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跟老熊一起在便利商店裡守到英山下班為止。
所幸,一直到英山下班為止,都沒有再發生其他的糾紛,因為後續進來的人看到其他的顧
客都如此安靜且有秩序的在排隊後,自然會產生一種「不乖乖跟著排就會出事」的大眾心
理,不敢輕易惹亂子。
當然,那個娃娃在這段時間內也一直坐在置物櫃的上方,全程監視著英山跟顧客間的一舉
一動。
英山跟其他店員一直加班到接近凌晨一點,才終於結帳下班,把整間店交接給大夜班的店
員。
而我跟老熊則等英山走出便利商店後,在他的機車旁邊攔住他。
此時的他在處理完一整個晚上的顧客後,看起來已經全身疲累且神情不濟,他如果在機車
龍頭上不小心一趴,也許馬上就睡著了。
就算知道他已經很累了,但我跟老熊還是有一些話一定要提醒他。
「英山,」我站在英山機車的前方,用手壓著車燈,「我知道你很累了,不過我們一定要
談一談。」
英山從機車後車廂裡拿出安全帽戴上,邊繫著帽帶一邊說:「嗯,我知道你們要跟我談什
麼。」
「如果你知道我們要說什麼的話,那你一定要把我們的話聽進去,好嗎?」老熊靠到機車
的側邊,跟我一起包夾著英山,「你在上班的時候千萬要注意,不要輕易被憤怒操控了,
雖然那個娃娃目前只會讓那些人受傷……但是之後如果不小心演變成死亡事故,那就真的
糟了。」
「糟了?會很糟嗎?哈哈……」英山的笑聲聽起來極為無奈,「風海老師,熊總編,你們
有經歷過服務業嗎?」
「我以前有在比薩店打工過,」我回憶起學生的時代,接著補了一句:「不過我沒在便利
商店工作過。」
老熊則是緩緩地搖搖頭,我記得他出社會後就一直在出版界打拼了。
「那風海老師你應該可以理解我的想法吧。」英山看向我,眼神就像在詢問我是否願意成
為他的同伴,並接受他的理念,「只要身為服務業,一些沒有基本禮貌跟道德的人手上只
要有幾十塊幾百塊,我們就要把他們當成神或是皇帝來伺候,而且越來越多人覺得這樣是
應該的,連一些國中國小的屁孩也把我們店員當狗在看,你們覺得這樣真的是正常的?」
英山的這幾句話,完全濃縮了他在便利商店上班以來壓抑的所有怨氣,聽得出來他已經無
法再忍受這種狀況,而決定利用娃娃的能力反擊。
「這種情況的確不正常,我以前還在打工的時候也常常會被這種人惹毛,但我們必須回歸
常理,而不是用極端的方式。」我趁著英山還有理智時提醒他:「英山你記得嗎?上次那
群屁孩被弄到斷腿的時候,你還是最同情他們的,不是嗎?」
「是喔?我那時有這種想法喔?」英山下一秒馬上就找到方法回擊我:「那風海老師你又
記得嗎?當時叫我收起同情心,說那種人不值得同情的,正是你們兩位不是嗎?」
我整個人一愣,英山說的完全沒有錯,當時我跟老熊確實是這樣跟他說的。
而且,就連今天那位中年男子連人帶著機車被夾在電線桿中間的時候,我跟老熊也只是站
在店裡袖手旁觀,沒有出去阻止。
為什麼我們當時沒有選擇伸出援手阻止意外呢?
是因為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仍然覺得這種人不值得同情,死了也沒關係嗎?
我整個人陷入自我的矛盾中。
「風海老師,現在我的看法不同了,公司這次的政策,讓我看到那些顧客有多欠教訓。」
英山咬牙切齒地看著便利商店仍亮著的招牌燈。
每間商店的招牌之所以可以24小時不停的亮著,那是因為員工盡心盡力地付出把工作做好
,但某些顧客跟企業資方總是看不到這一點,而認為招牌是理所當然會亮的。
而英山此刻的心態,就是要教訓那些瞎了眼的人:「我現在認為……不管那個娃娃是因為
什麼原因而跟著我,但是她確實有存在的必要,我要利用她來好好教訓一下那些人。」
「喂,英山!」老熊往前踏出一步,加重了語氣對英山說:「你要想清楚,現在你是可以
利用她沒錯,但是之後呢?你會在便利商店裡面幹一輩子嗎?如果那個娃娃跟著你到其他
地方,你可以確保她不會傷害無辜的人或害到你自己嗎?」
老熊的話完全講出了重點,現在歸現在,那未來呢?
