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跟小兔子聊天時，他忍不住跟她提起同學會夜衝這件事。
「好好喔，你都還跟你高中同學有聯絡嗎？我都沒有再看過他們了。」這是
小兔子的反應。
被小兔子羨慕，他突然感到羞赧，其實畢業之後，除了大呆，他幾乎沒跟任
何人聯絡。
「那麼，我有這個榮幸邀請妳，跟我一起參加青春無敵的同學會夜衝嗎？」
他問。帶個女伴，至少讓別人看一下，自己也不算魯到極點。
「讓我考慮一下。」雖然小兔子如此回應，但他下意識地感覺她是竊喜的。
這讓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他們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從前的高中生活。
聊著聊著，他想起從前的自己。
高中的時候，想像將來的自己，到底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無論如何，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一事無成，窩囊透頂。
「你以前高中的時候，想像自己將來是什麼樣子呢？想做什麼工作？」小兔
子問。真是心有靈犀啊。
他認真想了想。在剛失業的時候想這種事情，實在對心理健康沒有太好的影
響。高中時，他想當醫生或工程師，在很厲害的科技公司上班，研發很酷的產品，
走路有風，開著跑車，有個超正的女友。
而他最害怕的事，就是一事無成，他不想變成那種受窩囊氣，庸庸碌碌度過
一生的上班族；不幸的是，那正是他現在的人生，不僅如此，現在他連個庸庸碌
碌的上班族都當不成了。
「我高中的時候，想像自己將來會很厲害，最害怕的就是自己變成一個平凡
的人，」他回覆小兔子，突然變得異常地誠實，「只是，後來發現，事實跟我想
像的都不一樣，我已經變成了我最不想變成的那種人。」
能對小兔子如此誠實，他也有些意外，他本想在小兔子面前保持好形象的，
或許是接二連三的不順遂，讓他再也無法偽裝自己了吧。
回想起這些年，有時候他不禁自問，到底是誰讓他陷入這個無止無盡的地獄
呢？想起自己過往求學到工作的十幾年來，竟然只剩模模糊糊的記憶，就好像這
些年都白活了。
「好啊。」小兔子突然傳了訊息。
他愣了一下。
「我跟你去參加你同學會夜衝，好嗎？」小兔子回答。
「當然好。」他飛快地回覆，盯著螢幕，不自覺地傻笑起來。
「夜遊要去哪裡啊？會不會是很恐怖的地方？」
「怕了齁。」他回覆。
「才沒有咧。一點都不怕。」他幾乎可以想到小兔子在另一端強裝倔強的樣
子，忍不住笑咧了嘴。
「為什麼無辜的人，就這樣死了，而那些有罪的人，卻過著光鮮亮麗的舒服
生活，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若無其事的活下去？」
許多影像零亂地掠過。當他往下望時，所看到那張恐怖面孔，朝著他越靠越
近，伸手便能觸及。一會兒，他看到阿志站在樓的邊緣，張開雙手往下跳，一會
兒，站在那裡的人又變成他，樓頂的風狂，他張開雙手，彷彿即將乘風飛起。
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同學會的現場，大家在山下的7-11集合，彼
此寒暄一陣之後，準備騎車上山。
在這群人之中，他沒看到阿志，倒是有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靜靜地低垂著
頭，絞著手，沒人理睬她。
他有點奇怪，看來在場的沒人認識她，他也是。
妳是誰？他走過去問她。
我是阿志的妹妹，他今天不能來了。女孩子講話的聲音很輕，始終低著頭。
不過，你也不是白來一趟。
女孩子說話的聲音很輕很低，只有他聽得到。我哥哥說，我來這裡是要告訴
