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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月下小屋,曇花與獅子。
「我該怎麼辦才好?不知道多久時間關在這裡,出不去,再這樣不行,我可以躲一輩
子,可是在這裡只會慢慢、慢慢腐朽,你看過花凋謝落在泥土的樣子嗎?不管原本有多鮮
艷最後都會跟泥土同化,如果一直困在這裡,最後也會落得那樣的下場,我想要出去,正
好那時候你來了。這是一個……一個訊息不是嗎?我需要練習才能離開。」
曇花說得很急,像小學生在課堂被老師叫起來默背九九乘法表,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
忘記想說的話。
隨著與寡言的收購商越來越熟悉,曇花更能好好地說話。在這之前她總是說得生澀。
在幾乎不停歇地說完後,她喘氣,手按著微微起伏的胸脯。
黑色洋裝的領口正好露出雪白的鎖骨。曇花很瘦,不是形如枯骨的消瘦,而是一種脆
弱的、好像花莖般不堪一折的纖瘦。
她看看沉默的獅子,然後垂下眼睛,伸手撥弄未開的花苞。兩人待在木屋與圍牆之間
。茂盛的花叢沿著圍牆環繞木屋,都是獅子叫不出名字的品種,他只能辨認模樣不同,但
看得出曇花在照養它們時花費不少心力。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礙事?」曇花小心翼翼地問。
獅子搖頭。
「我很少跟人說話,沒有對象。不是沒人願意跟我說話,是我害怕。」曇花露出怯懦
的笑容。嘴角微微地彎向兩邊,那是刻意而不自然的微笑。如她所說,還在練習。
曇花很怕人。
從不知道哪一天開始,她便對人產生莫名的恐懼。面對人群她會害怕,身體像被詛咒
般無法克制地僵直,呼吸會加快。更無法正視別人的視線,就好像在其他人的瞳孔中藏著
會傷害她的東西。
她反射性地迴避,拒絕與之接觸。
一開始,她避開鬧區不願上街。因為即使躲在車裡,看見行人走過都會感到無法負荷
的恐慌。那裡有太多人,太多的聲音。
聲音,連聽見人的交談都會頭皮發麻,好像有蟲子爬著,牠們侵略地鑽進耳中,穿破
耳膜直搗腦袋,密密麻麻地囁咬大腦皮質,留下殘破不齊的缺口。
即使她捂耳拒絕外界的聲音,仍無法趕走那些蟲子。那時的她坐在教室,聽著老師講
課,身旁同學的細碎私語不曾停止。她強迫自己忍耐,盯著課本、看著白紙上的印刷字就
好。
可是沒辦法,真的不能忍受。原來淚水落在課本上有聲音。她努力地睜開眼睛,眼淚
在紙頁暈開,浸濕的輪廓形似被火燒灼,就如她被莫名的折磨之火焚身。肉體沒有疼痛,
可是靈魂痛苦得像要被消滅。
最後她連學校也無法去,只能繭居在家。年邁的父親請遍名醫,但她連面對醫生都辦
不到,醫生提問時聲帶發出的震動亦帶來恐懼。記不得醫生的臉了,卻忘不了針對病人特
有的審查眼神彷彿要刺穿她。像製作標本拿針穿釘四肢,要將她活活地困死。
她跌跌撞撞起身,用幾乎要跌倒的身子撞開門,門的巨響代替了無法發出的叫喊。
她奔跑穿越通向寢室的長廊,途中腳尖踩歪因此扭著腳踝,但她忽略疼痛,只顧著跑
,就好像要逃離會噬人的洶湧洪水。
這是她第一次恨自己的家如此寬闊。
她反鎖房門後跳進床,用被子牢牢地將自己裹住,連呼吸的隙縫都不留。
父親敲門。她無法回應,感覺到肌膚滲出汗,從毛細孔散發的熱氣緩緩地在被窩中膨
脹。單薄的衣衫漸濕,汗水摩擦著皮膚,有股不舒服的溼滑。她忍耐,她不要到外面去…
…
最後父親留下嘆息離去。曇花還是沒有離開自我構築的牢。
這些都是歷經幾個夜晚,曇花斷斷續續說完的故事。獅子很有耐心,他聽著,陪曇花
練習,陪她回憶過去。
「獅子,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曇花試探地問,沒碰著花叢的手指絞在一塊,就
像要令指節窒息似的。
她現在很想要逃走,不是因為獅子看起來陰沉可怕,她知道的,獅子是好人,只有好
人才會這樣好心地陪著她。可是曇花就是會怕。
「嗯。」獅子的回答總是簡短。
「你為什麼被送到這裡?」曇花的臉泛紅,這是緊張時的常見反應。在稍微停頓後,
她選擇用詞繼續說:「你看起來……很正常。」
「我失憶。什麼都不記得。」
「他們沒治療你?來到這裡的人不是為了被治療嗎?」曇花不明白,這跟她所知的事
實不同。
「我不需要治療,這樣就好。」
「怎麼可以?你一定不像我治不好……」曇花不能明白,好像獅子奢侈地浪費了什麼
。
在發現自己用力地注視獅子後,曇花很快地別開眼睛,牢牢地看向花叢,緊盯葉片的
脈紋,好像其中藏有什麼重大祕密。但她不為挖掘祕密,只想避開與人的視線接觸,哪怕
是信任的獅子也不例外。
獅子不免疑惑,曇花的認知與他身處的大工廠有落差。他試探地問:「你也是收購商
?」
曇花覺得雙腳開始發麻了,一定是強迫自己站好不逃的緣故,僵硬的肌肉以難忍的顫
抖發出無聲抗議。即使如此,她還是深深吸氣,壓抑住恐懼。
練習,都是為了練習。
「不是、我不是。他們不是一邊接受治療一邊工作,這樣回到社會才不會脫軌,可以
