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彩葉蜿蜒的小路
漏水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會漏水…畢竟破爛繡蝕的屋頂完全靠卡羅萊納茉莉緊密織補的。
一直很猖獗的玉荷本株,終於連卡羅萊納茉莉都受不住,枯萎了半邊,於是屋頂
有了縫隙,屋外下大雨,屋裡面下小雨。
幸好我的電器很少,筆電又容易收起來。
冒著雨,我察看。梔子本株附近的土地越來越惡化,簡直毫無生氣、貧瘠的驚人
。
其實土地是否肥沃,很容易感覺得出來。肥沃的土泛著一股清新的泥土芳香,握
著就覺得鬆軟、豐腴,飽含水分(和蚯蚓)…如果覺得太抽象,找那落葉積厚的
地方拂開,摸摸底下的黑色土壤就能明白了。
但貧瘠的土地就黯淡、死寂。如果還是不明白,找個棄置很久的花盆摸摸裡頭的
土,大約也能夠了解。
之前,梔子花的影響範圍大約就是根所及之處,我盡力施肥也就夠了。但這個兇
月,黑玉荷越來越兇暴,也讓貧瘠的範圍越來越擴大。連最能耐受的卡羅萊納茉
莉都受不了了。
說真話,我不明白。關於玉荷的一切,我幾乎都是摸索出來的。碰上從來沒發生
過的事情,我就茫然不知何解。
問白玉荷麼…他覺得跟我性命無關,非常淡然的不甩我。問黑玉荷麼…我嘗試過
一次,差點被他宰了。
過度兇暴化的黑玉荷是完全沒有理智的。而這個兇月,他又特別兇惡兼失智。
最後我挖掘了一條壕溝,在裡頭填滿有機肥(就不要問我組成物了…你不會想知
道的)。這樣暫時阻止了梔子本株發狂似的侵奪,終於保住了卡羅萊納茉莉的命
,和我的屋頂。
但這是個大工程,坦白說。尤其是兇月的時候,我頭痛的非常厲害。而這種重勞
動對我來說分外吃力。
可我敢抱怨嗎?我不敢。對一個出生就等於負債好幾億,債主是個窮凶惡極的合
法黑社會的倒楣鬼來說,護法再古怪也得感恩,沒他我早掛點了。
還好花店有個常客在中興農學院,有門路弄這些免費的「有機肥」。
本來我還擔憂沒有好好堆肥發酵會不會導致惡臭或什麼…我不太想看到的蟲之類
的…沒想到我太天真。
我花了一個假日挖的壕溝和滿滿的「有機肥」,只三天就幾乎粉碎成最貧瘠的土
壤。
真的差點昏倒…只是這種狂惡奪取地氣的行為,到初七的時候突然結束了。
原本不知道為什麼…直到黑玉荷狂亂的獵捕突然大增的惡魂厲魄,並且用我所不
明白的方式拖出對方的遺骸狂吞海嚼…
我在想,為什麼我會把好好的賞花兼藥用植物,養成某種詭異的「食蟲植物」…
這實在是太不科學了。
出門摘梔子花的時候,我都特別小心翼翼。即使白天通常都是白玉荷,但黑玉荷
出現的機率越來越高。
雖然不至於真的要了我的命,但會害我遲到,並且增加一些瘀青和擦傷,很不好
說明。
這個兇月,還很長。現在不是生理上頭痛了,連心理上都一起頭疼起來。
這天,即使有些懨懨,我還是勉力爬起來澆過花,上班去了。然後我發現,老闆
又進了幾盆有刺的植物…麒麟花、仙人掌,還有幾盆迷你玫瑰。
「老闆!」我對著大叔老闆吼,「我早就說過了…」
「啊?說過啥?」他很無賴的掏掏耳朵,「好好看店啊,別偷懶。」然後就跑了
。
…我討厭「大叔」這種生物。
早就跟他講過了,不要進有刺的植物。因為這類植物,跟我的感情很差,怎麼骰
都是攻擊狀態。
一般的植物,通常是「絕對中立」。也就是說,通常都比較消極,但並非沒有立
場。她們的立場就是固守疆域和平衡,因為我照顧她們,為她們澆水施肥,盡量
給予她們最適當的日照位置。而這個花店的生意並不是太好,有些植物從三吋盆
一路換到美植袋。來來去去的新植物,變成門面的老植物,終究因為照顧,而承
認我屬於疆域與平衡的一部份,這就是為什麼我在花店是安全的主因。
雖然,因為身為玉荷的宿主,我莫名的被劃分為「中立邪惡」。但大部分的植物
對我還是相友善的。
只是,有一部份的植物,尤其是有刺的植物,屬於「中立善良」,對我的攻擊性
很高。
於是我在搬盆和澆水時,莫名的被扎了幾十下,麒麟花乾脆的倒在手臂上,拉畫
出不深但很長的傷口。
…拜託。有種去找玉荷麻煩,不要牽拖到我這個特別無辜的宿主身上好嗎?