你自從上次見面之後，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情，還有，為什麼他這麼多年來都不跟
你聯絡……你想知道嗎？等一下，你可以載我，我也從來沒有機會參加過這種活
動。
女孩的長髮半遮著臉部，似乎很害羞，她露出的小半張臉龐卻沒什麼表情，
好像既不開心，也不緊張。
當然。即使當下情況有幾分古怪，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如果妳願意告訴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做什麼都可以嗎？女孩突然笑了，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這可是你說
的，你一旦這麼說了，就不能反悔了。
看著女孩的臉，他下意識覺得古怪，但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勁，又覺得這女孩
非常面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她。
滿身是汗的醒來，天已經亮了。
他望向窗外，明亮得不像真實的白天，帶給他一絲困惑的感覺。懷疑這又是
另一個紛亂夢境的開端。
在夢裡，他好像遇到了很恐怖的事情，但現在也記不得了。
走入浴室盥洗的時候，他才想起，經過昨天的事情，自己大概已經被解雇了，
不需要準時上班。
嘆了口氣，他覺得茫然。辭職不幹，這是他幻想了千百遍的事情。最好還能
把熱茶潑著主管愚蠢的胖肉臉上，然後說，老子不幹了。
但現在，事情真的發生，他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刷完牙，他抱著沉重的心情套上西裝外套。該面對的現實還是要面對的，不
管有如何的不情願。
到了辦公室，大部份人都已在自己的座位上忙碌，沒人正眼瞧他，他心知肚
明，事情已經沒有轉寰的餘地。
他也不願再自討沒趣，拉下臉去貼人冷屁股，只好拿起紙箱，默默收拾。
幸好東西本來也不多，他留了一堆沒用的空資料夾和斷水的原子筆在桌上。
沒什麼可惜的，他對自己嘲諷地說，反正公司發的原子筆本來就難用得要命。
抱著紙箱，他像個隱形人似地獨自離開了辦公大樓。
一個人也不知道要去哪，他只好走到辦公大樓附近的公園，坐在長凳上。
真奇怪，以前工作時，天天都想著辭職，總覺得是什麼不可能的事，畢竟還
是有經濟壓力，不可能隨心所欲。但其實，被解雇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
他覺得整個人空蕩蕩的，好像長期肩上壓著重擔，突然卸下了，整個人卻失
去平衡，既輕鬆又恐慌，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他坐在椅子上，享受春天溫暖的陽光和微風。這就是任性妄為的下場，
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他自由了，卻失去了方向和庇護。
他拿起手機，下意識的撥給阿志。
阿志沒有接電話，但他的思緒卻飄回從前，阿志、大呆、芬芬和他那段美好
又荒唐的日子。
芬芬是他第一個女友……應該算是吧，他還記得她形狀完美的小巧乳房，優
美曼妙的腰線，午後陽光斜射入窗，她沐浴在光裡的雪白肌膚。高中的日子，內
心充滿了綺麗混亂的躁動，芬芬是那麼的美，又那樣輕易地接納了他，讓他從男
孩變成真正的男人，他無法自制地把她奉為心中的女神，雖然那時的他有種與生
俱來的自信，也明白他們都還如此年輕，她只會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但他依
然無法自拔地深深迷戀她。
當然，那是他在知道她和阿志也發生過關係之前。
每一次出遊，當他騎著摩托車載著芬芬，在另一臺機車上和大呆共乘的阿志，
不知內心作何感想？
