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當我還沉浸在食物與飢餓的美妙對抗時,屋外突然傳來急躁而不耐煩的門鈴聲。
「誰啊?」左手拿著罐頭,湯匙還含在嘴巴裡,捨不得離開食物美妙滋味的我打開了門。
──精確的說,門才剛剛打開一個小縫,我就跟門一起被隻粗魯的大腳給踹開。
我跌倒在地,疼痛而晃動的視角中,兩名男子突然衝了進來,手上還拿著槍,森寒的槍口
竟然指著我。
「警察!不要動!」
站的離我比較近、高瘦身材,嘴巴正下方有顆黑痣的中年男子一手拿槍,一手拿著紅色的
刑警證大喝道。
「呃,這是什麼狀況?」一頭霧水的我只能從嘴裡拿出湯匙,呆呆地躺在地上看著他們。
而另一名留著俐落平頭、看起來短小精悍的年輕警察毫不客氣地一把奪走我的湯匙跟罐頭
,交給黑痣警察裝進證物袋內,他自己則是用流暢的動作將我銬上警銬。
「現在依食用有機物罪的現行犯逮捕你,請你跟我們回分局一趟。」平頭警察將我提了起
來,從後頭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往門外走。
「喂!不對吧?我只是在家裡吃個罐頭耶?這犯什麼罪?喂…警察打人阿!喂……」我大
聲嚷嚷,完全無法接受什麼食用有機物罪這種聽都沒聽過的鬼罪名,但兩名警察卻是充耳
不聞,硬是把我壓上了警車。
分局,偵查隊。
由黑痣警察詢問我,平頭警察則負責打筆錄。
「你有需要請律師嗎?」
「不用,我只希望快點放我走。」
「你為什麼要食用罐頭?」
「因為我肚子餓。」我翻了翻白眼,這什麼白爛問題。
「你的罐頭從哪裡取得?」
「跟一個男的買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是在和平高中外面遇見他的。」
「你用多少代價取得?」
「3000元。」說完我不禁噗嗤笑了出來,現在想想還真的很荒謬,我竟然花了3000塊買一
個罐頭。
「罐頭裡面裝什麼東西?」
「肉醬啊。」
「你用什麼方式食用罐頭?」
「用湯匙挖啊。」
「是扣案的這隻湯匙嗎?」黑痣警察提示證物袋裡的湯匙。
「是啊。」我再度翻了翻白眼。
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筆錄作了快1個小時,做完警察還對我按指紋、拍照、採集尿液有的
沒的,好不容易分局偵查隊的程序都結束了,他們竟然還把我移送到地檢署去。
我坐在警車上,只吃了半罐罐頭的腸胃又開始飢餓地哀鳴。
地檢署,內勤偵查庭。
男檢察官看起來40出頭年紀,帶著一副閃閃發亮的金框眼鏡,面上表情嚴肅而緊繃。
「蘇正國,你涉犯食用有機物罪,你可以保持緘默,無須違背自己的意思陳述,你可以選
任律師,可以請求調查有利的證據,如果你是中低收入戶或原住民,可以請求法律扶助。
以上權利,你清楚嗎?」
「我有意見。」我大大搖頭,完全不清楚這個神經病的罪名,「什麼叫做食用有機物罪?
吃肉醬也犯法嗎?」
檢察官依舊是面無表情,將桌上法典交給法警,法警將法典翻開給我看。
「有機物危害防制條例,第10條第1項,食用有機物者,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應併科鞭刑
。」
看完條文的我不禁虎軀一震,尤其讀到最後「鞭刑」兩個字時更是膽顫地打了哆嗦,台灣
什麼時候有了這麼不人道的刑罰,人權團體難道沒有好好把關嗎?
