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愛與希望的辭呈
張天易寫了辭呈。
他在「淡水河房屋」只上班了三天，這是他第一份工作，但是他完全不想
再做下去。
他對房仲業的一切，厭惡到了極點，為了錢，為了賣掉房子，竟然能做出
如此汙穢的事。
他覺得夏子嵐是殺人魔，是夏子嵐害死了吳先生一家人，而自己儼然是一
名共犯！
在那間屋子裡，十八年前，發生了滅門慘案，過了十八年，同樣的地點，
又有一家人慘遭殺害，這都是夏子嵐一手造成的。
夏子嵐這傢伙，把鬼屋賣給吳先生，難道沒有絲毫罪惡感嗎？張天易知道
自己還有良心，他知道什麼是善良、什麼是對與錯。難道夏子嵐完全沒有
良心嗎？
張天易回想著這三天來，和夏子嵐相處的種種過程，只覺得夏子嵐講的每
一句話、採取的每個行動，全都虛偽、無恥、骯髒。
張天易一直覺得，夏子嵐渾身散發出無比的自信，讓張天易萬分傾倒。現
在他才明白，原來那不是自信，是自大。
夏子嵐那自信的笑容，好像變態一樣，噁心極了。
（我只是想把房子賣掉）
張天易想著夏子嵐的言行，他發現夏子嵐從頭到尾，腦中只想著一件事情
，就是把房子賣掉。
賣掉、賣掉、賣掉，在夏子嵐心中，只知道把房子推銷出去，除此之外，
從沒聽他說過任何帶有情感的語言。在夏子嵐眼中，除了房子之外，再也
看不見任何東西，也容不下平凡的人們，為了家人、為了幸福，所做的一
切努力。
（我一定能把房子賣出去）
是的，把房子賣出去，夏子嵐在過去三天的所作所為，到凶宅過夜、翻箱
倒櫃尋找「寶物」、在高空和厲鬼糾纏、玩命似的追逐狂飆、跟小瀅要的
粽子契約、以及最後重返現場發掘真相，全部都是為了賣房子！
張天易一直跟在夏子嵐身旁，經歷了恐怖離奇的事情，看見許多從未見過
的景象，心裡產生了無數感觸，以及這段期間的恐懼、驚慌、疑惑、好奇
、失望、罪惡感，張天易想了很多很多，然而夏子嵐卻只想著把房子賣掉。
（一切只是做生意）
張天易終於認清事實了，夏子嵐是個老狐狸，一個狡猾的房屋仲介，是個
無良到極點的黑心商人！
為了做生意，為了賺錢，就算犧牲吳先生一家人，也能擺出一副無所謂的
樣子。夏子嵐拿了那些錢，連一絲愧疚都沒有嗎？
黑心的店長！無恥的公司！邪惡的房仲業！無情又冷漠的台灣社會！
張天易沮喪極了。
他拿著辭呈，打算最後一次前往「淡水河房屋」。他要把辭呈扔在夏子嵐
臉上，然後瀟灑地離開，繼續找工作。
比起當一名房屋仲介，他寧願餓肚子，起碼不用擔心半夜鬼敲門！
*****
然而，當張天易懷著雄壯的心情，推開店門時，卻看見一幕奇怪的景象！
只見那位吳小弟，站在夏子嵐身前，連連鞠躬，臉上帶著真誠的感激與喜
悅。
「夏店長，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吳小弟激動地說：「你
是我這輩子遇過最好的人，你好偉大，你、你好像天使一樣，救苦救難，
我一輩子不會忘記這份恩情，你、你一定會過得很幸福、很快樂。」
「哪裡，」夏子嵐說：「很不好意思，我必須承認，我只是想把房子賣掉
。」
「十八年了，」吳小弟說：「十八年來，我無時無刻想著家人，我沒有忘
記爸爸媽媽，還有我生長的地方，如果沒有遇到你，這一切只能繼續隱瞞
下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嗯，你不要鞠躬了，站著好好說。」夏子嵐說。
「那個老人託夢給我，自稱是我的三伯公，」吳小弟說：「他說那些人回
到台灣，就是要去找十八年前的毒品，他已經託人把權狀交給你們公司，
那些人一定會找上門，果然，所有事都應驗了，一切都順利完成了。」
「嗯，確實相當順利。」夏子嵐說。
「總之……總之……」吳小弟說：「我報了滅門之仇，以後就是自己一個