有謀生的技能嗎?所以才讓他們當收購商。」
獅子再問:「你接觸過其他收購商?」
「一開始的時候。沒多久我又逃了。那時,來這裡的人沒這麼多,煙囪不會冒煙。你
們在燒什麼?」曇花問,「我只能躲在遠遠的地方看,不敢靠近。人太多了……」
「廢棄物罷了。」獅子心裡有底,曇花認識的大工廠應是停留在初期階段,不是現在
的大工廠。這樣說來,曇花或許從大工廠設立的時候就待在這裡了。這些年都將自我封閉
在深山之中。
「你不找回來嗎?」
「找什麼?」
「記憶……之類的。」
獅子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件事,但他認為沒必要。「不用。」
「為什麼?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是很可怕嗎?」
「可能知道自己是誰之後,那才更可怕。我以前大概是個爛人,才會落到現在這個下
場。雖然記不起發生什麼,但我有種感覺,好像辜負了什麼。」獅子說。一直以來他都被
揮不之去的歉疚與罪惡感困擾,日夜加重,令他越是否定過往的自己。
曇花認真地為獅子平反:「你不會是那種人,不會。」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獅子反問。
「你不會的。」即使沒有根據,曇花仍然堅持她的看法。那是發自內心的信任。
獅子不自在地看往別處。
她怎麼可以這樣肯定?也許我是個無藥可救的混帳,而最混帳的那一面剛好跟記憶一
樣都被剝奪了,她看到的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獅子心想。
雖然遺忘過去,但獅子甦醒後的記憶形成可沒受到阻礙。他記得那名代號「蛇胎」的
委託人如何處心積慮地製造見面的機會。他記得蛇胎跪倒時無助的樣子,那是失憶以來最
清晰的景象,總在不經意的時候反覆浮現。
他應該要認識她?他應該叫作……傳翰?
「我遇到一個人,她認識我。」獅子說完便懊悔自己的突然坦白。
曇花睜大眼睛,訝異又驚喜地問:「真的嗎?那你想起來了嗎?」
「沒有。我覺得也不必。」獅子覺得該打住了,他不該透漏太多。也不能想這些。
「可是人家認得你,一定很擔心你。你就失蹤這麼久,人家說不定一直在找你!」
她是在找我沒錯。獅子心想,我沒忘記她後來崩潰得想殺了我。我最好離她遠一點,
因為過去的我絕對是個爛貨。
「我得走了。」獅子單方面結束談話。他走到圍牆外,拾起為防監聽暫時丟棄的制服
上衣。
曇花追了出來,心急地問:「你生氣了嗎?對不起……」
「沒有。」獅子沒有回頭,踏進吞沒他的陰森樹影,穿越沙沙晃動的長草,拎在手中
的制服沾染露珠,留下略深的濕痕。
曇花聽見他的聲音從林子清楚地傳來:「我只是跟你一樣,都在逃避。」
逃開的獅子回到唯一的棲身處。大工廠的煙囪冒出滾滾濃煙,又有廢棄物被焚燒。
黑色的濃煙與夜空有明顯的色差,可是當煙霧散開後,兩者亦失去分界。煙是夜,夜
是煙。被火焰熔燒的屍體化作肉眼無法辨別的細小分子,也成了夜晚的一部分。
幾輛貨車停置在大工廠前的廣場,與之相連的鐵皮倉庫有燈光。那是收購商們的日常
之一。獅子的鍛鍊總在與曇花會面之前結束,現在的他只需要駕駛貨車,返回市區待命。
獅子才剛在駕駛座坐穩,隨即發現車外如鬼影冷不防現身的獾。從獾的面部表情實在
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或者根本沒想什麼。他不曾顯露情緒,彷彿外在顯露出來的不過是包
裹內容物的人皮,讓獾勉強維持人的外表。
面對佇立不語的獾,獅子緩緩放下車窗。這個動作觸發事件似的,迎來獾突然的提醒
:「不要到不該去的地方。」
「我知道。」獅子回答。獾是發現他到木屋去了或是例行的提醒?獅子當然傾向前者
,並暗想獾也知道木屋的存在。
「制服隨時穿上。」獾又說。
獅子點頭,將擱在副駕駛座的制服套上。頸部有些不自在,藏裝在衣領的監聽器令他
不快。但他知道所有的懷疑都該不動聲色,不能被察覺有異,近在大工廠時更該如此。
沒有道別,獾離開貨車,消失在獅子的視線範圍。獅子不禁佩服他能夠這樣神出鬼沒
,也明白必須更加謹慎。他不想變成裝在箱裡的廢棄物。
煙囪不知何時不再冒煙,今日的廢棄物已經處理完畢。獅子駕駛的貨車離開大工廠。
下山。返回看似安定,卻隨時都在製造廢棄物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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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再對抗了
山谷裡不再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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