「今天下午1點23分,你是不是在家中食用肉醬罐頭被警察查獲?」檢察官問道,鏡片裡
的雙眼顯得更加銳利。
「是。」我現在腦袋昏沉沉地,不斷地想像傳說中在遙遠的新加坡國度慘絕人寰的鞭刑。
「提示分局偵查隊的初步鑑定報告,你的採尿結果經化驗,有機物代謝呈陽性反應,你有
沒有意見?」檢察官請法警將鑑定報告交給我。
「沒有意見,我是真的有吃肉醬。」我的腦袋依舊無法思考,難道我真的會因為吃肉醬就
被他們吊起來打嗎?實在是太瘋狂了!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好,因為你自白犯罪,又有尿液初步鑑定報告為證,我將依有機物危害防制條例第24條
第1項規定,向法院聲請羈押與即時處分。」檢察官有條不紊地說著,像在處理再平常不
過的例行公事,但他嘴裡說的在我聽來卻滿是瘋狂的外星語言。
「我不服!吃肉醬是要羈押什麼?什麼鞭刑?我要見律師!我要開記者會!你們瘋了!你
們全部都瘋了!」我聲嘶力竭地反抗,不管是言語或是肢體,但偵查庭外衝進來幾個法警
三兩下就將我壓制並銬上腳鐐手銬,在情緒激動的混亂視線中,我隱約看見偵查庭上穿著
紫色法袍的檢察官,推了推他的金邊眼鏡,暗暗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的程序飛快地進行,在3個小時之內,我經歷了拘留室、囚車、羈押庭,女法官毫
不留情地判了我3個月有期徒刑及鞭刑12下,我的律師只能拍拍我的肩膀說他盡力了。晚
上9點多,我穿著受刑人的汗衫短褲,被兩名獄警架在陰暗的監獄甬道上,拖行的腳步回
盪著腳鐐匡瑯匡瑯的聲響。
站在盡頭等我的是一位穿著白袍、醫生模樣的老先生,他向獄警點了點頭,獄警開始分工
合作扒掉我的衣服,完全赤裸的我量了耳溫血壓、老醫生拿聽診器聽了聽我的胸部、手指
按壓我的腹部等等檢查後,向獄警表示我的身體沒有問題,於是我被帶了進去,光溜溜地
進去那個從來只存在我想像中的地方。
鞭刑室。
裡頭站著一個獄警,而身材魁梧的他手裡的「東西」完全抓住了我的目光──那是條長約
120公分、手指頭大小粗度的籐鞭。
我放棄了所有抵抗,打從被那兩個警察逮捕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抵抗只是白費力氣,
甚至會讓自己吃上更多苦頭,我就像一灘爛泥被丟上了刑架,沒辦法我的雙腿早已被想像
的恐懼震懾到無法動彈,我趴在長桌般的刑架上,兩名獄警將我的雙手雙腳牢牢地與刑架
綑綁,我像是彎曲成90度的待宰肉塊,突出著滑稽翹高的光屁股。
等獄警都停下動作,整間鞭刑室就陷入了一片死寂,等待是這段過程最難熬的折磨。
「第一鞭。」我突然聽到背後有人開口說,然後鞭子破空的聲音疾速響起。
「啪。」鞭子像一把利刃,飛快地在我的臀部留下一道深刻入裡的疼痛,我看不見傷口,
但劇痛卻瘋狂地將我撕裂。
然後「第二鞭。」
第一道疼痛還沒過去,更高的裂痛又如海嘯般湧起,我的感官被爆炸撐大,刺激的淚水鼻
水爬滿臉龐,我哀叫,我哀嚎,我願意用一切交換停止那條鞭子。
然後「第三鞭。」
痛,至痛,徹底崩潰的疼痛。
嘶啞喉嚨早已無法承載的巨痛,我放棄哀叫,竟連呼吸都傳遞著疼痛。
然後。
「第四鞭。」「第五鞭。」「第六鞭。」「第七鞭。」「第……」
我已聽不清楚行刑獄警的那些計數,在我因劇痛而扭曲的視線中,我隱約看見,在陰暗的
鞭刑室角落,有一個不應該存在的女生,披頭散髮地站在那裡,陰惻惻地看著我,那雙同
樣陰暗的眼睛,似乎有種說不出的哀怨。
我很清楚那是幻覺,但也顧不了那些幻覺了,因為從臀部所崩裂的疼痛、鮮血、知覺、慘
叫,正四分五裂地拉扯我的靈魂,打從心底的最深處,我被沖暈了過去。
當我在黑暗中醒來時,鞭刑室的噩夢都已遠離,我趴在獨居牢房的硬板床上,麻痺而失去
知覺的臀部像不是我的一般,累墜地垂在我的下半身。
再來,我必須在這個不到兩坪的狹小牢房,度過我被判的,那該死的3個月有期徒刑。
但這都還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又經過十幾個小時沒進食,我的肚子理所當然地感到