我也說出了我的看法:「英山,那女孩現在有可能真的是因為喜歡你才幫助你的,但是…
…如果你以後有了女朋友,或是其他喜歡的人,她也有可能會橫刀奪愛傷害她們,你有想
過這個可能性嗎?」
英山聽完我跟老熊的話後,整個人一愣,然後抬起手來敲了敲頭上的安全帽,嘴裡唸唸有
詞,他應該是現在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看來我跟老熊的話有把他的理智稍微拉回來了,老熊趁勝追擊,繼續說:「英山,我們會
繼續調查那個娃娃的背景,在這段期間內,你盡量不要跟客人起衝突……要知道,她可是
真的殺過人的,雖然她殺的是真的該死的人,但我們還不清楚她的本性,一切都必須小心
啊。」
英山聽到後,先停止了敲打安全帽的動作,然後盯著老熊,發出一聲輕笑後,說:「總編
,你真的對服務業完全不瞭解對吧?會不會跟客人起衝突這種事情,決定權不在我們,而
是在客人,他們要是看我們不爽,有時候拳頭就直接過來了,根本沒有給我們選擇的機會
。」
對於這句話,老熊一時間竟找不到詞句反擊,因為英山說的完全正確,讓老熊無法回嘴。
「不過,熊總編,風海老師,請你們放心吧。」英山把機車鑰匙插入鑰匙孔中,順手一轉
發動了機車,「我答應你們,在這段時間內,我會盡可能忍受那些愚蠢的顧客,不讓我們
店門口再發生車禍的。」
聽到英山的答允,我跟老熊總算安心了點,但英山隨後又補上一句話:「但是我的忍耐限
度也是有限度的,希望你們能理解。」
英山的這句話,意思就是在說:如果以後還是出事了,那可不能怪我,而要怪顧客自己欠
教訓。
英山接著把車燈打開,右手稍微催了幾下油門:「現在請讓我回家睡覺吧,抱歉,我真的
很累了……」
我跟老熊點點頭,各自從機車旁邊退開,英山催足油門,從我們面前快速掠過,一騎到馬
路上後,他的車尾燈馬上被深夜的街道所吞噬,一轉眼就無影無蹤了。
英山離開後,我跟老熊彼此都不說話,而是踏著沉默的腳步往老熊的車子走去。
等到上了車後,老熊才嘆出好長好長一口氣,那是中年人終於感覺到自己已經老了的嘆息
。
「喂,風海呀。」老熊把頭整個往後靠在椅背上,說:「我剛剛算不算被英山diss了?」
看來英山剛剛所說的那句「你真的對服務業完全不瞭解對吧」已經變成老熊心裡的一根芒
刺了,同時我也感到驚訝,因為老熊竟然知道diss(有不尊重、羞辱的意思)這個詞,雖然
他完全把詞用錯地方了。
「我覺得不算diss啦,因為那不是英山的本意,他只是說出了服務業最真實的狀況。畢竟
服務業的壓力真的很大,每次上班都在打仗,只要熬得過去,不管是脾氣、態度、各種反
應能力都會提升一級,人生也等於歷練到另一個階段了。」我並沒有特別站在哪一邊,只
是說出實話。
而這些話也是我以前打工時期的體悟,對我來說,在打工過程中所學到的經驗,對於未來
出社會後的待人處事真的有很大的幫助。
「是這樣喔?」老熊像在檢視他的過去般,喃喃說著:「我以為從一個小編輯走到擁有一
間屬於自己的出版社,這條路就已經算是地獄了呢,原來服務業這條路走起來也是一樣嗎
?」
「老熊,這兩個不能放在一起比啦。」
在服務業打工練的是體力耐力抗壓力,而老熊自己創業開設詭誌出版社,那完全是另一個
層級的東西了。
「不過……我在想呀,如果我以前也打工過,或許詭誌就不會是現在的規模了,而是會變
成全國最大的雜誌社。」老熊的頭仍靠在椅背上,但他把視線頭緩緩地轉向我,問:「風
海,你覺得呢?」
「我想那是肯定的。」我沒有一絲猶豫。
「哈,」聽到我肯定的回答,笑容總算回到老熊的臉上了,「回去吧。」
老熊把頭從椅背上挺起來,一手放到方向盤上,另一手準備轉動鑰匙發車。
但是老熊抓著車鑰匙的那隻手,卻一直沒有轉下去。
老熊的眼睛緊盯著後照鏡,全身的動作停頓在準備發車的前一刻。
或許,老熊從後照鏡所看到的畫面讓他認為,發動車子可能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而老熊如此詭異的動作,以及車上突然出現的一股冰冷氣息,讓我不需要轉頭,也能知道
老熊看到了什麼。
「她來了。」老熊輕輕抖動嘴唇,小聲地說。
「我知道。」
我微微轉過頭去看,果然看到那個娃娃正靜靜地坐在後座上。
「哈囉,好久不見了。」我對她打招呼,並試著用輕鬆的語氣跟她對話:「上次是妳自己
從我們車上跑掉的,這次怎麼自己跑回來啦?」
我觀察著娃娃的反應,不過她既沒有動也沒有出聲,讓主動說話的我陷入相當尷尬的局面
。
「妳現在跑到我們車上,該不會是想讓我們出車禍吧?」我表明自己的立場:「我們是英
山的朋友,對他沒有任何惡意,希望妳可以理解。」
娃娃仍然沒有任何動作,但我們卻聽見了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就跟我在夢中所聽到的一樣,輕輕柔柔的,像羽毛一樣飄來飄去。
「我知道你們是他的朋友……我也很謝謝你們把我從那棟房子裡帶出來,讓我回去報仇。
」
女孩的聲音並不是從娃娃裡傳出來的,反而像是從冷氣孔跟喇叭裡傳出來一樣,在車內無
所不在。
我仍盯著後座的娃娃,試著詢問對方的意圖:「所以妳是專程來跟我們道謝的?」
「不是的……」女孩說:「我想請你們不要拆散我們。」
拆散?但你們現在這樣根本不算在一起呀?妳頂多算是英山的工作守護神而已。
妳已經不在人世了,只是靈魂被困在這個娃娃裡,而英山還活著,他以後會結婚,有自己
的家庭,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我心裡雖然這麼想著,不過打死我也不敢把這些話講出來,那等於是自殺。
在這個時候,到底該怎麼說才好?