人，我、我覺得很自由，很快樂，都要感謝夏店長，你拯救了我的人生。」
「我感到很榮幸。」夏子嵐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說謝謝，謝謝夏店長，謝謝，謝謝，你是世界
上最偉大的房仲業者。」吳小弟連連道謝。
「至於那五千萬，」夏子嵐說：「本店要抽一成佣金，剩下的四千五百萬
，就交給你了。」
夏子嵐遞出一本存摺。
「啊？」吳小弟驚呼道：「這怎麼可以，五千萬請你留著，我不想收。」
「你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這是法律規定，別想太多。」夏子嵐說：「你
拿了四千五百萬，可以好好規畫接下來的人生，如果你真的不想用，可以
捐給慈善機構。」
「好的，明白了，謝謝夏店長。」
吳小弟接過存摺，再次鞠了好幾個躬，走到張天易面前。
「這位先生，也謝謝你，萬分感謝。」吳小弟對張天易懇切地說。
張天易傻在原地，看著吳小弟走到店門，又是一個鞠躬，轉身離開了。
「夏子……呃……店長，」張天易心中的疑惑比阿里山還高，幾乎要爆滿
出來。「請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吳小弟為什麼一直道謝？」
「來吧，瞧你整個狀況外。」
夏子嵐招手要張天易過去。
「一個很簡單的事實，」夏子嵐說：「林金火有兩個小孩，女的叫林愛，
男的叫林擎，你應該記得吧？」
「是的，所以？」張天易疑惑地問。
「你一直都沒發現嗎？真的沒發現嗎？」夏子嵐說：「從頭到尾都沒看到
林擎的鬼魂。」
「啊！」張天易發出一記打雷似的吼聲，隨即大叫：「難道、難道……十
八年前，林擎並沒有被殺死？」
「十八年前，林金火一家慘遭滅門，」夏子嵐說：「但是，有一個人活了
下來，就是當時才三歲的林擎小弟弟。」
張天易瞪大眼睛，合不攏嘴，腦中狂風暴雨般，風馳電掣，閃過無數念頭
。忽然，他終於抓到重點了，他隱約明白整個事情背後，還有一道真相。
「而林擎小弟弟，活過了十八年，今年二十一歲，正是大學生的年紀。」
夏子嵐說。
「所以……」張天易驚呼道：「難道、難道……那位吳小弟，其實就是林
擎！」
「沒錯。」夏子嵐說。
張天易目瞪口呆，登時冒出一身冷汗。
「你剛剛進來時，吳小弟已經講到一半，我全部重新整理一次給你聽吧。」
夏子嵐深吸一口氣，開始說：「當年，林金火退出販毒組織，金盆洗手，
引來黑道的懷疑，於是三個人黑衣蒙面人闖入他家，試圖逼問林金火，要
他交出值錢的新毒品。
「林金火有沒有暗中販毒，已經不得而知。他堅持否認到底，於是家人慘
遭殺害，林金火也從七樓被丟下去摔死。
「然而，看了契約呈現的影像，你應該記得，吳小弟……現在要改稱林擎。
「林擎被帶進臥室，發出慘叫，但沒有被殺死。根據林擎的說法，黑道見
他年紀還小，留了他一命，想要培養他成為販毒組織成員，在清理殺人現
場、偽裝成家暴事件之後，便將林擎給帶走了。
「十八年來，林擎被那群人撫養長大。案發當時，他雖然年紀還小，但是
對那些人的所作所為，他全部都記得一清二楚，並且牢牢懷恨在心。
「就在前陣子，那群黑道成員，在海外經營失利，決定返回台灣，目的就
是去尋找十八年前，林金火藏起的毒品。
「他們深信，只要找到那毒品來源，就能東山再起，狠撈一筆橫財。
「為了能夠有充裕的時間找尋毒品，他們打算把林金火的房子買下來，進
行一番徹底搜索。
「而屋子在林金火死後，所有權輾轉易手，最後到了林擎的三舅公手上，
也就是屋主陳俊南。他已經死於養老院，那天來的委託人，並不是陳俊南
本人。
「陳俊南得知這個消息，便用託夢的方式，將這個訊息告知林擎，以及他
將房屋委託給我們的計畫。
