感到厭煩,有點看不

起自己的姊姊。


葉元禎大概是因為膽怯,所以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錯誤地解釋別人的一

舉一動。


可是,想到她那麼早逝,又覺得她可憐。


妳又看一眼葛郁芬笑容甜美可愛的大頭照,塵封的記憶突然浮現了


葛郁芬,其實,這名字沒那麼陌生。


妳突然想到,這女孩好像有陣子常和葉元禎在一起?隱約記得她提過這名字。


仔細想,好像真的有這麼回事,只是一陣子後,葉元禎又絕口不提了。


不、不是,不只這樣……


妳好像在哪裡見過葛郁芬。


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親愛的日記…」妳翻開第二本。


「今天芬芬又來找我了,我從教室的窗戶看到她,從校園的另一頭走過來,

正要走進這棟大樓,幸好,下課鈴也在這時響起。


下一節沒課,但是已經和小組約好了,要討論報告的事,即使如此,我還是

推說身體不舒服,就離開了。


我不要見到她。


早說過了,我不想再跟她接觸。


順子先前一直想聯絡,現在已放棄,我說得很明白,不想再聯絡,尤其是芬

芬。


只是,上次跟大呆講話,明明叫他別提,他還是跟芬芬講,我不想說了。


況且,我明明暗示了大呆,再跟他們聯繫,只怕會害到他們。」


這篇日記的最後,阿志寫下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妳感到疑惑,為什麼跟朋友聯絡,會害到他們?


往下翻了幾頁,毫無頭緒。


突然看見一篇,阿志和一個人會面,他寫下了和那人的對話,還有他的看法。


妳之所以注意到,是因為阿志稱呼那個人為「和岳」。


這恐怕不是那個人真正的名字吧。


之所以用代號,是否因為阿志也不知道真名?


「今天,我遇到和岳。


和岳又再要求我一次,我沒答應。


我跟他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不死心,他說,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

你難道不想要?不想解除你的痛苦?


我對他說,如果那就是解除痛苦的代價,我寧可繼續痛苦下去。


他冷笑著說,你會繼續痛苦下去,而且只會越來越痛苦。


其實我打從心裡不相信他,我自己也很明白,不可能回復原狀。


只是,話雖如此,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也許有天醒來,發現一切只是惡夢。


他像是知道我想法,他說,總有一天你會回過頭來求我。


我當然想,只是,我怎麼能那樣做?錯只要犯一次就夠了,我不願意繼續錯

下去。」


他在說什麼?妳不懂。


當妳在翻這些日記時,總是有些不對勁的感覺,但又說不清楚為什麼。


妳皺著眉頭,又翻了幾篇。


後面斷斷續續又提到「和岳」的事,卻未透露太多訊息,不外乎是和岳又再

度對他提出要求,但阿志總是拒絕。甚至還對和岳說,他已經按他的要求做了很

多事,為什麼還不放過他


跟躲著葛郁芬不同,每次「和岳」和他見面,他總是坦然答應。


也許,是因為他沒有拒絕的餘地。


即使沒有清楚提及,妳還是從有關「和岳」的敘述中,嗅出了一絲恐懼。


說到和岳,妳突然想起來,上次翻葉元禎的畢冊,掉出一張通訊錄,葛郁芬

也在其中。


只是,妳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聯絡她。


即使聯絡上,妳要跟她說什麼?