「那件事」發生之後，阿志一下子疏遠了他和芬芬，縱使他一直為芬芬辯護，
但每次提到，阿志都只是勸他與芬芬斷了關係，但他一直放不下，總是希望大家
之間的友誼能繼續維持下去。後來，阿志終於決心與他們攤牌，就對他說了跟芬
芬發生關係的事。
他去找了芬芬，本來想質問她，逼她解釋，但終於還是提不起勇氣，那時的
他是如此喜歡她，喜歡到無法承受真相。
如同往常一樣，那天他騎摩托車載芬芬出去兜風。
奇怪的是，他已經這麼多年沒有想起芬芬，但回憶那一天，所有景象仍然歷
歷在目。他載她到她家巷口的便利商店—她總是說怕爸媽看到，不願意讓他載到
家門口，他說了句什麼笑話，她還笑著捶了他一下。那時候，他仍然愛她，但他
知道阿志不會騙他，當他駛離那個便利商店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心跟她分手了。
同時也告訴自己，再也不想再見到阿志了。
他已不記得是什麼促使他下了這種悲壯的決心，和他最好的朋友以及最喜歡
的女孩從此斷絕關係。
也許是因為他們聯合背叛了他吧。
當然，與阿志斷絕聯繫之後，他很快便後悔了。
在那些沒有阿志也沒有芬芬的日子裡，他終於能好好思考從前發生過的事。
越是思索，他就越清楚阿志是對的。
如果非得挑出一個有問題的人，那個人會是芬芬，他和阿志認識這麼久了，
應該信任自己的兄弟。
但後來，無論他如何試著聯絡阿志，阿志總是避不見面。
對了，他記起來那時候他騎在摩托車上，決定與芬芬分手的感覺了。
就像今天一樣，不是特別難過，卻感覺體內空空如也，好像五臟六腑都被摘
走了一樣。
當他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放任自己回憶著芬芬的時候，一幕奇異又恐怖的回
憶突然躍入他腦海中。
在分手之後，他覺得自己「好像」還見過芬芬，說是好像，因為他從來不確
定那件事是否是真的，抑或只是一段惡夢？
在他和芬芬分手之後，有一天，他在深夜時騎著摩托車在路上閒晃。
有個女孩走在大馬路的邊緣，身上穿著制服，一跛一跛地走著，背影像極了
芬芬。
他越騎越近，她的背影告訴他，她受傷了，需要人幫助。
而且他一直想念著芬芬，這個背影像芬芬的女孩，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幫助她。
但是她的頭很奇怪。
歪斜在身體的一邊，頸子像是徹底折斷了一般。隨著她一顛一顛的跛行，她
的頭也晃來晃去，像是鐘擺似地搖蕩著。
他覺得毛骨悚然。
那到底是人是鬼？不是芬芬吧？
任何人的頸子彎折成這個角度，都不可能活著，遑論走動。
放慢機車的速度，他觀察著那女孩。
但無論速度怎麼慢，跟步行還是差太多，他無可避免地漸漸接近她。
那女孩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於是停下腳步。
他不自覺地嚥了口口水。
突然，那女孩迅速地轉動了身體，因為過於用力，雙手飛揚起來，頭則像一
只沉重的沙袋，隨著身體而順勢向後甩動，一瞬間她死氣沉沉的視線已經盯在他
臉上。
然而他卻沒有回望她的勇氣，一催油門，越過她身邊，而且還繼續加速，一
直到經過轉角看不見為止。
「叮咚！」手機裡line發出的聲音，把他從回憶中喚醒。
「今天六點在運動公園的門口先碰面，然後再一起去，對吧？」小兔子還在
後面貼了個雀躍的笑臉。
「沒錯！」他回覆，一看時間，已經下午兩點了。
只是想一下以前的事情，時間這麼快就過去了。他嘆了口氣，無論如何還是
要打起精神，畢竟今天可是跟小兔子第一次見面，要給她留下好印象哪。
小兔子究竟是怎樣的女孩子？是個普通斯文白淨的女孩，或是傳說中的龍妹？
唉，是龍妹也罷，反正他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了不起就不再見面而已。
已經跌到谷底了，也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再更沮喪的事情。