「於是，黑道一夥人偕同林擎，假冒成一家人的樣子，在到處打聽之下，
知道房子在我們這邊，便跑來找我們看房子了。
「是的，那位『吳先生』，還有他的老婆、他的父親，全部都是假冒的，
他們不是一家人，而是黑道成員。
「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另一個身份。『吳先生』、他的『老婆』、他的『
父親』，這三個人，正是當年那三個黑衣蒙面人，殺害林金火一家人的殺
人兇手！
「計畫順利地進行了，『吳先生』相信找到毒品可以大賺一筆，於是我漫
天開價，『吳先生』也豪邁地貸款五千萬，買下那棟房子。
「最後，他們開心地走了進去，鬼魂終於等到報仇的一天，過程你應該都
看到了，很精彩吧？
「如此一來，林金火的願望實現了，『契約』也同時完成。這就是所有的
事情始末。」
張天易聽完這段故事，登時感到驚心動魄，冷汗涔涔。
萬萬想不到，賣鬼屋的整個過程，竟然有著如此複雜的內幕！
「請問店長，」張天易問：「你怎麼知道，吳小弟的真實身份是林擎？」
「我看了林擎的照片，在腦中模擬他長大之後的相貌，跟吳小弟不謀而合
。」夏子嵐說。
「就這樣？」張天易吃驚地問。
「不止這樣，主要是這個影片，讓我確定了吳小弟的身份。」
夏子嵐點幾下滑鼠，螢幕上開始播放影片，那是從公寓取出來的、林金火
一家人的生活影片。
「這裡，」夏子嵐指著螢幕說：「林擎的左耳下面，脖子長了一顆痣，另
外在他右嘴角下方，有一道傷疤。」
張天易瞪大眼睛，仔細盯著螢幕，影片年代古老，畫質相當模糊，而且晃
動得厲害，畫面中的林擎活潑地跳來跳去。
張天易看得眼睛都快瞎了，終於勉強看到，林擎脖子確實有一顆痣，嘴角
也有傷疤，只是幾乎難以辨認。
要不是非常仔細地盯著瞧，根本不會看見那些標記。
「他們第一天來看房子，我就注意到了，」夏子嵐說：「吳小弟臉上也有
這些特徵，看了影片之後，我就確定他是林擎，如此一來，其他三人的身
份也就很容易可以推斷出來。」
張天易目瞪口呆，說不出的震驚。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吳先生」一家人，
他只是在每個人臉上掃過一眼，想不到夏子嵐竟觀察得如此仔細！
夏子嵐的觀察力、注意力和記憶能力，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就在這時，影片傳來林金火說話的聲音。
「小擎啊，你要乖乖的，當一個善良的孩子，你以後要好好讀書，認真工
作，循規蹈矩，做一個正直的人，不要像爸爸一樣。爸爸以前，做了很多
壞事，害了很多人，常常被警察抓走，爸爸很後悔。你千萬不要學爸爸，
你要替別人著想，就算賺不到錢，也可以過得很心安。爸爸想看你出人頭
地，為社會做點貢獻，爸爸想看你做好事，幫爸爸年輕時錯過的，應該幫
助別人的歲月，好好彌補回來。小擎，爸爸把期望都放在你身上。」
畫面上，三歲的林擎似乎聽不懂這番話，他開心地蹦蹦跳跳，在草地上跑
來跑去。
張天易怔怔看著這幕景象，心中五味雜陳。
他忽然明白，所謂的「寶物」，其實是存在的。
那讓林金火突然退出黑道，金盆洗手，不再販毒的「寶物」，正是畫面上
的林擎，林金火的家人。
是家人，讓林金火放棄販毒的暴利，轉而打零工，過貧窮的生活。只要和
全家人在一起，就是林金火最珍惜的寶物。
張天易眼眶泛紅，他想到自己幾乎斷絕關係的父母。他決定下班之後，給
家裡打個電話，告訴父母，他已經找到一個很好的工作，而且是很有意義
的工作，他要非常努力、非常認真，在房仲業界出人頭地。
「淡水河七號，」夏子嵐說：「你從進來到現在，左手一直插著口袋，裡
面是不是放了什麼？」
「咦？啊？」張天易慌張地說。
「那張辭呈，把它撕掉吧。」夏子嵐說。
張天易大吃一驚，店長連這點都猜到了。