嚴重的飢餓,腸胃彷彿糾結在一塊,我感覺到胃酸在我的腹部亂竄,正奔流著岩漿般燒灼
的飢餓。
【第九十四天】
我無法詳細描述這3個月服刑的過程,畢竟那股有如鬼魅的飢餓不斷地干擾我的理性,我
無法理解或想像監所裡的生活如果剝奪掉三餐該怎麼度過,而這段期間我也常常因為極度
飢餓而冒冷汗、視力模糊、暈眩乃至昏迷,但監獄醫師的診斷結果卻顯示我的身體狀況一
切正常,更嚴苛的解釋就是我在裝病,於是換來了強度加倍的懲罰,不僅獄警一個比一個
還愛整我、刁難我,就連獄友都看我不順眼,私底下對我動手動腳,而獄警對我身上與日
俱增的不名傷疤瘀青當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為了生存,我只好極力隱瞞自己的飢餓,即便所有生理的反應都向我發出警訊,我還是咬
牙忍耐下來,有太多的夜晚,我蜷縮在牆角床邊,像是毒癮發作的毒蟲一般,讓飢餓恣意
地吞囓我的五臟六腑。
我好餓。好餓。真的好餓……
當我出監時,我的體重比入獄時減少了17公斤,我走出監獄時雙手雙腳都在顫抖,因為虛
弱更因為飢餓,我知道一切都已來到了邊緣,於是我回到布滿灰塵的家中,拿了貨車鑰匙
就往外走,我開著貨車上路,當然不是送貨,被關了三個月的我想必早就被老闆炒魷魚了
,而是我知道自己必須要逃,逃離這裡,逃離飢餓,逃離這個瘋掉的世界──雖然我根本
不知道該往哪裡逃。
也許一切冥冥之中都有註定,又或許我真的命不該絕,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貨車行駛在省道
上,當三個多月未進食的飢餓即將一拳擊斃了無生趣的我、連同正駕駛的這台貨車一起撞
向毀滅時,我目睹了一場車禍。
我前方的黑色休旅車,面對一隻突然從路旁衝出的土狗煞車不及,直接將它碾了過去,差
點打滑翻車的休旅車也沒多作停留,反而加速駛離現場。
那條一命嗚呼的土狗就這樣躺在地上,破裂的肚子流溢出黃白腸液與紅色鮮血,牠的眼睛
沒有闔上,還圓睜著車禍瞬間反應不及的驚恐。
來來往往的車輛都繞過了牠,沒有人願意停車下來多看死狀悽慘的牠一眼──除了我,我
將貨車停在路旁,下車走近牠的屍身。
省道上來去的車輛不少,於是我先將牠拖行到一旁,而這過程我聞到嗆鼻的血腥味,那是
生物體內最原始的氣味。
我吞了吞口水。
我的手沾染了牠的體液,黃色黏熱、果凍般的體液,從牠破裂的毛肚所流出的體液。
我將它慢慢放進了嘴裡,吸吮。
我想我瘋了,無法承受的飢餓已經將我逼瘋。
味蕾傳來的滋味竟是那麼無法抑制的貪婪美味,我從吸吮,變成用手撿拾、甚至挖取牠的
腸胃內臟塞進嘴裡,滿嘴的血腥滑膩卻扎實地帶給我「肉」與「食物」的認知,我積壓已
久的飢餓開始一點一滴地得到解救,我不禁狼吞虎嚥起牠的屍身,不管我臉上身上濺滿的
液體多麼狼狽,我只知道要不斷地用「塞入」與「吞嚥」尋得滿足。
而當體內如火焚的飢餓稍稍得到遏止後,我才發現周遭放慢速度看著我的車輛們,裡頭有
好幾雙不友善的眼光。
我沒有忘記自己是為什麼被鞭刑、被足足關了三個月,於是我抓起牠殘剩的屍體往貨車上
跑,我知道自己必須要逃,剛剛目睹我當街吃狗的民眾也許有人已經報警,我不能再被警
察抓到了。
我繼續開著貨車,行駛在逃逸的路上,嘴裡卻停不下咀嚼一塊塊的皮毛生肉血水。
我想我至少能躲掉一陣子的飢餓吧。
【第一百零三天】
清晨,剛剛才從嘉義市區躲掉一輛警車的追緝,渾身冒冷汗餘悸猶存的我,體內的飢餓更
盛,自從上次那條狗之後,我不知道又幾天沒有進食了,忍耐又已來到了邊緣,手握方向
盤的我隨時都會和理智一同出軌。
前方路口由黃燈轉成紅燈,我右前方車道的轎車已在路口停下車輛,而我看見斑馬線上一
名身形佝僂的老太太杵著拐杖,正蹣跚地走過路口。
對不起,我實在是太餓了。
我沒有放慢速度,反而是重重踩下油門。
【第 零 天】
「蘇正國!蘇正國!起來了。」
我在睡夢中被輕易地喚醒,事實上,宣判後的這幾個月,我沒有一天睡得安穩。
牢房外來了兩名獄警,透過深夜鐵窗外的黯淡月光,我依稀看見他們的面容,一位年紀較
大,高瘦身材,嘴巴正下方有顆黑痣;較年輕的另一位則留著俐落平頭,看起來短小精悍