他回到住處，把從辦公室抱回來的紙箱隨手扔到角落，開始梳洗，換上乾淨
體面的襯衫和長褲，出門時恰好五點。時間剛剛好，他還能繞到花店買一束玫瑰花。
抵達市立運動公園時，還有十分鐘才六點，但他注意到門口有一位穿白衣的
女孩。背影看起來還不錯，就不知正面如何。
「嗨，妳好。小兔子？」他遲疑地打了招呼。
小兔子轉過身來。還好，雖然不算絕色美豔，平淡毫無特色的五官也還勉強
稱得上清秀。
「你早到了。」她笑笑說。
「小姐，妳好面熟，我們見過面嗎？」他一本正經的說，把她給逗笑了。
他是真的覺得她有些面熟，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居住在同一個城
市，說不定曾經在路上打過照面呢。
兩個人一起去吃了晚餐，因為時間匆忙，也沒說上什麼話。她吃飯的樣子慢
條斯理的，他覺得她有點可愛。
吃完飯，小兔子搭著他的摩托車，一起到夜衝地點山腳旁的7-11集合。
已經有幾個人在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了，他看了看，都是一些以前和他
不熟的人，寒暄了幾句，剩下的時間卻插不上什麼話。他們各自也都帶了女伴，
卻對小兔子不時側目，他知道小兔子不像是會坐著男孩摩托車瘋狂夜衝的那種女
孩，但也沒什麼大不了，那幾個人異樣的眼神讓他覺得極為不爽，忍不住在內心
暗罵幾聲。
幸好班代不久便到了，熱情地招呼所有人，清點完人數，除了本來答應前來
的阿志臨時無法前往外，大家都到齊了。
一群人十餘部摩托車浩浩蕩蕩地往山上出發，他載著小兔子，行駛在轟隆隆
的車陣中。
行駛途中，小兔子一直對他說著話，但由於週遭引擎聲過大，他聽不清楚她
的話語。於是減緩了速度，他們漸漸地落在了隊伍的後頭。
「妳剛剛說什麼？」他大聲地問。
「沒什麼，我只是說謝謝你，我從來沒有機會參加這種活動。」小兔子也大
聲地答。
「只要妳想要，大學裡多得是機會啊。」他想一定是小兔子太閉俗了，從不
去參加這種活動吧。
「我沒有讀大學。」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也許是因為求學的過程一路順遂，加上近年高等
教育氾濫，沒讀個大學反而是件很稀罕的事，也許她有什麼苦衷吧，他懷疑自己
的理所當然是否刺傷了她的自尊，一時不知該搭什麼話。
夜衝的隊伍越拉越長，不時有同學超過他們，摩托車上的人總會對他們投以
奇異的一瞥，他也懶得管了。
「妳覺得好玩嗎？」等到週遭沒那麼吵的時候，他問。
「還滿刺激的。」她回答，抱緊了他的腰。他笑了笑。
「你做過最刺激的事情是什麼？」她問。
「呃……沒做過什麼刺激的事情啊，我覺得都很普通，」他忍不住開始裝酷，
「嗯，我想想，勉強要講稍微刺激一點的事，應該是去高空彈跳吧。」
「是在大樓的樓頂嗎？」
不知為何，那瞬間他突然慌張了一下，他完全不該有這種反應的，也許是長
久以來壓抑在內心深處的秘密突然浮現，那個不能說的秘密，足以使人生崩毀的
秘密。他知道小兔子只是無心的一問，於是定了定心神。
「當然不是啊，是在一座懸吊的平台上。」他回答。
「你騙我吧，」小兔子笑著說，「你什麼時候去的？」
我三十歲的那年，生日時跟朋友一起到澳洲度假，那時候去玩的高空彈跳。
他本來想這樣講，但越想越不對。他今年三十一歲，三十歲發生的事理應是
不久之前，但他現在卻覺得，三十歲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了，況且他沒什
麼錢，怎麼可能去澳洲度假啊？
而且，上一次三十歲生日，他明明就是在家裡一個人度過，既然如此，就不
可能去澳洲度假。
他今年三十一歲。只是，很奇怪地，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三十一歲許
多年了。