最近幾天,下班時,妳會繞到和岳高中,剛好葛郁芬家就在那附近,妳有時

從她家門前經過,裝作不經意地看一眼,然後又匆匆離去了。


妳甚至不確定她還是不是住在那附近,主動詢問又怕突兀。


好幾次,妳下定決心,走到門口,卻突然失去敲門的勇氣,默默地離去。


妳不知道自己要問她什麼。

















日子一晃眼匆匆過去了。


有天,妳在信箱裡收到了一封信。


妳拆開信,是一個男人寫的,署名陳淵。


信裡夾了一張短箋,邀請妳與他會面,另外還附了兩張照片。


兩張都是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的合照。


這男孩真好看,妳自認不會以貌取人,但他的相貌確實極其出眾。五官端正,

眼神深邃,即使只是照片,還是讓妳移不開視線。


但是,重點在於兩張照片的女孩。


一張是葉元禎,一張是葛郁芬。


妳對著這兩張照片思索良久,猜不透這個人的意圖。


經過一番掙扎,妳還是決定去見見這個人。


選了一個假日,妳搭車赴約。


約定的地點是一幢華麗的大宅,鏤花大門裡頭有庭院,甚至還有池塘。


可是,它給妳的感覺卻是陰沉、壓迫,吞噬所有走進去的人。


妳走到門口,正好一個清秀的孩子走出來,他與妳四目交會,妳下意識地朝

他微笑,他害羞地把眼神轉開了。


妳經過他身邊,很快忘記了這件事。


陳淵站在門口,他確實是照片上的那個人,本人比照片更好看。


他彬彬有禮地邀請妳進屋去坐。


在屋裡,妳謹慎地打量四周。


看起來是獨居。


陳淵是個乾乾淨淨的英俊男人,可是妳總覺得他面有病容。


妳想起阿志。


阿志也是這樣,整齊清秀、瘦巴巴的。


阿志把自己打理得很乾淨。


事實上,他對消除體味這件事有異常堅持,有時,他神經兮兮地問妳他身上

是否有怪味。


他對發臭的恐懼,簡直有點歇斯底里。


因為如此,阿志身上有時會有股刺鼻味道,妳猜是消毒劑,又有點不像。


阿志在住處擺了個櫃子,裡頭滿滿的優碘、乙醇、甲醛、紗布、繃帶一類的

藥品和醫藥用品。


雖說阿志學醫,但這樣簡直偏執。


除此之外,阿志也常有神經質的舉動,例如擺弄木頭書桌的抽屜,翻進翻出

的,不曉得在幹嘛。


妳曾懷疑他是不是藏著什麼,不給妳知道,便偷偷打開抽屜來看。但除了抽

屜很難打開以外,看不出什麼古怪。


陳淵輕咳了聲,喚回妳飄離現實的神智。


他說,他是妳姊姊的朋友,之所以聯繫妳,是為了幫助妳,釐清妳想知道的

問題。


妳知道這個人一定有古怪,例如,他怎麼知道妳在查的事?


可是,他的聲音莫名地有股說服力。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我根本不認識你。妳說。


他笑了笑。


妳是不是在查葛郁芬?剛好我認識她,很多年。他慢慢地說,字斟句酌。


她以前跟阿志在一起,沒錯,我想妳知道…後來阿志跟她分手,也是因為發

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主要是葛郁芬的問題,阿志不願意再見到她。陳淵說。


妳充滿戒心,但是,如果他能告訴妳些什麼,總比妳自己原地撞牆好。


什麼嚴重的事?妳問。


妳有沒有注意過,阿志每隔一段時間就換工作,即使做得好好的,還是會離

開?陳淵說。


他想躲葛郁芬。


妳沉默了一會兒。的確,阿志明明不是沒定性的人,和同事相處也沒問題。

即使如此,有一陣子,他卻常換工作。


而且,那時候,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說要搬家。


妳突然想起阿志的病人,被車撞了的那個。


直到現在,妳還不時想到那天的情景。


印象太深刻了,那天妳前往阿志上班的診所,就在診所前的馬路,那人與妳

四目相對,妳正想著這人怎麼有點眼熟,他就在妳眼前被車撞飛了,這一幕在心

底造成的衝擊,妳一輩子都記得。


後來妳才知道這人是阿志的病人。妳跟阿志問起這人,阿志卻輕描淡寫帶過,

說根本不熟。


可是,櫃檯小姐卻偷偷跟妳說,這人在診間裡待了很久,跟阿志講了許多話。


話又說回來,陳淵怎麼像是對阿志的一切都瞭若指掌呢?


