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尋常的事情,恰好是在祭典之後開始的。
這年的大水沖毀了村子聯外的大橋,村裡進出變得十分不便,風雨肆虐後的一片狼藉,也
讓村民們心情低落,但祭典仍照常舉行,一如過往,稍稍掃去了村民臉上的陰霾。
然而對我來說,卻不只是如此。
暑假後我結束了學業回到山裡,打算在家鄉暫且呆下,再決定如何去向。
過去因出外求學之故,總錯過了祭典,這年才終於參與了村裡的盛事。那天晚上的祭典十
分熱鬧,聽著村民唱著傳統的古調、獻上了貢品,我默默祈求先祖保佑順利找著工作。
當夜回家後,半夢半醒間,雖然沒下雨,卻彷彿嗅到了土壤濕潤的味道。在夢中我見著了
自己,想起了她。
或許這正是最早的預兆。
幾天過後,屋子裡開始出現一些濕黏的印子,看著像腳印。
一如我夢中聞到,混著雨後翻起的濕土,和些許山中生濁的腥味。位在山邊的村落,天氣
時晴有雨,這樣的泥土髒污不是太稀奇。母親只是抱怨我與父親不該亂踩髒了還赤腳進屋
,但我們不置可否。
母親的嘮叨逼問,直到某日才突然停止。那整天她不發一語,只是鐵青著一張臉,默默打
掃。
記得那天早上我打開了房門,抬頭一望,清楚見著倒踩在天花板上的泥土印子。
這些怪異,慢慢的滲入我的日常。
街坊鄰居的閒聊中亦出現了古怪的傳聞。
他們說有時在無燈的路邊突然見著少女,深夜在野外晃蕩。
畢竟是山中的村落,在黑暗中這樣著實危險,他們下車想出聲叫喚,少女卻越往反方向逃
去。不只一個人碰著,有時出現在草叢深處、有時在山坡密林中,飛快的像精靈似,怎麼
也跟不上。
他們不敢貿然追去,但覺得背影挺像我,故意向我父母試探。
我只能直喊冤,畢竟我夜晚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同網友聊天或看連續劇。
鄰居熟識的大媽也遇著了。說前幾日晚間正要到廚房洗碗,卻突然見著後門窄巷的窗戶站
著一人,向著屋裡窺看,嚇了她一跳,但定睛一看,發現是我站在那。她想問什麼事,我
卻默不出聲,只是靜靜站著。打開後門出來,只見陰暗的窄巷裡空無一物。她這才感到害
怕,又跑回了屋子裡。
簡直像是我鬧了分身一樣。
母親把跟大媽的閒聊當成話題在飯桌上告訴我們時,我們都笑了,但卻沒持續多久,隨即
而來的,是過於凝重的沈默。
父母親大概想起來那件事,因為我也記起來了。
我確實是有著分身,在很久以前。
我們是雙胞胎姊妹,自幼就十分相似。母親說過,讓我們剪了一樣髮型、穿上同樣的服裝
,有時連母親自己都要分辨不出來。唯一的差別在於她始終身體虛弱,而我健康的像隻熊
。
打從出生時那刻開始就決定了我們的命運:我的身體強健、她卻體弱多病。醫生說在胎中
大部分的養分都給我吸走了,才讓她發育不全。當年懞懞懂懂,從父母那聽的輕描淡寫,
但我認知到的是:我害了她。
沒過幾年,本已虛弱的她在某個夜晚悄悄逝去。
最終,在記憶中對她的認識,近乎成了空白。畢竟她並沒有與我們相處太久。在仍年幼的
我心中,只餘下了些許印象殘留、卻又不帶真實感的存在。
已懂事的年紀時,我曾問過父母她給埋藏在哪?
他們搖了搖頭,只說某一年大雨的土石流,將墓給沖走了。滾滾黃沙下,沒人知道她在哪
。這件往事讓當年的父母十分難受,總不願再提起,我也不敢再詢問。
之後過了很久很久。我到了村外唸書求學,偶爾回到村內,早已經忘記她的存在。
直到現在。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她回來了。
我撥弄著湯碗裡的豆腐,看著黃濁的湯反照著自己模糊的臉。
或許父母仍是半信半疑,但我直覺的肯定是她。
再怎麼說我們曾是共享一個母胎的血脈相連。
那麼問題在於,她想幹嘛?