前面摩托車的車尾燈漸行漸遠，後頭也沒車了，他們已經嚴重落後。
他加快速度，但是山路迂曲，光線昏暗，連看清前路都有些吃力，遑論趕上
前車。
轉過幾個彎，終於再也看不見前頭的燈光了。
他本來想，反正山路應該只有一條，沿著路慢慢騎，再怎樣也不會跟丟。豈
知騎著騎著，居然到了岔路。
他看了看，兩條路都往上，看來不打電話是沒辦法了。
剛好路邊有個觀景亭，他把車停在一邊，想撥手機給主辦人。
找到了號碼，正要撥出時，手機卻自己響了。
他趕緊接起來，另一端是主辦人焦急的聲音：「你在哪裡？急死我們了，我
們到山上都已經一個小時了，你人到底在哪裡？」
他感到一陣茫然，一個小時？在說什麼啊，他才落後不到十分鐘而已啊。
「你在說什麼？我在涼亭這邊啊，才剛跟丟耶。」
「什麼涼亭？」主辦的聲音聽起來很緊繃，「你是在惡作劇嗎？不要鬧了，
大家都很緊張。」
「我哪有跟你鬧？」他才覺得莫名其妙咧。
「你來的時候，我們一直都不敢問，為什麼你背後坐的是個假人？我們都以
為你在搞怪，沒說什麼，以為過了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如果你是故
意的，不要再玩了，這裡沒有人覺得好玩！一點都不好玩！」
「什麼假人，」他的火氣整個衝上來，生氣到極點反而笑了，「過份的人是
你們，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不然你們說說看，我旁邊這個人是誰？」
他把手機遞給小兔子。
「隨便說幾句話。」他對她說。
她接過手機，對他微微一笑。
「誰再打來的話，我就過去找他了。」小兔子輕聲說，隨即掛斷電話。
「啊，等一下。」他還想罵班代兩句，然後叫他派人來找他們，但小兔子已
結束通話。
拿過手機，訊號連一格都沒有，連撥都撥不出去。
「妳幹嘛對他們說那種話呢？而且還把電話給掛了。」他一邊對小兔子抱怨
著，一邊徒勞無功地按著通話鍵，這女孩好像有些古怪，看來就連平凡的女孩子
都不見得好相處呢。
「只是好玩嘛，」小兔子說，「你不是一向都是只要好玩，做什麼都可以嗎？」
他詫異地抬起頭，盯著小兔子看。
「你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沒有讀大學嗎？因為他們死了，根本沒機會上大學。」
她說。
塵封的記憶瞬間像沖破堤防的洪水，朝他排山倒海而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擺脫的過去，就像鬼魂一樣，始終在他身後飄蕩，從未
遠離，只是等待最佳時機，一把攫住他。
「你說，你覺得我眼熟，也許我也覺得你眼熟呢，」小兔子說，用手拉了拉
自己的臉，她的動作彷彿那張臉不是她的，「這張臉沒有讓你想起任何人嗎？」
是的，他知道她是誰。
她是葉元禎，他和阿志親手把她從樓頂推下去的，他竟然忘記了，他怎麼會
忘記呢？
時間凝結了，他看著她，心臟狂跳著。他怎麼會忘記她是誰呢？他怎麼能忘
記？這個折磨了他多年的秘密。
芬芬是那麼漂亮，看起來是那麼無邪，她跟他們說葉元禎是個性格如何卑劣、
如何令人厭惡、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醜女，他們也就信了。也許是因為他們根
本就不在乎，反正他們那無處宣洩的躁動情緒本來就需要一個出口，也許是因為
他們樂於討好芬芬，不管她說什麼，他們都願意相信那是真的。
芬芬跟他們說，葉元禎偷了她的東西，而且還一直去騷擾她一位很好的朋友，
常常跟蹤人家，對方不勝其擾，向芬芬傾訴困擾，希望能得到解決。
想想也實在太荒謬了。葉元禎看起來就是那種膽子跟兔子一樣小的女孩，偷
東西、跟蹤別人，用想的就知道不可能。更何況，這種事情應該報告老師，怎麼
會找芬芬解決？但芬芬說，她是個怪咖，表面上看不出來，平常跟人一句話都不
說，但是背著別人都幹一些不入流的壞事，她們班上的人都超討厭她。
一開始是惡作劇，都是些惡劣的玩笑，可是做了壞事的他們一直都沒有受到