你跟阿志很熟嗎?妳忍不住問。阿志從沒對我提起你。


陳淵微笑,他沒說的事情可多了,不過,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有聯繫。


他確實沒提過。妳說。


陳淵盯著妳瞧。午後陽光照在他線條優美的側臉上,眼珠變成半透明的琥珀

色,妳不由自主地拉拉衣角。妳應該穿得好看些的。


陳淵顯然察覺到妳的侷促。他別開視線,然後說,我去泡杯咖啡吧。


咖啡香氣瀰漫空中,妳啜飲著,感覺一股寧靜。


陳淵不再提阿志的事,而是和妳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聊著妳的人生經歷,

求學過程。


他凝視妳,好像不管妳說什麼,他都會專心聽。


有些人似乎就是有這種魔力,讓人對他們說出真心話。在他面前,妳不知不

覺地放鬆了,講了許多關於自己的事,或許沒什麼了不起,但卻是妳從未向其他

人提過的內心想法。


但是,直到離去為止,陳淵都沒再透露太多關於阿志和葛郁芬的事。


離去前,陳淵剛好要出門,於是他拿起了側背包,並送妳到門口。


妳看到陳淵包包上掛著一隻紅色蝴蝶吊飾,忍不住多看兩眼。


回憶突然湧現。


葉元禎送過妳一隻一模一樣的蝴蝶吊飾,不過上頭用的絲繩是金色的。


那是生日禮物,她為了妳跑到街上,排了兩小時的隊,買一家熱門蛋糕店做

的栗子蒙布朗,在那時是挺稀罕新奇的法式點心,現在很普通了,到處都有得買,

好像也不再美味了。


那隻金色蝴蝶直到現在還掛在妳書桌的檯燈上。


想必,陳淵就是葉元禎的「秘密」。


妳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不會知道姊姊的這個「秘密」究竟何許人也,但現在

事實昭然若揭。


「秘密」是葉元禎的男友。


葉元禎高三的時候,交了一個男友。這件事她只告訴妳,爸媽都不知道。


葉元禎提起他時,總不說他的名字,就說是「秘密」。


有次,妳對葉元禎說想看看這男生,葉元禎卻面露為難,說他們是秘密交往,

他會不高興。


妳因此認為那男生是個不老實的人,不喜歡他。


但一直到葉元禎過世為止,妳都不知道那是誰。


如果,陳淵就是那個「秘密」,那他是否值得信任呢?


但是,不管他是否真值得信任,他所散發出來的,那誠懇而溫柔的氣質,妳

從中感受到的寬容,卻令妳迷惘。


比起還沒到這裡之前,妳已陷入更深的疑惑。



















妳需要一個交代。


冰雹打在安全帽,發出輕微的辟啪聲。


無助的感覺又回來了。


那種感覺,就像是是葉元禎過世時,妳看著父母崩潰時的感受;又或者是阿

志死去時,妳絕望的心情。


腳邊的黑色帆布袋好像動了一下。


妳躲在雨衣底下的身軀突然顫抖起來。


突然覺得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妳翻開阿志的日記,日期是阿志畢業後五年,剛換工作不久。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和岳的陰謀,前不久看診時,我遇到那姓劉的。從他說

的話,我終於明白了,明白芬芬為什麼要一直急著要找我。


我們都是一樣的。


那姓劉的,車禍之後似乎沒大礙,撞得那麼嚴重,竟然活著,真是奇蹟。


然而,我怕的是,芬芬會因為他找到我。


其實,雖然我一直拒絕和岳,但我內心仍有轉圜的餘地。」


妳又翻了幾頁,看到一段芬芬跟阿志的談話。


妳心底昇起一絲妒意,她還是找到了他。


重點是,那時妳對此一無所知,以為阿志對妳一心一意。


其實是他瞞得太好。


他們分享了一段過往,雖然離異,但他不曾忘記,而她,始終苦苦追尋。


這是什麼,真愛嗎?