我想起童年時,聽著母親說著她的事情時,內心不由自主湧出的罪惡感。
我又在夢中見著了自己,嘴角微笑,臉上尤帶著慘白,張口說了些什麼卻無法聽到,像是
演默劇。
我很抱歉,妳的衰弱是因為我,但我不是故意的。在夢中我試圖辯解,但卻聽不見自己喊
出的任何聲音。
她的五官緩緩滲出污水,隨即腐化潰爛,像是被掩在土石泥水中一般,仍掛著慘烈的笑容
,說著我沒聽懂的字句。
我從夢中驚醒,坐在床上等心情稍轉平復,正想再蓋上棉被,卻渾身雞皮疙瘩。
棉被上竟沾著有些許泥土。
也在同時,我聽見床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停下動作,想聽仔細了,床下的聲音像也察
覺了一般,停了下來,然後發出了像惡作劇般的竊笑聲。我的頭皮發麻。
又是那股帶著青腐的泥土味。
沒有一探究竟的勇氣,我幾乎是從床上彈蹦起,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躲在客廳。
一夜無眠,直到近天亮才昏昏睡去。
習慣早起的父親看到我嚇了一跳,喚醒我後問怎麼沒回房睡。我仍在昏昏沈沈,父親卻皺
了眉頭,問道:妳昨晚光腳跑出去了?
我望向地板,只見一排的泥土腳印,凌亂的走向我躺的沙發前。尤黏著些青草,仍然濕潤
。
母親幫我整理床鋪時,說床下什麼都沒有。連床單都沒帶點沙土。
我換到了另一個客房睡。
一早醒來,眼睛睜開,盯著床鋪正上方的一雙腳印。
我於是才真正理解,她不是為了任何其他目的而回來,她的目標是我。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已死去的她,想向我討取本該也屬於她的東西。
但我又能歸還什麼呢?
如此層出不窮的作祟,和那些開始讓人漸感煩躁的騷擾,逐漸侵蝕了我的生活。
村里平時乖巧的狗兒,碰著我卻突然齜牙咧嘴,像遇見陌生人一般。
少見的深山蟲子,不時出現在家中,遍地滿布。
親戚帶小孩來玩,當眾人在客廳吃喝笑鬧時,他卻在無人的樓上大哭。
只是直偷瞄我,向著他媽媽哭訴,說是姐姐從漆黑的房間開了門縫揮手招呼他過去,卻突
然衝出來發著怪聲嚇他。想當然耳,我人是在一樓,且我們尋遍了樓上都沒發現任何人。
我們一家開始試著尋求協助,問過廟裡的住持、也找過了村中的祭師,但似乎都沒能阻止
層出不窮的那些怪事發生。
這樣的異事接連發生,雖未造成他人太大的困擾,但幾乎都與我有關。
甚至有些人耳語著,或許是我在祭典上犯了什麼禁忌。
「太祖讓這件事發生,一定有它的理由」。村裡受敬重的長輩安慰的說。
他們不一定帶著惡意,但始終讓我感到壓力。
這些日子我始終睡得不安穩。
徵兆愈來愈明顯。
家裡的房門有時會突然大力關閉,或是本已關好的衣櫥、矮櫃會默默被開了個縫。
我只是運氣比她好了些,為何要如此戲弄我?
累積的疲倦與不滿,甚至讓我開始想著這個念頭:離開村子。
就乾脆把這個家讓給她吧!