任何抵制或懲罰，後來慢慢地變本加厲。
芬芬說，那個叫葉元禎的女孩，行徑還是跟之前一樣討人厭，沒有任何改變。
他們決定給她一點真正的苦頭嚐嚐。
有天，芬芬約了葉元禎，在一處工地見面。
老實說，到場的那一刻他有一點後悔，他們把葉元禎帶到樓頂，假裝要把她
推下樓，嚇嚇她。內心深處，他感覺這樣不妥，但發生的時候已經騎虎難下了，
沒道理臨陣退縮，而且，他怕芬芬會看不起他。那時即使不明說，他也感覺得出
來阿志對芬芬的渴望，更糟的是，他覺得芬芬也許也有點喜歡阿志。
阿志是那麼優秀的一個人，他自知比不上，但在這件事上，他決不能輸。
當他和阿志推擠著葉元禎往上走時，他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恐懼，恐懼讓他莫
名其妙地亢奮起來，但事後想起來，他總是告訴自己，他是後悔的，他一點也沒
有因為她的顫抖和嗚咽變得興奮。
在頂樓的邊緣，他和阿志架著她，他們一直警告她，別再纏著她那個什麼姓
李還是姓陳的朋友，但是葉元禎抓了狂似地，不斷掙扎，還大吵大鬧，歇斯底里，
一直說什麼有人會來救她。他和阿志都覺得有些討厭，有點手足無措。他向阿志
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我這裡放手，你抓著她，嚇嚇她，看她會不會安靜下來。
誰知道兩個人一起放開了手，看來他和阿志的默契也不如想像中的好。
底下傳來巨大的悶響，重物落地的聲音。他們一起探頭往樓下望，葉元禎躺
在地上，一動不動，這本來是個晴朗的夜晚，天空看得見稀微的星星，此時濃厚
的烏雲卻湧上來，短暫地遮住了月亮，葉元禎在地上的身影黯淡下來，幾乎看不
見。那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很不真實，他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
烏雲很快散去，葉元禎還躺在那裡，只是，她身邊多了一個人。
嚴格說起來，他甚至不知道那算不算人，他只看到一張扭曲怪異的臉龐，嵌
在一堆畸型腫脹的肉塊上，從那張五官移位的臉龐上，他唯一能辨認出來的，就
是那雙射出怨毒光芒的小眼睛。比起葉元禎的屍體，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怪物更
讓他心驚。
之後，天空忽然突兀地下起了大雨，他們三人跌跌撞撞地奔下樓梯，狼狽而
逃，但或許也是這場大雨，沖刷了他們曾經犯下罪行的證據，最後，葉元禎被認
定為自殺。
阿志和他騎車到附近的一座電話亭，打了110報案，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各自
回家。他不知道葉元禎躺在地上的時候，是否感受到雨水的冰冷，還有打在身上
的刺痛？或者正好相反，什麼感覺都沒有。
總之她死了，那座大樓有七層，葉元禎一動不動，大概在摔到地面的那一瞬
間，就已經當場死亡了吧。
但是，葉元禎現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或者，葉元禎真的是「活生生」的嗎？
他看著微笑的葉元禎。她的神情如此淡然，如此悠哉，假如她真的是當年被
他們失手害死的那個女孩，她理應充滿怨恨，不可能表現得如此平靜。
她真的是葉元禎嗎？
凝望著這個面龐過份白皙有如死人的女孩，兩人僵持了好一陣子。他一直期
待著有人會下山回頭來找他們，但現在看起來是不可能了，周圍越來越安靜，已
經過了這麼久，卻沒有一輛車經過。
事已至此，他反而平靜了下來。
「我認得出妳，妳是葉元禎。」他說，「所以，妳要對我怎麼樣呢？」
「妳要我的命嗎？」他兩手一攤，豁出去了。爛命一條，要就拿去吧。反正