他忽然又發現一件事。他從加入「淡水河房屋」到現在，見到了許多奇怪
的人事物，有虐待狂的李立花、莫名愛上他的小瀅、鬧鬼的凶宅、臉爛掉
的女人、捉摸不定的阿婆、偶爾腹黑的小女孩、在外牆爬行的林金火、「
吳先生」一家人、從家暴變成滅門的血案、以及整起事件的舞台「幸福麗
緻大廈」。
許多事情都相當離奇，但此時張天易終於明白。
跟那些事情比起來，真正最奇怪、最讓人捉摸不透的，其實是眼前這名，
叫做夏子嵐的男人！
「店長，我還有問題。」張天易問：「林擎既然沒死，當年的新聞和警方
為什麼要那樣下結論呢？」
「淡水河七號，你有沒有聽過『萬事興建設公司』？」夏子嵐說：「那棟
『幸福麗緻大廈』，是萬事興建設蓋的公寓，萬事興財大氣粗，背後牽連
到無數利益，政府官員也牽涉其中。」
「難道，血案就是被……」
「是的，被隨便唬弄過去了。」夏子嵐說：「比起黑道尋仇，對外聲稱是
家暴事件，對房價影響較小。萬事興的勢力遍佈各處，買通警方和媒體只
是小事一樁。」
張天易暗暗心驚，想不到事情背後，還牽涉到官商勾結種種黑幕。
這時玻璃門被人推開，一個頭頂微禿的中年人匆忙走了進來。他滿頭大汗
，顯得十分著急。
「立花呢？又翹班了。」夏子嵐說著迎了上去。
「請問一下，」中年人說：「聽說你們公司專門處理特殊物件？」
「是的，本公司專業負責特殊案件。」夏子嵐說：「不管多恐怖的房子，
只要交給我，我一定能把它賣掉。」
張天易露出微笑，他終於明白，為何牆上掛的照片，每一間房屋都如此破
爛。他明白「淡水河房屋」是怎樣的房仲公司了。
他精神抖擻地走了過去，準備好迎接下一場挑戰。
*****
尾聲
萬事興建設，辦公大樓內，一個漆黑的房間。
兩名男人坐在黑暗裡。
「聽說夏子嵐找到『那個人』了？」其中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對，是個二十四歲的小夥子，還很生嫩。」另一年輕男子說：「剛加入
淡水河房屋，成為正式職員。」
「看來，夏子嵐這次要來真的。」
「要不要採取行動？」
蒼老的聲音沒有答腔，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黑暗中悄然無聲。
「接下來的目標是……」老者打破沉默道：「評估工作完成了嗎？」
「是，已經預估出來了。」年輕男子說：「我們分析最近期的六個瑕疵品
，其中鬧得最嚴重的一棟，是位在新店烏來山區的別墅，預計兩週後會交
到夏子嵐手上。」
「擦」的一聲，年輕男子點燃了打火機，緩緩湊近嘴邊的香菸。
火光映照出他的臉孔，年約二十七歲，雙頰豐滿，濃眉厚唇，鼻翼寬大，
戴著一副金邊細框眼鏡，長得像國文課本上的徐志摩。
他貌似善良惇厚的知識分子，但眼鏡後方，一對深邃的雙眼，深不見底，
眼神銳利，眼中彷彿有高壓電流滾動著，劈里啪啦迸現無數青芒，顯然是
個狡黠至極的人物。
火光驟然消失，他輕輕吸了一口菸，整根香菸竟猛地燃燒起來，瞬間只剩
菸蒂。
「新店山區的別墅？」老者說：「那不就是……嗯……勝算都在你手上了
，『灌漿機』先生。」
「一切都在預料中。」代號灌漿機的年輕人說：「我不會讓夏子嵐掀了萬
事興的底牌。」
「你的陰陽眼和辦事能力，值得董事會信任。」老者說。
「那個菜鳥，」灌漿機說：「應該很想體驗一下灌漿的感覺。」
「請留意，該提防的不是那小夥子，而是夏子嵐，和他身邊的人。」老者
說：「必要的時候，不妨採取一些激烈手段吧。」
「嗯哈哈，哈哈哈。」
(全文完)
( 《賣鬼屋：紅河別墅》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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