「小妹妹,」老熊這時也轉過頭來,提出另一個問題:「妳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妳會喜
歡英山嗎?」
看來老熊是想先搞清楚這點以後,再來解決問題。
「他在這間便利商店保護過我,我決定以後要在這裡保護他。」女孩的回答很模糊,這樣
我們還是無法得知她跟英山之間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但妳應該知道……」老熊利用這個時機,說出了關鍵的重點:「英山他不可能在便利商
店裡工作一輩子吧?如果他離開了呢?你要一直跟著他嗎?」
「我不會讓他離開的。」
女孩給了一個恐嚇性十足的答案,我跟老熊都聞到了恐怖情人的味道。
「但是英山有他自己的人生,我希望妳可以明白。」老熊就像一個真正的父親在叮嚀自己
的女兒一樣,聲音充滿柔性跟關愛。
但女孩顯然並不吃這一套,因為車子在此刻突然無預警的發動了,我跟老熊的心都涼了半
截。
之前的屁孩跟中年男子自己撞車自食惡果的畫面我們都還歷歷在目,我可不希望跟他們一
樣。
車內傳來了輕催油門的聲音,老熊將雙手抬高在方向盤上,並把右腳微微抬起,表示油門
並不是他踩的。
這油門的聲音,正是女孩最後的威脅。
如果我們不離開,她就會讓我們連人帶車往前撞,變得跟那些欺負英山的客人一樣。
「喂、喂,妳先冷靜一點。」我急忙說:「我們等一下就要離開了,沒必要這樣吧?」
「離開還不夠。」女孩的聲音一樣輕柔柔的,但威脅意味十足:「我要你們不要再來煩英
山了。」
「好好,我答應妳。」老熊也只能舉雙手投降:「請放過我這台車吧。」
催油門的聲音消失了,老熊鬆了口氣,這台休旅車雖然舊,但它畢竟從編輯時代就陪著老
熊拚戰到現在,老熊決不忍讓這台車受到一絲傷害。
「請你們記得自己的承諾。」女孩輕飄飄地留下這最後一句話。
冰冷的氣息從車上消失,代表她已經離開了這台車。
我再次轉頭去看,後座上已經看不到娃娃的身影。
老熊沒有再多說話,他用自己的腳踩下了油門,火速離開了便利商店前方。
接下來的路程,老熊都不再說話,而我的腦中也在思考著事情。
等我們回到詭誌出版社,老熊把車停好後,我才問老熊:「接下來該怎麼辦?」
老熊把車子熄火,反問道:「你指哪方面?英山?還是那個女孩?」
「兩者都有。」
「你的看法呢?」
「不能再去那間便利商店了。」我說:「那女孩已經把我們當成英山的敵人了,要是我們
再去一次那間便利商店找英山,應該就等著進醫院了。」
「你說的對。」老熊點點頭,「但又不能就這樣不管,如果讓那女孩持續待在便利商店裡
,遲早會有人因為她而死掉。」
「老熊你有什麼想法嗎?」
「嗯……」老熊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著,「我會請警方的朋友再後續調查女孩的身份,
只能從這點著手了。」
「但現在不是沒有線索了嗎?該怎麼查?」
「我會把上次那間廢墟的地點交給我警界的朋友,讓他們去周圍搜查看看。」老熊提出了
一個我從未想過的建議。
但我馬上理解老熊為何會有這個提議了,其實打從一開始就應該往這個方向去調查的,但
我們卻一直沒有想到。
「老熊,你認為……那女孩的靈魂被一人捉迷藏的儀式招喚到那棟廢墟裡,其實是有原因
的嗎?」我說。
「嗯,那棟廢墟的鄰近地區有許多一樣是廢墟的建築物,旁邊也都是山坡地,都是棄屍的
好地點,女孩的屍體有可能就在附近。」老熊說,「只要以那間廢墟為中心展開搜查,可
能會有結果。」
「但要動用警方去那裡搜查,也該有個理由吧?」
「理由什麼的,我朋友自己會掰,只要說線民密報那裡可能藏有毒品或槍械啦之類的就好
了,反正最後沒找到東西也不會怎樣,但如果真的找到了……」
老熊原本敲打著方向盤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重覆地說著最後一句話。
「如果真的找到了……如果真的找到了的話……」
老熊的聲音跟眼神中,又再度出現了只有身為父親的人才有的柔情。
「我們可不能讓那女孩繼續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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