人生過得這麼失敗，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我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你的人生。」女孩回答。
他笑起來，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覺得荒謬，「有差嗎？」
「當然有差，」她也報以微笑，冷冷地，「你不是常常沉浸在美夢裡，夢裡
的人生好到讓你捨不得醒來？」
「在這個美夢中，該有的一切都有了。高薪的工作，受到上司倚重，一年可
以到歐洲度假兩次……」女孩連珠砲似地說著，他無法回嘴，因為太驚訝了，她
怎麼可能連他做的夢都知道？
「喔對了，」她一拍手，「你還有一個叫小芸的未婚妻呢，她長得還滿漂亮的，
個性又好，你們就快結婚了，要不是你那天想找機會跟阿志私底下聊天，原本你
應該會帶她出席同學會的，要不是這樣，另一個人也不會坐上你的車。」
曾經做過的夢境，一幕一幕有如跑馬燈般閃過腦海，異常清晰，他突然意識
到，那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在夢中，即使他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女孩，但上天依然是眷顧他的，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的天理循環事實上並不存在；畢業之後，他待過幾家公司，數次跳槽之
後，薪水倍翻，還遇到賞識他的主管，擔任管理職，混得風生水起，好不得意。
如果不是那一天，阿志約了他見面，並給他看到那淒慘詭異的模樣，他危險
的好奇心不會被激起，進而答應來參加這個什麼夜衝的同學會。他已經長大了，
而且事業有成，對這種幼稚且自以為熱血的活動已經失去了興趣。
在山下集合時，阿志沒有出現，但一位自稱是阿志妹妹的女孩卻出現了……
「為什麼？」他問，但不確定自己問的是什麼。是問為什麼阿志要這樣對他？
還是為什麼他原本的人生會被剝奪？
「因為你『許願』了，」女孩冷淡地回答，「還記得你說過，只要能知道真
相，不管要你做什麼，你都願意嗎？」
「你許了願，就不能反悔了。」她說。
「不可能，這不可能。」她到底是誰，能做到這種程度？她不可能真的剝奪
他的人生，這太荒謬了。這肯定是某種催眠還是心理層次的騙局，否則她不會連
他做的夢也一清二楚。
「也許，當年你真的不應該把葉元禎推下樓頂的。」女孩冷笑著說。
他突然發現，往事不會消失，只是在等待時間浮上來而已，「阿志只不過是
個工具，而你的朋友大呆，也已經交出他的人生了。」
「你的人生很好，『他』很喜歡。」女孩說。
「他」是誰？算了，不想知道。
「妳是神經病，妳分不清現實和幻想，妳瘋了，不可能，妳瘋了。」他盯著
她，身體不由自主發抖，語無倫次地喃喃說著，「我該走了，他們在等我。」
他再也沒理會她，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涼亭，跨上摩托車，掉轉方向，驚惶失
措地往山下騎去。
在到這裡之前，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的。他理想中的小兔子變成
了已經死去的葉元禎，而人生是一場夢境。
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
他已經顧不上山路是如何地崎嶇而黝黑，加足了油門直往下衝。
但路竟是如此地漫長，明明剛剛上山時只騎了一小段路，下山的路卻是左彎
右拐，迂迴曲折，始終到不了盡頭。
夜晚濕氣深重，寒意滲入肌膚，又從骨頭裡冷出來。他漸漸覺得黑暗是有形
的，它們凝聚成一團團沉重的霧氣，像許多隻手，輕輕地搔著、刮著，黑霧中陰
濕、腥臭又寒冷的氣味流瀉而出，朝他襲來。
他在這條沒有分岔的山路上迷了路，一直騎一直騎一直騎一直騎，永遠都到
不了目的地。