我把她們擺在最照得到陽光的花架上,並且決定沒事不去澆水。
看著比被貓狠抓過還慘烈的手臂,我悶悶的去後面沖水上藥,出來時看到在對面
藝品店喝茶的老闆,被幾個很眼熟的女孩子圍著說話。
結果老闆看到我,向我的方向指了指,結果那群女孩回頭,狼狽的鳥獸散了。
這是…?
剛好有客人看中了一盆迷你玫瑰,我苦笑著拿下來給她細看,默默忍受又被刺了
幾下。
我很高興她帶走了那盆迷你玫瑰。真的,非常美麗的淡粉色,而且這款迷你玫瑰
開花性好,病蟲害又少,和這個表面溫麗內在剛厲的客人相性非常適合,她們會
相處得很愉快的…
最重要的是,少了一盆會刺我的植物。
「欸,半夏,」老闆懶洋洋的走過來,「妳也太沒用了吧?只有有刺就會被扎…
我就不會。」
我不想跟神經粗兼皮厚肉糙的大叔說話。
「好啦,以後不進了啦。」老闆打了個呵欠,「老歐問妳種在他門口的彩葉草好
像沒什麼精神,有空去看看吧。我說啊,妳種的那個還不錯,可以拿來店裡賣啊
,妳自己賣自己收錢,我又不會跟妳分…妳來三年有了吧?認識這麼久了,見外
啥啊?」
…老闆雖然又懶散又腦筋缺弦,老是爛好人的收太多賣不出去的花。但他的確是
個好人。
「我沒跟自己老闆搶生意的興趣。」我淡淡的說,「彩葉草很好種,家裡種到爆
滿,修剪下來扔了可惜。這條街…我很喜歡。是大家都很好,才容我寄養。」
是的,就是這樣。從花店到我的住處,幾乎沿途都有我種的彩葉草。寄放在人家
的門口或圍牆邊,每季施長效肥,太久沒下雨會一路澆水過去。
這就是我,讓花店到家裡,能夠安全的方法。
由點而面,這些絕對中立,由我所種下的彩葉草,構成了一道領域和平衡,我在
當中,幾乎是無法被傷害的。
「老闆你喜歡的話,我也送你一盆好了…不收錢。」我漫應。
結果大叔老闆毫不客氣的獅子大開口,要了一整條街的品種,還非常內行的要了
一種日系幾乎絕版的柳葉型。
真想打他。
不過我還是答應了。沒辦法,誰叫我自己嘴殘,沒事跟他講我有那款,愛炫耀活
該死好。
下班後,我到對面藝品店看那盆彩葉草。這款也是我很喜歡的,綠葉嫣紅斑點,
我都喜歡說是潑油漆。成熟而且日照夠的話,會出現淺黃蕾絲葉邊,非常美麗。
沒什麼大問題,水澆太多了。歐老闆應該也很喜歡吧…只是喜歡花的人總是忍不
住會照三餐澆水表示過剩的愛心。這很容易解決,我答應他明天帶些天弓石斛的
高芽來,讓他綁在行道樹上,想澆彩葉草的時候,就去澆石斛吧,絕對澆不死。
幾乎是愉快的一天,愉快到我都差點忘記身處兇月。
我…其實很喜歡人類。尤其是,喜歡植物的人類。他們的心靈,很平靜,而且溫
柔。
但我實在不應該在太愉快的狀況下,放鬆了警惕。以至於冰冷的呼吸在耳畔時,
才覺得我的人生並沒有鬆懈的時候。
「女人…」如塵土般的氣息混著陳舊的血腥味,在耳邊吐出冰霜般的寒氣,「拋
棄妳那些無用的掙扎,妳再也不能憐愛妳的花與樹。向妳的殘暴護法說再見,我
此時來召喚妳離開…」
我回頭,那張兜帽下的髑髏,距離我的臉不到一尺。所以說,國際化一點好處都
沒有。東方的陰差還不會對我怎麼樣,但西洋的死神卻很樂意渾水摸魚。
大概是我不了解的外交豁免權之類的。
「太遲了。」我說。
潔白的手骨舉起大鐮刀,「永遠不遲,親愛的…吾將賜妳永恆的…死亡。」
氣勢萬鈞的揮下…只是被推得後空翻實在不太帥。
反派的死因…往往是話太多。更何況還是個裝文青的傢伙…你不知道不是裝B才
挨雷劈,裝文青更是九雷轟頂嗎?