其實自己早有離開村子的打算,學校的好友曾找過我到她們公司上班,但考慮到離家鄉太
遠,我雖然心動,也始終沒答應,遂因此耽擱著了。
碰上的這件事,才讓我開始認真考慮到都會區工作。
但又不免覺得委屈,為什麼必須是為了這種事而離開?即便是我虧欠她,但未免也過頭了
點。
直到決定性的一天終於來到。
那天傍晚,我回到家中。燈是亮著的,菜料也已經在廚房準備,電鍋吐著的白煙帶著米香
。
我聽著樓上的聲響,想到母親或許上樓整理房間,習慣性的直接走上樓。
二樓的燈都是開著的,我走進傳來聲響的自己房間,正要開口呼換,話卻硬生生的收了回
去。
我慢慢走進了房間環繞確認。
房裡沒有任何人。
聲響也突然消失。
內心有了警覺,走出房門,外頭卻是整片漆黑。
除了自己呆的房間外,樓上樓下沒有一盞燈亮著。只是靜悄悄的,像沒人進來過。
這時才想起,父母曾說過晚上要去親戚家作客。
突然感到渾身戰慄,退進了房裡。
然後我見著了。
就在對面房間的鏡子,一直被我忽略的鏡中倒影。
透過僅有的房內燈光,那個鏡中顯示的自己,從剛剛開始,就像慢動作一般的不順。或者
說,更像是在模仿我動作般的慢了半拍。
然後像是察覺了我的目光一般,緩緩停下動作。
我從來沒如此懼怕看到自己身影過。
看著房間另一端鏡中的自己,沒有表情,眼睛不帶感情的盯著我,嘴角緩緩動起來,不斷
的喃喃自語。
我依然聽不見聲音,但卻突然讀懂了那一字一句的意思。
「滾、出、去」
「滾」
「出」
「去」
在這年夏天到來之前,我離開了老家。
搬離了村子後,我鬆了口氣,像是真正割捨了某種牽掛。某個始終讓我願意回到村子的掛
懷。
聽父母說,在我離開後,那些怪事竟不再發生了。
所有古怪的事都突然停止,讓附近鄰里嘖嘖稱奇。
我不覺得奇怪,她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雖說是作為死者僅能的報復。
我向父母說自己很好,那些怪異的事也同樣已消失在我身邊。我就像又回到了大學的外宿
生活一般,平淡無奇。
經歷過這些日子的折騰,父母親看著我的歸鄉與離開也十分難受。後來,母親在電話裡說
著,決定將老屋租給別人,也搬離村子。我沒表示意見。
記得那天,父母特地北上探望我,恰巧是父親節,我計畫著帶父親去看最近知名的大貓熊
。雖然有些風雨,但不算太大,卻也難免掛懷老家是否又有災情,最終我們沒去成,只是
在附近找地方吃飯,當晚就睡在我那。
然後就在隔天一早,我們收到了消息。
山塌了。
整片的洪水與土石中狂奔而下,從學校到派出所、廟宇到各個鄰里,無一例外,
在霎那間被埋起。
曾經熟悉的村落,那些所有景象,轉瞬間已掩在了黃土底下。
過半以上的村民們成了失蹤人口。
村裡的親戚好友們無一倖免。
村子消失了。
我忘了當下究竟聽進了什麼,我們一家又是怎麼回到南部。
只是盯著電視螢幕的畫面與跑馬燈,一遍又一遍循環。電視的螢幕尤反映著我茫然的面容
。
那些山上的東西。
那些驚嚇。
那些訊息。
她的目的是什麼?
我這才發現自己一直以為的,或許大錯特錯。
我再也沒夢見過她,夢見過自己。就如我所說,好似隨著我決心的離開村子,某些羈絆也
永遠的被斬斷了。
我始終不明白。
為什麼只有我獲得了警告。
村裡有智慧的長者們、受人敬重的祭師、隔壁嘮叨卻熱心的大媽、和善的街坊鄰里、那些
好人們......甚至是所有親戚。沒有人活下來。隨著村子,就這樣消失。
老家也沒了。
只留下我們一家人,飄零在外。
或許我永遠也無從知道答案。
這年的祭典我依然有參加。
餘下的村民們雖然心情低落,依然試圖站起來。
那晚的夜祭,雖然沒有任何感應。
但我仍在心裡默默的祈禱。
也向她告別。
祭典之後,我會好好的活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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