。平頭獄警拿了一套新衣服叫我換上,我明白他的意思,該來的總是躲不掉。
即便如此,我拿著衣服的手卻仍止不住顫抖,我的動作很慢,換了有生以來最久一次的衣
服。
然後我跟他們走出了牢房,他們一左一右帶著我往前走,我的腳步很慢,不是因為沉重的
腳鐐,而是我知道在深夜裡等著我的是什麼。
「阿國大仔,怎麼這樣慢吞吞的啊?」平頭獄警似笑非笑地挖苦我。
「你會怕嗎?」黑痣獄警也加入嘲諷。
我沉默,此刻根本沒心情去搭理他們。
「怕什麼啦!你把肉票活活餓死的時候怎麼不會怕?」平頭獄警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情緒。
我依舊沉默,儘管被他的話又挑起回憶那天的場景,披頭散髮的她蜷縮在地,活像條乾癟
的蟲。
你問我會不會對她感到虧欠?
前往刑場的路不夠長,所以我無法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寂靜深夜被我的手銬腳鐐的匡瑯匡瑯聲劃過,我一路來到了刑場旁的偵查庭。
裡頭等待我的是穿著黑色法袍的書記官、以及穿著紫色法袍,戴金框眼鏡、40歲出頭的男
檢察官。
檢察官確認我的人別身分之後,說待會要執行死刑,問我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我想說話,但我腦中卻只充滿了不想死的懼怕與脆弱,我的嘴唇發顫,沒想到到最後我竟
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檢察官請我離開偵查庭時,我瞥見他推了推金框眼鏡,暗暗地嘆了口氣。
離開偵查庭,距離刑場不過就剩下幾十公尺。
刑場地上鋪滿了黃沙,中央墊著一床棉被,而在一旁的小方桌上頭則擺著滷味、包子、饅
頭、牛肉等飯菜,還有一瓶高粱酒跟一包香菸。
我知道,這是傳聞中的最後一餐,但現在全身軟弱無力的我只感覺體內翻攪著噁心,根本
吃不下任何東西,於是我只能用顫抖的手點了根菸,讓煙霧瀰漫視線,模糊我所不願面對
的真實。
但該來的總是躲不掉,大概十幾分鐘吧,身材魁梧的槍手已經準備就緒,我被兩名獄警帶
到刑場中央那床棉被上,我趴了上去,法醫從頸後注射麻醉藥劑,據他的說法,我8秒內
就會失去意識。
然後,整座刑場陷入一片死寂。
我知道槍手正在我身後用槍指著我,而我不敢倒數自己的人生還剩下幾秒,我拚命地張口
呼氣,眼睛盡我所能地環視四周,每一口、每一眼都可能是我的最後一次。
我看見她躺在我面前,披頭散髮的蜷縮在地,活像條乾癟的蟲,關不上的眼裡有說不出的
怨恨。
然後我聽見槍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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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拚完5000多字@@
我知道有人在等待,這也是現寫現po的無奈XD
該睡了,感謝你的推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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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帶劍,已出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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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臨,不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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