妳嘲諷而苦澀地想,他們的合照,這些年藕斷絲連的情形,讓妳這個一心一

意的正牌女友,變成徹頭徹尾的傻瓜。


「既然躲不過了,我也就只好面對。


我問她,她跟大呆、順子是否還有聯絡。


她苦笑,說順子沒再理過她,所有人裡面,只有大呆還有點關心她。


大呆真的是我們僅剩的朋友了。他總是坦蕩蕩,不像我跟順子,總是想隱藏,

害怕別人發現,想變成自己不是的那種人,我羨慕他。


然而順子,我不願意再聽聞任何有關他的消息,即使他嘗試著聯繫我,也是

一樣……


我對芬芬說,斷絕音訊是最好的。


芬芬說,你們都一樣,只有大呆同情我。


我忍不住問她,我們值得同情嗎?


從她身上,我看不出一絲悔意。


她不理我。我又問她,妳後悔嗎?


她對我說,後悔有什麼用?後悔能當飯吃嗎?


也許是怕我批判她,她對我冷嘲熱諷,暗示我是偽君子。


後來我想想,或許芬芬是對的,後悔也不會挽回什麼。


離開前,芬芬問我,我現在過得好嗎?現在跟她在一起,我真的愛她嗎?


我說,」


妳翻紙頁的動作忍不住加快了,妳知道這句話的「她」指的是妳。


就連妳自己也想知道,他真正愛過妳嗎?


然而,翻到下一頁,語句卻跟這一頁完全連不起來。


有一頁被抽走了。


前後翻動,都找不到那一頁,妳感到有點失望,卻又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也許,妳內心深處害怕,他的答案是否定的,那麼,妳為他流的淚,又算得

上什麼呢?


兩天後,妳終於鼓起勇氣,去敲了葛郁芬家的門。


出來應門的是葛郁芬的父母,只說她去台北工作,很少回家,然後給了妳地

址和手機號碼,並沒有多問什麼,好像對於自己的女兒,也並不是太關心。


這麼輕易要到她的聯絡方式,一時之間,妳反而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做了。


妳回到住處,拿出那張阿志和葛郁芬的照片,看著十七歲的甜笑。妳想起自

己已經三十好幾,如果妳十七歲時遇到阿志,他會這樣對妳笑嗎?


過了幾天,妳還是撥了電話,結果是空號,地址則是一間大賣場。


為什麼葛郁芬的父母要騙妳呢?


也許,他們明知有問題,只是不願意告訴妳。


妳想找他們,問個清楚,沒有爸媽會不知道自己女兒的手機和住址的。


數次造訪,卻都沒有人出來應門。


於是,妳知道葛郁芬一定是有問題,否則,他們為何要騙妳呢?


只是,他們存心躲妳,妳也無計可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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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bstar23樓很精彩 這布局相當的縝密 07/25 10:15
s24232224樓一層一層的 好好看啊! 07/25 13:20
ltyhua25樓想不到阿賢見到的白衣女居然是妹妹!我之前一直以為是芬芬 07/25 14:43
ltyhua26樓... 話說,他們的世界也夠小的,阿賢老婆是他爸外遇的對 07/25 14:43
ltyhua27樓象,甚至是妹妹; 阿賢媽媽信任的大師是他同學;阿志女友則 07/25 14:43
ltyhua28樓是葉妹妹; 而阿賢的眼科醫生卻是阿志?真的是充滿各種巧合 07/25 14:43
ltyhua29樓的布局啊~現在真想再看一邊棋戲,揣摩阿志聽到阿賢的自 07/25 14:43
ltyhua30樓白時的感受呢~ 07/25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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