夢魘永不終結。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他一掌按掉身邊的鬧鐘。
疲憊地抹了抹臉，這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
好累，為什麼睡了這麼久卻還是這麼累呢？剛剛做了個夢，但他不記得夢的
內容了，似乎騎車騎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距離，周圍很黑，他很害怕，但自己明明
不是怕黑的人，也許怕的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隱藏在黑暗之後的東西吧。
反正是夢，本來就沒什麼道理可言。
嘆了一口氣，他爬起身來。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只是每天睜開眼睛，迎接他
的，都是不愉快的一天。
周而復始、循環往復，一天跟一百年，都是一樣的。這就是他的生活。
他翻身看了看手機，裡面有「小兔子」的line留言：「早安！」
他笑了笑，總算有點事情，讓他覺得這並不是太糟糕的一天。
不情不願起身刷牙洗臉，經過大呆的房門口時，意外發現大呆竟然醒了，坐
在電腦前面，用手指摸著電腦螢幕的邊緣，表情痴傻。
「大呆，你幹嘛？」他問。
大呆轉過頭，枯槁瘦削的面龐讓他嚇了一跳，「你的氣色怎麼那麼差？」
「我昨天一整晚沒睡……」
「幹嘛一整晚不睡？」
「你有沒有感覺到，我們現在其實是被困住了？我是說，也許我們不應該過
著這樣的生活，」大呆有點困惑地搔搔頭，好像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
這種無聊沒意義的生活，你了解我想說什麼吧？這樣的生活……一堆狗屁倒灶的
事情，每天每天不斷上演，不管做什麼都沒有希望，你覺得自己永遠都找不到一
個出口…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他很認真地想了一下。
「不是本來就這樣嗎？」他聳了聳肩，「生活本來就是一團屎啊，有什麼好
大驚小怪的，你現在才知道？」
他走了開去，留下大呆一個人兀自用手指戳著螢幕的中央。
這樣螢幕會壞掉的。他嘀咕著，卻沒去阻止大呆。反正又不是我的螢幕。
總覺得大呆越來越蠢了，就跟他的外號一樣。
奇怪，以前大呆不是這樣的。他曾經是個機伶、海派的人，愛開玩笑，到哪
裡都交得到朋友……
什麼時候他變成這樣子了？看了就討厭。
他搖搖頭，走進客廳。
「啪嚓」一聲，腳底踩到什麼不明物體，濕濕的、脆脆的、一腳下去已經四
分五裂。
「啊幹！」他媽的，竟然是一隻大蟑螂。這是什麼居住空間？連在房子裡走
個路都可以踩到蟑螂？
一定是大呆留在客廳的那些瓶瓶罐罐招來的，瞬間他整個火氣衝上來，馬上
便想大發脾氣。但一轉念，上班就快遲到了，沒時間跟大呆計較，只好匆匆收拾
公事包後，急急忙忙趕出門。
一出門，日光明亮刺眼，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地面燠熱的空氣蒸騰上升。
他運氣好，在離站的前一刻及時搭到了公車。
呼，小確幸。他告訴自己，這一天總算有那麼一點點好事發生，就算真的只
是一點點。
明媚的春光透過窗戶照入狹小的車窗裡，讓他覺得心情又好了些。
望著窗外靜靜地發呆，他的內心突然間盈滿了正面的希望。無論過的是怎樣
不順遂又一事無成的生活，他依然期許自己，有一天可以擺脫這樣令人窒息的情
況，朝新的人生邁進一步。
他發誓，總有一天要擺脫這種無味又苦悶的生活，做些什麼有意義的事，活
出精采的人生。
只要有心，一定做得到。
他真心相信。
人蠱之二．夜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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