看黑玉荷亢奮到獠牙宛如劍齒虎,我想什麼外交豁
免權也救不了這個外國來的死神。
「太遲啦。」我沒好氣的跟玉荷說,早在感到不對我就召喚他了…我知道就他的
形態來說,的確動作不會很快,但這也太超過的慢了。「不要搞得太華麗太引人
注目了!」
但我猜,他根本聽不見我說什麼,只是狂暴的衝上去。當然,非人都會隱匿,不
會讓人類看到…大部分的人類。
可這是個特別的月份,對於微有天賦的人類是個放大感知的時刻。而我並沒有把
握看得到的人類心臟血管是健康的。
所以我出劍指,頓地踏步,吹出一口人類的生氣,混著梔子花的芳香…和整條街
的彩葉草共鳴。
有幾個呼吸間,或許是一片落葉,或許是搖曳生姿,也可能是拍了人類的褲角或
裙擺,暫時的將注意力引開來。
「縛!」我輕斥,虛幻的根抓住了差點逃脫的西方死神,讓玉荷順利的攫取了獵
物,用種瘋狂的狂喜,一點一滴的吸乾死神。
西方死神掙扎,對我呼救,然而聲音越來越弱,最後不動了。
可惜呢。我並不是個悲天憫人的好人,所以只是看著。我對於想把我啃得連骨頭
都不剩的靈識者缺乏寬恕的精神。
頭好痛,而且累、虛弱。只是幾個呼吸間的事情…我卻覺得兩條腿像是灌滿了鉛
,幾乎挪不開步子。
但人的潛力無窮,尤其是亢奮到超乎尋常的黑玉荷跟在身後。我還是看似悠閒的
邁步,不讓黑玉荷找到任何心靈的縫隙。
相處這麼多年,我已經能明白朱炎為什麼會說「不被護法危害的方法」。
「拖著那個幹嘛?還不扔了?」我閒聊似的問。黑玉荷已經把死神的所有內在都
吸乾了,好吧…我承認,「死亡仍舊會死亡」頗有詩意,但我不想看黑玉荷把那
團殘骸帶回我家。
「這是上好的肥料…於本株而言。」黑玉荷的聲音低沈而輕佻,帶著滿滿的惡意
,「浪費食物該遭天譴,半夏,我的主人,對嗎?」
坦白說,我真討厭他在我耳邊吹氣。冷,並且使人起雞皮疙瘩。
「隨便你。」
但他在我身後發出毛骨悚然的笑聲。「然後呢?召喚我…可我的祭品呢?」
我還以為他忘了呢。看起來是混不過去了…
這就是我以前老被認為是神經病,並且幾乎被送進療養院的主因。我被玉荷誤導
,以為必須用自己的血當祭品。我想沒事就自殘,還把血滴到盆栽裡…怎麼看都
像是精神病患。
可我畢竟,和他一起生活了將近十年。
「『誰殺了知更鳥。』」我開始朗誦。
『我,麻雀說,
用我的弓和箭,
我殺了知更鳥。…』
其實,我的英文很破,所以這首鵝媽媽歌謠最有名的一首殘酷兒歌,我是用中譯
本背誦。至於背誦什麼,其實不重要,我會背這個是因為玉荷最喜歡…這個邪惡
的花鬼就是喜歡殘酷的語句。
或許,植物也有聽覺,我猜。可能,非常可能,我的聲音剛好就是在他們最適波
長內。只要是有韻律感的聲音,就會感覺到他們在傾聽。
尤其是我種植的植物。
在形形色色,彩葉草構成的街道,統一和諧的屏息靜氣。
雖然是這樣音調平平,毫不出色的朗誦。
走完這條街,我也剛好朗誦完畢。我堅持是幻覺,每次每次,都會看到知更鳥的
靈魂飛過天際。
黑玉荷搭著我的肩膀,慢慢的將慘白冰冷的手挪到脖子上,修長的指甲按著我的
頸動脈,低沈如地獄發出的細語,「我的主人,半夏,妳是個很好的吟詠者,好
到…有些捨不得吃掉妳。」
他的聲音的惡意越來越重,花香濃郁到簡直帶著金屬損毀餘味的劇毒感,「妳甜
美的恐懼呢?我很久沒嗅聞到令我心蕩神馳的恐懼了…」
我斜眼看他,有些厭倦的。「太遲了。」不耐煩的將他的手拿開,大踏步的往荒
蕪中的家走去。
你們,不管是玉荷,還是死神,抑或是什麼非人,通通來得太遲了。我早就把「
恐懼」殺死了…說不定把很多情感,一一辦了葬禮。
誰讓你們太喜歡那些軟弱的情感…你們喜歡什麼,我改!
我哪,就是對這種命運太憤怒了,最少最少,我要活滿一甲子,好好的嘲笑這個
破爛到炸裂的合法報仇機制。我要嘲笑輕蔑命運,更不會讓那些惡意者得到任何
樂趣。
包括你!該死的玉荷。
有機會的話,我想手刃那個不知道死哪去的祖先,可惜據說他已經投胎轉世N百
次了。
怒氣沖沖的回到家,真很想破壞些什麼或殺個誰…
夕陽餘暉中,各色的彩葉草沐浴著金光,閃爍著最美的姿態,完全不遜色於任何
一種花。
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說不定,活著不算是件壞事。托起一片豔麗璀璨的彩葉,我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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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子談鬼說狐,案牘勞形,窮經而皓首。然日漸虛耗,感來日無多。
一日泣於倫子曰,「吾墓望銘之『彼皆耗盡,再無所存』。」
倫子慨然應之,曰,「必銘『此人已乾』。」
--蝴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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